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逃!”
竟有人将自己的心头话道出,让方惊愚瞪眼咋舌。扭头一望,他更是愕然,说话的人竟是楚狂。
“阎摩罗王”在瀛洲有极高威信。楚狂这一喝之下,逃兵们竟放缓脚步,木怔怔地停在原处。这时楚狂握紧含光剑,慢慢起身,立于玉鸡卫那如山的身影前。
“你们今日若真怯缩,往后世世代代皆看不到瀛洲的晴日!死了又有甚打紧的?先死的便下十八泥犁里烧热油锅,擦亮剑树,等我送这老儿报到,大伙儿便一起在地狱里慢慢磋磨他!”
“我来杀他!”楚狂捂着额,露出一个冷汗涔涔的笑,又高喝道,“我会带着你们杀他,不待明日,就在此时!”
此时他们脚下的浮桥因受玉鸡卫一通大闹,已然断裂,只余仅容一人通行的步堰。雷泽营军士听了这话,一个个张目结舌。他们望见那青年持剑踩上步堰,正面朝向玉鸡卫,这分明是一番注定寻死的举动,他却不畏不怯。
炽焰连天,好似飘动的旗纛。青年虽只身一人,却有着百万雄兵一般的气魄。
玉鸡卫嗤笑道:“只你一个小子,便想教老夫落败?等会儿待老夫直下将你开肠破肚,看看你究竟生着怎样一副怎样的心胆,竟敢吐出这大话!”
楚狂忍着头痛,道:“老劁猪,只怕待会儿被掏下水的是你。你瞧是你的爪快,还是我的剑快!”
话音落毕,两人腿足发力,同时跃出。爪剑相交,一时间天摇地动一般,风烟大起,仅容一足的水矴化作舍命疆场。
楚狂狠命相搏,剑势如浑河怒涛。凄黯的天幕下,剑光纵横,好似白虹乱舞。他使尽毕生绝学,教方惊愚看得险些掉了下巴颏。楚狂的剑术刚猛不足,却比自己更精湛绝妙。无人能插手他们的相斗,海水因剑气而激,起起落落,生出冲天水柱。
因吃了肉片之故,楚狂气力见长,每一剑都似鲸呿鳌掷。又因他舍出性命,绝不防守之故,如咬住猎物不放口的疯狼,玉鸡卫与其交手,竟打了个平分秋色。
老人怒眉睁目,高高跃至船上,伸手一擒,竟将硕大拍竿擒在手里。他有一身神力,那如大桅一般的拍竿在他手里便似耍货一般。当下他一通乱扫,竿竿皆带着能撞破小翼船的力道,撞向楚狂。
一刹间,楚狂攥紧含光剑,剑光如雪霙飞舞,顷刻间便将拍竿斩作细细数节。
玉鸡卫心中忖道:“这小子果真学到了他师父的门道。”
此时老者又将一双金爪伸进海水里,在水下捧掬鼓动,溟海竟似被把在他手里一般,卷起霜雪般的怒涛,向楚狂拍击而去。
楚狂一跃而起,踩中水中漂荡的半截浮筏,也不怕浪头扑打,怒吼着劈破水浪而来。他兀然一刺,含光剑便直入玉鸡卫胸口。
然而玉鸡卫筋肉极强健,剑尖入体半寸,便似被死死咬住了一般。玉鸡卫狞笑,伸手要拧断含光剑,这时却听楚狂大吼一声,咬住一枚肉片吞下,顷刻间膂力暴涨,一剑将他捅个对穿!
这时玉鸡卫方才有些怕了。自开仗以来,楚狂不知吃了多少枚肉片,每吃一枚,便仿佛与自己的武艺拉近半步。“仙馔”是去粗取精的仙实之酒,那肉片与其同效,可毒性更大,劲力也更足。兴许过不多时,以这小子不要命的劲头,真能迎头赶上自己!
玉鸡卫才发觉自己心里正在畏怯,怯的并非只是楚狂,还有那已丧命多年的银面人。他在楚狂身上看到了银面人的影子,两人的目光如出一辙,灼亮得教人胆战心惊。
于是在楚狂近前时,玉鸡卫忽地钳起身畔的雷泽营兵士作人质,拦在身前,叫道,“兀那小子,你一动剑,势必要伤及你的弟兄,你若有胆,便越过他们来杀老夫试试!”
