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惊愚淡淡道:“我一个残废,手上也无兵卒,再怎样谋划,还能想出甚奇策?”
“那便一步步来,当务之急是现将身子调治好。这莲池里尽是古溟海水,殿下在此休憩,于伤处大大有益。乘此间隙,殿下听老身讲讲古可好?”
方惊愚望了一眼腕上的铁链子,现时他确是逃也逃不开,且他确对这来头不明的老尼有着十足兴致,便点了点头。
“其实殿下现下绝算不得孤掌难鸣,若殿下有意,老身等也可对您助一臂之力。”
“说来……你们究竟是何人?”
“老身曾与那位楚小兄弟说过一回,大抵是那小兄弟未转告殿下罢。咱们曾是人,许久以前在仙山丧命之人。尸首浸于溟海中,支离破碎,渐作了沉底海泥。尔后又因‘雍和大仙’之力,自海中复生,又回到陆上。”
“那便是同传闻里的自海中而来的‘仙人’一样了?”
老尼话语里带着笑意:“咱们哪敢自称仙人!往昔白帝曾经行此地,留下我等驻守在此,只是后来经逢变故,我等只得葬身此地。身躯腐坏,方才变作这黑泥一般的模样。其中大多人神智尽失,言语不再与常人通,他们便是你们在古刹里见到的沙弥了。”
方惊愚睁大双目:“白帝?你们属白帝的麾下?”
“是,不知许久以前,我等曾为白帝部属,同其干戈征战。老身有一旧名,兴许你更为熟稔。”老尼说着,摘下脸上的瓷碗,方惊愚愕然地发现其后是一张模糊的五官,他有些微的印象。大抵是在哪处的壁画中曾见过罢,白帝秉旄仗钺,仙山卫们威仪非凡,紧随其后,老尼的面容与其中一位所差无几。
“碧宝卫。”
那如黑泥一般的老尼缓缓道。
“这便是老身亡故之前、身为人时的名号。”
————
水落声滴滴答答,刺痛了楚狂的耳鼓。他眼皮沉重如铅,浑身也僵重,四周黑且冷,仿佛睡在一副棺椁里。
厚重的血腥气萦绕鼻间,后来楚狂发觉那铁锈味、水滴声皆源于自己身上流出的血。剧痛在周身游走,仿佛有无数野兽在撕扯身躯。一副铁链将他吊起,让他脚尖堪堪着地。说不清这是此处,像是哪处看押人犯的地牢。大抵是先前吃了许多肉片的缘故,纵使他伤得体无完肤,还曾被谷璧卫刺穿了胸膛,此时却仍吊着一口气。
其后的数日,他的神志一直处于昏朦之中。狱子每日来给他喂食水,然而更多时候对他进行惨无人道的虐打。在此之前,他尚不知自己的性命竟如此顽强,在万名骑卒的围攻下身攒数箭、遭刀穿剑刺,又被谷璧卫的触角洞穿血肉,身子已如破布一般,然而却仍有生息。大多时候,他处于半昏半醒之间,肉身便是给他时时带来痛楚的囚笼。他想起许久以前,当他尚是方悯圣时常因习剑而皮伤肉绽,每每此时,琅玕卫便会道:
“爬起来,别蹙眉,悯圣。一点小伤而已,何足挂齿?伤的不过皮肉,咱们方家人只消有一口气在便当蒙矢蹚沸!”
而他往时总会咬紧牙关,缓缓站起。他不是未受过重伤,被玉鸡卫的拳头洞穿过胸腹、撕裂过半边身子、掼断过浑身骨头,多少次伤痛他都忍过来了,但这一回他却泄劲儿了。
楚狂口唇微动,以无人听闻的低音,仿佛对着琅玕卫过去的影子嘶哑地道:“可我已经撑不下去了……十年……还不够么?”
“我好痛,好冷,好倦……让我死罢,爹。”
死是宁静的安眠,生是痛苦的挣扎。浑浊的视界里,狱子们狞笑着向他走来。谷璧卫授意他们折磨自己,因他服食了太多肉片,伤虽难愈,一时半会儿却也不得归西。
狱吏每日会泼冷水洗净他身上的血污,又再度将他虐打得鲜血淋漓。自和方惊愚分别后,他已死了一切心,方惊愚将会在阿缺的护送下去往员峤抑或瀛洲,而他这枚弃子当在期间断命。无人会来救他。
昏昏沉沉间,楚狂隐约望见眼缝里现出一道黑影,一个含笑的声音自面前传来:
“还有气么,天符卫?”
