天纵骄狂by群青微尘

作者:群青微尘  录入:11-07

人群寂静无声,黔首们目送着他前行,无人敢上前助他,因他是激怒了国师的人。有熟识的街坊欲上前给他递食水,却被他摆手拒绝。
方惊愚摇摇头,“别过来,你们会被连累的。”
于是人群如静默的潮水一般后退,只是他们的目光由惊惶化作了哀伤。
方惊愚继续向前走着,道旁的人影渐而稀疏。他的步子趔趄,像一个方学会走路的孩童,于是他也仿佛看到了过去的自己,那个年幼、不安而弱小的孩子,因手脚无力,只能在地上一点点爬挪。那时,方家的下仆亦会轻贱他,每日给他递来的饭食冷硬发馊,甚而倾在地上,像呼喝野犬一样唤他来吃。而他只得如一条小虫儿般伸舌去舐地上的汤渍。回想起那时的日子,他只看到了一片苦寒。
真冷啊,那时如此,现今亦然。
拖着疲惫的身子走回方家小院,门扉未锁,黑洞洞的一片,方惊愚的心亦晦暗了下去。莫非他那不安的预感真的应验了么?被押在小院中的凶犯露出了獠牙,害了小椒性命后潜逃?即便他未伤小椒性命,仅是逃之夭夭,那丫头这些日子岂不是也该食不果腹,成天啼饥号寒?
怀着不安的心,他走进小院,四下里静悄悄的,可下厨的墙洞里却透出一星火光。
方惊愚一瘸一拐地走过去,走到门边时,只听得一阵叽里咕噜的说话声。
他听见少女脆生生的嗓音,小椒恼道:“大马牛,与你说过多少次了,‘五’字不是这么写的!”
另一道声音传来,显是楚狂在狡辩,“‘一’是一横,‘二’是两画,‘三’有三笔,‘四’能写作四条杠,怎么‘五’就不行?”
小椒大叫:“你不许乱涂我的字册,先生看到了,又要打我的掌心了!”
楚狂阴险地笑:“你既让我抄字,就该考虑到后果,晚了,一切都晚了,我已经在你字册的下一面写满了五条杠!”
少女发出悲鸣,几乎要昏厥过去。方惊愚推开下厨的柴扉时,只见他俩凑在炉膛边,就着烧饭的余烬取暖。黄澄澄的火光涂在土壁上,隔绝了屋外的雪窖冰天。榆木椅上摊着一本字册,那两人的脑袋抵作一起,斗牛似的发狠较劲。
“……你们在做什么?”方惊愚无奈道。
闻言,小椒的眼睛转过来了,落在了方惊愚身上,喜动颜色:“扎嘴葫芦,你终于回来啦!”又惊道,“你怎么变作了一个雪人儿?”
方惊愚“嗯”了一声,又看向楚狂:“你倒是老实,居然没跑么?”
小椒在一旁插口:“我一日十五个时辰牢牢看着这要犯,这才没教他逃了。这厮鬼灵精得很!”楚狂则掇臀捧屁地道,“我对主子忠心不二,伤养好前绝不敢跑。”
“听你声口,是伤养好后就要溜之大吉了?”
方惊愚说着,心里却苦涩地想,先不论这疑犯,在历经国师责罚一事、目睹舆隶们被如此对待之后,连他都生出离开蓬莱此地之念了。
楚狂没答话,返身去了湢室,铁链子拖在地上,铛啷啷作响。小椒揭开饭桌上的藤罩,出乎意料的是,那里放着一碟蕈菌豆腐,一盘糖醋鲤鱼,仍冒着热气。小椒叉手道,“先吃些暖暖身子罢,楚长工做的。”
他们竟在等着自己回来,方才动筷。他去了演武场半月,这两人在半月里是如此旦旦以待么?方惊愚心绪繁杂,艰难地坐在马扎上,小椒方才发现他流血的手掌,叫道,“呵呀,你受伤了!”她急急忙忙奔回厢房去翻郑得利先前留下的盛艾灰的小瓶,留下方惊愚独自坐在桌前。
热气氤氲,模糊了方惊愚的视界。他的两眼忽而有些湿润,孩提时代,他少有能在桌前坐下细嚼慢咽用膳的时候,更多时候是吃着打翻在木托里的残羹冷炙。
这就是他渴求的温暖么?在方家小院里的宁静生活,还有对于兄长方悯圣的念想,兴许就是他如今尚甘愿留于蓬莱、做一小小捕吏的缘由。
他想守住这一点最后的温暖。
门洞里闪过一个黑影,楚狂捧着一只盛着热汤的木桶走了进来,将木桶放在脚边。
楚狂得意地叉腰道,“主子,瞧我多忠心,甚至给你打了洗脚水来!”
