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分类很板正,以衣食住行、学问、人际为主。大概就是每日不止三省吾身。
陆杨连番数页,感觉谢岩真像个孩子,平常在外头瞧着能唬人了,是个小君子了,落在纸上的文字又这样稚气可爱。
他会写会画,给陆杨说府学的小食堂,会画出样子,门外是什么,里边又是怎样的,再说包子馒头和稀粥的味道。
谢岩在家也揉面做过馒头,他发现府学的馒头真是怪,都是一样的大馒头,他吃家里的馒头,只能吃一个半,再多就很撑。他照着饭量吃,早课没上完就饿了,中途休息,还拿肉干吃。他问过书童,书童把食堂的馒头放掌心捏啊捏的,捏成一个小球,就那么一点点,难怪他吃不饱!
谢岩说:“他们把馒头发成好大一个,我没见过这样的奸商。”
他只在食堂吃一顿,因看馒头不顺眼了,就觉着包子的滋味也不好了,粥米也不香了。最后还是买了馒头吃。他带了菌子肉丁酱,可以蘸酱吃馒头。
这个酱料很受欢迎,他在几天后的日记里,已经结交到同窗,会跟他们分食酱料。
他还说府学里待着,比外头冷一些。
可能是地方大,学生与学生之间隔得很远,门窗又都开着。他数过,他平常上课的堂屋,左右加起来,有六扇窗户。
他给陆杨画出来看。和小食堂的画一样,这幅画里有个小谢岩,在跟他比划。
小食堂的谢岩,是小小的人有着大大手掌,大大的手掌上画着米粒一样的馒头。他称呼这个馒头为黑心小馒头。
教室里的谢岩,有两个,一个是双手大敞,贴着窗户丈量的小人儿,一个是正中心,望着画面外的小人儿,也双手大敞,告诉陆杨,那个窗户有这么大。
这两幅画费心了,他怕陆杨不高兴,在后面写了小字添补,说这些不费事,学累了换换脑子,他没一天天想着这些。
陆杨盯着这行字看了两遍,又往前翻阅,把两副画看了几遍,然后放下“信本”,拿了砚台和墨条,研墨时琢磨琢磨,提笔在下方回话道:“解释就是掩饰,等你回家,我再跟你算账。”
谢岩刚到府学时,人不习惯。下课了,他就往外走,想回家。
出了门,看见宽阔的石板路,他才回过神,猛然发觉他在府城。
那几天,他是出门吃饭,在饭馆里吃。
饭馆很热闹,别人都是三五个同窗搭伴,他来得晚,还没交到朋友,总是孤单单的。书童守着规矩,不愿意跟他一桌吃饭,让他很不高兴。
这个饭馆吃饭的情形,他也画出来了。
饭馆里没有满客,加上他,也就坐了三桌,还空着两桌,他偏偏把人群画得惟妙惟肖,单看神态,就知道这些人相谈甚欢,言语畅快。对比起来,独坐一桌的谢岩,还真有点小可怜样。
陆杨想说个什么,不好在画上添笔,就翻了一页。
翻了一页,还是画。是他们在家吃饭的样子,一家三口围坐在小桌旁,也是欢声笑语的画面。
他想家了。
陆杨另外拿一张纸过来,写了许多话。
他跟谢岩说,狗儿子到家了,算起来还是三张嘴巴吃饭,可他也是不习惯。今天跟娘坐一处聊天,说着说着话就掉地上了,还是要三个人在一起才好。
陆杨还摸了摸肚子,笔锋不藏话,在上面写道:“不知道我什么时候才能怀上孩子,家里添丁,热闹一些。”
他写完,就把纸张放到一边晾着,继续往后看。
谢岩终于写到了藏书阁,那间名为静室的藏书阁。