谷璧卫一身蹙金绣衣,嵌青金龙首带,长身玉立,势派不凡。相比之下,被铁索吊起的楚狂发丝披乱,面色苍白若幽鬼,遍体狰狞伤创,血染红了脚下一方土地,着实算得可怜。然而楚狂却使尽气力冷哼一声,气若游丝地道:
“已断气了……还不快将你大爷……供起来。老子要在神台上……日日俯瞰你那……死秃脑瓢。”
谷璧卫笑道:“还能贫嘴,看来是‘仙馔’吃得够多,还有气力。”他扭头对卒子们道:“你们的小剑呢?都拔出来,一人刺他一剑,看他还能不能讲话。”
狱子们眼见楚狂气息奄奄,一颗心皆吊着,生怕不留神将他捅死,可毕竟是谷璧卫命令,不可不从,便纷纷从剑带上拔出短刀、叉子。楚狂是个怪物,这些日子里他们已充分领会到此事,他身负常人可致命的伤势,可却不死,且创口也不生腐,反倒在缓缓愈合。
他们走上前,一阵撕裂皮肉的闷响传来,一刹间,楚狂身上又添了几道创口,血水倾泻而下。可楚狂已没了惨叫的劲头,只挣动了一下手脚,短促地抽了一口凉气,旋即垂着头,似是昏死过去了。
谷璧卫上前,揪起他的发丝。楚狂阖着眼,面无血色,如一件将碎的瓷器。谷璧卫的手指变作黑泥般的触角,刺进伤处,同时俯在他耳畔轻声道:
“你那位‘殿下’已故世了。”
刹那间,他感到楚狂的身躯剧震了一下。这位遭刀刺火烙都不曾痛呼过一声的青年突而睁开眼,恶狠狠地盯向他。谷璧卫满意道:“此言非虚,在下部属已在堂庭路边捕得他踪迹。那位殿下虽断一臂,却欲以火铳伤我骑卒,只惜时运不济,火铳爆膛,炸掉了他半只脑壳,反教他丧了命。”
楚狂忽而极激烈地挣扎起来,仿佛身中有熔浆欲喷薄而出,以一个远胜垂死之人能发出的愠怒而疯狂的声调道:
“胡说……八道!”
“这怎是胡说八道?在下的眼目皆看得清清楚楚。尸首便摆在殓房里,你昏厥的那段时日里已然腐烂,恶臭难闻。你若不信,在下也能带你去看。”谷璧卫说着,微笑着抚了抚腰间的剑柄,楚狂望见了熟悉的柄绳、剑格,那是含光剑无疑。
“我杀了你!”
突然间,楚狂如恶兽一般暴喝,铁链珰珰作响。他每说一个字,仿佛便会自口里喷出一团血雾。然而他双目赤红,额上筋暴,拼力吼叫道:“谷璧卫,你这……老狗秃头儿!你过来,老子一口咬断你喉颈,把你这贱天杀的……剁碎了喂头口!”
