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罢这话后不久,师父便与世长辞,如燃尽了最后一点光火的灰烬。楚狂睁着眼,回忆在黑暗里一幕幕闪过,最后袅袅烟气里浮现出一张脸孔。是那位仙山吏——方惊愚的脸。
他想起在铜井村被缁衣青年追逐、以及在醉春园里与仙山卫交手的那一夜。从见到方惊愚的那一刻起,他便隐隐心惊,油生出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他看出方惊愚是一柄千锤百炼的刀,虽藏锋不显,却是浑金璞玉。
那人会是师父嘱托他的、要他带往蓬莱之外的人么?
楚狂摇起了头。天下之大,人海茫茫,他哪里能笃定师父要他寻的人在何处?待养好伤后,他便会再度启行,潜身埋名,游居四地,与那仙山吏再不逢面。
他与方惊愚不过是数面之交,前生无缘,想必今生亦不会再见。
楚狂这样想着,闭上了眼。
————
近了夜,鲜红的日头像熟鸡子一般躺在山腰。街中仍车马如潮,豆槐间升起袅袅炊烟。
方惊愚随着人流在街市中闲走,卖纸笔的、赁骡子的、蒸炉饼的铺子依旧热闹,各色招子风中毣毣,连缀成一道虹彩。他先去买了几只小椒爱吃的细馅大包,用油纸松垮垮地包着,提在手里,继而转到了槐街。
槐街里并无井沟,污水横流,蚊虫飞舞,却是官府准许的回易之处。质人卖剩的舆隶、些许来路不明的骨董会在此售卖,但也有些过冬的柴火贱价出售,故而倒有不少黔黎光顾。
人牙子用鞭敲着铁笼,喝令舆隶们起身,端坐好身子,好任人拣选。方惊愚想起小椒的嘱托,捏了捏顺袋里的银子,走了过去。
“这位爷,这里的人儿皆老实干净,价也便宜,二两银子便能带走一位,您慢慢瞧!”人牙子见方惊愚走来,脸上笑开了花。他认得这位缁衣青年,方惊愚手上若宽裕了些,便会来此为些“走肉”赎身。
方惊愚点了点头,走上前去看。前段时日新锻了一套刀剑,他手头尚紧,如今的银子仅够赎买一人。若力所能及,他倒是想教这些舆隶都重获自由。略略看了一番,他问人牙子道:“有没有卖不出去的舆隶?”
人牙子搓手笑道:“瞧您说的这话!咱们的货个个年轻体健,哪有滞手货?”
舆隶们巴心巴肝地望着方惊愚,许多人看清了他腰中的牙牌。被一位仙山吏买去,倒也强胜那些猪狗不如的下处,于是他们一个个挺直身板,正襟危坐。
方惊愚方要启口,手上的纸包却忽而一松,油纸散开,原来是先前那包子铺的店家的系绳松垮,未绑得紧实,于是几只细馅大包落了下来,滚落在泥水里。
那几只雪白的包子好似磁石,将舆隶们的目光吸了过去。他们虽馋涎欲滴,然而见那包子被污水沾染,渴望的神色转成了失望。
“真是可惜!”连人牙子也轻轻叫唤了一声,他堆上一副谄媚的笑,“大人,这包子沾了泥水,要不得了。您也是老主顾了,小的便再折些价卖您一只货,就当是您到这里来的辛苦费……”
说着,他又用鞭杆狠狠地敲起了铁笼,对舆隶们喝道:“坐直了,让大人看清你们的头脸!”