楚狂双目赤红,好似要流血一般,龇牙笑道:“好,你爷爷我正有此意!”
话音落毕,楚狂施展剑法。这剑法堪称出神入化,既有沧波万里之寥廓,又有泉眼细流般的精妙。玉鸡卫虽将人质拦在身前,剑锋却已似飞舞蜂蜨,杀到玉鸡卫身上,教老人破皮流血,于是老者忽而想起,在九年前的方府中,琅玕卫也曾演过这一式剑招,剑气可隔山打牛。
方悯圣身为琅玕卫之子,剑法造诣甚是深厚,想必假以时日,便可超前绝后,大放光华。玉鸡卫惊出一身冷汗,眼前的楚狂虽是方悯圣的残滓、余烬,却能看出那惊人的禀赋,往后可成长为教仙山卫头痛的劲敌。
老人大喝一声,将船上散落下来猛火油桶掷出,桶壁打破,火油浇了楚狂满身,在楚狂穿过火海时熊熊燃烧,顷刻间将他烧作焦炭。
玉鸡卫放声大笑,区区肉躯凡身,怎可与自己抗衡?楚狂不是死于天山金爪下,反是死在火海里,这结果已足教人讥嘲。但他还未享够得意劲儿,却见那黑炭似的人影顶着一身焰苗,步子踉跄,不屈不挠地向他杀来!
玉鸡卫第一次骇得面无人色。被烈火缠身,是十足的剧痛,且在死前一刻也不会停歇。然而楚狂即便面目全非,顶着这非人痛楚,也不愿放过他。楚狂前扑,与他纠缠,火焰烧到了自己身上,玉鸡卫烫得惨嚎,金爪愈来愈烫,他只得甩掉。
两个人扭打厮杀,显出原始的兽性,楚狂一受濒死的重伤,便自袋里摸出一枚肉片吃下。一片接一片,耳旁的窃语渐而明晰,眼前的黑影也愈来愈多。先前他听不懂那窃语的意思,而今却渐而明晓了。有人对他私语,是师父的声音:
“杀了他!杀了他!”
刹那间,天地扭曲融化,再无边界轮廓,在楚狂眼里,万事万物皆似熔浆一般汇作一起,滚热炽烫。师父与他说过,只有化作无拘无束的野兽才能杀得了玉鸡卫,于是此刻他也再无保留,将心底锢锁多年的狂劲倾泻而出!
雷泽营军士、司晨和方惊愚目瞪口哆。他们看见一幅极残忍的图景:两人身上着火,厮打作一块,血肉横飞,不分你我。玉鸡卫身缠烈火,焦黑皮肉一触即破,不得已翻出那小瓶再吃一口“仙馔”,可还未等其起效,楚狂便一剑劈来,斩他头脸。玉鸡卫伸拳一打,楚狂身子几乎断作两截,五焦六府飞散,然而楚狂一面下咽肉片,一面口齿如钉,紧咬着他,剑如骤雨,落在玉鸡卫身上。后来含光剑被打落,楚狂没有剑便用手,手折了便用利齿咬啮,哪怕是被开膛剖肚,也要拿肠子绞杀玉鸡卫。
众人被这股可怖的拼劲震慑住了。楚狂便似一只野兽,爪牙不断被折挠,却永不罢休。方惊愚看他接连不断地吃下肉片,心里也似被刀尖捅作筛子,痛楚难当,当即狂喝道:
“去帮‘阎摩罗王’!”
军士们暴喝一声,抄兵戈而上。眼见楚狂这破釜沉舟的气魄,还有谁会怜惜自己性命?此地龙焰烧天,黑烟滚滚,本就似地狱,生和死并不分明。于是众人端手炮、舞木棹、放火箭,闹哄哄地向玉鸡卫围杀。玉鸡卫在火中打滚,长嚎不已。
方惊愚观察一番,发觉了玉鸡卫的弱处。
那便是——火!
火是世间万事之精。纵使仙山卫因服食“仙馔”而淬炼得一副铜头铁臂,还是会畏惧火,尤其是连延不绝、至死不歇的火。
方惊愚当机立断,喝道:“用火攻!”
