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纵骄狂by群青微尘

作者:群青微尘  录入:11-07

郑得利已死,楚狂重伤,他在小椒的记忆里望见这二人最终都被岱舆骑卒押送往谷璧卫之所在。方惊愚忽觉意冷,此时他可谓孤军奋战,进退两难。将脸埋在手掌中,掌心不一时却变得湿润,泪珠止不住落下来。他眉眼不动,心却如刀锯,微凉的海风拂来,拂动衣角,像扑扑拍打的羽翅,可却偏飞不起来,教他如一只垂死挣扎的鸟雀。方惊愚想,他又变成孤仃仃的一人了。
远望溟海,他忽记起那张曾盛行在岱舆街头巷底的“白帝望海图”。白帝昔年出征,经行此地,随扈及忠信天符卫皆丧身于溟海之下,折损甚重,此时的他忽领略到那画像中先帝那极深重的悲楚了。原来时过境迁,他与白帝同样泥足深陷。
方惊愚缓缓站起身,夕光刻画出他身影的轮廓,带着夜的清冷、孤寂。许久,他迈开步子,走回古刹,每一步都沉若千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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莲池中黑浆漫漾,溟海水稠密如蜂浆,浸在其中,灂灂水声入耳,仿佛一曲娘亲在襁褓孩儿耳畔唱起的乡谣。
方惊愚在莲池里阖目养神,等待着身上创伤渐而痊愈,那生得似污泥一般、自称碧宝卫的老尼则在一旁轻缓地讲古:“殿下,老身再与您讲个九州的故事可好?”
方惊愚点头,这段时日里,老尼已与他讲了许多九州的故事,每一件都教他惊奇而神往。碧宝卫遂道:“初到员峤时,殿下身边还跟着一位公子罢?生有重瞳的那一位。”方惊愚见提到楚狂,心头猛然一跳。碧宝卫笑道:“老身见了他,忽想起一个自九州而来的传说。传闻九州有一位愤王,气撼山岳,令下如雷。那愤王生的便是重瞳,那公子非但是模样,心性也略有几分同愤王神似。”
“那愤王最后如何了?”
“他被困垓下,仍力战与敌决死,取溃围、斩将、刈旗三胜,令敌手辟易数里,只惜最后身披十余创,自刎而死。”
方惊愚听了,心中又是一痛。楚狂何尝不是与愤王一般向死而行?同样的凄绝、壮烈竟在相别的二处上演。碧宝卫瞧出他心绪不宁,又道,“殿下是在挂记楚公子么?照老身看来,殿下不必自责,当初归返岱舆之举看似无谋,可如若不作那行,瀛洲军士也决不会如此为殿下舍生忘死。楚公子也是受您所感,才愿以义灭身。九州有一位贤人曾道:‘自反而缩,虽千万人,吾往矣。’您同楚公子不过是在力践这道理。”
方惊愚咀嚼着这番话,满口苦涩。沉静了许久,他忽话锋一转,问道:“法师曾说这莲池里的溟海水有愈伤之力。照常理而言,伤遇海水应更加发痛,如今我却觉不然,反觉伤势痊愈,这是为何?”
碧宝卫含笑:“因为‘雍和大仙’之力本就来自于溟海之泥。咱们这群白帝的随扈也因是葬身海底,得海泥所覆,才起死回生。在古时,蓬莱本就是一座仙岛,曾有岛外之人渡海而来,欲求取长生不死的仙丹,但因风浪而无从归返,蓬莱从此与世隔绝。”
“仙丹?”
“蓬莱确有不死的仙丹,那便是自溟海中降诞的‘雍和大仙’及其随扈——也就是咱们这些生得如污泥一样的人。想必殿下已深有所感,服食自咱们身上割下的肉片、或是以咱们肉身酿作的‘仙馔’后,重创可愈,枯木也可逢春。”
“那群人是什么人?”
“是自九州齐地琅琊来的海客,为首的一位叫徐福,奉始皇之命而北上出游。他们留居此地耕渔,代代衍息,这便是最初的蓬莱人了。”
方惊愚诧异:“那便是说,最早的蓬莱人皆是自九州而来的?”