方惊愚轻轻“嗯”了一声,转过头来。真是奇事,这疑犯来了这儿后,倒给这间小院添了不少喧意。这时小椒亦捧着药箱来了,像一只叽叽喳喳的鸟雀落入门庭。少女见了他后却惊道:“扎嘴葫芦,你受什么委屈啦,怎么哭了?”
方惊愚伸手一摸,却见手指上有些温润的水迹。
然而他仍犟嘴道:
“不是哭,是雪化了。”

当夜,方惊愚发起了高热。
他虽有钢筋铁骨,却也是一介凡夫。一人将几十人方才能驮动的沉重银舆牵至蓬莱仙宫,已然耗费了他太多气力。
见他倒下,小椒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在榻边轮子一样转,反倒是楚狂有治温病的本事,用乌头、干姜和甜草根煎了一煲药汤,给方惊愚服下。过了一二个时辰,方惊愚吐息渐而平稳,紧蹙的眉慢慢舒开。
小椒斜睨着忙进忙出的楚狂,道:“长工,你怎也会些医方子?”
楚狂道:“风寒而已,我也时常得这等小疾,久病成医,自然便会了。”
小椒半信半疑,这段日子处下来,她已知楚狂不识一丁,怎就突然成了个手到病除的大夫?然而小椒脑筋直,这疑问不一会儿便被抛至脑后。
院里虽有几间厢房,却仅有一张床榻,让给了发热病的方惊愚。小椒捧来芦花葛被、敝绵枕,在地上替她和楚狂铺好过夜的被窝。她怕楚狂逃跑,将铁链的一端拴在方惊愚的腕子上。她还要研墨伸纸,拴着铁链不好抓笔。
楚狂缩进被褥里,蜷成一团,小椒在一旁挑灯写着字册。过了一个时辰,方惊愚醒了,小椒替他烧了水,让他吃茶,她手忙脚乱,打跌了铜壶,又弄丢了壶盖,一来二去的,倒弄出了极大的动静。到头来三人皆清醒过来,直挺挺地在被窝中躺着。
黑夜里,一点微弱的火豆在灯罩里跳动着,像在暗海里迷航的小船。三人缩在榻边,贪婪地分享着火盆里的余温。小椒耐不住寂静,率先问道:“扎嘴葫芦,今天究竟发生了何事,竟教你落了一身的雪,还害了额上燥病?”
方惊愚精神好了些,慢慢地将今日发生之事向她道来。讲到那国师令舆隶们跪地拖车,她像点着的炮仗,义愤填膺地叫道:“岂有此理!”讲到后来他独自拖行银舆,她又咳声叹气,道,“真是为难你呀。”最后,千言万语汇作一句话,小椒立眉火眼地道:“扎嘴葫芦,我觉得你太卤莽了。”
“卤莽?”
“都说官大一级压死人,国师比你大上多少级了,还不该压死你?反正蓬莱便似他家猪圈一般,他爱如何搅扰便如何搅扰。”
方惊愚道:“我只是欲恪守正道,做和兄长一般的问心无愧之人。”
火光在他脸上跳跃,他凝视着虚空,神色冷毅,像线条流利的石刻。小椒趴在敝绵枕上,说,“我和你不一样,我只想做一个大富婆,日进斗金,雇十位塾师替我抄字!”
方惊愚难得地嗤笑一声,“说到心愿,除却方才说的那个,我倒还有一个心愿。”
“什么心愿?”
“捉住‘阎摩罗王’,换一大笔银子。有钱了便会有权,有权了便能救更多人。”说这话时,方惊愚目不转睛地盯着楚狂,教楚狂直打寒战。
小椒惊呼:“扎嘴葫芦,没想到你这般利欲熏心!”方惊愚说,“你还想当富婆呢,难道就不利欲熏心吗?”