他每天固定有格式,每一个地方,又会单独记录一些小事,让陆杨对这个地方加以熟悉,再看谢岩每天去了哪里,做了什么,脑海里就有画面了。
藏书阁很大,谢岩这辈子,第一次见到这样大的藏书阁。
哪怕是府城的书斋,都难以跟这间藏书阁相提并论。
他第一次去的时候,站在门口愣了好久。
藏书阁的书架都有十多面,里面游走着选书看的书生们。
他去的那天,正是午饭后,日头微斜,透过窗格照进来,人从光下走,都变得神圣。
他听见他的心像擂鼓一样的敲击,让他极为震撼。
这样大的藏书阁,却不设书桌,学生们看书,要么是借阅,带到学舍里、教室里看,要么是站着看。
站着看的学生,大多是挑选的,很少有留下看书的。
谢岩第一次到静室,没有看书。
他在里面走了很久,每一面书架前都有停留。
他给陆杨画了一副彩页,后面还接了很多静室特写,还有一个小老头的画像。
小老头拿戒尺打谢岩手掌的画像。
后一页写了原因,谢岩懒得拿书走,他看书快,有些书不用多看,过一遍就行,就跑去跟看门人挤一张桌子,这人说好了,陪他下棋就可以用桌子。没想到谢岩看书不老实,看着看着就要拆书,把这老先生惊得眼珠都瞪圆了。
第一次是拦下了,第二次是呵斥,第三次拿来了戒尺。
谢岩很委屈。
他很多年没挨过戒尺的打了。
上一次的印象,还是他十四岁时,他爹打他。
为了什么事情,他忘了。可能是他没写功课,跑去写了别的文章,他爹认为他太过骄狂。
谢岩前面还在委屈,写到“骄狂”二字后,思绪一转,言语轻快。
“我之前没觉着我哪里骄狂了,还说我爹故意刁难我。如今我发现了,人在一个领域,长期没有对手,的确会无意识骄狂。我那时确实太过固执,不喜欢先生们的刻板教学。现在回首看去,要是当时没严格打基础,我成不了今天的我。”
那时束着他,让他变成了一个书呆子。
人生有意外,这是谁也没料到的事。
他说,先有规矩,再成方圆。
后面几页都是信,他跟陆杨说,府学里有很多书生会议论政事,谈论朝廷某一项决策的影响。
他以前没接触过,多数是旁听。他去旁听,那些书生总问他看什么、听什么,他说不出所以然,因为这些事,他是在谈论里听来的,不知原貌。他问同窗们是在哪里看见的。别人以为他不服气,总会告诉他。
他因此走了些捷径,没太费力,就找到了想看的东西。还有一些,府学里没有,他再去请教,同窗给他看了别处拿来的文章。
其实就是衙门贴的告示,被人摘录下来了而已。
这些告示上,就是某地执行的政令。有一些具有时效性,比如赈灾期间的特例、以及征兵时的条件年年不同。
谢岩从前没注意过告示,原来这东西都有大学问。
这是多方博弈后的结果,既要解决问题,又不能太损害己方利益,还要各处平衡。
是在规则里行走,再钻规则的空子。
他特地找了些码头的文书看,对府城码头的建成历史与发展有了了解。
小人物有大靠山,错综复杂。这些靠山要比大小、比远近、比职权虚实,靠山与靠山之间,也能互有关系,或是亲近,或是敌对,多年周旋,他们互为牵制,谁也动不了谁。
当他们全都有靠山的时候,他们就全都没有靠山了。
陆杨很是惊讶,来回看了数遍,从字迹里确认是谢岩的笔迹,此时此刻,才体会到谢岩说的心如擂鼓的震撼感。
他家状元郎,进步真大啊。
以写信的日子看,那时谢岩才去府城二十天左右。
二十天,能有这些想法吗?府学这么厉害?
