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解下腰间一枚玉佩,又从怀里掏出个荷包,递到奶娘手上:“这块玉是我送给孩子玩儿的,荷包里面装着她亲娘的旧物,你先替孩子收着,多少也是个念想。”
她娘穷困潦倒而死,又能有什么旧物呢?荷包里装着的不过是一片从她尸体上剪下来的碎布。
对于那位凄凉的死在芦苇丛中的伟大母亲,萧扶光总觉得她应该被人记住,至少,应该被她用鲜血哺育了不知多久的女儿牢牢记住。
奶娘显然也听说过念慈的来历,当下恭恭敬敬地双手接过来,将荷包小心地塞到了怀里。
在冯府的最后一点事情都办完了,萧扶光不欲久留,也懒得再向主家辞行,领着人就准备回去。
自从在西阳城被围堵过后,萧扶光出门要么坐马车,要么会乖乖带上护卫,避免再出现被大姑娘小媳妇当热闹看的糗事。
今天他也同样带上了十几个麒麟卫,都在大门处倒座房里歇着,刚见到他的身影,十几条人高马大的汉子瞬间齐刷刷站起身,将他团团围住,十足的气派。冯府的下人赶紧牵过马来,小心地伺候着这些大爷出门。
前面是六个麒麟卫打头,萧扶光被围在中间,原本是十分稳妥的配置。谁知一行人才刚出了冯家的大门,就被人堵住了。
准确的说,是被乌泱泱一大群肩挑手扛的百姓们给堵住了。
发现有人堵路,最前方开道的麒麟卫第一反应就是拔刀,可是待他看清了来人手上拿着的都是些什么东西之后,嘴角没忍住抽抽了两下,利落地反手将刀收回鞘中。
与此同时,没见到想见之人的百姓们也很躁动,有个胆大的老人家扬声问为首的麒麟卫:“这位官爷,请问萧大人在不在?”
原来,昨天太子和萧扶光的行踪就已经被冯府附近做小生意的百姓看在了眼里,可惜麒麟卫们担心太子安危,后面还是设置了关防不准人靠近,不然两人可能昨天就已经被堵住了。
而萧扶光今天干脆是骑马过来的,一路上不知道有多少人都晓得了“莲花童子”萧大人在冯将军家里的消息,当下一传十十传百,都带着东西想来看看这个据说是观音菩萨座下金童的西阳城的救命恩人。
弄清了个中原委,打头的麒麟卫纷纷让开,将猝不及防的萧世子展露在众人面前:“喏,那就是萧大人。”
看着乌央乌央的人朝自己涌来,萧扶光骑在高头大马上,倒也不至于害怕,只是仍然有些懵逼:他们找我干啥?
然后就被各种手帕、团扇、香囊砸了一头一脸……
啊,真是熟悉的感觉呢。
将头顶的一块手绢摘下来,一回生二回熟的萧世子淡定地想到。
不过这一回与上次还是有些不一样的,除了作风依旧大胆的娘子军们外,还多了很多年岁颇长的老人家,颤颤巍巍地手上的礼物想要递给他。
这阵仗萧扶光完全招架无能,求助的看向四周的麒麟卫,谁知他们都跟看好戏一样,只是笑嘻嘻。虽然依旧全神贯注戒备着是否有不轨之徒,却怎么也不肯上前为萧世子拦住热情的百姓。
看着眼前头发花白的老奶奶踮着脚吃力地将一个提篮举过头顶,萧扶光担心她跌倒,只能将篮子接到手上,又示意昔墨掏钱。
可是见他接了东西之后还眉开眼笑的老奶奶,在昔墨掏出荷包的时候一秒变脸,说什么都不愿意要钱。
其他人见状,也纷纷围上来非要“萧菩萨”收下自己的礼物。
没错,要不是萧扶光耳朵尖,都不知道现在西阳城的人竟然都这么称呼他。
于是,等太子殿下再见到萧扶光时,就只看到了一个被大包小包差点压垮的人影,跟着的麒麟卫们也都没有被放过,各个都扛着一大堆东西。
