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纵骄狂by群青微尘

作者:群青微尘  录入:11-07

楚狂正攀在梧桐树顶,手里擒着一把竹弓。这弓是他自方惊愚厢房里翻出来的,用细布珍重地包着,用的材料却是简劣的竹木牛筋。那一箭若非出自楚狂之手,绝无可能飞得那般远。
他攀着树皮滑落下来,将竹弓藏在身后,猴着身子。红衣少女正叉腰站在院中,见了他后叫道,“长工,你为何上树去?是想逃么?”
楚狂早有准备,从枝上取下一只椶榈叶编的蝈蝈笼,嘿嘿笑道,“我在寻能编笼子的草叶呢,要够到邻舍逾墙的栟榈只能上树。”
小椒也是个没心计的女孩儿,见了蝈蝈笼,眼前一亮,捧了草笼,大呼小叫,爱不释手。过了一会,她道,“不成,你不许这般调皮,扎嘴葫芦说啦,你在家时只得在房里闷着,跟我回屋里去。”
她牵起挂在楚狂颈上的铁链,向厢房里拉去。
楚狂油滑地道,“全听主子的。”
他乖顺地被小椒牵着走,在经过水井却手腕一扭,将那竹弓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投入了井口。
小椒似有所察,回首一望,然而却未发现端倪。楚狂低眉顺眼地向她莞尔一笑,装着颟顸的模样,活像一条京巴狗。

演武场前,霾尘浊日。
方惊愚手持盘镡战剑,迎风远眺。黄沙漫漶,城楼砐硪。昏黯的天穹里,一只游隼挥翮而飞,如利刃般划破风沙。
忽然间,方惊愚想起了那位押在自家院中的與隶,那人也有着游隼般锋锐的眼眸。那咄咄逼人的戾气、以及与其全然不搭调的如画眉眼教他谙熟。一个在心中盘萦已久的疑问再次回响:他究竟是在何处见过那人?
正分神间,刀光忽如喷薄虹影,扑面袭来。风沙里现出一个黑衣老妇的身影,她身形鬼魅,手中持一竹山铁刀,杀气四溢。方惊愚打了个激灵,慌忙抽刀剑应对。
老妇暴喝一声:“慢了!”
刀光似激射紫电,顷刻间刺向方惊愚周身。方惊愚手忙足乱,将钢刃骤雨一般挥舞,险险接下这一击。老妇再度扬刀,这回刀如卷霜怒涛,带着天崩地坼之势,重重砸在方惊愚交错的刀剑之上,令他腕骨格格作响。
“弱了!”她喝道。
再一刀划出,这回却似凶恶狼獠,咬向方惊愚胸腹。方惊愚的皮肉被划破,顷刻间血花四溅。
老妇静静地收刀,最后道:“钝了。”
方惊愚拄刀跪地,惊魂不定。师父已手下留情,若是面对真正的敌手,方才的他早已命丧黄泉。
“惊愚,我不是已三令五申过么?与人接锋时最忌心猿意马。到演武场来练刀的这半月,你时常魂不守舍。告诉我,你究竟在想何事?”
面对师父的逼问,方惊愚摇了摇头。他神色淡漠,将心绪掩饰得极好:“弟子不曾分神。”
“扯谎。”老妇叹息着摇头,背过身去。演武场中央摆着一张紫檀木描金椅,她在其上盘膝坐下,镇下一片滚滚风沙。
在醉春园有刺客出没后的几日,她便将方惊愚唤到这遗废的演武场处练刀。这既是惩罚,也是训导。自他幼时起,她便在此处将他搓揉锻打,直至将其铸成一柄锋芒逼人的利刃。然而这利刃虽有才具,但涉世尚浅,仍需人指拨。
玉印卫忽而叹道:“惊愚,你真是一段不可雕之朽木。一是意气用事,竟敢持剑胁迫玉鸡卫;二是才薄智浅,天赋远不及你那过世的兄长,我受靺鞨卫所托,许你拜入我门下,是为了教你给我心头添堵的么?”
方惊愚并不否认。他确是对玉鸡卫拔剑相向过,也确而远不及那惊才绝艳的兄长方悯圣。
玉印卫道:“罢了,罢了,勤能补拙,往后你当无怠夙夜,争取于刀术上触及我踵。若你刀法学得炉火纯青,捕得蓬莱头号要犯‘阎摩罗王’,获了大功,便能得蓬莱仙宫赏识,获赐‘仙馔’。”
“‘仙馔’?”