舆隶们纷纷直起腰杆,然而有一人却反其道而行之。那人宛若一道闪电,忽地扑到笼缘,飞快地自污水里抓起那细馅包子,毫不嫌恶地塞进嘴里,狼吞虎咽。
“这狗入的赔钱货!”人牙子大怒,扬鞭打去,却被缁衣青年一手阻住。方惊愚蹲下身去,看着那饿鬼似的“走肉”。
那人浑身脏污,葛布衣破烂不堪,手脚上缠着绉巴巴的破布,沾满血迹。方惊愚拾起包子,将沾了泥水的面皮撕去,将尚且洁净的面馅儿从笼隙里递给他。然而那人的动作却更快,一下咬住了他的手,像一条前胸贴后背的饿犬。方惊愚吃痛,感到锋利的犬齿划过指腹。
转瞬之间,他手上的脏污面皮也被那人风卷残云似的吃净,一条微糙却柔软的舌头舔舐着他的指节。那人抬起头来,方惊愚怔住了,污渍掩不住其形容的英逸,苍白的肌肤上嵌着一只漆黑的眼,像在生宣上轻点晕染开的墨迹。
但令方惊愚惊异的并非他的挺秀,而是那一只重瞳的右眼。
那是传闻中只有圣人与霸王方才会有的重瞳,透着血光,宛若赤琼。
那人叼着他的指节,一动不动地望着他,目光里流露出惊愕,身子仿佛冻僵了一般。
正在此时,人牙子一鞭打来,在他身上打出一道浅浅血痕,唾骂道:“这横死贼!竟敢伤了仙山吏大人!”
那人当即松口,缩进阴影里,藏起头脸,只露出一只黑漆漆的眼打量着四周,像警觉的猫儿。
方惊愚的目光落在他肩头,那里裹着沾血的破布,似受了伤,与他在白草关查验的骡车中那血淋淋的人儿的伤处如出一辙,这人的体格和迅捷、还有那漆黯无光的瞳仁又令他想到了那位曾交手过的穷凶极恶的逃犯。于是方惊愚心里略生疑窦,问人牙子道:
“此人姓甚名甚,自哪里来的?”
“是自醉春园里卖来的,听说也有些侍奉人的本事……”人牙子吞吞吐吐道。“至于名儿,倒未曾听得鸨儿说过……”
醉春园?方惊愚当即想到了那夜行刺玉鸡卫的刺客。
有笼里的舆隶忽而讨好地发话:“回大人,小的们虽不知这人名姓,却听他说过自己是何人。”
方惊愚看向那发话的舆隶。
舆隶道:“他说,他叫……‘阎摩罗王’!”
那缩在笼角的人影浑身一颤,旋即露出一副咨牙俫嘴的凶恶模样,似是在恐吓那舆隶。然而其余舆隶并不当这恐吓一回事,七嘴八舌地道:“是,是,这小子曾吹嘘自己,说自个儿便是那名震天下的大要犯!”
缁衣青年的目光宛如剪子,戳刺向笼角那蜷成一团的人。那人咬牙切齿,从喉咙底发出咕噜噜的凶声。
方惊愚眯起了眼。
片刻后,他转向人牙子,指着那人道:
“劳驾,二两银子,买这位‘阎摩罗王’。”
第11章 又入狼窝
楚狂被牵出了铁笼,用链子拴住了手脚。在交纳二两银子后,铁链的另一端交到了方惊愚手里。
方惊愚瞥了他一眼,只见他佝偻着背,一副抖抖索索的模样,倒不是出于害怕,而是在忿忿地磨牙,且蓄势待发,像是随时会扑上来抓擓自己的皮。
人牙子点净了银子,嘴角几乎咧到耳根。既得了银钱,又解决了一个赖在笼里的刺儿头,他今日可谓双喜临门。他对方惊愚道:“大人,您能带他走了。”
楚狂却一屁墩坐下来,在泥水里趾高气扬地道:“我不走。”
“不走?”方惊愚蹙眉。
“我要待在笼里,里面的大伙儿都是人才,说话又好听,我在这里过得快活极了。况且这儿管饭,我跟你走又有什么好处?”
“我家也管饭。”
“呸,花言巧语!瞧你面相淫邪,看起来能夜御十个相公,我若到你府上,还不会被你攮烂屁股?”楚狂四仰八叉地躺下,赖在地上不走,高叫道,“我不走,我才不要跟你走!”
人牙子大怒,眼见着一桩好生意即将被这泼皮败坏,抄鞭便要打去,却被方惊愚抓住了手。方惊愚向他摇了摇头,“别打他,既付过银子,便是我的人了。你若打坏了他,不也得向我偿银钱?”于是人牙子讪讪地收了手,却心里不平,向楚狂啐道:“贼他娘的贱骨头!”
