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身体在变成……纸张。
花冬抿唇就要抽回手。
青光却从少年的掌中晕开。
花冬一愣,那是她熟悉的用以治疗的灵力,治过她的腿,也治过她留有旧伤的身子。
可这一回光华过处,什么也没改变。
“阿眠,不要浪费灵力了。”花冬疲倦地摇头,“你的身体也……”
“别说了。”
秋眠打断他。
少年的唇色苍白,可掌下灵力却愈发地盛,他反问道:“你方才说是你命不好没福分,那你有没有想过,是我害了你?”
灵力在不容拒绝地在尝试挽回她逐渐纸化的身体,落在那截手臂上,却了无踪迹。
而在秋眠眼中,这就如同往干枯开裂的土地上倒一杯水那样,会有一瞬间的好转,可总体还是收效甚微。
但他没有停下。
秋眠默默想……
真的,没有任何长进。
自己还是这么狂妄自大,是他默许了花冬的留下,是他自以为可以保护这个丫头。
那些灵屏,那些守护阵,那些追踪阵,如今看来就是个笑话。
“阿眠!”花冬没有力气,收不回自己的胳膊,就按住了他的手,“是我选的,是我要留在这儿,阿眠,你听我说……”
是她命悬一线,却也是她在相劝。
花冬抽了抽鼻子,哽咽着道:“没有这样的道理嘛,你看,你答应教我的时候我就很庆幸自己当初留了下来,这是我的私心,得了好果子就会暗暗窃喜,可不是好结果的话,难道就去怨恨么,既然有了决断,就该知道凡事皆有两面。”
“何况你们也没有做错什么,我听陌仙君说你们有好大的发现,是可以走出去了吗,真好啊,我也没有看过外面的世界……”
她大着胆子,伸手撩了一下少年垂落的鬓发,挤出一个比哭还伤心的笑来,她似乎断定自己命已至尽头,诸多回忆纷至沓来。
有关过往,有关此生。
若无人知晓,如何算是活过?
“我出生在棠州之野。”花冬道:“及笄那年,父母将我许给一户人家冲喜——”
她讥讽一笑:“冲喜……哈!过门那日我就把那爷冲走了,他们又让我去‘追’那素未谋面的丈夫。”
秋眠沉默着听她的讲述。
将死之人,总与他说此平生。
“他们也没想到我能跑了,那也是我第一次感受到灵力,居然是在棺椁中。后来我流亡到了竹州,没有身份也没有户籍,只有一身仙骨。”
世家招仙仆,她混入其中,世家不在乎仙仆的来路,毕竟一份卖身灵契就是他们今后的命数。
这就是属于花冬的过去。
一段话可道尽,三两言可陈词。
“阿眠,我们相处不久,但我知道你是个很好的人,我的感觉一向很准。”
花冬连大声讲话的力气也无,于是慢慢地说:“而且陌仙君也讲,你之前每次给我调养,同时在用灵力洗我的经脉,你真的想让我成为医修,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这是天大的恩情,我不知哪里值得你这样待我,但我感激你,你是第一个,没有把我当物件来看的人。”
她的父母将她看成一份彩礼。
那户人家把她当成一个陪葬的泥偶。
晏氏的二少爷曾想强用她,不过区区侍女,不过区区炉鼎,幸而遇上了一个行侠仗义的好心人才助她逃过一劫,可也几度辗转,被打发来与一痴儿相伴,或者就这样了此余生。
是秋眠突然来到的灵魂给了她新的希望,是阿眠在听她红着脸说出志向时,没有讥讽她不自量力。
那时,秋眠道:“好啊,我从前就修医道,可惜弃道重练了,我其实不喜欢弹琴,也不喜欢用剑,来日若能出去,你代我去当个医修罢。”
这明明是少年的私心,也是她的梦想。
方才花冬扒在床头,是想等阿眠真正好起来了再走,而当她看着他,也就像是看到了那发光的梦。
一触即碎,却光芒万丈。
怎么可能不难过呢。
明明前几天还是好好的。
大早上她搬了木箱出来晒,那么重的木头箱子,她也能推动。
花冬还在期待她的小师父回来教她医术……可仅是这短短几天而已啊。
秋眠的灵力告罄,他深吸一口气,对花冬道:“我同你去迩烛塔。”
“不可以!”花冬断然否决。
“可以哦。”
却听一道声音从窗边传来。
陌尘衣靠坐在窗台上,不知已坐了多久,他侧头对他们二人道:“我已经摸出了因果,迩烛塔一定要去。”
修士下了窗棂,走到他们二人之间,把他俩的手拉开,随后浑厚的灵力趁机穿入,将他们团团合住。
接着修士抬手,给他们一人脑壳上来了一记脑瓜崩。
花冬:“哎?”