方惊愚抬起头,讶然发问道,他曾在仙山吏们口里听过这字眼,那似是一种极高的荣宠。在蓬莱,唯有仙宫中的皇亲国胄可修仙法,凝神反观,养精筑基。传闻他们信奉雍和大仙,许多人曾得大仙恩赐,享刑天之力、彭祖之寿。
老妇点头:“是。‘仙馔’是雍和大仙赐予蓬莱的玉液琼浆。大仙曾取仙种一枚,播于蓬莱灵毓之地,那处其后生出甘木,百年结一回仙实,有的仙实服之可让人魂魄相合,长生久视;有的可令人百脉诸神皆通,筋力无穷;有的可使人得感应大罗天,修得神仙方术。”
“昌意帝在先帝之乱后为抚众心,便颁布诏令,凡立功卓著者,皆能得仙实所酿的琼浆一杯,这便是‘仙馔’了。得了‘仙馔’,想必你也能在蓬莱里扬眉吐气罢。”
方惊愚默默地点头。他知道仙山吏们皆为此物而疯狂,那是比加官进爵更为令人垂涎的赏赐。
他们这些居于底层的仙山吏尚且只能凭肉身搏杀,常有丧命之忧,但服食“仙馔”者已有万夫不当之力,勇武非凡。
他想了想,发问道:“既然‘仙馔’是这等美物,岂不是进用得愈多,人便愈近似仙人?”
“倒也并非如此,‘仙馔’是仙实酿得的琼浆,之所以要以金波、而非果浆赐予功臣,便是因为此物服食得多了,便会有神智昏昏、命丧黄泉之凶险。常人若饮至第二杯,便多七窍流血而死,虽说如此,这物能带予你莫大进益,哪怕是冒那凶险也值当。”
老妇又问,“你还记得玉鸡卫出手时的情形么?”
方惊愚说:“记得。”冷汗爬过他的脊背,他想起白草关外,那魁梧老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徒手捏断自己的刀剑,又想起在醉春园中的那一夜,老者两指轻轻一弹,竟将四百步开外的刺客弹得骨断筋折。
“他那可怖的伟力便是自‘仙馔’中得来的,他也是当世饮‘仙馔’最多却仍不死的一个人。”
老妇淡淡道。
“惊愚啊,再与你说一事罢,如今的仙山卫皆饮过十樽以上的‘仙馔’,我也是凭此方才得有一手出神入化的刀术。寻常人与仙山卫间的天渊之别,全因此而来。”
缁衣青年点头。蓬莱便似一座巍巍巨岳,能攀到山尖的只有寥寥几人,大多人若无“仙馔”,终其一生也只得堪堪攀离山脚。
老妇叹道:“可惜呐!我虽服用十樽,却仍够不上玉鸡卫的脚跟,在仙山卫中也仅列第十,贻笑大方。”
“师父您也说我够不上您的脚跟,依您看,我还要多久才能如您一般挥刀?”方惊愚问。
老妇凝视他半晌,忽而放声大笑。
方惊愚不曾见过她笑。自他幼时与其相识以来,师父便似一具陈年干尸,目光阴冷,可如今她却在大笑。
“百年之后罢,方家小子!”
方惊愚却道:“若不试试,怎知是否要百年?”
老妇看着他,又迸发出一阵大笑,这笑声比方才更高亢、更尖利。
方惊愚又问:“玉鸡卫呢?我和他比又如何?”
玉印卫的笑声渐息,她伸出手,拈住一枚黄沙。 她对方惊愚道:“你是这粒沙子。”
她继而放开手,细沙当即随风而逝,湮入漫漫沙幕中。
“而玉鸡卫便是你眼前的这片尘漠。”
方惊愚望着那片茫茫沙土,久久无言。
他早已有所察觉,玉鸡卫实力深不可测,恐怕是他终其一生也难以企及的人物。那人服食十余樽“仙馔”,于武学之领悟又比自己深厚许多,他如何能与其匹敌?
“不要丧气,方家小子。”老妇难得地安慰他,神色柔和了稍许。“你听闻过‘血玉’么?”