在太子的帮助下,萧扶光艰难地将那堆东西卸到桌子上,这才有空擦擦脑门子上的汗。
闻承暻哭笑不得:“你才出去多久,上哪儿买这么多东西。”而且看起来都很粗劣,不是靖侯世子平日会吃用的东西。
萧扶光累得整个人都恨不得化到椅子上了,但眼睛依旧亮亮的:“殿下,这都是西阳的百姓们送的!他们太热情了,臣不收的话恐怕今天都回不来呢。”
“臣想着他们其实也想给您送东西道谢,只是找不到机会罢了,所以就把这些东西搬来给您也看看。”
几砚也在一边凑趣:“殿下现在可是西阳城人人称颂的大英雄,小的们出去买东西,都不敢说自己是太守府里出来的,不然商户们都不肯收钱。”
闻承暻再看向那占了满满两大桌的物什时,眼神便有了些微妙的变化。
西阳本来就穷,又连年战乱,这里的居民就算拿出家里最好的东西奉献,其实也不过只是一些猎到的野味、或者是自家制作的吃食,以及颇有本地特色的皮靴皮帽。
无论是哪一样,都算不得珍稀,以往也绝无可能出现在大雍太子的眼前。
闻承暻看着那些做工粗劣的礼物,突然捏起一块其中糕点放进嘴里,明明是很普通的食物,但他却仿佛在此刻尝到了人间至味,细细咀嚼了良久,才珍而重之的咽下。
太子的情绪不对劲,萧扶光却没有选择在这种时候出声,甚至还用眼神示意一旁想要说俏皮话的甄公公也闭嘴。
小美仗着除了萧扶光没人能听到它说话,这时候幽幽的感慨了一句:【这就是所谓的你把人民放在心上,人民将你举过头顶吧?】
【封建社会哪有人民。】思想板正的萧世子反驳了一句,不过他也承认:【百姓们的心,才是最真的。】
也是最好满足的。
家中来了贵客,林相爷秘密与其对谈许久,又亲自送了客人出去。回来的时候,刚进门就看见他二儿子林彦生吊儿郎当的提着个鸟笼准备出门,林万里实在看不惯这小子总是一副没出息的样子,当下抬脚就要踹过去,却被林彦生机灵的躲开。
林二公子嬉皮笑脸地:“爹忙完啦?儿子新得了一只蓝靛颏儿,嗓子又亮又透,睡前听上一曲再好不过了,正准备调理好了送您呢。”
林相素来有个亏觉的毛病,睡前常让歌姬离得远远的唱曲儿助眠,他能记挂到这点,倒也不算没孝心。
再加上为人父母,总是不自觉地会更加偏爱小儿子,所以在爱子的几句花言巧语之后,一贯自诩严父的林相也没了火气,勉强板了脸,教训道:“孽畜,你也不用总是拿话哄我,如今有一件事,你去给为父办了,比你养一千只鸟都来的有孝心。”
听了这话,林彦生赶紧将鸟笼子搁在地上,朝父亲拱手一礼:“还请父亲大人尽管吩咐。”
能交给跳脱的二儿子去办的,当然也不是什么特别重要的事情。
如今太子风头算是出尽了,每回大朝会陛下都恨不得夸上大宝贝儿子八百遍,可他老人家似乎忘了,三皇子还在虢阳城里待着呢。
兴平帝能忘,林万里却不敢忘了这个外孙,只能交代林彦生赶紧将人接回来。
听说要接闻承旬回来,林二公子不解:“三殿下好歹也是柔然之行的正使,难道不该和太子殿下一起回来吗?”
说不定还能蹭上点儿功劳呢。
明明也老大不小了,林彦生一双招子里却仍是不谙世事的天真,无辜地对面的老爹。
林万里面皮一抽,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一脚过去:“和太子一道回来?!你是不是还嫌咱们家不够丢脸呢!”
实在是不堪造就,不堪造就啊!
离西阳不远的一座小城里。
大热的天,八宝苦哈哈地从侍卫手上接过一壶滚水,送到常喜的住处:“师父,热水打来了,我现在给您倒上?”