秋眠:“……”
你搁这敲鼓呢?
陌尘衣先对花冬说:“你居然还想偷偷溜出去跟那些人走,不要这么懂事好吗,我们修仙的还在这里,轮不到你冲出来,再者说天塌了还有个高的顶,既然已经把你当自己人了,也请任性着相信我一下啦。”
花冬眼泪汪汪:“呜自己人?!”
陌尘衣挑眉道:“不然呢,修真讲究机缘,我们三个有缘。”
又转而对秋眠说:“眠眠。”
“打住。”秋眠立即道:“教训先延后,前辈说的因果是怎么回事?”
陌尘衣一顿,心说小家伙你这样不顾自己的身体还骄傲不成?但看他苍白的脸色,居然还真就教训不出来了。
于是他说道:“昨天那个书院的地下暗室,里面有很多有关晏氏的记载,其中就包括一个晏家嫡系的笔记,内容冗长,我们长话短说。”
这个阵的因果其实非常简单,眠秋眠猜的也不错,那些纸人就是为了转嫁灾祸而存在。
陌尘衣背诵了一段笔记内容。
——天华元年,晏氏子弟多染怪症,无故暴死者众,通报修真门派来查,却无所收获,只说疑似与府邸地脉中滋生出的邪气有关。
“天华元年便是这里的启章三百八十二年,在这一年末,晏氏本族举家搬迁,但邪气灵智似乎已锁定后辈,依然不断子息凋亡,活着的惶惶不可终日,不知何时会被索走性命。”
“就在他们一筹莫展时,来了一个自称云明宗的修士……”
“云明宗。”秋眠一惊:“可是叫薛倾明?”
“不知,但道号丹尘。”
“是他。”秋眠目光冷冽,“是他给晏氏出了这个主意。”
“这丹尘道人给晏氏留了这个阵法,以森罗幻象阵为基,将族中子弟的血脉与纸人相连,又把纸人活化,骗过邪气。当纸人在阵中死去,外面的那些人就可免于一死。”
他们夜里看到的景象,其实是邪气具象化,在追逐替身的情形。
这个过程是非常缓慢的,所以应当每天夜里都会有这种情形出现,但又似乎被竹灵的气息掩住。
陌尘衣昨夜再去,还是同样的场景。
秋眠想通其中关节,“难怪书院的纸人所画全是阵中人,那些所谓‘送走’的人,不是真的发病,而是他们的纸人终于完全被邪气吞噬,本人逃出生天了才是。”
“对,但是眠眠,你有没有发现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秋眠颔首:“有,那冬儿这种什么怎么回事,还有这个阵的灵力……”
话自此,他倏然一顿。
这其实是一个问题。
法则之力只有限制的作用,并不能提供灵力,这么大的一个森罗幻象阵,它的灵力来源究竟是什么?
