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再移了个方向,“再往前三位,是晏司秋叔父的嫡亲大儿,十八岁,叫晏巡云,单火灵根。”
陌尘衣这先生也不白做,他有全班学生的花名册,那册上按座次写明了各学生姓名出身和其他具体信息。
秋眠顺着修士所指的方向望去,左前方的书案前的三个纸人,他虽只脸熟一个,但看另两只纸人的大小和三庭五眼,就知道不可能是姑娘。
至于那个晏巡云的位置上坐的纸人小小一个,笔墨描画的五官秀美,十分稚气,不会是那火灵根的学生。
“所以你的思路或许是对的,这些人还在书院读书,没有染病,那么也许就是……纸人承担了某种替代的作用。”
这样的大胆猜想后,陌尘衣却又道:“但它们这样重复白日的情形是为了什么?莫不是那怪病是有眼有灵的,找了这些替身就不找他们本人?”
这也是秋眠想不通顺的地方。
纸人的用法,归根到底绕不开一个“替”字,既是替,就没有长久存在的道理。
民间的纸人替身最后皆会以火烧之,而书院夜中的纸人们如果真的在为正主挡灾病,那么每天让他们在这里游荡,倒很像是在等灾祸上门,再另做处置。
而就在秋眠准备再观望一阵,便去他处查看时,书院外忽然传来了“呼呼”的声音。
那声音由远及近,如有狂风刮过,可其中还夹杂了“噼啪”的爆裂声响。
不过转瞬的功夫,室内温度已迅速升高,犹如一夜间迎来了炎炎的夏日。
书院四面豁然大亮。
窗绢后已作明明火色。
“我这就随口一猜。”秋眠叹道:“还真有火啊。”
旋即他将夺主剑的灵力汇于双目,向外望去。
这一眼后,秋眠僵直在了原地。
明亮的火的中心,是一点漆黑,好似烛心之中染上了墨色。
仅是睁开眼盯住户外一刻,他目中就刺痛不已,如有细长的针对准瞳孔刺下。
可他还是死死凝住那火,反倒是那火团机灵,左右躲避了一会儿后,居然逼近了他们所在的书堂。
秋眠合上了眼。
周围已是热浪滚滚,扑面的炙热。
他心中却似有一盆冰水泼下,从心房一路凉到了四肢百骸。
陌尘衣通过灵识,只能看到一团奇异的黑光,便也面朝窗的方向睁开眼看了一霎,同样被那火焰察觉。
他快速闭上双眼,奇道:“怎么这火像是有灵智。”
夺主剑在手中发烫。
秋眠用力咬住了一下唇,断续道:“这东西内有……邪气。”
“邪气?”陌尘衣于灵识内见少年灵力奔腾,心头一紧,急忙问道:“你怎么了?”
“我以前和这种东西打过交道。”秋眠手腕一抖,一串弦音凭空响起,他脸色白了几分,一面灵屏也在二人周身筑成。
“这邪气是太仪的清浊二气失控所成,形态多样,可化雾可沉水也可结晶,还能变成邪物,杀之不死,相互融合。”
他平铺直叙,连语调也趋于麻木,“有时其雾气状态还会具有传染性,染上的生灵则尽数发狂,实力暴涨,哪怕是一头鹿,也可连杀五人”
“还有这样的东西?”陌尘衣也立起灵屏并放出灵力,“这东西曾在太仪出现过么?”
“有,但只有很少一部分在活动……”
“小心!”
距离书堂还有段距离的火焰极速成团,突然朝他们的方向烧来!
陌尘衣一道水诀杀出,与破窗而入的火邪对撞。
轰——!
只听一声巨响,地面剧烈震动,书案竹简一并被掀翻,重重撞在了墙壁上。
而纸人们四处飘动,转眼大多已跑了个无影无踪。
陌尘衣一手牵住少年,一手灵力凝刃,绞杀向前。
可那似有灵智的火团却近半点不畏惧杀招,被劈成了两半后又与其他火焰相融,烧地更加的旺盛。
黑色的烟雾弥漫,竟是当场腐蚀了渡劫修士的灵屏!
陌尘衣“啧”了一声。
他带着秋眠飞速退到火焰尚不密集的后方,可不过仅有一小阵子的缓冲。
这邪物火团似乎烧不了死物,他们穿过窗棂却没有点着那些木头,可耳边燃烧着什么的“噼啪”还是愈发地大。
那是没有来得及逃脱的纸人在火焰中挣扎。
陌尘衣沉声道:“这玩意儿可有杀法?”