常喜横了他一眼:“那不然呢?留着以后给你师父坟头树浇水啊?”
要倒水就直说嘛,干嘛总是阴阳怪气的。八宝像个受了委屈的小媳妇一样,敢怒不敢言的将水倒在银盆里,又放了些祛暑的药材进去,用滚烫的热水激发其药性。
因为天气太热,他们又一直蒙头赶路,其他人还算好,养尊处优久了的常喜公公却消受不住,起了一身的痱子。
一开始还好,只是有些瘙痒,随着后面行程越发紧张,在顶着中午大太阳赶了几天路之后,那些小小的一颗一颗的痱子便在皮肤粘连成了一块块红肿的饼子,有些痱子甚至长出了白尖尖,又痛又痒,衣服的任何摩挲都是一场酷刑。
等水凉的差不多了,八宝拿帕子浸透药水,轻手轻脚地往常喜的脖子和背上擦。饶是这样,常喜仍是痛到嘶哑咧嘴,额上都结了不少汗珠。
擦着擦着,八宝好像听到了一声抽泣,起初还当自己听错了,结果马上又是一声清脆的吸鼻涕的声音。
以为常喜是痛到哭了出来,八宝在心里嘀咕着师父真是上了年纪越发小孩子心性了,又轻声哄道:“您且忍着点儿,等到了西阳,用药水好好泡上一回,保管您就没事儿了。”
“咱家是连这点儿小事都忍不了的人吗!”常喜被他哄小孩儿的口吻气到不轻,反手就将擤了大鼻涕的手帕砸了过来。
好心被当成驴肝肺,八宝那叫一个委屈:“既然忍得住,那您干嘛哭啊。”
“咱家哪里是在哭这个!”收了个木头脑袋徒弟的唯一好处,就是不用担心被他背后捅刀子,但坏处可就太多了,首当其冲的就是要时刻当心被他气死。
换了个姿势,让徒弟可以更方便的擦到身后痛痒之处,常喜语气有些低沉:“我只是想到,殿下出来的时候天气比这还要热,又没带个贴身伺候的人,一路上只怕比你师父还要遭罪呢。”
再加上闻承暻出发前腿伤尚未痊愈,常喜实在是不敢细想他这一路究竟吃了多少苦。
八宝也沉默了,他八岁进宫后,就被常喜看中留在东宫伺候,只伺候过太子这一个主子,他不知道别的主子和下人是怎么相处的,只知道殿下虽不是爱刁难下人的主儿,却也不怎么亲近他们这些内官,有时候板起面孔来,更是会吓得整个东宫大气都不敢出,让人根本不敢有亲近的心思。
所以八宝一直不明白,为什么常喜不仅不怕太子,甚至有时候还能把他当成晚辈一样关照,满心满眼都只有一个太子殿下。
不过在经历了最近的这些事,他对师父的想法,似乎也能稍微共情了。
能切了子孙根进宫的,哪里会有什么好人家的出身?几乎个顶个都是苦汁子里拧出来的可怜人,也只有这样的人,才会对太子奋不顾身救下一城百姓的行为产生如此强烈的触动——当年在泥泞里挣扎的他们,如果也能遇到太子,是不是命运就会从此不一样呢……
见徒弟出神出到帕子凉了都没发现,常喜回身一个爆栗扣他脑袋上:“差不多得了,伺候我把衣服换上,一会儿还要和侯爷用饭。”
他提到的侯爷,当然就是被派出来敦促和谈的靖远侯萧伯言,只是靖侯前脚刚走,西阳的捷报后脚就到了京城,朝廷来不及将人追回,常喜他们只好加速跑了几天,终于在平安州地界上追上了靖侯的车队。
在弄清楚个中原委之后,本就担心北疆情况的萧伯言,更加想去亲眼看看儿子如今怎么样了,因此对常喜隐晦的劝返置若罔闻,非要继续北上。