之前秋眠认为是薛倾明在外有设供灵基座阵,可现在他都死了,那么灵力一定来自于阵中。
“迩烛塔是什么地方?”陌尘衣眯眼道:“重者苟活之,轻者供养之。”
这个阵中,有纸人化为的世家嫡子,也有当年晏氏的庶出和旁系,以及万千仙仆。
他们的灵力成为了这个阵的养料。
失了血肉灵力的人,正是一张皮囊,再干瘪一些,便也如一张纸。
同质化的东西,最亦瞒天过海,混淆视听。
“以及,我还有一个发现。”陌尘衣沉声道:“邪气上的火焰,是人之怨念。”
秋眠皱眉道:“如果这个森罗幻象还在晏府的原址上,那么这就是在养蛊,不、不止……”
他语气愈发冰寒:“邪气在太仪界很难繁衍,因为我们的一条法则对它有天然的克制作用,而这个森罗幻象一旦成熟,携了我们生灵的怨念的邪气撕裂而出,与地脉中的邪气其相连……”
陌尘衣总结道:“这是一个,毁天灭地的大计划啊。”
薛倾明什么做不出来?
秋眠与他周旋了十余年,再清楚不过,他的这位“师叔”,正是用端庄的皮囊包住了浑浊的野心。
薛倾明生有百相。
秋眠见过他不止一面。
心机莫测有之,天真澎湃亦有之。
他可以是慈悲大度的神明,温柔地亲吻信徒的额头,再以刃穿心,贴耳说上一声:“请你去死呀,可好?”
穿书局曾给出警醒,永远不要对此人有半分的低估,并向秋眠透露过一部分的信息。
此人乃是一个异化的“天道”的造物,但细节全未说明,只因秋眠是太仪界唯一的执行员,他一旦被俘,极大可能会将穿书局的计划泄露。
这倒不是说穿书局不信任他,而是太仪小组的几十号负责人,都曾与那异化的“天道”打过交道。
他们可以断定,只要自己人被抓,不论生死,都能被撬开嘴。
针对异化“天道”,翻书计划只是穿书局制定的众多的计划之一。
秋眠曾见过另一个计划的阵亡名单。
那是穿书局与“天道”的正面交锋,双方投入人员不计其数,战役打的惨烈,穿书局一度临危,无数员工沦陷在了“天道”的地盘。
若不是一位指挥在危机关头开出一个大型跨时空的传送阵,他们几乎会搭进去半个穿书局。
而指挥先生付出的代价也并不小,作为穿书局一把手钦定的继承人,他千万年的积分努力付之东流,命如烛火,朝不保夕。
穿书局没有告知秋眠太多,秋眠也不想知道,他仅知晓那位更为恐怖的“天道”无法亲自前来太仪界。
于是便派了祂的造物来。
薛倾明一直叫那天道为“父君”。
在与其相处中,秋眠发现此人的性格完全是割裂的,有承自那位天道的温文尔雅与行事手段,也有许多出自他对父君的孺慕。
他是在讨父君喜欢的孩子,把太仪献宝似的捧出去。
秋眠曾被他斩过蛇尾,在无尽的金麦田中挣扎了一夜,连他自己也不知,他的血画出了一副巨大的图形。
薛倾明在用这幅画向父君通讯。
“眠眠,回神啦。”
陌尘衣见他坐在镜前发呆,手上木梳的齿已深深嵌入了掌肉。
修士用术法隔空取了梳子,拿来晃了晃道:“我给你梳如何?”
秋眠回了神,刚想说不必麻烦,对方却已经给他梳了起来。
他无心去拗这修士,便讲起出阵的疑点:“前辈,你说真的会有人把因果详细记录下来吗?”