方惊愚望向楚狂,眼神却一暗,方才那话耳熟得很,那曾在醉春园行刺的刺客也曾对他说过,于是怀疑之情在他心里愈发水涨船高。他说:“我已付过银子了,你不走也得跟我走。”
“嘿嘿,有本事你便教我挪窝!”楚狂躺在地上叫嚣。
方惊愚二话不说,扯起铁链便走。他筋骨为龙首铁所铸,膂力强劲,楚狂正愣着神,却觉自己竟被轻而易举地拖曳起来,在地上留下一道泥痕。
人牙子与众舆隶皆目瞪口呆,看着方惊愚拖着楚狂离去,走了一二百步皆无气喘。走至巷口,方惊愚扭头向地上看去:“你要我一径地拖你回去,还是用你两条好端端的腿走回去?”
经这一路拖拽,楚狂觉得自己的脑壳险些要被青石板磨秃。他跳起来,张牙舞爪地道,“我走,我自个儿走!”
半晌后,街市里出现了两个奇异的人影,引得行客们纷纷侧目而视。
只见一位带刀佩剑的缁衣青年缓步而行,手里牵着一道铁链,铁链的一头却是一个衣衫垢弊的人儿,畏葸地躬着背,藏在乱发下的眼却时不时放出凶光。
方惊愚对旁人的目光不以为意,状似不经意地问楚狂道:“我看你面善,我们以前见过面么?”
他买下此人,只因是对其启了疑窦。方惊愚总觉得他在哪儿曾与这人相识,加上这人的声音、体格、动作同心性都与那在醉春园行刺的刺客颇似,虽无证据,但方惊愚不会容忍一个嫌犯自自己眼皮底下脱逃。
楚狂却桀桀狂笑:“当然见过!”
方惊愚停下步子,回身望向他。
“你家家祠里供的就是老子,爷爷我是你祖宗!”楚狂大笑,瞎谝道。方惊愚叹了口气,回过头去。他不应该对此人抱有期待,这就是一个二两银子买来的便宜傻子。
待走了几步路,他却忽觉手上一重,回头再望时,却见楚狂扑在地上,一动也不动。
方惊愚道:“你又弄什么把戏?不是说好要自己走的么?”他拖着铁链行了几步,却见楚狂仍如死鱼一般面朝下趴着,终于略觉不对劲,谨慎地近前去,一面防着其突然袭击,一面将楚狂翻了个面。这一翻才发觉那件龌龊葛衣下竟洇出血色来,楚狂一动不动,脸庞白煞煞的,吐息急促,额上带着火炭似的滚烫。
将他的衣衫揭开一角,方惊愚低低抽了一口凉气。那具身躯上布满虫蛇一般斑驳的伤痕,且大多仍在渗着血,发了炎症。这个舆隶习惯于漫长的虐打,故而即便遍体鳞伤,亦表现得有若常人,一声不吭。
方惊愚二话不发,丢了链子,低下身来将不省人事的楚狂背起,快步往家中赶去。他也曾有一丝顾虑,若这舆隶是装作伤重的模样,趁自己背起他时勒颈袭击,那自己确是极难防备。然而楚狂只是安静地伏在他背上,似已陷入昏迷。
赶回清源巷中,方惊愚向小院里喊了一声:“秦椒!”
过了片刻,红衣少女启了门扉。一开门,她便口角流涎,如鸟雀般叽叽喳喳道:“扎嘴葫芦,你替我带了细馅大包来了么?”
“我给你带了把你的细馅大包吃掉的人来。”
小椒这才看到他背上的人影,张口结舌,下巴几乎被惊掉。她怔怔地让开,方惊愚遂如一阵风般刮入院里。
他先是入了正房,将这人放到榻上,吩咐小椒道:“烧些热水来。”旋即小心地解开楚狂的衣衫。这衣衫一解,他又惧又叹,这人身上皮开肉绽,似没一处好肉,再瞧其脸色青白的模样,显已日薄西山。然而身段劲秀,看得出是位练家子。过不多时,小椒手忙脚乱地提着水桶过来,见了榻上那惨状,也目瞪口哆,叫道:“这……这能治好么?”
方惊愚摇了摇头,先拿过巾子浸了热水,“咱们是捕吏,不是大夫,哪儿治得好?”
“既然治不好,你为何将这人往家里带?”