“不错。那时蓬莱中仅有大仙的随扈游荡,那群海客将其称作‘仙人’。咱们以九州的形制筑起城池,而大仙因可观天地万象,许多九州的史事、学识也自此流入蓬莱,代代相传。九州人也曾有归返故地之志,可岛外风涛从来不息,且在那之后蓬莱又遭雪害,一年较一年更寒冻,于是此地便变作了围困九州人的囹圄。”
方惊愚记起老尼曾给他们讲过九州的舆图,说那齐地琅琊后来便属江南,心想:“原来咱们是江南人。”又插口道:“于是百载千年之后,此地再无九州人,仅有蓬莱人。”
碧宝卫笑道:“殿下果真聪慧,一点便通。”
“那……蓬莱人是如何待你们的?为何到我这一代时,已少有人知‘仙人’的传闻,只听说天家会赐予功臣‘仙馔’?”
“起初相安无事,熙熙融融。可不知自何时起,蓬莱人明晓‘仙人’便是他们求取的‘仙丹’,遂对‘仙人’大肆围捕。大多‘仙人’自溟海中生,无争斗心、贪嗔意,自斗不过蓬莱人,于是‘仙人’渐而绝迹,仅余员峤里的寥寥几位。”
方惊愚听了,心头沉重。老尼道:“殿下放宽心,这是九州人共有的罪孽,非只责你一人。老身初为人时,也不知吃了许多‘仙馔’,论罪过,倒比殿下更深厚!何况白帝明晓此地往事后,便重供奉起‘雍和大仙’,也不以杀生来取‘仙馔’,倒是位明君。”
方惊愚问:“咱们是不是害了你们——扰了‘仙人’清净?‘仙人’是想在仙岛上安度余生罢?”
碧宝卫长叹:“而今覆水难收,只求蓬莱人同‘仙人’相谐共处,心心相通,寰宇大同,这便是雍和大仙所求的‘交融’之意了。”
她又道:“现下一切皆晚了,岱舆已早谷璧卫侵蚀,白帝自离此地后,仙山之人也因冰封雪摧而日减。谷璧卫知晓了关于‘仙馔’的往昔,并将其独据。他借用‘仙馔’之力教身死的部属复生,岱舆所有的死人皆被他操控于股掌之间。”
草合叶浓,涛声阵阵,清风拂来,带来无限幽凉意。碧宝卫抬首远眺,发出沧凉的喟叹:
“岱舆里的人早已故世,不过是活在谷璧卫一手打造的桃源之中,可恨也可悲。”
方惊愚沉默,片晌后问:“谷璧卫为因循岱舆这盛景,无止境地刈割你们性命,是么?”
“殿下所言不差,可‘仙人’总有一日会被屠尽。想必殿下也曾见过环绕此地的溟海了,水清波平,可溟海本应是漆黑暗沉的,海清正意味着雍和大仙之力已被消损殆尽。雍和大仙之力已不比往日之万一。”
“那有复原的法子么?”
“有倒是有,那便是让大仙归入溟海,沉睡千年万载。”
方惊愚略松了眉头,哂笑道:“若等到那时,指不定仙山上已然人烟绝迹,没人给大仙供奉细馅大包了。”碧宝卫也笑,“大抵还有旁的法子的,那便是集咱们这些随扈的神识、气力,彼此‘交融’作一体,将一切奉还予大仙。”
“可这样一来,需得牺牲你们么?”
“牺牲本就无处不有。仙山岱舆……自白帝离去后本就日渐荒忽,便似阴曹地府。咱们皆在盼着有一日能有英杰人氏来到此地,终结这段大谬不经的岁月。殿下,咱们都在盼着那人便是你。”
方惊愚一言不发,他伸手在怀中摸索,却触到一件硬物。拿出来一瞧,竟是昔年兄长留予自己的那管筚篥。当初出蓬莱时,他并未将此物携出小院,大抵是小椒或楚狂拾整进褡裢里的。
说来也奇,这是一件陪伴他最长久的物事。前一次仔细地端详它,已是近十年前当自己眼见兄长尸首,心已成灰之时,如今又在绝境里望见它,有种道不明的滋味。
他忽发觉笳管孔里好似塞着何物,因浸了水而绉巴巴的,取出来一瞧,却是一张草纸。
那纸上以拙稚的笔迹画着一条小鱼,一只小狗,二者热昵地紧贴着,墨迹已然洇开。
方惊愚拿着那张草纸,手指突而剧颤。天地突而模糊、摇晃,后来他发现自己原来已眼中噙泪。身为白帝之子,他有担负重兴仙山之责;身为方惊愚,楚狂为救他而重创,他理应回报。哪怕入火赴汤,哪怕要历经万代千秋一般漫长的折难,他也要葆有本心。
他要去救楚狂。
碧宝卫察他神色有变:“殿下,您现下作何想法,已下定决心了么?”