常喜无法,只好打发了与靖远侯同行的内官先回去复命,自己则带着一王一侯踏上了漫漫北行路。
汝南郡王一脉并非出自世宗皇帝,如今不过是皇族的一个远支,但闻承昙偏偏就能获得皇帝的信任,成为如今宗室里的领头羊。
封地富庶,地位高贵,汝南王的生活习惯自然也奢侈极了,哪怕是审讯犯人,也要在房子四个角落里放上在边疆堪称罕物的冰块,桌上更是摆了冰湃好的凉碗子,还有两个随从一左一右的为他扇凉,闻承昙本人则是舒舒服服地坐在正当中,让麒麟卫将人提了过来。
一个月来,西阳前太守陈豹,终于再次见到了外面的阳光。太子的人并没有苛待他,甚至可以说是好吃好喝的养了他这些天,但陈豹依旧狠狠地消瘦了下去。此刻的他,双目无神,两颊深深的凹了下去,颧骨却高高的凸了出来,整个人神情涣散、动作瑟缩,哪里还有之前意气风发的影子。
麒麟卫将他带到太守府的一间客房前就停住了脚步,示意他自己进去。
陈豹无法,只能推开门走了进去,却见房中装饰一新,比原先他在的时候还要奢靡富贵不少,而上首正坐着个气度不俗的中年男子,只是对方没穿官服,陈豹难以判断对方身份,当下只能尴尬的站在原地,不知该如何称呼行礼。
闻承昙不屑于向这种人自报家门,连个正眼都没给,只道:“你就是江南陈家的那个庶孽?本王听说你至今没吐口,倒也有几分骨气。”
听他自称本王,陈豹惊觉这又是一位天潢贵胄,连忙下跪,参拜之后才道:“回王爷的话,下官实在不知您在说些什么?一月前,下官被一伙贼人闯进门来,强行捆绑了丢进大狱,后来才知道所谓的贼人竟然是太子的手下!”
“下官从未见过太子金面,却不知道是哪里开罪了他老人家。”
不愧是世宦大族的出身,都这种境地了还想着反手给太子泼脏水。
闻承昙内心一哂,懒得与他纠缠,开门见山:“本王也知道,你肯定清楚自己的罪证是板上钉钉抵赖不得,就想着咬死不说出幕后指使者,希望他能保下你的族人。如果你真是这么想,那你可就打错主意了。”
他也不管陈豹什么反应,仍是自顾自说道:“北疆捷报传到京城之后,本王便听说江南陈家已经开了祠堂,要将你这个不肖子孙除名呢。”
宗族的反应早在陈豹意料之中,他依旧跪的笔直,不卑不亢的回话道:“既然王爷已经知晓臣的罪行,那也当清楚被宗族除名不过是臣罪有应得。”
闻承昙就猜到这点儿小事击溃不了他的心理防线,不由得庆幸陈家人做事做得够绝,当下将两样东西掷到他面前,笑嘻嘻道:“陈太守大义啊,为了保全宗族,连爹娘曝尸荒野都能忍。”
陈豹盯着眼前两样物什,只觉得陌生又熟悉,在听到汝南王的话之后,他才惊觉——这不是他父母的陪葬吗?!
见他认了出来,闻承昙继续笑:“陈家可不光只把你逐出家门,就连你父母,都被从祖坟里请了出来,随便找了块地埋了,连个守墓人都懒得安排。当地百姓知道后,连夜把那点薄坟刨了个稀烂,开棺把值钱的东西哄抢一空,令尊令堂的尸骨后来可都是本王家下人收葬的。”
现在地上撂着的两样,都还是他找人买回来的呢。
陈豹猛地抬起头,他本来就瘦的脱相,此时眼底涌上来的猩红让他看起来像个地狱爬上来的恶鬼一般,他就用这双血红的眼死死盯住闻承昙,从牙缝里挤出声音:“下官该怎么确认,您说的就是实情呢?”