方惊愚再度点头。那是一种人造之玉,有的是将其置入棺椁中,以尸血养润千年,血气宛若红丝,萦贯玉中,便成了尸血玉;有的是将玉缝入肥活羊的腿、狗肚之中,数年后取出,名为羊血玉、狗血玉。
“一直以来,我皆想琢刻一柄玉刀。玉刀乃远古时的王上之征,有着威权的意绪。我起先收留你,是看中了你那筋弱无骨之躯,欲将玉刀嵌入你的身躯中,温养出一柄血玉刀。”
老妇平静地吐出残忍的话语,方惊愚不由得打了个寒噤。
“但我在看到你的第一眼时,却忽而转了念。我望见了你的眸子,那是孤狼的眼眸。你不适合温养血玉,因为你是一块天成的坚铁。惊愚,你会是我最得意的一位门生。”
她站起来,走到方惊愚跟前,手掌轻轻落在他肩上。方惊愚与她并肩而立,目光穿越风沙,落向远方。他们望见一只游隼振翅而飞,迎着当空的一点明光而去。
“惊愚,你的襟抱为何?你所渴求之事又是什么?你心怀怎样的志向,便能锻作一柄怎样的利刀。”玉印卫问。
“我想继武家父琅玕卫,守住蓬莱。”
玉印卫呵呵发笑,却摇了摇头,“这不是你的志向。”
他们远眺良久,直至暮霞吞没了日光,夜幕铺满天际。
这一日分别时,老妇对他说:
“惊愚,你要继续精进,直至有一日能拔出镇海门处的毗婆尸佛,那是连玉鸡卫都拔不出的白帝的佩刀。”
她轻轻一扬刀,方惊愚望见一粒细沙停驻于刀锋上,在月色里烁烁发光,仿若明珠。
“若你能做到此事,你这小小蚍蜉,便也有一撼参天巨木之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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咀嚼着玉印卫的话,方惊愚默默地走在归途上。
他仍太弱,仍是蓬莱底端一位无人看重的小卒,若他能攀得更高,想必方家也不会如现今一般没落。
蓬莱已然入夜,一弯月钩悬在天际。街巷里家家闭户,静默无声。他未急着往清源巷里走,而是返身去了镇海门。溟海漆黑如墨,映不出半星光亮。大浪一趟又一趟地击碎在礁石上,如亘古不息的怒吼。
几位守卒在灯下打马吊,见了他后警觉地持戈跳起:“谁?来做什么的?”
方惊愚拿出牙牌:“捕吏方惊愚,想来这儿看看毗婆尸佛刀。”
守卒们对视了一眼,又乐呵呵地坐下,“原来是自己人,随意看!只要不越溟海圯就成。”
毗婆尸佛刀如今已成蓬莱名胜,也只有素来不问世事的玉印卫尚不知此物。若是戒备森严的白日,守卒并不禁约黎民触碰此刀。不过数十年以来,无人能将其撼动分毫。
方惊愚走到镇海门前。那门是以黑沉沉的桃源石所造,摸起来坚硬而冰冷,石拱门上插着一柄刀。那刀四尺半长,古色斑斑,已被青苔和藤蔓所覆,几朵艳红如血的赤箭花绽放于其上。
他试着将双手放上刀柄,刹那间,一种直冲心髓的震动袭来。耳鼓怦怦跳动,仿佛心脏膨胀了千百倍,那刀刃里似藏着一条古龙,正愤怒地嚎鸣。八十一年前,身为一代天骄的白帝将此刀横插于此,将其屈留此地,而八十一年后,一个微如草芥的捕吏握上了它,倾听那跨越年岁而来的回响。
刀柄忽而变得很烫,像是一块烙铁。方惊愚将牙关咬得格格作响,臼齿几近粉碎。守卒们放下手里的马吊牌,惊奇地向他望去,他们看见青年的脸庞涨起一层血色,暴起可怖的青筋。四肢百骸仿若发出筋骨的爆裂声,方惊愚身躯中的龙首铁与血肉摩擦,剧痛如焦雷盖顶。
“嗡——”
毗婆尸佛忽而发出一声轻响,守卒们骇得咂嘴喋唇,目不转睛地盯着那青年的两手,立于仙山卫之巅的玉鸡卫尚不能奈何这毗婆尸佛,莫非这青年真能拔出此刀?