秋眠沉默,他确实知道一个针对邪物的方法——
那是一个来自穿书局的净化阵。
至清至圣,涤荡至邪。
可要发动那阵的代价实在太昂贵了。
哪怕是修炼过禁术的血厄宫主,也用不了几回,更因体质混浊,开不了全状态的净化阵。
像这样规模的邪物来袭,大修士发动那阵法,就是等于用一条命来换。
“先试试能不能闯出去。”
说话时,秋眠忽然将陌尘衣的手往腰后一带。
陌尘衣一愣,却听他道:“前辈,这火让邪雾的效用增强百倍,你若邪化,我必死无葬身之地,同样,我若被感染,前辈恐也不好过。”
“而我的琴中灵屏可以抵御它们一阵,但一旦倾注全部的力量在灵屏上,我怕就是根死木头了。”
他仍合着眼,轻声说:“前辈,拜托你。”
“我明白了。”陌尘衣环住了他的腰,“我带你冲出去。”
秋眠化去了夺主剑。
潋滟长剑在火光中一闪便湮灭。
琴听因果,剑主杀伐。
这是穿书局对套琴剑最朴实的解释。
但其实这一套武器的附属功能也不少,那面青色的灵屏就是其中之一。
因果灵屏承自净化阵,因那净化阵实在是太烧命,可又实打实是对应邪物的最优解,于是穿书局那儿的人把这个阵进行了解构,将部分功能分摊到了这对武器中。
这样一来,使用者不至于将自己的性命变成消耗品,也可以在邪气围攻时提升存活的可能。
青光灵屏便是阵法的一个组件。
既然是阵,也就要遵循阵的法则。
愈是强大的阵,对阵眼的限制也会愈高,所以往往也会配备几个护阵者,而限制到能让阵眼一动不能动的地步,就相当于是将自己所有的一切压在了护阵人身上。
光华婉转的长琴在秋眠灵力强行的催动下,凝聚成了实体。
他五指一拨,凌厉的弦音向外掠去,在二人周围搭起了一面流光溢彩的屏障。
陌尘衣的灵力如风,强势地在他们周身回旋,他可以清楚地怀中少年的气息一弱,便是任由他人摆弄。
而那段幻听似的琴音,也淹没在了不断加固灵屏的弦音中。
陌尘衣面朝熊熊大火,紧紧揽住那动弹不得的少年人,道:“我们冲出去!”
青光如洒,火却撩上了衣袂。
秋眠闭目抚琴,弦音化为水波荡开,浓黑的烟雾遇光则退,不可近他们的身。
可也仅能如此了。
“前辈,外面如何?”没用直接的相触,秋眠并不能与修士互通感知,但局面必不乐观。
哪怕是闯了出来,还是炙浪阵阵扑面,连吐息也是热的。
陌尘衣低沉的嗓音自上方传来。
“……烧山了。”
触目所见,皆成火海。
竹林成了助火利器,倾倒断裂,淹没了千级玉阶,从高处连片烧下,一望无际。
陌尘衣一手揽住少年的腰,另一手掐诀,与铺天盖地的火邪相拼。
他的避火灵屏已碎了不止三回,却在崩裂后又再次筑起。
邪气驱动的火焰与其灵力激烈地碰撞,爆炸和轰鸣从八方响起,漫天火流星坠落。
陌尘衣准备一鼓作气冲下去,可就在他运足灵力将要发力时,动作蓦地一顿。
灵根内的灵力如江河倾泻,竟是正在急剧逸散。
随之他清楚听见怀中的少年骂了一句:“该死——”
琴音愈发高亢。
“这是什么法术!”
陌尘衣将灵力抽出,反手丢出几道灵刃,威力却远逊于他该有的水平。
修士灵力皆来自于他们的灵根,灵根被钳,灵力不济,轻则如跌落境界,重则连身强力壮的凡人也比不上。
而那些火焰方才还有所犹豫,如今见他们弱势,竟纷纷相二人面前凝聚。
陌尘衣眉峰压下,逼出所剩无几的灵力,万千灵刃绞杀入了火中,与邪气相撞。
地动山摇,天崩地裂。
撞击过后的余波向四面射去!