方惊愚点头,呓语似地道:“我要去救他。”
“殿下,老身先前也说了,要谋而后动。”
方惊愚沉下眼眸,道:“这便是我的‘谋’。白帝未竟之业,说不定我真能成就。方惊愚不是白帝,不会似白帝一般覆舟倾巢,迄今为止,我的心思太过浅易,不敢手染鲜血,未真能以身作刃,可从现在开始却不同了。”
他自莲池中起身,踩上石阶,走向宝殿。老尼与僧众淅淅索索地游来,跟在他身后。殿阶前放着他的褡裢,方惊愚打开,自其中取出一只弩机,那是他与楚狂游逛岱舆时,曾在一间铺子里寻到的奇货,所发之弩势大力沉,可顷刻间射倒冲锋骏马。只惜图纸有缺,做出的物件也须要配者断去一臂,如今他因炎毒之故不能愈伤,此物反倒合适。
毗婆尸佛刀也放在殿阶前,以一柄珐琅金银刀鞘装着,沉甸甸,光耀耀,如盘蛰的一条古龙。
方惊愚在臂上装好弩机,浑身已出了一身细汗,脸色也苍白。但他弯下身去,一手抓住刀柄,毗婆尸佛刀却纹丝不动。此刀重若山岳,他又抽了铁骨,自然拿不起。
然而他脸上却无沮颓神色,反显出一片宁静之意。
“小椒,你在么?”
听他叫唤,一只小九爪鱼自人丛里赧赧地钻出:“我在这儿。”
“我仔细想了一番,还是不退回瀛洲了。去而复返所耗时日太长,我要去救楚狂,他等不起这样久。”
小九爪鱼听了,支吾道:“可这样一来,他们的牺牲便白费了……”方惊愚目光哀凉:“不是白费。每件事既做下了,便自当有其意义。我若不去岱舆救人,便不能救回阿缺。楚狂、得利如若不去救我,我便也不会领会释生取义的道理,也不会在员峤与诸位相逢。兴许此前一切,皆是命定,可往后的一切,却全在我。”
他站在殿阶上,环视着僧众。一只只污泥一般的头颅高仰着,这群早已身死溟海的、失却人形的人环绕着他,待他张口吐字,如待药王观音以杨枝施水,救扶众生。
方惊愚立于阶上,如众星之月,墨玉般的眸子璨璨生辉,有种撼人心弦的魄意在其中酝酿。他说:“我要去救人,可这回绝非孤军作战,我请求诸位的帮援。近百年前,各位为护卫白帝,不惜殒身于此,大忠大义,可也因此不曾踏入过归墟阍门。因而我恳请诸位同我一同首途,前往归墟,竟白帝未竟之业,行前人不能之举。”
僧众们仿佛噎了声,面面相觑,数不尽的小眼眨巴眨巴,然而再度望向方惊愚时,祂们眼里写满了渴盼,望着他如见近百年的故人,如见一面时隔十载终于重又竖起的旗招。方惊愚又道:“不才愚孱,一路受众人关切,方能苟延至此地。这条性命失不足惜,只是现今因失却铁骨,实难支撑。”
他望向小椒,郑重道,“大仙,还望您愿施以援手。”
小椒张口结舌,半晌后道:“我、我自然乐意之至,可要如何做才好?”
“大仙可操控人的身躯,是么?”