说罢这些话,两人的目光同时投向楚狂。
“长工,不知你的愿望又是什么?但在问这话之前,我倒想问问你的来历哩。”小椒放下笔,下巴枕着手腕,好奇地发问。
楚狂见他俩拿探询的目光望着自己,尤是方惊愚,那一双眼冷冰冰的,像隆冬里刮的风刀子,遂浑身一颤。他眼珠一转,支吾着搪塞道:“也没甚来历,我是蓬莱本地人,打小便在青楼里帮工。只是后来客人燕射时失了准头,我遭流矢扎中了脑袋,鸨母见我不中用了,便将我折价卖了出来。”
他偏过头,拨开乱发,其余两人望见了他脑门处的箭疤,看得出当初那箭刺得够深,疤痕狰狞可怖。见了这疤,小椒便已信了八九分,竟流涕抹泪道,“楚长工,你的命好苦哇!”
方惊愚却半信半疑,咀嚼这番话,只觉是半真半假。
楚狂又道:“我的愿望是当……晓星。”
“晓星?”
“就是日出前挂在天边那枚……星星!好像也叫启明星。”
小椒好奇:“为什么想当星星?”
楚狂挠了挠头,为什么呢?他也有些说不上来,似乎许久以前有人与他说过这些话,可他统统不记得了。于是他胡诌道,“反正人死了以后不都会变成星星么?我就想变成那玩意儿,教人人一抬头便能望见我,多神气!”
方惊愚听得默然无语,这厮又在胡言乱语。
三人又扯了些野棉花,后来是小椒眼皮打架,将灯吹熄了,房中重新陷入一片黑暗,不一会儿便响起了少女浅浅的息声。
方惊愚也乏了,闭目欲睡,然而昏昏沉沉之间,他却听得一阵衣衫綷縩声。多年来练就的警觉本事令他立刻寒毛倒竖,立时如电一般蹿起来,一翻身擒住爬入被褥中的人影,那人身上带着一股杀气,手里也果然执着一条尖利凶器。方惊愚被那利器浅浅擦破的臂膀,淡淡的血腥味激起了他血脉里的凶性,于是他手上猛一使力,将那人狠狠掼在榻上。
虽迸发一道巨响,然而小椒睡得熟,只嚼了嚼嘴巴,翻个身便睡去了。方惊愚喘着粗气,这才去看掉落在手旁的凶器。仔细一瞧,却是一根削尖的木条。
方惊愚无言以对,既然要行刺,凶器怎么这般随意?他再一看自己手下按着的人,果不其然,是楚狂。
“你果然有异心,竟想半夜刺杀我。可既然你有这等心思,为何不在给我煲药汤之时往里头搁些见血封喉的毒药?若你如此下手,如今我定是一命呜呼了。”方惊愚道。
楚狂被他按着喉颈,两眼却荧荧发亮,像蓄势待发的野兽。他平日里披散着乱发,少能望见那对凌厉的双目。方惊愚有一瞬的恍惚,自己曾也这样拶倒过一人,在阳山村的河冰之上,那人的眼神与楚狂的颇为相似,一样的戾气横发。
“我搁了啊。”楚狂阴险地笑,“我往你的药里搁了些麻沸散,没想到你小子到如今还有这等气力,是我分量下轻了。”
“……药从哪儿来的?”方惊愚叹气。难怪他觉得自己头重脚轻,原来不是风寒的缘故,倒是这麻沸散的缘故。也难怪这厮这等热心,竟争着要替自己熬药。
“从你那好兄弟郑少爷留下的药箱里取的。总而言之,算我输了。”
楚狂说着,翻了个白眼,松开攥拳的两手,倒在榻上,道,“要杀要剜要上,请便。”
“我为何要杀你剜你?你是我花两钱银子买回的长工,我还未使唤够呢。”
“那就是要上我啦?”楚狂深吸一口气,闭上眼,横下心来道,“没法子,用身体换自由也是常事。掏你那棒槌出来罢,反正无论如何,我的魂神是自由的。”
看他那视死如归的模样,方惊愚沉默了。这厮脑袋里怎么塞满了苟且之事?成日污言秽语的,倒像个青楼里干过活的小厮。
“所以你到底是想杀我,还是想逃?我知你先前是借此地养伤,方才未逃。可在我回家之前,你大可一逃了之。况且今夜你又给我下了麻药,也能趁机溜之大吉,为何特意要上榻来刺醒我?”他问。
楚狂狰狞一笑,“不错,你猜对了。今夜我不是要杀你,也不是想逃。我是想同你说些掏心窝子的话,又怕你不听,这才拿木条来的。”
“什么掏心窝子的话?是只要我不听,敢待掏了我心窝子的话么?”