在反冲而来的火焰余波杀自面前时,陌尘衣抬袖将少年挡在臂下。
热浪携火奔突,有那么一瞬间,陌尘衣几乎听不见其他任何的声响。
但在豁然大亮的光景中,他见臂弯下的少年咳出一口血,喷落于那青光流转的琴上,染红了根根长弦。
“咳……不愧是他的手笔……”
秋眠改横琴为抱,手上仍在揉弦,即便是方才那么大的冲击,他的灵屏也没有泄露进一丝邪气。
现在他差不多可以确定这个阵出自谁手。
他那“师叔”的每一个阵,都是一个套餐,必然是邪物和限制类法器的组合。
“你如何?!”陌尘衣急道。
“周围……咳!有没有什么不对……”
四面已完全沦陷在滔天火海中,竹林烧的不成样子,纸人无一幸免,到处都是火。
陌尘衣在却此时猝然抬起了头。
火色与烟雾的流动间,仅可于间隙中见苍穹一隅。
“……荧惑守心。”
修士的声音听在秋眠耳中已是虚虚渺渺,他喉咙里锈味浓重,喘息着咬字说:“是我。”
假如这是在一个太平的环境中,秋眠定会给陌尘衣科普一下,所谓荧惑守心,只是一种比较特殊的天象,不过是火星在星宿内停留,并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天象不稀奇,但如果他们在“书”中,这就会变成一个“设定”一样的存在。
先前他便听那三人说起过晏司秋出生时的异象,那当然不是指这孩子命格不好,而是代表他身上具有某种“光环”。
身携光环者,往往出奇遇,其中就以主角光环为最甚,气运所指,逢凶化吉。
而诸如配角光环、反派光环,在某个场合下也会有其作用发挥。
每每光环有动,触发剧情,就随之有奇象出现,最为典型的就是天象。
秋眠在瞬息中通顺了这里的逻辑。
晏司秋也是某本书的角色,而且很有可能不是主角就是重要配角,但他却因为外来法则致使此间紊乱,意外身亡了。
他死后,带了另一种光环的秋眠夺舍了他,取代了他的角色。
现在晏司秋遇到了生命危险,他的光环原本应该借住气运保护他。
结果气运傻了眼,发现找不到人了!
于是仅有天象的表征。
可天象也可以当做一种指示。
“跟着那星辰的灵气走!”秋眠决断道。
他此时并不能分清东西南北,自然也不知荧惑的方向。
——荧惑向东。
东方是他们刚逃出来的地方。
火中的书院如噬人的妖物,张开了血盆大口,这时候原路返回,无异于求死。
可陌尘衣却毫不犹豫,将摇摇欲坠的少年紧抱在怀,一扭头,竟真的冲了回去!
砰——!
破窗而入后,却没有脚踏实地。
书院的地面不知何时凹陷出了一个大洞,深幽不可见底。
于他们而言,如今局面已别无选择,陌尘衣定了定心,任由他们向下坠去。
噼里啪啦的火声渐远在了头顶。
粼粼的波光在眼前浮现。
洞底竟有一方深潭。
陌尘衣以背部向水面,只听“哗啦”一声,一朵巨大的水花炸开。
几息后,修士一身湿透,爬上了岸。
渡劫修者几时有过这般的狼狈,但他本人却浑然不觉。
陌尘衣手脚冰凉地将衣袍掀开一角,露出了少年苍白的脸庞,掂了掂他的气息,失声道:“眠眠!”
秋眠的头很疼。
他听见自己在用力的呼吸,那几乎是快要窒息之人垂死挣扎才会发出的声音,可大口的呼吸引来充足的空气,却反倒让他的头更加疼。
就在那开裂一样的疼痛中,秋眠看见了一个人。
即便那只是一段剪影,也足以让他立即认出。
秋眠死死凝着那身影。
他咬牙切齿,一字一句地念。
“薛、倾、明——!”
很快,那段身影渐渐明晰。
穿书者薛倾明,端立在半明半暗中。
他身披绣银松纹的白衣,发冠精致,长身玉立,臂弯卧一杆避尘,如一只端丽优雅的鹤。
这是他从来的姿容,哪怕在云明宗的暗无天日的惩戒牢内,亦是如此的一尘不染。
这位穿书之人负手而立,语调轻柔地在问——
“穿书局为什么选中你?”
“你担的起什么呢。”
薛倾明对他怜悯地笑。
“为何不答?”
“啊。”
“是已经开不了口了吗?”
他微微倾身,洁白的袖口像是一片云,浮在秋眠眼前。
“那你知道为什么我选中太仪这个个地方吗?”
“其实我有三个选择的哦,同一个位面内有三个境界。”
“可你们这里的人是最差劲的。”
他的每一句话,皆如摄人心神的魔音,“你的师尊是天道化身,你是这本书的因果所系。”
“可是你们是最差劲的啊。”
“天道不济,因果不坚。”
“是你们让我选择了这本书。”
“——够了!”
秋眠厉声喝道。
夺主剑横空出世,红光一闪,他拔剑狠狠刺向了对方。
“眠眠!”