方惊愚咬牙切齿,手掌鲜血淋漓。龙首铁错位,扎入他的皮肉,教他浑身渗血。他几乎用尽神思气力,意识凝成一道细线。此时他心潮浤浤,在想着几个问题:
近百年前,白帝出征时,究竟是怀着怎样的心情挥下了那惊世一刀,并将此刀插于这处?
若自己穷尽一生、倾尽全力,可否成百炼之钢,弥补与那位天之骄子间的云泥之别?
他忽然读懂了自己心中的渴求。他从来不是一个甘于平庸之人,他的心底蛰伏着一头恶狼。他想往上爬,欲至武艺峰巅,如此一来便不会像曩昔那般害了兄长性命而无从挽回。哪怕会如扑火飞蛾一般粉身碎骨,他也在所不惜。
突然间,剧痛突袭而来,他眼前一黑。
守卒们惊见那青年松了手,往后跌坐在地上,不住喘息,手上皮肉翻卷,鲜血淋漓。
毗婆尸佛刀在夜色里沉寂,巍然不动。到头来,还是无人能拔出它。
青年狼狈地站起,擦去咬破的唇上的血迹,重新变成面无表情的模样。
“今日手不顺。”他背过身,走进夜色。“明日再来。”

从镇海门回来后,方惊愚缓步往清源巷走去。
自玉印卫将他唤去演武场已过了半月,他此时才后知后觉地生出一点担忧来,也不知家中此时乱成了什么模样:小椒和郑得利能看好院中那疑犯么?若楚狂那疑犯心狠手辣,将那两人暗害了后逃之夭夭,这又该如何是好?方惊愚长吁一口气,闭上两眼。
这时天已蒙蒙亮,雪落如霰。船舶方在岸边歇下,脚夫们聚在茶肆里食膳吃茶,货郎小贩摇着铃,蓬莱在袅袅炊烟里缓缓醒来。
方惊愚沿街走着,正摸着顺袋,欲给小椒买几只四色馒头充充肚,却听得几声凌厉的鞭响,继而是一阵混乱的哭叫声,扭头望去,却见是几个蓝袍青靴的执鞭官在清道,他们神色倨傲,高声叫道:
“回避,回避!”
一阵喧嚣锣鼓响起来了,方惊愚默默点数,共打了十三响,约莫是前头有个极显贵的人出行。
小贩们急忙收了列肆里的商货,趁墟的行客们慌忙在道旁跪下。良久,雪尘里渐渐现出一座马车,银舆皂帷,卤簿执黄丝鞭、立瓜锤、犀牛尾枪、团扇而来,浩浩荡荡。
方惊愚本也是垂首跪落的一员,却忽而听得一阵痛苦的呻吟和噎泣,抬头一望,他被眼前的景色骇得心里一颤。
两列奴隶只着单衣,在这数九隆冬里跪地爬行。他们颈上挂着铁链,正艰难地牵动着车舆前进。不少人肢躯青紫,生满冻瘃。有人的手皮被粘落在地上,血迹涂了一路。一个與隶被生生勒死,尸首变为新的累赘,被余下的與隶吃力地拖行着。
这些皆是从镇海门逮回的、私越天关的“走肉”。在蓬莱,他们如最低贱的尘灰。百姓们颤抖着跪地,听着不绝于耳的悲鸣声,却似是习以为常,不敢发一言。
无数弯拱的脊背里,忽而有一人站起。
雪虐冰饕中,那影子走出人缝儿,拦在卤簿之前。那是一个着漆黑缁衣的青年,腰悬刀剑,冷眉冷眼。
执鞭官喝道:“什么人,起去!”
黄丝鞭高高扬起,像一条毒蛇打向青年,却被他伸手猛地捉住了鞭梢。
缁衣青年取出牙牌,硬朗朗道:“在下是捕吏,敢问这些舆隶可是犯了什么罪过,要对其如此施刑?”
“在这噜里八嗦什么!你可知这是谁人出行?竟敢在此拦驾!”
执鞭官痛骂,然而方惊愚却不让,身影坚如磐石。“在下确是不知,阁下可指教一二否?”
“滚开!这些‘走肉’皆是蓬莱的罪人,要他们引车又有何不妥?私越天关,便是最大的罪过!”