军士们得令,一个个将猛火油桶向玉鸡卫掷去,数百支火箭搭弦,对准老者。有人点燃木牌,向玉鸡卫奋力冲锋。被火灼身,雨浇不熄,水淹不灭,玉鸡卫痛楚难当,狼嚎鬼叫。
老人拼力挣扎,许多兵丁按他不住,被他挥拳打断手脚身躯,残肢断臂横飞,然而这一次没有一人退却。被打死一人,又有两人顶上,源源不断。方惊愚抄起毗婆尸佛刀、承影剑,司晨拖着重伤之体,挥舞玉笋芽,一跃而上,将他狠钉在地上。小椒用珠链缚住他手脚,时不时自远处发来一支金仆姑,射穿老者身躯。玉鸡卫如被蚁群包围,无处脱身。
这时远方传来一阵冲天的号子声,方惊愚愕然地转头,只见一群舆隶竟扛着数道巨大铁链而来,这是平日里用以系浮船的链子,极是结实粗壮,此时“走肉”们合力将链圈抛出,锁住玉鸡卫。
“司姑娘!”有舆隶向司晨叫道,“是要这老骟驴动弹不得么?咱们也来帮把手!”
司晨感激地向他们递个眼神,于是众人齐心合力,向四面八方齐拉铁索,将玉鸡卫牢牢锁在中央。一桶又一桶猛火油浇下,老者被困于火中,遭刀攒箭刺,一通神号鬼哭。
这时玉鸡卫拼力挣动,铁索格格作响,仿佛行将拽断。但方惊愚却喝道:“拉紧!”在千百人合力之下,纵使是力抵刑天的玉鸡卫也无计可施。老人一面嘶吼,一面想道:只消让他再吃一口“仙馔”,他便可脱此困境,将这些虫蚁杀个片甲不留!
烈火焚烧他的身躯,肌肤好似被钳子一片片钳去一般,剧痛难当。他也果真悄悄在身上摸索起来,在怀里寻到了那装“仙馔”的矾红小瓶,其中水液还剩小半。于是他艰难地抬手,将那小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往嘴里塞去。
方惊愚虽察他举动,将承影剑猛然刺出,削他手腕,然而还是晚了一步。玉鸡卫将小瓶一抛,在口里猛然咬碎,漆黑的水液溢出,他大口咽下,嗬嗬笑道:
“晚了,晚了,白帝家的小子,你终究还是奈何不得老夫!”
众人脸色顿时惨白,他们感到一阵极可怖的震颤自铁链子上流来,落进他们掌心里。吃下“仙馔”后,一股热流走遍玉鸡卫身躯,他一面磔磔狂笑,一面负隅顽抗。铁链发出铮铮声响,仿佛将要折断。
可正在此时,一种剧痛贯通四肢百体。玉鸡卫忽觉自己似一只漏毛毬儿,手脚病病歪歪的,使不上力。他猛然垂头一看,只见大片黑斑染上身体,这是不同于烧伤的瘢痕,闪着不祥的漆黑。
“这是怎的一回事?”老人大叫道。
这时一个人影走到他面前,玉鸡卫猛一抬头,却见是楚狂。这时楚狂身上的大半伤已痊愈,只是脸巴子苍白着,像一个幽魂,静静地凝视着他。
楚狂微笑道:
“大人,您吃‘仙馔’吃得太多啦!身子怕是已受不住了。”
这时玉鸡卫方才觉察楚狂的奸计。原来方才他发狂地攻击自己,不惜吃下大量肉片,便是要诱使自己也不停地吃下“仙馔”。自己经年累月服食“仙馔”,本就到达极点,不可再多用,今日一气吃下许多,更教身子骨败坏。楚狂晓得银面人当年因此而死,也想教玉鸡卫尝尝这死法的苦痛。
“你这浑小子,竟打这鬼心思,看老夫不将你捏作两半!”玉鸡卫歇斯底里地大吼。
楚狂说:“只怕大人没那气力。”
玉鸡卫挣扎片晌,确觉自己手脚失力,皮肉簌簌掉落,不一时便露出白骨,身上铁链又缚得极紧。在紧缚之下,他的性命正被“仙馔”侵吞,即将就木。他狂吼怒骂,却始终脱不出这网罗,于是红着眼詈骂道:“小役夫!你以为你便能逃过一劫么?老夫瞧你也吃了不少肉片,那毒性较‘仙馔’更大,还指不定是谁先身故呢!”
楚狂当作没听见,说:“大人还有甚遗言么?”