“是,可这事儿我不愿常做,因仙与人有别。纵使我对那人并无怨毒之意,也会带来极大的伤损,不到万不得已不会行此举。”
方惊愚却斩钉截铁道:
“请大仙与不才‘交融’,做我的身中之骨。”
小九爪鱼愕然。祂仰头望着方惊愚,千百年来,祂多在神台上受人仰拜,可如今祂却觉一个愿以自己性命做筹码的凡人甚值敬仰。祂缠舌道:“可若这样做……你、你也会神智昏狂,虽不似楚长工那样快,却也会渐渐的不再似自己……”
方惊愚却难得地微微一笑,这笑容现在他脸上,便似涣释春冰:
“大仙,我不是白帝。白帝如霞明玉映,自然将万世流芳;可我仅是一介小卒,宁可投身无间炼狱,与阎摩罗王相伴偕行。”
小椒无话可说,这时方惊愚又长揖道:“再度恳请诸位法师出山启途。”
他挺身而立,如擂起出征的战鼓。天光洒落,云海翻卷,山将天野割成两面,一面幽深阴冷,如不测暗海;一面赤霞似血,好似烧红的铁水,将有千万个太阳自其间而生。而他们便当投往一片熔浆中,碎骨糜躯。
青年一手紧握毗婆尸佛刀,另一手张开,如要将天寰拥入怀中。他既是恳请,又是号令地道,英风凛凛,掷地有声:
“跟我走,我等将一同去往归墟,了结白帝的百年遗愿!”
【作者有话要说】
是的,蓬莱人都是进化后的江苏人。
至于蓬莱究竟在哪里,俺寻思因为和俺们隔着一片海,而且在变得越来越冷……
大概……这个地方是北极!
这个故事的背景原来是……江苏人到了北极后变成了因纽特人!(恍然大悟) (゜゜三゜゜)

第122章 怒海惊涛
岱舆中炫服成市,车马如龙。三仙山使节、随侍喧呼遮道,商贾云屯。传闻谷璧卫已择好吉时,将于建子月念日行新帝的登极重典。
照常理言,新帝当在旧帝故世一月内行大典,而岱舆却群龙无首已久。大典择的日子也有讲究,传闻那是白帝离开岱舆,前往归墟的一日,仙山的黎民们早已渴盼着这一日来临。
大典之前,“白帝之子”当祭过岱舆仙山。这一日日光如舒丝,姬胖子大裘而冕,上编黼黻纹,金光璨璨。兵士密密匝匝,手执红绫旗,卤簿列满山下。神坛之上,赞引承祭官立在前头,几位香官捧香盒下跪。
姬胖子手里拈香,心里却无由地惶惶。这大典分明为他所设,礼成之后,他便是三仙山的君王,然而此刻他却心存犹疑。
近段时日,他总觉得头脑里云笼雾罩,自己似忘却了许多事。他依稀记得一个极兵荒马乱的场面,肉旗招被血淋淋地吊起,一个影子自身后现出,旋即是一柄白晃晃的剑尖刺破自己胸口。
“是我,殿下。”
他听见那影子轻声说,含光剑破体而出,在空中抡出半弧血月。
“因殿下太不成器,故而下官大胆,前来篡位夺权了。”
姬胖子如梦初醒,抖落一身冷汗,身上分明披着极软顺的乘龙宸云衣,此时他却觉得衣下仿佛生着千百个针疙瘩般,刺得他肌肤生疼。
“殿下?”香官抖抖索索,轻声提醒道。于是姬胖子方察自己竟在众目睽睽之下岔了神,慌忙再拜。
祭拜结束后,姬胖子起驾回府,玉辂前后随侍声势极大,浩浩汤汤。入到府里正房,他吩咐婢子替他宽衣。褪下冕服、屏退下人后,坐在嵌玉床上,他却无由地惴惴。那被刺杀的一幕在脑中不断闪烁,姬胖子想:我若真被杀过,那而今坐在这儿的人又是谁?
再往深处想,他却挂记起些本不应有的记忆来了。一时间,他如置身于往昔的疆场,鼓角相闻,战马蹀血而进,他望见自己手掌粗糙,举号旗冲锋,却被如千万个无名小卒一般被踏在马下。记忆犹如晨露,很快消逝,而他浑身酸疼如散架,仿佛早死过一回。
姬胖子猛一拍汗津津的脸颊,低头一望,只见自己十指白胖光洁,哪似幻觉里的那般粗粝?他大声道:
“梦,都是梦!本王在做梦,在撒寱挣!”