秋眠面朝铜鉴,其中倒影的人脸模糊不清,映出的唯有冰台色的轻袍,苍白的肤色与素色的衣一抹而下,影影绰绰,似一道虚渺的的鬼影。
陌尘衣的灵力从单薄的肩上传递。
可不过短短几日,修士就发觉少年的身体越来越像是无底的深渊,他的灵力如江河入海,却难以补充这枯竭干涸的躯壳。
出现这种情况,陌尘衣已隐有猜想,夺舍之人与躯壳排异,大抵就会如此。
“非常像一个陷阱。”木梳从上至下,遇上打结不通的地方,他便就一手轻轻掐住上方的头发,另一手用一点点梳开,“但哪怕是陷阱,也不得不往下跳了啊。”
……没有时间了。
不论是花冬,还是秋眠,亦或是在逐渐被同化的陌尘衣,都没有那么多时间了。
而留下记录的人,把因果大大方方放在了他们面前。
在因果中,迩烛塔的存在感极强。
朱红高塔,承担了两个媒介的作用。
一者运转阵中灵气,活人在那里死去;二者作为生人与纸人的转介处,纸人在那里解脱。
而他们也已经计划好如何入塔。
参考书院夜间秘密的展露,陌尘衣从前去书院一无所获,很可能就是因为他的身份问题。
此番他为看顾作为学生的秋眠而担任讲习先生,有聘书有令牌,就得以见到夜中的书院。
这也许就是一条筛选人员的法则。
那么进迩烛塔也就要有一个光明正大的身份。
什么人可以进塔?
在晏府祠堂的供奉神明者。
“后日就要做祈福了,这正是个时机,只是祠堂侍神者甄选严苛,而今去弄正当身份怕是不行,不知冒名顶替可否骗一骗那法则?”
陌尘衣将他的长发顺好,探手在他面前的匣子里择发带。
秋眠随手勾了一根白的出来,陌尘衣却将其绕在指间,转而去取了一条银朱色的出来,笑道:“这个好看,添气色。”
“……嗯。”秋眠没有拒绝,用镜与陌尘衣道:“确实太惨淡了。”
“眠眠。”陌尘衣欲言又止,顿了一顿后还是问了出来:“云明宗,与你是什么关系?”
就在方才,陌尘衣将他在笔记中读到的内容尽数背出后,一个年号令靠在榻上的少年挣扎坐起。
少年仓皇地握住陌尘衣的手,颤声请他再说一遍。
经由这份记录的触发提醒,陌尘衣能暂时摆脱法则的同化,他想起一些真实世界的情况,说:“天华八十七年,我来自这个年份。”
那一刹那,秋眠耳边嗡鸣不断,眼前阵阵发黑。
——怎么可能?!
翻书计划已经完成了百分之九十八……外面的时间为什么没有回到《迷仙》的初章?!
陌尘衣见他神色恍惚,整个人如烧过的残灰般一吹就要散。
他将少年半揽在怀,给摇摇欲坠的秋眠一个肩膀,问说:“你是不是有家人在血厄之祸中离世?”
陌尘衣熟练地拍他的背,“没事、没事儿啊眠眠,天地灵气逆转,因果重算,很多人都回转了回来,我就是其中之一。”
“云明宗——”秋眠抓住陌尘衣的衣袖如溺水之人抓住一根稻草,“云明宗的峰主们如何了,还有宗主鹤仪仙君,他如何了?!”
陌尘衣第二回听见“鹤仪君”这个道号,头一次便是在少年深陷梦魇的哭求声中。
“云明宗的峰主们我见过一回,都好好的。”他极力回忆自己重生后的景象,“那个第三峰的纪峰主经常在外面走动,呃她叫什么来着,纪南月?和他搭档的器修峰主也在。”
再绞尽脑汁回想加猜测道:“至于你提到的云明宗主鹤仪君,我虽没见过,但林涧肃这宗主已经通告修真界说自己不干了,我想是因为那前宗主应该也活回来了的缘故,该是在闭关吧?”