他又急又恨,反倒不知教断骨刺破了哪处脏腑,突而断了话头,剧烈喘气,口里呕出血来。
谷璧卫后退一步,面上的微笑转为淡漠:“瞧你这样激动心神,倒反教在下宽心了。看来死的那人确是那位殿下,不然当初你也不会一程拼死相护他。”
临走之前,他转头对狱卒道:“瞧这人犯还有兴致乱吠,算是你们管教得不当,等着领重罚罢!不必耽心,这人一时半会死不成的。你们每人再去刺他一剑,刺到他讲不出话来为止。”
黑暗漫无边际。
楚狂仿佛立于一条甬道中,脚踏苍苔,扑在面上的寒风潮冷。一个声音自幽暗处传来,是极低沉的梵音,仿佛有千万张口在渊底念诵,震得脚下嗡嗡抖颤:
“所谓谤法,即是憎嫉佛说之正法。佛曰:‘谤法之人当入大地狱。’”
这是真是幻,楚狂已然分辨不清,只见眼前突而涌现出一抹亮色,血红如烧的赤箭花自墁地的尺二方砖缝中生出,一路铺展,像引路的赤灯。
此时廊道四壁里传出更强的吟哦声,仿若有百万沙门在墙后诵经:“在大叫唤地狱一劫受苦,众合地狱一劫受苦——”
无数利刃破体而出,楚狂仿佛被悬于剑树刀山之上。低狭的下牢中,他被铁链高吊,狱子们狞厉发笑,拔出短剑,刺进他身躯。眼前光景变幻,他被人命着跪在铁刺上,膝上压盖大石,浑身血流如注。
念诵声仍在继续:“烧然地狱一劫受苦,大烧然地狱一劫受苦——”
烧灼是最教人知觉痛楚的酷刑,卒子们深知如何以他的身子取乐。有时他被套上烧红的镣铐,有时则被展开的烫铁皮裹在身上,痛苦难当。烙铁被贴到他的两肋处,发出令人牙酸之声。
“黑绳地狱一劫受苦,阿鼻地狱一劫受苦——”
热铁绳紧缚着他喉颈,教他几近窒息。鞭抽、棍击、刀刺并无止境,他所处之地即是无间受苦的炼狱。
“毛竖地狱一劫受苦,睺睺地狱一劫受苦——”
冰盐水劈头盖脸地浇下,伤处顿如刀劈剑刺,传来钻心噬骨的痛楚。他身上发着高热,如寒暑交织。
最后,重重迭迭的诵经声念道:
“——谤法众生,于此八大地狱,满足八劫,受大苦恼。*”
剧痛如海潮般吞没了楚狂,他虽尚存一息,然而却生不如死。一刹间,他堕入无边黑暗。
不知许久,暗处里渐而有光。一盏枝形灯徐徐亮起,勾勒出一位青年的身形。谷璧卫一身玄甲,兜鍪眉庇锃亮,腰悬判官笔,坐于灯下,面容较平日看来年弱,像往昔随白帝出征时的模样。他神色平宁,问道:
“天符卫,你知晓在下为何恨你,要拿你如此磋磨么?”
楚狂站在暗处,冷冷地望着梦境里的他:“我不是天符卫,也不知你们间的恩怨。”
谷璧卫哂笑,他站起身,赤箭花在他身畔盛开,在他身后交织成一幅幅画卷。时是霜重鼓寒,车骑滚滚,碾过仙山大地;时是旷野苍莽,幽磷闪烁。“许久以前,白帝曾出征前往归墟。愈近归墟,冻毙于雪窖冰天的兵卒便愈多。为少些折损,先帝便令在下驻扎此地。”
言语间,赤箭花枝叶轻摇,幻化出一幅图景:白草黄云,石沙莽莽,原野上净无人烟,几点雁影拂过,如熟宣上不经意落下的几道闲笔。谷璧卫低叹:“望见了么?这便是最初的岱舆,荒烟蔓草。在下在此地驻守了不知几度秋,少食缺衣,身边卒子渐因风霜冻毙,最后仅余在下一人。”
楚狂沉默不语。花叶舒展,他望见一个人影独眺溟海,血肉因年岁而被磨去,英挺的背影逐渐佝偻。
“白帝与天符卫一去不返,独留在下在此地。五年,十年,还是百年?在下抱着部属的尸骨,在此地独居了极漫长的年月。可你们并未践诺,只将在下抛却于此地不顾!”谷璧卫腾地站起,神色一刹间变得狞厉。“因而在下筑起了岱舆,此地九衢三市,急管繁弦,是远胜先帝治下的极乐之地,是在下的梦景,在下的桃源!”
一刹间,千万朵赤箭花在黑暗里盛放,像熊熊燃烧的大火,勾勒出岱舆的广厦华屋、歌台舞榭。谷璧卫的影子立于其中,如独踞戏台的主角儿。
楚狂平静地道:“这里的一切皆是梦。里头活着的人也是假的。谷璧卫,你为了入这梦,动用了‘仙馔’之力。”
他又问:“实话说罢,岱舆里究竟有多少个活人?”
谷璧卫的神色突有一刹变得落寞,可却仍笑道:
“没有了。一个也不剩了。”
“百十年前,无数白帝的兵卒横尸于此,你以‘仙馔’令他们肉躯复生,神识仍为你所控,于是他们便成了岱舆的住民、黔黎。”楚狂道,目光静冷,带着一线哀悯,“可你究竟欲求着什么?造一方幻梦般的山水园子,同死人日日相伴?”