楚狂只是露齿而笑,笑容矛戟森然。他虽生得清秀,可一对招子却总泛着嗜血的光,教人看了不禁胆寒。
方惊愚接着道,“你是来历不明的疑犯,究竟有什么企图?”
“我虽是疑犯,可你也好不到哪儿去啊,方小少爷。”
听他这话,方惊愚心里忽而一颤。楚狂自怀里取出一本小册子。楚狂冷笑道,“你瞧瞧这是什么?邪教‘大源道’的书册!你们仙山吏将《蓬莱律》嚼得烂熟,该不会不知在家中私藏大源道之物会落得何等下场罢?”
方惊愚自然知道。“大源道”乃如今蓬莱中最危险的教派,此教鼓吹仙山之外有“桃源”,引得信众纷纷想破脑袋也要出走蓬莱,翻越天关。这书册是他昔时在捕一位教徒时所得,却鬼使神差地未交至蓬莱府,若真要论起来,他倒真该被治罪。
然而他面上却不紧不慢,道,“会得什么下场,被蓬莱府治罪么?是谁去报官?是身为疑犯的你么?”
问题像连珠炮一般打出来,反教楚狂愣了一愣。方惊愚又道,“何况,我是仙山吏,家中留一二件未及时移送蓬莱府的证物也不算怪事。若真有人追问起来,我便说这书册是你的,你就是‘大源道’的教徒。”
“……你!”楚狂没想到这小子生得一副面若冰霜、凛然正气的模样,心思倒是诡黠。
“所以你乘我不在家的这段时日,搜刮我书架,便是欲以此书来威胁我?”方惊愚叹息,伸手牵过铁链,将他两手捆上,道,“睡罢,梦里什么都有。在梦里,你想逃便逃。”
楚狂恨得咬牙切齿。半晌,却忽而发笑,“官爷,别忙着睡,咱们来念念这本书册罢。”
方惊愚道,“想得美,你这是想教我犯罪。”
“那又何妨?我若是明日到院门口喊一声‘我是阎摩罗王’,官爷立时便能被仙山卫定个窝藏嫌犯的罪名。”楚狂耸了耸肩,颇不在意地道。他一翻身下了榻,用被铁链捆着的两手摸索着点亮了灯,将那书册的最后一页展给方惊愚看。
那是一张仙山的舆图,却与寻常舆图不同,绘制了仙山之外的景色。在蓬莱,私藏史书和关外舆图乃是重罪,这样的地图唯有在这“大源道”的书册里尚可一窥。
那张泛黄的图纸上,由仙家罩顶的蓬莱仅是小小一隅,环绕仙山的漆黑溟海之外,尚有一片广阔天地。溟海桥通往其余四座仙山,昏黄的火光里,方惊愚顺着楚狂的手指一路望去,“蓬莱”之外是“瀛洲”,“瀛洲”之外是“方壶”,“方壶”之外是“岱舆”和“员峤”,途径四座仙山之后,溟海桥最后断在“归墟”的边缘。
“归墟”。这两个字仿佛石子,猛然投进方惊愚的心湖,在他心上泛起涟漪。传闻白帝的出征黯然止步于此,那位不可一世的天之骄子自此铩羽而归。
而在舆图上的“归墟”之外,经一段漫长而险峻的路途后,方惊愚望见了一个名字,那是“大源道”教徒们渴望的终点,传闻中的乐土——
传闻那是风煦景明、物阜民丰的一方沃土,既无苦寒,也无饥馁。可那仅是在“大源道”中盛行的传说,方惊愚浑身颤抖,那片土地真的存在么?