玉鸡卫凝视他片晌,忽而一咧口,疯疯魔魔地笑。
“呵呵,小贼骨头,你的明日便是老夫的今日,且要比老夫凄惨百倍……”
楚狂道:“大人高看我了,我是我,您是您。我的明日也不会是您的今日。”他忽将两指放在嘴里,打一声唿哨,叫道:
“灭灯!”
于是玉鸡卫惊奇地望见,除却身上烧的烈火外,瀛洲的万余条蓬船竟在接二连三地灭掉风灯,灯火一圈圈暗下去。楚狂的声音并传不到这样远,可舆隶们一见旁人灭灯,也随着照做。
顷刻间,瀛洲陷入一片黑暗。
这时方惊愚想起先前在蓬船上遇到的那一伙强人说过,这段时日天光不好,楚狂挨船挨户地向舆隶们打过招呼,要他一发号令,便将风灯灭去。转瞬间,天海黑茫茫一片,像被一张大黑布罩住,伸手不见五指。唯有海风不息地吹,呜呜噎噎。
这是怎么一回事?玉鸡卫迷惑不解,这时楚狂的身影也在他眼前暗下去。只依稀能看见他行了一礼,笑道:
“大人做过噩梦么?我被大人在瀛洲折辱的数年里,夜夜寝不安席,被恐怖魇魔所困。现今当轮到您了,在您受‘仙馔’所蚀而死前,我也想教您尝尝怵惕滋味。”
青年的影子融进黑夜里,便似一滴墨坠进砚池。这时阴风大起,冷雨绵绵,周遭的一切静无声息,仿佛所有生气已然远去。唯有他的笑声狰狞可怖,清晰入耳。
“大人安心睡下罢,天已擦黑了。”
楚狂轻声道。
“这是您在人世间的最后一夜,而我便是您的缠身恶魇。”
四周是一片广阔无垠的黑暗。
海风呼啸,阴云盖顶,四下里阒无人声。雷泽营和青玉膏宫的军士、方惊愚、楚狂等一干人尽皆消失,仿佛已融化进这片暗色里。
这是怎么一回事?方才楚狂说的“梦魇”又是何意?玉鸡卫满心疑问,但当务之急是要自此地脱身。
堂堂玉鸡卫竟要自一群庸人手里脱逃,这听来是一件可笑事。然而他此时因服食太多“仙馔”而身躯糜烂,一阵清风都能教他行将倒坠。他听到自己血肉簌簌掉落的声音,不一时两只胳膊便露出森森骨节。虽然疼痛,这却倒给了他可趁之机。乘皮肉脱落,身上铁链略松,他悄声挣脱桎梏,先前紧擎住链子的舆隶也似云消雾散了一般,仿佛无人发现他的蹿逃行径。
玉鸡卫跌跌撞撞,欲向青玉膏宫逃去,但巨大的突冒船挡住去路。他想像以往一般伸手将其搬开,可一抬手,只见到两条白厉厉的骨头。
玉鸡卫心中涌上一阵惊怖,他要去寻药包扎,要回到金碧辉映的青玉膏宫里!一日前,他身边尚是佳人环绕,软玉温香,可过往唾手可得之物在此时仿佛遥不可及。再走几步,他便促喘不已——此时的他已俨然是位病骨支离的老者了。
突然间,一道劲风袭来。
玉鸡卫忽而感到自己的身上被咬了一口,剧痛无比。他大叫道:“什么人!”
他伸手一摸,腿上湿淋淋的。将蘸湿的手指放到鼻下一嗅,全是血的味道,原来他被咬去了一块肉。
玉鸡卫大惊。在黑夜里,他看不清袭击者的身形。是人,还是兽,抑或是无形的怨魂?他什么也看不见,仿佛一切皆是他的敌人!
于是他始知为何人如此惧怕长夜,黑暗里会潜藏着无数教他始料未及的危险。这时身上又是一痛,仿佛有恶兽又向他狂啮一口。玉鸡卫惨叫一声,只觉四野八荒好像有一群饿狼扑来,将他当作猎物觊觎,不停在他身上咬啮伤口,要他血流至死。
逃!他而今只能慌不择路地逃!