谷璧卫笑道:“在下欲建一处桃源。桃源不在陛下苦苦追寻的归墟之外,而在此地。岱輿便是在下所希冀的桃源。你呢,天符卫。你为殿下赴火蹈刀,仿佛不求有报。在你心中,‘桃源’应是何处?”
楚狂沉默不言。他从未想过这问题的答案,自打呱呱坠地以来,他的一生仿佛就被人写定了去路。“桃源”于他而言无关紧要,他的降诞只为了最后作为“白帝之子”而死去。
如此看来,他与郑得利应是一路人,只是郑得利的选择更多,而他已无路可走。
忽然间,谷璧卫的身影如被夜色洇染,悄声隐没在黑暗中。天旋地转,楚狂眼前展开另一幅画卷。
他望见了十年前的光景。那时方府云青水碧,萍花浓郁。有一着箭袖墨竹绣纹锦衣的少年正于武场中执剑起舞。方悯圣正击立刺,剑影如龙蛇而走,飘洒韵致。
风声飒飒,漫庭榆槐随之落叶,似下了一场小雨。方悯圣余光正恰瞥见墙边冬青木上有一个黑影蠢蠢而动,他飞速瞟去一眼,却见那人短褐穿结,一张小脸巴子脏污,笨手拙脚地攀在枝头。年纪看着不大,应与自己相仿。一双眼漆黑而灵动,渴盼地望着自己。
方悯圣不曾见过那小孩儿,心里惊奇,然而手上却不停,依然执剑斩削。
晚些时候前去问安时,他问琅玕卫道:“爹,白日里我在武场中练剑,曾见过有一小孩儿爬上冬青木,那便是您说的我的兄弟么?”
琅玕卫脸上现出一点笑意:“你见过他了?作何感想?”
“他太孱弱了,这样的身子,真能挑起身为白帝之子的重担么?”
“连你也瞧看不起他!”琅玕卫哈哈大笑。方悯圣嘟哝道,“我只是觉得,将来的天子应是个有赫斯之威的人。”
“身子残损,又有甚么紧要的?去仔细瞧瞧你那兄弟罢,他是大石压不断的新苗,狂岚吹不灭的火焰。看清楚后,你便会明晓,为何咱们要拥戴他作皇辟。”
方悯圣尚不解琅玕卫的言中之义,他只觉失望。琅玕卫曾说过,他生来便当为自己的兄弟牺牲,可要为一个虚孱的孩子舍生忘死,他尚觉个中缘由不足。
于是翌日,他依原样去往武场,同往时一般练剑。那小少年也依原样攀上冬青木来看他,动作拙笨,如初生的雏鸟。往后日复一日,皆是如此。方悯圣眼神好,瞥见他手掌、膝头红艳艳一片,竟是已被粗粝的树皮磨得破皮见血。然而那小少年却不以为惧,反吃力地攀着树干,极有兴致地望着自己,眼里盈满欢欣。
这是一个生来便筋骨无力、如折翼之鸟的孩子,个儿低矮,却不惜吃尽苦头也要来看自己习剑。方悯圣时闻尖利的叫骂声自别院而来,那小少年时而鼻青脸肿地出现在树上,大抵是受了下人的打骂。可不论是三伏酷暑还是凛冬寒日,他皆如约而至,一双眸子熠熠生辉,紧紧巴望着自己。
那确而是一株受尽磋磨、却仍顽强生长的幼苗。不知觉中,方悯圣心中对那孩子产生了哀怜。纵使身躯比常人要羸弱许多,他却有一颗韧而不挠之心。
方悯圣想道:若是这样的孩子,兴许真能成为蓬莱之明日。
于是在往后一日练剑时,他终于对那在暗处企盼地凝望着自己的眼睛出了声:
“出来罢。若是想看剑,正大光明地出来看便好。”
良久,方悯圣听见槅扇吱呀儿作响,一阵清风拂起,百日红飘洒,如开了漫天满地,一个骨瘦如柴的身影羞怯怯地自屋中爬出,卑若如虫。而他蹲身下去,犹如觐见的臣子,凝望着小少年那大而漆亮的眼睛。
他知道这便是他往后的一生所系,他将侍奉的君王。
方悯圣与方惊愚很快变得热络起来,他们虽非血胞,却处处透着双枝如荫一般的默契。方悯圣带方惊愚习剑、吹筚篥、耍小弓、游庙会和看大戏,方惊愚如他的影子,紧紧黏巴着他。学会贯炁于骨后,方惊愚显是活泼不少,似已脱出旧年阴影的桎梏。
闲暇无事时,他们爱到方府后山上的小坡垴上坐眺溟海,赤箭花于身畔绽放,炽烈如火。
方惊愚总爱说:“若有一天我能行动无虞了,便和悯圣哥同游关外!”说这话时,他双眸明亮,其中仿佛藏着一双白日。方悯圣则笑:“关外天地广袤,你想好要去何处了么?”