突然间,他仿佛看到了多年前的自己。那个小而孱弱的身影伫立在山上,目光越过大片的赤箭花海与漆黑的溟海,投往远方。
他曾不止一次眺望过蓬莱关外,那个潜藏于心的、隐秘的愿望,忽而于此刻再次揭发。
“蓬莱已遭百年风雪侵蚀,不是久留之地。我平生有一使命,便是带一人出蓬莱天关,去往远方。”
楚狂说,语气平静剀切,眸光跃动,如天上璨星,竟教方惊愚无由地感到惊心动魄。他伸出一指,指向方惊愚。
“那人会是你么,方惊愚?”

第17章 残灯无焰
初日高升,晨光入屋。小椒揉着眼醒来,却见身边被窝凹陷一块,楚狂已然不见。
她打了个激灵,立时清醒。然而往榻上望去时,她又哑口无言了。只见方惊愚同楚狂满口流涎、横七竖八地睡在一块儿,一人拿铁链绞着对方,一人用胳膊锁着另一个喉颈,仿佛昨夜曾进行一场恶斗,也亏他俩这样也能酣然入眠。
她走过去,摸了摸方惊愚额头,烧已退了。于是她放心地走开,到井边汲了水,就着澡豆洗面。
方漱了口,院门便被“笃笃”叩响了。小椒放下猪毛刷,跑去开门,却见门外跪着一位青衣老妇。
那老妇磕了个头,恭恭敬敬地问,“方公子可是在此么?”
老妇抬起脸来时,小椒才惊觉她衣裳洁净,其上绣着几竿青竹。“琅玕”虽是珠玉之名,却也有修竹葱翠之意,这青竹是琅玕卫方家的家纹。这婆子果然接着道:“老身是方家的下人,有事欲禀方惊愚公子。”
于是小椒连忙点点头,“我去叫他。”
过了约莫半个时辰,几人围坐在正堂里的杉木桌边。
方惊愚苍白着一张脸,在锅里舀淖粥,分给桌边坐着的人。桌边坐着小椒、邀进门来的方家老妇,还有一头栽倒的楚狂。他昨夜吃了楚狂煲的药,温病倒褪了不少,只是仍有些咳謦,洗漱罢了后已能入下厨去备早膳了。
反倒是楚狂,昨夜同他在榻上厮打,没争过他的褥子,今日起床后蔫蔫的,小椒摸了摸楚狂的额,惊道,“这回轮到楚长工受了风寒啦!”楚狂没精打采地与她说没事,自己吃些昨夜煲的药便好,于是便去下厨里温了昨夜的药汤来喝。
可这厮约莫是病了后脑筋钝,没想起自己昨夜往里头搁了麻沸散,吃了一碗药汤后倒地不起,倒先把自己给麻倒了。于是方惊愚无奈,先将他拖到饭桌边,让他倒在桌上呼呼大睡。
于是如今,方惊愚一面为众人舀粥,一面琢磨着昨夜与楚狂的密谈。
昨夜里,他未直接回答楚狂的问题,因为那个问题甚是疯狂。蓬莱之外的四座仙山,以及远在归墟之外的“长安”,世上真会有那样的地方么?跨越蓬莱天关已是重罪,他身为仙山吏,怎可有此大逆不道的肖想?
想到这处,他又黯然垂眸。他知自己早已生出微末异心,若非如此,他就不会将大源道的书册藏于家中。
用过早膳后,方惊愚给老妇沏了茶,问道:“阿姥,您来这里是为何事?”
青衫老妇颤着手接了茶:“竟劳烦公子为老身斟茶,真是不胜惶恐……”
方惊愚道,“我已不是方家公子了,咱们并无主仆之分,而有主客之别,您何必惶恐?阿姥有甚话请尽管讲。”
“老身来这里,是想请公子回方府一趟。”
方惊愚听了这话,神色虽恬淡,眉宇却微微一沉。
青衫老妇叹道:“老身知公子昔年在府里孤独偏露,悻悻离家而去。可近日老爷沉疴缠身,是无焰残灯,老身怕不知会您一声,怕是您父子往后都没份儿见面了,唉……唉!”说到这处,她垂了泪,悲伤地用手巾点着眼角。
方惊愚沉默良久:“所以,您是想让我回府见爹最后一面么?”