他四下挥打,却总打不着那鬼魅似的狼群。可撒开腿,又深觉自己的老迈,才跑短短一段路,便气喘如牛。他在步矴上几次滑落,在驰道上踉跄奔行。可不论在何处,他皆会被狼群追咬。玉鸡卫往时满心厌恶黑夜,因夜色会教他想到银面人的那袭皂衣。现今他置身昏黯里,不由得觉得自己好似时时被银面人注视着,被其步步紧逼。想到此处,他愈发战战兢兢。
这时他望见前头的黑暗萧疏了些,遥远处有只红灯笼,赤亮亮的一点,是黑夜里唯一的光。
他不由自主地向着那处奔去,途中不知又被恶兽咬了许多口。待走到那光前,无形的恶兽却退去了。玉鸡卫低头一望,只见自己已身披数创,然而那并非野兽咬啮的伤口,显是刀刺斧砍所致。于是他哈哈大笑:
“一群含鸟猢狲,装神弄鬼!分明是有一伙人藏在暗处,偷袭老夫。若再有敢对老夫舞弄刀枪的人,看老夫不将他撕个稀巴烂!”
他向四周狂吼,然而黑暗里却丝毫不起波澜。玉鸡卫得意地想,这一群懦夫到光亮处便不敢对自己动手了。他索性在此踞守,看看胆敢暗害自己的究竟是哪一伙人。
可不知等了许久,漆暗里皆没一点声息。玉鸡卫血流不止,头目森森,知晓自己不可在此地久留,却又不敢踏进黑暗。灯笼摇曳,洒下一片如血红光,凄风环绕,世界里仿佛唯有他一人。
他忽听见一阵蚊蝇声,扭头一望,却见灯笼下的浮桥上摆着一物。
玉鸡卫眉头子蹙作一个结,他慢慢走过去。覆在那物上的蝇虫轰一声飞散了,露出其下一张鲜血淋漓的脸孔。那脸孔鸡皮鹤发,紧阖双目,却是自己的头颅!
一时间,玉鸡卫如遭五雷轰顶。
为何此处会有自己的颅脑?他摸了摸自己脑袋,还好好长在脖颈上,只是其上伤创甚多。不,说到底他现今仍活着么?他莫非早在方才毙命,现今见到的一切都是阴府中的惨景?
所以他奔走许久,皆不见一个活人!他被泥犁鬼卒一路追砍,任他怎样撵也撵不去!一时间,所有古怪异状皆有了解答,玉鸡卫惊恐万状,大声疾呼。
这时四面漆黑,除却这一点红光外什么也望不清。玉鸡卫忽想起渔民们曾在海边捕起一种琵琶鱼,这鱼多在深海里游动,灯笼样地发光,引来小鱼,再一口吞食掉。
现今的自己便似被琵琶鱼的光亮引来的小鱼,来到这里便是自坠机阱。
这时他听得前方的浮道上传来一阵脚步声,笃笃地响。他怔住了,一时忘了逃,死盯着声音来处。
一个影子自黑暗里浮出,浸在了赤红的光里,一身皂衣,清癯身形,脸上似笑非笑,竟是楚狂。
见了楚狂,玉鸡卫反松一口气。“小贼咬虫,果真是你在捣鬼,故弄玄虚!”
楚狂笑吟吟道:“大人在说什么话,我何必故弄玄虚?”