每每这时,方惊愚总支吾,讲不出门道来。方悯圣想起先前去拾整别院,偶见他在屋中藏有“大源道”的书册,虽已教训过他,那时却也只当是他少不更事。这时想起,只觉有趣,遂问道:“你该不会是真想同那群‘大源道’教徒一般,真想去关外寻‘桃源’罢?”
方惊愚反睁大眼,天真地问:“‘桃源’有甚好的?”
“那儿风霜不侵,人人冻饿无虞,并无祸乱纷争,是天下诸人欲至的净土。”
“可我分明觉得,”方惊愚与他四目相交,极认真地道,“在悯圣哥身边,我便如置身桃源了。”
梦景如雾如纱,光怪陆离,所有的图景忽如水泡一般层层破裂。苍郁青葱的方府、艳丽的百日红、那有着明亮眸子的孩子渐离自己远去。方悯圣的躯壳如朽烂的蝉蜕,自他身上剥落,他变回了浑身伤创驳杂的楚狂。
他又望见那条深邃的甬道,寒风凛冽刺骨,千万道沙门的吟哦仍在继续。大片赤箭花丛里,连枝灯下,谷璧卫含笑着问他:
“天符卫,何处是你的‘桃源’?”
他想,他大抵与方惊愚怀抱同样的念想。他已将此生献予蓬莱的明日,愿以骨血铸就前路与桥梁。他说:
“殿下所在之处,便是我的‘桃源’。”
梦境陡然破碎,剧痛如海潮般袭来,将楚狂攫回现时。他被铁索吊在黑暗里,贴在冰冷的墙砖上。鼻间满是厚重的铁锈味,他血如泉涌,日薄西山。他想起自己已被闭锁在这监牢中许久,每每因酷刑而濒死,他便会被喂入漆黑的肉片,一颗百孔千疮的心再度被迫跳动。事至如今,“仙馔”已不能增他膂力,仅能堪堪维持他生息。
谷璧卫站在他身前,手中握一短匕,匕尖点在他的面颊处。俊秀青年的脸上现出残忍的笑意。
“天符卫,在下很中意你的这只重瞳。”他悠然笑道,“传闻这世上重瞳者甚稀,论古,便只天生睿德的苍王先师、启六合明德的帝舜、神勇无二的西楚霸王;论今,便只你一人。”
匕尖轻轻滑动,肌肤上渗出细密血珠。谷璧卫继而道:“在下很想收藏你这只重瞳,时时赏玩,只惜你仅有一只,不能成双成对。”他忽而一抚掌,故作惊愕道,“啊呀,在下想了个法子,若剜你一只眼后,喂你‘仙馔’,待你生回这只眼后再剜一只,在下岂不是便能藏有三四只重瞳,好好抚玩?”
谷璧卫含笑着望向被铁链吊起的、鲜血淋漓的青年,希冀在他脸孔上寻到一丝恐惧,然而这算盘却落了空。
楚狂神色无风无澜,嘴角现出一抹宁静的微笑。
“来罢,还有什么手段,尽管使出来罢。”
他面白如纸,气若游丝。
“我在这世上已无一牵系……也无所畏惧了。”
【作者有话要说】
*《僧伽吒经》
第121章 百年遗恨
翠色芊绵,烟横林幽,员峤的古刹之外,一位青年坐于磐岩上,远眺溟海,神色忧悒。
那青年一身朴质缁衣,衣上处处皆有刀劈剑刺的破孔,一只手臂已然断去,裹扎着的细布渗着血色。夕光描画出他俊隽的眉眼,那瞳子里写满忧愁。方惊愚阖上眼,听着绵长的海潮声,只觉心头冷而空荡。
他正兀自愁苦,却听草丛中传来一阵窸窣窣响动,一只小九爪鱼从其中钻出,怯怯望着他,叫道:“扎嘴葫芦。”
方惊愚转过身,宁静地望着祂:“怎么了?”