“是,是。老身不想教你们父子俩留下遗憾。”
“这要求是爹提的么?还是你们自作主张要来寻我?”方惊愚冷淡地道。
青衫老仆揩泪的动作僵住了,过了许久,她徐徐放下巾子,口吃着嗫嚅道,“老爷……老爷虽不曾说过此话,但……”
话虽未说完,但方惊愚已然明了。他垂下眼睫,漆黑如烟墨的眼仁安静地望着夯土地。爹怎会想到要见他一面呢?他在方家十数年,爹都当他是个影子,从未正眼瞧过他一回。方府里藏着他的太多鲜血淋漓的回忆,那是他心上最早留下的一道疮疤。
青衫老仆局促不安地攥着巾子,欲言又止。
方惊愚叹了口气,最后道:“好,我随你回一趟方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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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府荒草离离,松柏幽深。
随着青衫老仆从后院走进方府,眼见此景,方惊愚不禁恍然,犹记起当年他离家之时,府园虽也疏于打理,却仍算齐整,如今竟这般荒败。明柱花窗蒙尘挂网,水磨群墙爬满绿藤,园中杂草里开满一丛丛赤箭花。在蓬莱,赤箭花不随四季而盛放,哪里都有它们的影子。花朵像野火一般蔓延,却燃不走风里带着的凄凉。
方惊愚随着青衫老妇一起踏上缦回游廊,方府又静又冷,如一片坟冢。走至群厢,能望见几位三衣僧人在里头敲鱼鼓念经。老仆说:“那皆是为老爷祛病请的阿阇梨。”
方惊愚问:“爹病了多久?”
“在公子离家前便病了,只是公子走后病得更甚,说是疯症,却又不大似,治了近十年都未治好。还有他年轻时落下了腿疾,这时也行动不大便利了。”老妇叹息,“如今方家也不似从前那般显赫,家中早发不起工钱,如今请阿阇梨的钱皆是留下的老仆贴补的。”
听到这里,方惊愚心里浑不是滋味,他虽与方家断绝关系,离家后未受过家中一分一毫恩惠,却也见不得人平白受苦。他又问:
“你们待在府中,这些年来竟无些末工钱么?”
老妇道:“琅玕卫对咱们有恩。昔年蓬莱雪害时,他收留了一批几近冻馁之徒在家中作长工,那便是我们了。他曾于我们有救命之恩,我等又怎能因蝇头小利而弃他于不顾?”
方惊愚点点头,脸上虽平静,心中却愈发酸涩。爹连对外人都这般和善可亲,可对他却一副极冰冷的模样。
走过群房时,他又望见几位年迈下人正抖抖索索地生火烧饭。一个个着带补丁的单衣,缺鼻少耳,显是疾患之人。老妇见他惊诧,解释道:“老爷犯过后便软禁府中,圣上命令添军把守,监看的兵丁也是近年方才撤下,家中仆从多半被调走或遣散,只余咱们这些歪瓜劣枣了!可咱们虽是裂枣,心却不坏。如今肯在这府里办事的,也皆是些忠心之人了。”
府中人少,更显得空旷冷寂。戏楼、寝楼、宅居里家什搬得空空荡荡,园里常种的百日红早已凋零,唯有一株冬青木未死,在风里颤着枝。青衫老妇带着方惊愚走到三开间的庭闱前,对他道,“老爷便在里头卧病。”
方惊愚点了点头,望见正恰有一位跛脚老仆端着汤药走过来,便上前接过木托,道,“我进去伏侍罢。”
推开槅扇,走进正房。房内四处挂筼筜帷帘,昏黯无光。空廓的房中置着一张八步床,覆着厚重纱帘,像一只大茧将床榻裹起。纱帘里一片死寂。
突然间,死寂里迸发出一阵尖利的大叫,像是锋锐的爪子抓过耳鼓。
“谁!是谁敢踏足方府?你是谁?你不是常来的人!是要来擒我儿子的人么?他娘的,琅玕卫在此,谁敢动府上的人分毫?来啊!用刀砍我胸膛啊,教我流血啊!哈哈哈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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