他颤巍巍地起身,走到素镜跟前,方想定定神,却被镜里一样物事吸去了目光。他望见自己松着前襟的寝衣下,胸膛上横着一道狰狞剑疤。
姬胖子突而汗如雨下。
他抚着那剑疤,浑身战栗。曾有人一剑刺穿他身躯,然而他却对此全无所察,如坠梦中,仿佛曾做过一具受人操纵的傀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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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日清和,王府中泠绿蓊葧。云轩水阁里,一位着玉簪绿衣的温雅青年正细细吃茶。他面上噙笑,眉眼安舒,足见其心中之怡悦。
“谷璧卫大人,逆贼方惊愚之尸首已送到,要如何处置?”
“吊起来,做肉旗招,教岱舆上下皆看个明白,冒用‘白帝之子’名头便如他一样,当遭祸殃雷殛。”谷璧卫道,口气轻快,又呷了一口荼茗。
他虽坐拥眼耳通达的神力,平日里却不爱用,而是直截儿同自己所造的这群皮囊相谈。如此一来,他便觉自己尚是近百年前的常人,而不是个失了人形的妖怪。
谷璧卫又问那群部属道,“姬殿下的大典筹备得如何?”
“袷褅、圜丘大祭已行过,当日应受方壶、员峤及百官拜贺,简帖已发出,也排布好了迎使节的车驾、下处,万事俱备。”
谷璧卫点头,姬胖子不过是他的牵丝傀儡。自方惊愚丧命、从瀛洲来的异己之人皆被铲除后,他便少却一个心上大患,往后一路事事顺遂,天下已无一人能妨他稳坐龙庭。
有卒子跪地禀报道:“大人,尚有一事报您。溟海近来涨潮,时有海溢。”
谷璧卫沉吟片晌,道:“是鼇鱼在兴风浪么?让渔人莫出海太远,免得卷入大涡流。”
“是,这便依您号令,广而告知于渔翁同近海留居的黎民。”
忽有一卒子急忙来报:“大、大人,那位楚姓的人犯,大抵是在地窞里捱不下去了!”
温儒青年眉头一皱,“怎的回事?”
“许是‘仙馔’用得太多,刑又上得重,他现下害着极重的热病,伤也不愈,怎样都弄不醒,已奄奄一息了。”
谷璧卫道:“拿针刺他指尖,也醒不来么?”
那卒子连连叩首:“哪怕断手指也不成。咱们什么手段皆已用过了。”
谷璧卫听了,若有所思。“将他同方惊愚的尸首一块吊上旗招罢,只是不必吊太高。同时向岱舆黔首布告,让他们通晓此人号‘阎摩罗王’,是个罄竹难书的恶犯,要如何待他皆成,要凌虐、残杀也随他们意,且看看咱们百姓会如何惩治这大犯罢。”
卒子们叩首离去。谷璧卫再度捧起划花回纹盏托,细品槚茗芳香。不一时,他放下茶盏,随手拿起手边一只精巧的琉璃八角盒。这位俊秀青年把玩着,似对其爱不忍释。
盒中有四五枚珠子骨碌碌转动,仔细一望,那比寻常的蚌珠要大上许多,原来是以草麝香洗沐过的眼珠,以黍酒浸过,已不会腐坏。
那些瞳子鲜红如血,每一枚皆是重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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逆贼已死,岱輿上下鼓乐喧天,铰钹大响,车马骈阗。因要迎方壶、员峤使节,门关的把守再不似往时森严。巷衢闾里的居民皆涌上街头,为将行的重典奔走相告。
几枚新的“肉旗招”被竖起,不一时便如糨子般牢牢粘去人们的眼光。其中一具尸首用麻袋扎着颅脑,蔫蔫地被吊起,传闻那便是冒作“白帝之子”的反贼,被神勇精干的岱舆仙山吏夺了性命,用火铳轰掉了半只脑壳。
另一具“旗招”则吊得低些,是个伤痕累累的人影,容颜隽秀,身上仍不断淌血,胸膛孱弱地微微起伏,眼窝处流下一道血迹。岱舆仙山吏道,那是十恶不赦的“阎摩罗王”,曾杀人如草。
岱舆人听说这传闻,皆义愤填膺。他们如云般聚来,寻来菜叶、臭鸡子和尖棱石子,往那人身上掷。“阎摩罗王”同死了一般,任石雨将其打得遍体鳞创,也不撑开一条眼缝。胆儿肥些的取来自家的棍棒、马策,一下下揍他。“阎摩罗王”亦不还手,毫无生机,如一只破布娃娃。
不过几日,岱舆人便腻了这乏味的耍货,围观的人丛作鸟兽状散,惟留仙山吏们长吁短叹。有人道:“这厮显得年弱,看来不过冠龄,却已做下许多恶事!”