陌尘衣原说这些是想宽慰眠眠,谁知效果出乎他的意料。
怀中的少年重重闭上了双眼,随之浑身一震,一口血就喷了出来。
在那之后,陌尘衣鲜明地到眠眠的身体急转直下,魂魄与躯壳的契合度低的不能再低。
这本就是个死躯,此时这活人的一口气却也快要散了一般,速度快的连陌尘衣也猝不及防。
从前陌尘衣便在这孩子身上闻到了一种死气沉沉的味道,但现在这气味竟发生了某种改变。
变得舒卷张开,虚渺的抓不住。
云明宗与他有什么关系?
……大抵是恨。
秋眠哑然失笑,“不过既然生死已过,也就万事皆休了罢。”
他不欲再继续这个话题,转而说:“便按计划行事,今夜前辈先去探迩烛塔和祠堂,我先去书院的暗室内弹因果琴,之后与你回合。”
既然笔记竹简带不出来,说明因果就附在上面,他要去把因果线索抽取。
再来就是最后一个条件了。
站起身,秋眠披上外袍,对他道:“前辈,我去看看花冬。答应您的琴我不知是哪一段,我会的谱子若只起一章,一刻不停的弹,后日可以弹完,兴许其中就有您徒弟的那支。”
陌尘衣静了一刻,颔首道:“好。”
他们要去迩烛塔,却定不能把花冬留在这里,而解铃还须系铃人,如今迩烛塔俨然要成这个阵的中心。
花冬以及这阵中所有的生灵若想离开,也必然要经过这座高塔。
再想了想局势,陌尘衣思绪慢慢发散,又在猜一会儿眠眠会抱哪种小动物回来。
花冬要撤走,但不能明目张胆,恰好陌尘衣芥子囊里有个法器,可以暂时收存只小灵兽。
他们就商量把花冬姑娘变成小团子偷偷带出。
眠眠一定会问花冬想变成什么团子,而那小丫头必然会说都好都好,看你喜欢。
眠眠会喜欢什么小动物呢?
陌尘衣想,他会喜欢毛茸茸的小团子吗?
秋眠离开了一炷香时间,想必也是和花冬再谈了谈,再回来时,手腕上多了个镯子。
镯中卧了条烟霞色的小蛇。
陌尘衣:“……”
他默了一瞬,道:“眠眠,你喜欢……蛇?”
“对啊。”秋眠点头,“长毛的不好带,这个方便。”
真真是效率至上了。
陌尘衣默默记下少年独特的小动物喜好,给那镯子中灌了一些灵力。
花冬修养其中,舒服地酣睡,还是毫无软体动物样儿的肚皮朝天的睡法。
把花冬领了出来,秋眠按照承诺,准备给陌尘衣弹琴。
院中夏木茂盛,高大的亭盖遮下了碧波似的影,他盘腿坐在蒲团上,一把连同书院服饰一并送来的琴横在膝上。
陌尘衣当时说要给他买琴,但还目前在慕色,晏氏的宝库他也去过,却觉无哪一把琴可与少年相配。
眼下也仅能用手边的这一把。
有风自青萍之末旋起,披一席青色衣袍的少年在树下弹起一曲又一曲。
他会的曲子繁多,毕竟当过挽仙楼的琴师,当世盛行的曲目皆要练习,但多是风月。
既然答应了陌尘衣每一曲都试一试,他也没有去挑选,想到什么弹什么。
曲如流水,从风花雪月至灯花棋子,依依杨柳送多情人,春末荼蘼盛,冬雪侯归人,终于唯一的一首峥嵘铿锵,狼烟烽四起,春闺梦里。
音愈高,声越切。
而秋眠显然低估了这把琴的质量。
“铮——!”