闻承昙拿勺子搅和搅和面前的甜碗子,漫不经心地回答:“你们自家的事儿,当然是你最清楚。你难道不清楚,陈家究竟干不干出来这种刨人坟墓的缺德事儿”
他们当然干得出来,陈豹悲哀地想到。
看见他的脸色,闻承昙就知道此事已有了八九分准,当下起身走到陈豹面前,亲手将人扶起来,温声道:“想来你也明白,自己犯下的是要诛九族的大罪。但本王保证,只要你愿意好好配合,我就能保你儿女无虞。”
立秋之后,天气终于有了一丝要转凉的迹象,朝廷的使者也终于来到了西阳城外。
为了颁旨的时候体面,使者们会先在城外驻扎休整,沐浴净身。城内也设好了香案,摆上了鲜花佳果,静候天使的到来。
萧扶光久违的又穿上了全套的世子吉服,并且对昔墨的高瞻远瞩崇拜不已,当初要不是昔墨坚持带上吉服,他现在可就得丢丑了。
吉服这种玩意儿可比常服要厚重得多,在夏天的尾巴尖儿穿上这一身的滋味可不好过。
顶着重重的世子冠,没走两步路萧扶光就已经热出了一身汗,等走到太子住处时,更是豆大的汗珠止不住的往下掉。
他到的时候,闻承暻正在穿戴,看到太子居然也是全套的吉服,萧扶光连热都给忘了,惊讶道:“殿下什么时候带了这玩意儿?”闻承暻可是蹭他的车过来的,他有什么行李,萧扶光可是最清楚不过。
听他把太子吉服称呼为“玩意儿”,一旁伺候穿衣服的小黄门吓得手都在抖,偏偏正主儿毫不在意,还笑着回答他:“应当是常喜收拾好的,汝南王提前给孤带过来了。”
原来如此,萧扶光点点头,看来汝南郡王也是个周到人。
见小黄门正准备给太子套上最后一件大衣服,萧扶光连忙制止:“先这样吧,大衣服等仪式开始前再穿,不然热得慌。”
听他这么说,闻承暻含笑看过去,果然见被重重吉服包裹着的萧世子几乎成了一个水人,正在滴滴答答的往下流汗。
他忍不住笑起来,示意小黄门赶紧过去给他宽掉外面的大礼服,自己也拿了一柄折扇替他轻轻扇风。
脱掉外面那一层最厚的大衣服后,萧扶光感觉终于重新能喘上气了,冲着正在打扇的太子殿下讨好一笑,将扇子接到手上,自己慢慢扇了起来。
闻承暻看他额角头发都汗湿成一绺一绺的,又从怀里掏出帕子给人擦汗,一边擦一边又突然想起一事——上次看到萧扶光穿得这般隆重,还是他进宫向张婕妤谢恩的时候,想到他当时也是这副满头大汗的狼狈模样,太子殿下又忍不住乐了出来。
总觉得太子笑得怪怪的,萧扶光不解地抬头看过来,察觉到他的目光,闻承暻略微收敛了一下笑意,正色道:“孤只是想到,你每次穿这身衣服的时候,似乎都挺狼狈的。”
“臣以前也在殿下面前穿过这一身?”可他怎么记得好像这是第一回啊,萧扶光挠挠头,只当自己记岔了,不再纠结这些琐碎。
当初在辇轿上的幸灾乐祸差点被抓包,闻承暻自悔失言,清了清嗓子,他心虚地找了借口:“孤说的是第一回见你时,你也是穿了一身红衣。”
不得不说,绚烂的红色真的很适合萧扶光这样明艳张扬的长相,就算是中规中矩的世子吉服,也将他衬得红唇皓齿、顾盼神飞。更不用提在春熙园时,他临水凭栏,惊艳全场的那一身璀璨红袍了。
想到这里,闻承暻发现,好像除了春熙园那次,他就再也没见过萧扶光穿红衣了,不由得问他:“孤见你平日爱穿天青、月白之类的颜色,怎么去怀王诗会的时候,竟挑了那么跳脱的颜色?”
倒像是专门为了怀王打扮过似的。
没想到他会问这个,萧扶光一愣,反应过来:“臣糙人一个,不爱在这些事情上下功夫。在京城时,外出见客的衣服都是侍女收拾的。那天会穿红衣,估计也是针线上刚送了新衣服过来。”
闻承暻若有所思,又仿佛漫不经心的问道:“你在家时,这些琐事,难道就没有一个知心人打理?”