“已付过银钱了,不带回来岂不是折了本?”方惊愚用巾子小心地拭去血污,以水涤净伤处,下一步却不知如何下手了。他叹了口气,说,“去请个大夫罢。”
“我方才摸过咱们顺袋,里头一个子儿也没了!即便是有钱,现在已打过更,药铺子和医馆也已阖了门……”
方惊愚也犯了难,他沉思半晌,忽想到了一人。“去叫郑得利来。”
小椒听了这话,亦眼前一亮。郑得利是方惊愚的儿时玩伴,与方惊愚私交甚厚,虽生得一副文弱儒生模样,却偏爱钻研卜筮、医理。往日他们有些伤寒和小病痛、又囊中空乏之时,时常受郑得利照拂。
“好,我去寻他!”小椒点点头,撒腿便冲出了院门。蓬莱虽有宵禁,可小椒仗着自己是仙山吏,倒也从来不将律令放在眼里。
此时红日西坠,月色如霜,树杪在青石阶上投下浓墨似的阴影,她似雀儿一般掠过街巷,来到郑府门前。小椒倒也熟门熟路,不走大门,直接飞身上墙,翻入郑府里,摸到厢房前,叩了叩门。
“小凤,别来唤我了。”门里点着灯,勾勒出一个模糊的影子,郑得利的声音从里头朦胧地传来,听来甚是沮丧。“我今儿又被爹数落了一顿,还得跪到清早,你早些歇下罢。”
小椒贴着门扇小声叫道:“我不是小凤,我是小椒。没蛋子郑少爷,我需要你作帮手!”
门里的人影似是颤了一下,过不多时,那影子摇晃起来,纡徐向门页靠近。槅扇开了一条缝,露出一张苍白而秀懦的脸,是郑得利。
郑得利一身青布直裰,眼圈儿通红。他面庞算得清秀,像个温文儒雅的书生。他见了小椒,先吃了一惊,忙道:“秦姑娘,你怎么来了?”
“有事求你,快跟我走。”小椒二话不说,一把攥住他的手腕,便粗野地往外拽。郑得利大惊,“什、什么事?家父正要我禁足呢。”
这时,廊上传来一个细弱的声音,一个着鹅黄袄儿、白绫裙的女使碎步走来,向小椒深深福礼,正是郑府上的女使小凤。小凤忧心惙惙道:“秦姑娘,您夜深来访,是为何事?先前郑少爷为我出头,去了秦楼楚馆寻仇。老爷得知此事后大发雷霆,夜夜罚他的跪,您这时要他出门,岂不是要害惨了他?”
小椒跺着脚:“没办法,我寻他去是为了一件人命关天的事儿!”
“人命关天?”郑得利和小凤皆愕然。乘他俩发愣的间隙,小椒两眼一扫,瞥见了房内的黄花梨提式药箱,认得这里头放着郑得利常用的药,便扑将过去,一手提起药箱,另一手猛地将郑得利一拽,撒腿便跑,叫道:“是呀,是呀,我要带他去救人。俗话说得好,救人一命,胜造……胜造……”她是个十足的白丁,憋了半天,叫道,“胜造七条腐竹!”
过了些时候,郑得利被她连拽带拖地带入清源巷的小院。
方惊愚坐在榻前,见他俩前来,便起身让开了位儿。只一会的工夫,他便为榻上那人清了创,擦净污血。郑得利见了伤痕累累的那人,立时明白了小椒拐他来这儿的缘由,亦不多话,打开药箱,取了通血草粉,又用桑皮线缝了创口,敷了些止血散剂,以细布裹上。
忙活了大半夜,他们总算将那榻上伤患安顿好。初日在油纸窗后蒙眬地透着光,像晕散开的胭脂。郑得利放松了紧绷的心弦,在木桶里洗净了手,一屁股坐在地上,松气道:“好了!”
他说罢这两个字,其余两人也才敢松劲,一夜没阖过的眼隐隐酸涩起来。小椒激赏道:“郑少爷,我先前以为你只是三脚猫工夫,不想倒有妙手回春之能!”