秋眠闻声猝然站住。
他极慢极慢地回过了头。
落英缤纷,香雪满身。
鹤仪君站在身后高大的桃花木下,雾气氤氲开来,他看不清对方的脸,但他知道师尊定是含笑将自己来望。
秋眠的喉结剧烈滚动,夺主剑坠落在地,“叮”的一声,他几度开口却不成言,许久后,他才低低唤了一声:“……师尊。”
“眠眠,过来。”鹤仪君音色矜贵华美,秋眠曾百听不厌。
他看见师尊朝自己招了招手,道:“到我这儿来。”
秋眠便真的向他跑去,伸出手臂,想要去拥抱那高大的男子,他们的距离越来越近,越来越近,可最后,秋眠停在了离对方不到半步的地方。
鹤仪君的怀抱近在眼前。
但他们之间,隔了一把欲燃剑。
那剑刃穿过他的胸膛,淋漓的鲜血染透衣袖,迅速在足下汇聚成了一条血溪。
秋眠却恍如不觉。
“……师尊。”
他仍在极力伸出手,指尖离鹤仪君不过咫尺。
“秋眠。”鹤仪君冷冷的说,“为师从前待你如何,你心知肚明,可为何你要恩将仇报?”
“……我没有。”少年的嗓音里夹了浓浓的哭腔,他变的口笨舌拙,只会重复那一句,“我没有啊。”
淅淅沥沥的血流淌成河,载得那落花浮浮沉沉,艳丽至极。
“你说你已悔过,我念师徒一场,接下了那杯酒,那杯,被你下了毒的酒。”
秋眠争辩道:“师尊,那不是我,那是——”
“有用吗?”鹤仪打断他道:“我万年修为一朝尽毁,天道神格俱毁,已身死道消了啊。”
鹤仪君的面目在薄雾后看不分明,亦或是秋眠的视力又要失灵。
然而他还在极力地睁大眼,想要看清对方的模样,那伸出的手也似乎快要摸到鹤仪君的一缕发丝。
“为师太失望了。”
鹤仪君向后退了一步。
“你欲念横生,妖性不死。”
“为师十分后悔,当日为何要将你从崖下带回。”
字字句句,如刀如刃。
而鹤仪君的身影也在乱花繁影中淡去。
“不!你别走——”
秋眠瞳孔一缩,忽然发力,紧紧抓住了胸口的长剑,竟生生向前挺了几分!
可他的双足像是被冰凝住,根本动弹不得。
他知道自己要留不住他。
方才还在辩解的秋眠忽然扯了嗓子大喊——
“你后悔吧!”
“鹤仪,你后悔吧!”
“是我平庸无能!是我有负云明宗教诲,是我对师长心存欲念!”
“是我……害死了你。”
这气势不过一瞬,秋眠软跪在地,哭求道:“师尊,别走……”
哀求的话一旦离了口,就不再那么难续。从前的每一次都是这样,从来都是如此。
“你要我做什么都可以……”
“你恨我逐我杀我,可以……”
“……只求你,带我走。”
“师尊,求你带我走啊……”
“——眠眠!”
秋眠猛地睁开了眼。
花雾散去,鹤仪君隐在雾后的脸与陌尘衣焦急的面孔重合。
“你……”
秋眠的涣散的瞳孔慢慢聚焦。
低下头,他看见自己身上裹了张灰扑扑的毯子,而陌尘衣则光了膀子,头发还是一缕一缕,往下滴着水。
潭水旁搭了个木架子,正烤着他们湿透的衣裳。
“灵气完全没有了。”陌尘衣这样说,却又像是松了一大口气,他看着秋眠,道:“还好,我身上的药还管用。”
秋眠向四周看了看。
潭水边是黑黝黝的几方高柜,石壁上嵌了夜明珠,这里像是一个地下的暗室。
陌尘衣见他茫然的神色,心中生疼,但没有问他梦见了什么。
没有灵力的安抚,即便是在昏迷中,这孩子也在哭,在求一个人带他走。
秋眠挣扎着坐了起来,垂下的长发遮住他的神情,半晌后,低声问道:“前辈,你有没有恨过一个人,恨到想要把他扒皮抽骨,生食其血肉?”
陌尘衣压住那隐痛,问:“是你之前说的做这个阵,放出邪物的人吗?”