一声过后,弦断琴毁。
秋眠垂眸道:“我去修一修。”
“不必了。”陌尘衣起身上前,合住他的泛红的指尖,说:“后面的曲子,下回再弹吧。”
“可是……”
“我徒弟不会在这里。”陌尘衣沉声道:“离开此处,我们再弹。”
二人匿去气息,至供奉堂后院高墙上。
秋眠仍怀抱那把断过弦的琴,而今那崩弦已被续上,他衣袖宽垂,神色竟亦是轻快。
他信手拨了几个音,未有一音奏出,却有灵波微漾,悄然的弦音潜入风中,往空寂的堂内去了。
门扉深几许,月溶溶在天。
灵识与琴音相融,片刻后,他已对祠堂内景了然,尤其正堂上,那所谓不留相的“神明”留下的一盏金灯。
此灯并非甚么了不得的法器,仅就是一个用以传达生灵祈愿的转换器。
薛倾明的目的是要做天道,他的一贯索求,便是人间的香火与祈愿。
曾经的太仪天道谨守了法则,无情上善,祂维系的是境界内的大因果。
穿书局内有太多的天道在任职,祂们说,每天要处理的因果如汪洋大海,如果只是因果也就还好了,夹在其中一并送上来的,还有无穷无尽的愿望。
可若不在因果中,这些愿望祂们并不会如何,也不能如何,用祂们的话说,便是——
信吾也好,不吾信也无妨。
毕竟,拜的又何曾是吾呢?
而揭开那层面纱,换个说法,心愿也可称为“执念”。
在天道那儿,就叫作功德。
要是运转得当,这是比仅靠灵力清修,要快千百倍的捷径。
薛倾明并不稀罕只拿下一个太仪,这里是他的跳板,他想要终有一日可与“父君”比肩。
所以他要变得更强。
一个境界内最强的即是天道,他想要当天道,可却未必会尽天道的职责,而他自诩的神明,是真的在试图实现那些执念。
譬如晏氏希望能子子孙孙不凋不落,还要成为气运云集的大世家。
在此阵法下,也真的达成。
“这神明啊……可真贪。”
秋眠微微抬了头,明月朗朗,有鸟振翅高起,掠过墨色的夜空。
少年勾了唇,眼眸中却无半分笑意,他淡声道:“真是可笑,若只去听强者的声音,还不如一直至高无情。”
明月洒落,将他笼于一片薄纱似的光中,浮浮冉冉,如冰雪消融。
陌尘衣忽然用手拍了拍他的肩。
“前辈?”秋眠不解。
修士摇头,他只是在一瞬间觉得这孩子将要随水流散。
这感觉太过细微,陌尘衣也不便说出,于是随口问:“眠眠在书院有新的发现吗?”
“没有。”秋眠笑道。
又屈指勾了一下弦,琴弦仍哑,颤颤无声。
他环视一周,忽然说:“这样有点儿像坐在屋顶上晒月亮。”
供奉堂内的侍神者会在子时出没,或去迩烛塔,或为白日祈福祭神做准备,他们要等的就是这些人。
索性还有小半个时辰,秋眠屈腿坐下。云月相逐,风爽拂面,他长呼道:“真轻松啊——”
“眠眠以前经常这样?”
陌尘衣发现走了一趟书院,少年的兴致出奇的好。
像行了很远是旅人卸下来沉重的包袱,秋眠轻快地点头道:“嗯,我以前在屋顶上有个窝的。”
这就是很新奇的说法,陌尘衣也落坐于他旁侧,掌下是琉璃玉瓦,浮了一层薄薄的霜雪般的皎白。
衣袖覆于其上,也仿佛是在桃花汛中浮沉,夹了冰与水,生生不息地淌。
少年似乎因此景致而变闲适,他合抱住琴身,连额头也贴了上去,不知想到哪里,道:“前辈,我的琴里原本住了……一只灵。”
他把“系统”换了个更好理解的词汇。
太仪灵气并未足到可令兵刃法器化出灵身,能修出灵识就已是能排入世间法器前十位。
“是你那把青色的琴中灵么?”陌尘衣知道那琴并非凡品,故而也不惊讶。
“嗯……它是我的一个搭档。”秋眠半合着眼睛回想,“它陪了我许久……其实我以前很不喜欢一个人待着,非要热热闹闹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