郑得利得了赞赏,一张脸变得通红,赧然地笑。方惊愚也沉静地道,“阿利,多亏了你才救得了一条性命。昨夜打过更,家家闭户,药铺子亦关了门。你若不在,我们真是六神无主。”
“小事一桩。我平素念书功课不行,本来想去太医局做医丁的,只是仍未成行,你们不嫌弃我这半桶水肚才便好。”郑得利羞赧地笑,又好奇地问,“这位伤患是谁?也是你们的同僚么?”
方惊愚与小椒皆是仙山吏,平日常有些追捕凶徒的差事,皮肉伤也不见少,郑得利替他们包扎过几回,便自然而然地以为这亦是一位仙山吏。他忙活半夜,只顾盯着创口,倒还未仔细将榻上这人的面容瞧上一瞧。此时他一面说着,一面将目光瞥过去,用手拨开那人乱发,却不由得瞠目结舌,骇得心惊胆裂。
榻上那伤患正昏厥不醒,眉如润墨,脸白似雪,不是旁人,正是他为小凤寻仇、误入娼馆的那一夜碰到的刺客!
郑得利目瞪口呆,那夜的光景仍如篆痕,清晰地刻在他心底。他记得自己在醉春园遇一狷介古怪之人,那人手足劲健,可凭一柄木工斧劈断铁链,口气又自大猖狂,扬言要去向玉鸡卫和陶少爷寻仇。然而郑得利在醉春园里待了一夜,却未等到此人凯旋,当妓子将他自房中带出时,他仍一头雾水。
到头来,小凤的仇未报成,那怪人又消失得毫无影踪。郑得利发觉那夜之后,醉春园上下戒备森严,便猜知那人约莫真是去对玉鸡卫行刺了,只是之后他又见到陶少爷在街上大摇大摆,才知那怪人未能替他伸张正义,心里顿时沮颓万分。而他去了醉春园一事则被父亲得知,父亲当他去寻花问柳,心思不正,便勃然大怒,将他斥得狗血淋头,罚他夜夜在家里跪拜祖先。
这时他见了榻上那人,天灵盖如遭一记猛击,脑子嗡嗡作响,失声叫道:
“他……他是……”
方惊愚和小椒立时将目光投向郑得利。
郑得利支吾半晌,指着楚狂道:“他是我在醉春园……”
他想说“遇到的刺客”,又一时语塞,怕自己欲杀人取命的心思暴露。正当他犹疑不决时,却见榻上那人猛然睁眼,一只漆瞳,一只重瞳,目光如冰刀雪刃,狠狠刺向自己。
刹那间,楚狂张口一咬,将郑得利的手掌叼住,利齿像楔钉,狠狠刺入肉里。郑得利吃痛,从他的目光里读出了胁迫之色,一时寒毛倒竖。
“你做什么!”方惊愚和小椒立时出手,将他俩拽开,然而所用力道不大,毕竟其中一人尚是伤患。
楚狂便似一条恶犬,狺狺狂吠,嘴里叽里咕噜地唾骂,仿佛郑得利将他救回来是一件错事。
小椒见此情状,很是不满,问郑得利道:“喂,郑少爷,他究竟是什么人?看起来和你仇怨颇深呐。”
哪儿是有仇怨,分明是想塞住自己的嘴。郑得利冷汗直流,一个欲杀玉鸡卫的大犯此时正两目圆瞪,向自己龇牙咧嘴,而自己手无缚鸡之力,全不是其对手。只要方惊愚一松桎梏,那凶犯便能冲上来咬破自己喉咙。郑得利恐慌之极,半晌才道:
“他是我在醉春园……”
两位仙山吏目不转睛地盯着他。郑得利冷汗涔涔,最终两眼一闭,嗫嚅着道:
“……嫖过的人。”
第12章 丰乳肥臀
楚狂只闹腾了一阵,便似被抽去骨头一般软绵绵地倒下,人事不省。他本就是伤患,如此一番大闹耗了不少气力,众人将他重新放回榻上,总算松了一口气。
小椒拿古怪的目光打量着郑得利,道:“郑少爷,想不到你是衣冠禽兽,爱同男人咂舌头。想必这人是被你淫辱了,记恨在心,方才咬你的罢!”