“仔细瞧瞧,脸蛋儿也教人舒心,只惜伤势这样重,做什么都悄没声儿,老子若有辱尸的兴致,定将他弄个千八百回!”
仙山吏们嬉闹着拿水火棍去捅刺那青年,然而对一个无反应的人施虐毕竟无趣,于是无人再去顾这残凄如烂布一般的两块“旗招”。大典在即,还有许多簇新事待岱舆人去理会。
光景如驰流,不知觉间,建子月念日已至,登极大典如期举行。
这一日,云阴烟澹,霜风凄紧,日头藏在层云之后,天地如陷入沉眠一般,晦暗无光。声势赫赫的车驾自岱舆启程,姬胖子早已做好一番迎神、奠玉帛 、进俎之仪礼。百官身着朝服,五夜时候,法驾卤簿已然陈设,六马金根车后三十六架属车,大纛飘扬,自王宫一路排布出来,如一道明丽的洪流。胡笳金钲声里,一轮明日好似烧红的铁块,自天际破云而出。洪钟撞响,所有岱輿人俯身下拜,向新帝所在的大殿处跪倒。
仙山方壶、员峤使节毕至,使船上载生金银器匹物千两,无数描金漆箱被恭敬备至地送入宫中。大殿之上,姬胖子一身五色云龙章朝袍,戴嵌东珠碧玉朝冠,坐于龙椅上,享百官朝贺。
方壶产大东珠,每一枚都皎如明月,可充佛头。使节别出机杼,呈上一只东珠所饰、以瑞兽角端所制的号角作贺仪。姬胖子见了,龙颜大悦,笑道:“朕往时也曾当过号手,那时可没这样好的角予朕吹!”
话一脱口,他忽而冷汗涔涔。号手?他何时当过这号人物?
姬胖子色变,一刹间,他脑中闪过些微光景,时是阵云蔽天,冰封前路;时是白骨遮野,他涉血泊而行。
他好似望见自己衣敝履穿,瘦仃仃地背负着一人穿过荒野,粗糙的手里提着一只牛角。背上的那人痛喘不已。而他喃喃地道:“大、大人,再撑片时,咱们便能待到天子班师啦。若白帝经行此地,他定会接咱们回蓬莱的。”
背上的那人病骨支离,憔悴地道:“不会的,白帝已忘却此地。咱们再等一百年,一千年也定等不到他回转,咱们势必葬身此地了。”过了片刻,那人又喃喃道:“姬瘦子,你别死,我的部属里,惟你一人活着了。”
他道:“谷璧卫大人要小的不死,小的便不会死。哪怕死了,来世也会投生作旗招,高高悬起,让大人望见小的所在。”
他背上背着的那人虚弱地笑了,低声道:“姬瘦子,若有来世,我扶你做皇帝可好?咱们建一个繁华盛世,教陛下也吓一跳,让他后悔将咱们抛在了这里。”他说:“既然如此,那时我定要吃净这世上的海味山珍,不是姬瘦子,而是姬胖子啦。”
两人哈哈大笑,突然间,他双膝一软,摔在地里。原来是他身子极衰弱,走不动路,也行将死去了。视界渐渐昏黑,背上那人急切地呼喊他,然而声音已然离他远去。
最后他颤着口唇道:“大人,我死后,便将我吊起罢。如此一来,小的便能望见蓬莱了……”
幻觉仅有一瞬,姬胖子突而猛然醒觉,他用力一拍自己的额,止住那莫名的昏眩。这是何时见过的景色?他分明是九五之尊,不曾上过沙场。岱舆也当是个繁华靡丽之处,哪儿似方才在幻象里见到的乱石重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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