“你不发我的气了罢?”
“自然不气了。其实本来我便不该对你们撒气的。如今大伙落到这境地,过错全在于我,你不过对我讲出实话罢了。”
小椒听闻,眼里流露出往日的光彩,急吼吼地道:“既然如此,我来帮你净一下身子里的炎毒!方才我在寺里爬了半日,没寻见你,可急坏啦!你也是个不顾身子的主儿,不晓得如今自己尚是个伤患……”
小九爪鱼絮叨着,攀上他的肩,爬进他耳洞之中。过不多时,一股奇异的酥意忽自脑海中升腾,方惊愚阖目,忽想起与谷璧卫对峙的当夜,当小椒爬入他耳中、将神力分予自己之时,虽仅是短短一刹,他便如身生万目,纵观寰宇今昔。
而今的感觉与那时颇为相似,陡然间,他只觉头脑如破一孔,魂神自裂隙中漫出,流溢天地间。他感到自己仿佛一团云彩,高悬在仙山之上,眼观岱舆中的一切。小椒替他祛炎毒时,他的神识曾与祂融为一体,如今也不例外。刹那间,无数光怪陆离之景如转鹭灯一般涌入脑海,他看到了一切。
“雍和大仙”可透过自己信者的耳目远观千里之外,岱舆中大多人食过“仙馔”,也变相地做了小椒的信者,小椒可借其眼目视物。于是方惊愚窥见了祂的记忆,望见几日前,大批铁骑宛若黑云动地而来,矛戈震鸣,两匹快马突围而出,一人手执繁弱,如凶星入世,箭脱如电,正是楚狂。另一人则裹他曾穿过的桃纹披风,带着含光剑,手执火铳。
方惊愚的心顿时提到了嗓子眼,那是郑得利。他和楚狂竟趁自己重伤昏厥时做下这等大事!只听闻杂鼓大响,铁甲寒光如雪。他望见楚狂头破血流,却执意持承影剑而进,最终被谷璧卫一剑刺穿心膛;望见郑得利在重围之下抽出火铳,将铳口对准了自己脸庞。
“楚狂——得利!”
一阵尖锐的悲楚顷刻间袭上心头,方惊愚禁不住大吼出声。然而喊声并未穿透回忆,挽回故人,他眼睁睁望着铳口火光一闪,郑得利坠于马下,一朵血花在青砖上绽放,一条性命悄然而逝。
他兀然张眼,那浮现于脑海中的画景突然消散了,眼前唯有海波澹澹,烟涛微茫。方惊愚惊魂甫定,胸膛剧烈起伏。
“怎么了?”小九爪鱼自他耳中爬出,忧心地望着他。
方惊愚眸子失神:“方才我……看到楚狂和得利了。那是怎么回事?”小椒突而浑身紧绷起来,支吾道,“那是你在打、打睡梦。”
“不,那不是睡梦,往时我也曾有相似的知觉的。那是你的记忆,是么?”方惊愚突而冷声喝问道,他忽而明白为何在自己醒来后,小椒会以如此伤悲的眼光望着自己,甚而号啕大哭。“楚狂和得利——他们留在岱舆牵制谷璧卫,教我们有脱逃之机,可自己却赔上了性命!”
“扎嘴葫芦,你、你在说甚胡话?”小九爪鱼舌头打结,“他们还活的好端端的呀……”
“真的么?”
方惊愚目光如秋霜,在那审讯人犯一般冷冽的注视下,小九爪鱼禁不住将身子绷紧如弓弦。方惊愚道:“你还是不会扯谎,小椒。”
小椒眼睁睁地望着他的脊背慢慢佝下去,仿佛肩上瞬时荷上了重负。方惊愚沉默地向着溟海,望着那如有熔金跳跃一般的海面。
小九爪鱼怯缩着爬走了,临走时道:“扎嘴葫芦,你别冲动,现时去岱舆,也不过是去寻死罢了。”方惊愚不答。他在想,郑得利和楚狂也是去寻死,他们在死难当头之时又曾作何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