“《蓬莱律》中并无一项律法定下这等刑罚。”
执鞭官怒道:“《蓬莱律》算个狗屁,你当今拦的人的官阶能压死《蓬莱律》,还不快让道!”
持金瓜、矛戈的甲士纷纷上前,将方惊愚团团围住。被奴隶们牵引着的车舆不动了,狂风骤雪里,气氛一片肃杀,一触即发。
突然间,皂帷一动,一个人影在其后浮现,一道阴柔的声音飘了出来:“外头的是什么人?”
阍吏赶忙放了棍,俯首帖耳地上前低声禀告:“扰了国师大人清净,真是罪该万死。只是前头路上有个不知死活的小子,竟敢拦着车驾,小的这便将他打跑。”
方惊愚耳尖,听见了阍吏所言。他目光一暗,车上坐的竟是国师么?在蓬莱,唯有皇亲贵胄方能修习仙法,故而天家也被称作“仙家”。而传闻当今的“仙馔”皆为国师手酿,国师是唯一一位可通雍和大仙之人,又是蓬莱最大的谋夫,有北斗之尊。
在帷帘轻动的一刹,一股幽香飘来。方惊愚嗅到了,不禁微微色变,那是泛水龙涎香,幼时他曾在琅玕卫所受的仙宫赐物中嗅得过这香味。这本不是件奇事,然而当初在铜井村寻“阎摩罗王”时,他曾听过一位大腹便便的游商说过,曾有一位香主要其搜刮人皮做鼓,而那香主的来信上留有泛水龙涎香息。
方惊愚打了个寒战,这是巧合么?
阍吏转过头,当即变了脸色,抄起棍杖便要向方惊愚打来。但那阴柔的声音再度响起,阻住了他的动作:
“慢着。”
阍吏一愣,放下了棍杖。
阴柔的声音道:“我认得你,你是琅玕卫之子方惊愚,是么?”
方惊愚微微蹙眉,点了点头。琅玕卫在仙山卫里名列第八,他连带着也成了个有头有脸的人物。
“真是个不识好歹的小子呐。琅玕卫方怀贤已犯大过,如今不过是一介凡夫,你身为其子,竟敢同我叫板?”阴柔的声音忽而变得阴狠,“但我大人有大量,若你就地跪下,同这群與隶一块儿做我的车轮,我便宽宥你。”
陡然间,烈风大作,寒意砭骨。與隶们呋然抬眼,将目光投向那位缁衣青年。他肩脊硬挺,神色冰冷,显有一身傲骨,又怎会承应国师的无理要求?然而他们也知道,那银與里坐的国师残忍不仁,好以插针、分尸等酷刑取乐,传闻他有一间乐室,其中有数百面人皮鼓,上千枚人骨笛。又有传闻道他每行祭祀,必要折去万人性命。
“我不要您宽宥我。”方惊愚果真摇了摇头,但却道,“我要您放他们自由。”
一片死寂,只有銮铃在风里轻轻摇响,像不安的心跳声。
“蓬莱天关不可翻越,这是先皇白帝颁布的诏令,然而数十年来逃奴、流民屡禁不止,因而我让他们跪地游街,以此警醒黎庶,有何不可?”
方惊愚却道,“若蓬莱民众无冻饿之虞,他们为何要冒死闯出天关?”
皂帷后忽而格格作响,是国师狠咬臼齿的声音。这令人毛骨皆栗的声响持续了许久,阴狠的声音再度响起,然而这回极为短促:
“放箭!”