什么知心人,我看昔墨几砚就挺知心的呀。
萧扶光有一瞬间没反应过来他话里的意思,等到反应过来的时候,脸色爆红:“殿下瞎说什么呢!臣连亲事都没定下,哪里会有什么知心人!”
明明是名满京都的浪荡子,却在听到这种连荤话都不能算的玩笑时如此害臊。
大雍的储君殿下低头一笑,将心头突然涌上的一点小窃喜悄悄地藏了起来。
第49章 青眼
一切都准备妥当之后,西阳城正门大开,闻承暻率领着一干文武官员亲至城门口,迎接天子使臣。
萧扶光官职虽低,却因为有个世子的名头,此时与承恩公一左一右,分列太子两旁,站在队伍的最前方等候车队的到来。走过来的时候,他特意看了眼武官那边,意料之中的不见冯修微的身影,而冯士元一派气定神闲,正在与太子小声说些什么,似乎并未受到女儿之事的影响。
太阳正烈,晒得头疼。
萧扶光无心掺和这对舅甥的谈话,在太子右手边站定后,便一直低着头,试图让高高的世子冠起到遮阳帽的作用。
不知道苦等了多久,前方终于传来动静。
打头是一队骑着高头大马的龙威卫,用两面绣了威凤祥麟图的鲜红门旗开道,队尾则是用了明黄色龙虎旌。萧扶光暗暗咋舌,这规格可比他们当时拿到的狮虎旌要高得多。
龙威卫行至太子面前,并不下马,而是分成整齐的两列,将身后持节的使臣们露了出来。
昨晚偷偷溜出城与常喜汇合的汝南王,正笑得见牙不见眼,明明踩着四方步,却仍然飞快地走到了闻承暻身前,举起手中节杖,示意他要向自己行礼。
闻承暻一揖到底,后面的靖远侯和常喜都纷纷避让开,汝南王却不闪不避,站直受了他这一礼,又板起面孔:“陛下有旨,请太子接旨。”
于是闻承暻又亲自将人领到事先摆设好的香案之前,众人齐刷刷跪下听旨。
其实关于柔然大捷,朝廷还没来得及做出具体的封赏决议,现在汝南王宣读的这篇冗长圣旨里,大抵都是一些嘉许勉励的话,重点点名了闻承暻、萧扶光、甄进义以及冯家几个领头的人物,以及一些金银财宝之类的物质奖励,基本上都是些没什么用的废话。
闻承暻领头接完旨,汝南王的工作便算是告一段落,连忙撤到城墙下的阴影处。
但圣旨并不只一道。常喜手上的这道,才是他们此行的主要目标。
徐徐展开手上的明黄卷轴,见惯了大场面的常喜公公,忍不住深吸一口气,内官特有的尖利嗓音刺破了整个塞北的上空:“柔然王储,阿里不哥,接旨——!”
在草原时,阿里不哥偏爱汉人衣冠,等真正到了大雍的土地上,他却恢复了柔然贵族的打扮。听到常喜宣召,一身柔然装束、梳着髡首辫的他越众而出,驯顺的跪在地上,俯首听候上邦皇帝的旨意。
大雍,这个一扫往日沉疴的天朝上国,终于可以理所当然地、再次行使起它册立草原主宰的权力。
阿里不哥接完旨,闻承暻主动上前与他寒暄。这些天阿里不哥可没有会见太子的资格,现在好不容易能与闻承暻搭上话,他丝毫不敢浪费机会,小心地询问起大雍对柔然下一步的安排。
闻承暻能理解他急切地想要重回草原的心思,但秋收之后才是攻打草原的好时候,大雍当然不会为了区区一个阿里不哥就平白多损耗人力。
随口将阿里不哥敷衍了过去,闻承暻看向一旁已经在叙话的靖侯父子,笑道:“侯爷远道而来,想必劳累,孤已命人为你收拾了下处,不如先回去休整一二。”
西阳城全家被抓的文官那么多,随便收拾个把府邸出来就够靖远侯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