“你布置成这番模样,不就是为了吓唬老夫么?想必这人头也是用油彩装饰而成的罢?”玉鸡卫踢了一脚地上的头颅。
“大人说笑了,您胆比天大,小的不会费心去吓您。”楚狂说,“这里分明就是阴府,您怎样蹿逃,都回不到人世的。”
忽然间,阴风大号,红灯笼狂颠乱颤,红光骤舞。玉鸡卫一眼望去,惊见四下里渐渐冒出人影来,可千千百百个人,形色各异,有的着绿,有的抹红,有的老,有的小,脸孔却皆是楚狂的模样!玉鸡卫不由自主地道:“你们别过来。”
然而楚狂们非但不停步,反而一个个向他聚过来,他们手里拿的是鱼叉、钩网、石菜刀,脸上都挂着狞笑。无数刀叉如雨般落在他身上,这时玉鸡卫才明白那在黑暗里吃人的恶兽的真面貌。在自己穿过夜幕时,无数忿怒的楚狂挥舞着兵器,对他千刀万剐。
他终于发狂似的大叫一声,转身自那汹涌的人潮前逃去。不知在黑暗里逃了许久,只见眼前出现一个女僮,拈弓搭箭,金仆姑在弦上闪闪发光。她微笑着看他。
他惊恐地避开,向另一个方向的黑暗逃去,那里却站着一个着皂袍、戴银面的人影,手执承影剑,好似要出红差的刽子手。
玉鸡卫连连道:“别杀我,别杀我。”但他转眼一想,见到这些人,兴许自己早当死了。他转身又逃,身上又不知挨了几十刀。后来他才察觉这里当是刑架,他被绑缚其上,在受着凌迟的酷刑。
转了一道浮桥,逃到一处,他又见一个着竹纹绣衣的青年拦在眼前,目光冰冷,是方惊愚。玉鸡卫浑身绷紧,方惊愚掂着手里的毗婆尸佛,忽斜了一斜身子,让他自浮桥上走过,说:“走罢,我不是你最大的仇人。”
到了此时,玉鸡卫已然精疲力竭,仿佛落入一个迷宫,不晓得出口在何处了。他太累、太倦,感觉这梦魇似无尽头。这时他抬眼望见前头有光,拖着如铅的身子奔过去,却见那光摇摇曳曳,赤红如血,还是原来的那只红灯笼,灯下也依旧站着原来的那位楚狂。
楚狂微笑:“大人怎又回来了?看来是做好谒见五殿天子的打算了。”
玉鸡卫惨叫一声,扭头便逃。然而不论他怎样狂奔,皆寻不到出路。兜兜转转,总会回到那红灯笼下,望见在那处背手而立的楚狂。而他每绕一圈,身上便会又添新创。
他终于是走不动了,低头一望,身上皮开肉绽,被活剐剥皮了一般。他最后一次来到那片红光下,此时已腿不能行,只得难堪地爬了。这时楚狂却不在,惟那鲜血一般的红光闪闪烁烁,像一只凝视着他的眼睛。
“出来!出来啊!”
老人终于抑止不住地大吼。
“贼骨头,有本事便一刀杀了老夫!老夫是仙山卫里的魁首,是玉鸡卫!堂堂正正地走出来,看老夫不将你大卸八块!”
不知喊了许久,却无人来顾他。他血流不止,如钉在地上的一只凄零飞蛾,徒劳扑翅。堂堂玉鸡卫最后只得在此地风吹雨浇,身怀无限恐怖,血流至死。他惝恍伏地,眼前云遮雾罩,啮人的恶兽仿佛再度自四周出现,刀枪斧钺源源不断地落于他身上,教他一阵哭天嚎地。
这时他望见阴影的尽头站着一个青年,皂衣白脸,冷眼看着一切,仿佛一个鬼差。他对青年声嘶力竭道:“大仇得报,你满意了罢!”
青年说:“独我一个满意有何用?你仇家甚多,得教他们一个个皆趁心才行。多行不义必自毙,你今日落到这境地,的确是这个道理。”
“‘阎摩罗王’……‘阎摩罗王’!老夫不会放过你!”
青年神色不变,道:“自九年前被你带走后,我便早做了恶鬼了。你如今下地府,还该是我晚辈。放心去罢,油锅剑树等着你呢,不过在你死前,我还有一事想问你。”他环顾四周,“你草菅人命,现在站在你身畔的皆是你曾祸害过的人,你还记得他们的名姓么?”
老者举头一望,果真有许多张脸簇拥在自己身边,然而一张张脸盘皆生得同模同样,苍白底儿,带着戾气的一对眼,其中一只是猩红的重瞳。他大笑:“哪里有许多人?分明都是你!你,你,厉鬼一样的你!”
老人仰天大笑,眼珠乱颤,显已陷入疯狂。青年长叹,低下身来,揪起他发丝。“既然如此,那便只记我的名姓罢了。”
“你是……谁?”由于仙馔之故,这时老人脑袋里如糨子一般,连自己是谁也记不清了,却记得对这青年的深深的恐惧。青年不答话,只是安静地看他。突然间,老人口里爆发出一通高亢笑声。“想起来了!你是……你是……‘阎摩罗王’!”
青年默然不响。老人迟疑片晌,下苦动作脑筋的模样,一壁咯血,一壁道:“你、你是……你有个……后来取的名姓,是叫楚……楚狂……”
那人仍是沉默,目光冰冷。这时风潇雨晦,头顶的红灯笼狂乱摆荡,招魂的鬼手一般。那血光和他的眸子渐渐重叠,照得老人浑身觳觫,仿佛置身于五殿上,听候阎王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