方惊愚眼瞳一缩,急忙将手按上剑柄,作防御之态。然而刹那间,他身前的数位與隶兀然倒地,箭镞射穿了他们的心脏,一双双混浊的眼里凝固着惊惧与茫然。其余舆隶们缩作一团,却不敢逃开,惊恐张皇。方惊愚两眼微微瞪大,持剑的手不自觉地颤抖。
阴柔的声音道:“瞧瞧你,不自量力的小子,你以为你是锄奸惩恶的英雄?正是因为你横出风头,方才教几位无辜之人丧命。”过了片刻,他道:
“跪下罢,替我引辇。”
良久,在众人惊遽的目光中,方惊愚放松紧攥的拳,缓缓跪下。
茫茫白雪里,他像一块漆黑的顽石,冷硬而坚毅。然而当他拾起铁链时,他却道,“国师大人,在下请您放了这些舆隶。”
一声叹息自帷帘后传来,“真是死性不改……”
“您的车驾,凭我一人之力即可牵动。”方惊愚斩钉截铁道。
国师沉默片刻,笑道,“好,好,倒是个狂妄的小子。”他对阍吏道,“自此处到蓬莱仙宫共五里路,让他一人来驮这车辇。”
阍吏们将铁链解开,放走脏污的舆隶。舆隶们连滚带爬地躲到路边,连连叩首。一条条链子落在方惊愚身上,枯藤一般将他锁起。方惊愚沉默无言,负起铁链就走。沉重的银舆再次拉动,尘头大起。车毂沉闷作响,像巨兽的轰鸣。
阍吏们惊奇地看着这个青年。他的身躯瘦削却有力,竟能凭一己之力驱动数十人方能拉动的银舆。但他看起来也绝非轻松:银牙紧咬,额上沁汗,血珠从伤痕累累的手掌上垂落,坠在雪地里,如一朵朵艳丽的红梅。
大雪纷纷,银舆在莽莽白雪里拖出两道车辙。从街市到仙宫,方惊愚几近走了两个时辰。
蓬莱仙宫由水精造就,墙柱莹澈,地浮雰霭,顶现紫烟,其间置数只千钧熏笼,温暖如春,蓬莱只有此处不受苦寒侵袭。待走到仙宫门前时,方惊愚已两手血肉模糊,脸色惨白如雪。他放下铁链,四体僵硬,充作骨骼的龙首铁遇寒则更冷,他的身躯仿佛被冰棱贯穿。
皂帷后,那阴柔的声音轻慢地道,“方家小子,你能一人将车辇带至此,确是出乎我所料。但这却不算完。”
“国师还有何见教?”方惊愚的舌头仿佛都被冻得麻痹,他淡淡道,“在下甘愿领罚。”
“我尚是慈悲为怀,不忍看你这等青年才俊受重责。然而你先行阻道,有错在先。是琅玕卫对你过于溺爱,教你不曾尝过风雪滋味么?你在此跪上一天一夜罢,教你的头脑好好冷静一番。”国师道,“只是,若你拿奸耍滑,少跪了一刻,便会有一位舆隶因此而丧命,明白了么?”
方惊愚用力咬住了臼齿,半晌后揖道:“是。”
白雪飘萧,朔风鼓荡,缁衣青年在雪中跪了一天一夜。
大雪将他的身躯掩埋,他变作了一个雪人,身躯中的血液仿佛被尽数凝冻,龙首铁冰寒彻体。意识昏沌间,方惊愚忽而想起“山魈”陈小二曾神色疯狂,对他喝道:“蓬莱已然腐朽,如无根之木!”
陈小二说得不错,蓬莱这株仙木在吸食着黔黎血肉,怎会有根?他早知此地民瘼深厚,百姓冻毙道旁,咬噬草根,妻离子散,可与此同时,蓬莱宫里暖热如春,仙家锦衣华饰。
他又仿佛看到幼时的自己依偎在兄长方悯圣的怀里,兄长微笑着,面容在日光里朦胧,为他念起《周诗》:“俟河之清,人寿几何……”蓬莱便如昏浊之河,危亡无日,他能等到其水浪清泚之时么?
雪落纷纷,天地如窀穸,死寂无声。极寒与极热的尽头如出一辙,皆是无尽的痛楚。方惊愚只觉自己似被铁鞭通身抽打,仿佛身躯开始溃烂,血却凝固于其中,流不出来。
不知过了许久,阍吏喝道:“时辰到了,起身罢!”
他艰难地起身,却又摔倒在地上,身体仿佛已不属于自己。
他尝试了几回,终于爬起,慢慢远离蓬莱仙宫。走回清源巷的路上,他忽而望见道旁乌沉沉的一片人影,像一片瘴雾。原来街坊的百姓们走出门来,安静地分立道旁,一双双惊惶不安的眼望着他。
看来他将国师的银與拉至蓬莱仙宫这号事已然人尽皆知。方惊愚喘着气,额上烫如火烧,踉跄而行,已然无力遮掩他的狼狈。他的腿像是冻坏了,几乎毫无知觉。忽然间,他有些理解“阎魔罗王”了,若“阎魔罗王”也是被人轻贱的與隶之一,定会不择手段欲要逃出蓬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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