“嗯。”秋眠应后,忽然突兀的笑了一声,“真是讽刺啊——”
他苦笑说:“日日夜夜怀恨在心,没有一刻停下,我告诉自己此仇不共戴天,他的一根头发丝我也不能忘,化成灰我也要认得,我要他血债血偿,挫骨扬灰,后来我也如愿……”
在用因果琴立灵屏时,秋眠也尝试联络穿书局,不出所料,通讯全部失灵。
可穿书局的自动报告系统,还留了一条简讯记录在琴中。
“穿书者状态:死亡。”
他真的杀死了那个人。
那么这个阵,很有可能只是薛倾明的一个遗留产物。
但秋眠没有喜悦。
“可是我发现,我只记得我恨的人,却已经快要忘记……”他抬起头,哑然失笑一般:“快要忘记我爱的人的样子了啊。”
秋眠说完便默默了一阵,片刻后又转过目光,道:“这里应该是晏氏的暗室,我们……”
话至此,他却没有把正事说下去。
修士的怀抱秋眠并不陌生,依然温暖结实,只是之前没有这么密不透风,也没有这么的紧。
“我不知道如何宽慰你,眠眠。”修士涩声道:“但我知道这是什么感觉。”
秋眠靠在他的肩膀上,像是依偎一根浮木,他自然可以随波逐流,但此时却是浮木将他固执地托起。
“再睡一会儿吧,眠眠。”
陌尘衣说:“这里交给我。”
有时,他会梦到自己浮在水上。
那是一片粘稠的黑水,广阔不见尽头,无波无澜,如同深渊泥沼。
他仰面漂在水中,荡来又荡去。
水淹没的速度是十分迟慢的,从双腿蔓延至腰部,再到手臂和胸膛……
直到胸口也沉入的时候,常常他会觉得窒闷,但只要忍耐过了这一阵子,接下来就会好过太多。
潮水来去,秋眠期待于没顶的一瞬。
那么他便能也成为一滴水,融于万千的水中,没有任何的不适与苦痛。
而今他又感受到了熟悉的漂浮感。
只是这一次,却又与从前有所不同。
这熟稔的水上,却多了一叶小舟。
扁舟载着他在水上荡,冰凉黏腻的黑水不再沾衣,又有风拂面,小舟似乎有了一个新的方向。
耳畔的浪声渐渐远去。
秋眠眼睫颤动,在松软的被褥中醒来。
“……阿眠?”花冬探身过来,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你醒了吗?”
头还是疼,但既然知道疼痛,就说明已经清楚了意识,表明已经回到了人世。
少年应了一声,嗓子还是哑的,夹了浓浓的鼻音。
他向四周环视,昙花帐顶的纹路净雅玄妙。
这里是晏司秋的卧房,相较于之前的空荡,已然添了太多的布置,什么都是簇新的,华贵精巧,与老屋的尘土气格格不入。
“你睡了快两日。”花冬满目关切,给他垫高了枕头,又端上一碗汤药。
那碗或是玉质,兴许极其有分量,花冬双手捧来,也还不住地在抖。
秋眠接了过来,这一直放在案头的汤药现在竟还有热气,是用灵力温住,随时等他醒来便能喝。
“陌仙君说出门一趟,千万叮嘱你醒过来了切莫着急。”花冬坐在榻边,轻声说:“他已经有了法子,回来后就与你说。”
夏日暑气渐盛,仅收起了一半的薄纱如烟雾似的散开,而那云烟抚过少女的眉目,余下一段深刻的伤怀。
秋眠双手捧了那碗,却并不喝,他低声道:“冬儿,你怎么了?”
花冬身子一颤,笑道:“没有啊,阿眠,啊……”就说火上还热了汤,要起身离开。
“不要瞒我。”秋眠抬眸笃定道:“你瞒不了我。”
从他醒来的那一刻就已感应到。
陌尘衣的灵屏如一面高墙,将这间四面屋子围住。
而灵屏后,还有很多人,气息沉稳,修为不俗。
“……与阿眠无关。”
花冬似乎流失了所有的力气,她重重坐了回去,或者说,跌回去才恰当。
少女的双手绞紧了布衣的边角,片刻后咬牙道:“是我的问题。”
而这一句后,忽听“吧嗒”一声。
秋眠太知道那是什么动静。
眼泪滴落,往往就是清脆的一响。
“我不应该留在这里的,但陌前辈说这不会传染,他把那些人打走了,还立了灵屏……”
花冬的眼泪噼啪落下,如雨水浇上芭蕉,她气力不济,呼吸也急促:“这是不对的,这不符合规矩,我命不好,我没福分……”
抽噎之后,她给自己判了一个结果:“我应该去迩烛塔……”
秋眠握住了她的手腕。
而其实根本无需去切脉,衣袖稍高一寸,便可见她的情况。
晏氏的怪病在她身上出现。
并且来势汹汹,又因陌尘衣的强留,呈现出了后期才有的症状。
少女细瘦的手腕之上,已是一片缟素。没有皮肤的质感,也没有血液在经脉中流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