郑得利怕楚狂诈昏,若自己说出其身份便即刻取他性命,一时吞吞吐吐:“我……这……”
方惊愚闷声不响地拾起铁链,将楚狂的手脚缚住,拴在榻脚,才发话道:“阿利,我知道你不是那样的人。”
郑得利心里一喜,像个落水的人牵住了救命稻草,扭头望向方惊愚。
“你连姑娘家的小手都不敢摸,若是真成了事,你爹能把你的三条腿都打断。”方惊愚说,拍拍郑得利的肩,示意他到僻静处说话。“说实话罢,你是不是被那人胁迫了?”
郑得利随着他走过来,听了这话打了个激灵,抬眼时正恰与方惊愚四目相接。那是一对寒泉山雪似的眼眸,仿佛能将神魂涤净,于是他也冷静下来,点了点头。
“你在醉春园里曾见过他?”方惊愚紧接着问。
“见过。他约莫是那里的相公,可却举止古怪。”
“怎个古怪法?还有,你为何要去醉春园?”
“他的气力很大,像是个武人。还有……他说玉鸡卫是他仇家。”
郑得利犹豫片刻,还是将这话吐出了口。方惊愚目光一凛,这與隶果真是在醉春园里自己碰上的那位刺客!郑得利又支吾半晌,总算是将小凤被陶少爷欺侮、而自己去醉春园是为寻仇的事说了,方惊愚听了,点点头:
“那陶少爷欺淫良家女子,是应流放。这事不应由你出手,我会去捕他。”
“但、但我也听闻陶家家大势大……”郑得利的声音渐如蚊子哼哼。陶家是高门大户,祖上乃高官显爵。而今陶府的当家乃仙山靺鞨卫,位列仙山卫中第七,方惊愚之父琅玕卫尚不及其位高,不论从哪处看方惊愚皆会被陶少爷压上一头。
“怕什么?我捕人看的是《蓬莱律》,又不是他家业。”
听方惊愚如此一说,郑得利心上的大石忽而放下来了。方惊愚总是如此,如一堵坚墙,虽被风霜浸染,外表看似拒人于千里之外,却予人以踏实感。郑得利挠了挠脑袋,望向榻上的人影,道:“那这人……你要拿他怎么办?捉回衙门么?”
“你瞧起来不大希望他落网,是么?”方惊愚忽道。
这人真是细察入微,眼力卓荦。郑得利讪笑,淌着冷汗,“毕竟我先前真动了杀陶少爷的心思,且向此人吐露了。若这人在堂审时说些怪话,我岂不是会被他牵累下水?”
“你什么也未做,身正不怕影子斜,仙山吏有什么逮你的缘由?再说了,我和小椒也是仙山吏,我俩保住你就是了。”
方惊愚说着,却又抱着手道,“方才那些话是出于公心,可若说私心的话,我还不想将这人交出去。”他的目光如蜻蜓点水般掠过那榻上的人影。
“为什么?”
“因为这人身上谜影重重,有许多事我尚未探清。若是此时将他交出去,他便会被当作行刺玉鸡卫的刺客在镇海门被当众枭首。如此一来,我便只能拿到十两赏银。可我隐隐觉得,这人不止值这个数。”方惊愚冰冷地道。
郑得利明白了,眼里露出光,兴奋地压着嗓,“是,是。万一这人是‘阎魔罗王’呢?若真是那魔头,逮到府衙里能换千两银子!”
方惊愚听了他这话,若有所思。
郑得利接着问:“要不要同秦姑娘说这事?”
两人向屋内看去,只见小椒趴在榻边抄字,时不时瞥一眼昏睡的楚狂。看着看着,她的眼皮也似被糨糊粘住一般,慢慢耷拉下来,竟贴在榻边盹着了,显出滑稽可爱的睡态。火盆里的光映亮了她的脸庞,白生生的面颊此刻像一只熟红的李子。方惊愚沉默了片晌,摇了摇头,“不说。”
“为何?”
“她嘴里兜不住事,容易打草惊蛇。”方惊愚说着,慢慢踱回榻边。他望着昏睡的楚狂,目光冰凉,“而我要先引此人上钩。”
————
楚狂感觉自己在黑暗中独个走着。
愈往前走,身畔便愈来愈热,脸颊像被日光烫到了,有些火辣辣的刺痒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