他定定神,仔细看去,把开头那段话做了标记。
谢岩最初是在旁听书生们议论,他听到了很多不同的想法。
都说群策群力,这些想法就代表不同的立场与态度,会让他思维开阔,更加灵活的运用换位思考。再结合他看文章、文书的钻研,才能总结出自己的想法。
陆杨在他文字的空隙里写夹批,把时间拉回谢岩写信的那天,两人就这件事,好好聊一聊。
他见识有限,不知这样的结果是否是对的,但他希望谢岩能够再谨慎一些。
至少在文章一事上,他可以保留他的赤子之心,不用这样圆滑。
写完,陆杨垂眸想想,记起来一件事。
所谓策问,有时候正是一国难题,举天下有才之士来出谋划策。
文章上写得好,看似可以成,就有可能被天子选中。若是不够圆滑,写出来的字,也能变成杀人的刀。捅的是自己。必要的圆滑还是要有的。
陆杨往前看。
先有规矩,再成方圆。
他突地笑了。他家状元郎在打磨自己了。
他在上方的空白处写道:“他山之石,可以攻玉。”
陆杨听谢岩解释过这一句的意思,通俗来说,是别的山上的石头,能够用来打磨玉器。
他听过一句话,玉不琢,不成器。他那时还问过谢岩这两句有什么区别。
谢岩当时说:“我也问过我爹这句话,因为很多人家都用‘玉’字给孩子取名,听着比破石头好听。我爹说,以玉给我取名,就是他来雕琢我。他希望我能以人为镜,打磨自己。”
陆杨坐久了,身子有些冷,他起身踱步,还捧着这本小书,把谢岩后面写的这段又看了好几遍。
这些话里,没有什么想念与相思,他却看得细致,心间感动万分。再没什么,是比一个人的成长更让人动容的了。
他为谢岩高兴。
放下信本,他又拿起桌上石头看。
象征着他的小灰石头被谢岩带走了,桌上留着的,是一块已有玉色的石头。
陆杨拿手上看,从今以后,他也会把这块石头带在身上,随时拿出来盘一盘。
信书还有两页,陆杨铺好被子,坐到炕上,靠在炕柜看完的。
谢岩画了学舍,很小一间,挤挤的。
他说他不习惯睡床,这床不知送走了多少位师兄,已经很破旧了,他坐上来都吱呀吱呀响,晚上翻个身,裹裹被子,床都跟要散架一样。他很不踏实。
跟他住同一间房的舍友说,可以自己出钱买一张床铺,找舍管登记。
舍管会指定木匠,当天就能送来,给他装好,晚上就睡新床,舒坦得很。
谢岩从未听过这种事,他在县学读书时,这些开支,都是县学承担。
他跟陆杨说:“难怪县学的先生们都那么穷。”
太老实了,不知道把银子省着吃喝养家,都贴补到学校了。
这是前面没单独写到的场景,陆杨猜着后面会有画作,他翻过来看,果然有。
谢岩不老实,他居然在床上画了个陆杨。
跟夫郎一起睡觉,把他美死了。破床都变得温馨甜蜜了。
不过他很有分寸,只画了两人同床共枕的画面,两人盖着被子,枕着一条枕头,呼呼大睡。
没有搂抱,也没亲吻,连眼神都没对视。陆杨伸手,摸摸画上的谢岩,又摸摸画上的自己。
真怪,原来世上真有夫夫的缘分,一眼看去,就是亲密无间的一对。
黎峰这次回家, 忙得没空在家多留。
晒场的事要筹备,几兄弟得了意外之财,又在码头扬名, 站住了脚, 这生意前程大好,都愿意拿银子出来,把晒场盖起来,一次弄完,以后都是进项。
隔天, 他出门送节,跑一趟大舅家, 顺道给他家报喜,说酒哥儿怀孩子的事。王猛才回家, 酒哥儿不大好,今年的节礼,黎峰帮忙捎带,让二老多担待。
再跑一趟岳丈家, 他明天中午带陆柳回家坐坐。再转道去县里。
到县里,见了陆杨,跟他详细说说府城的情况。
活捉水匪这件事, 把陆杨惊了下。过会儿想想,陆杨又冷静下来。
“这条路远,我本来以为会先遇上土匪的。”
陆杨跟他说:“这次送货, 你要从寨子里点人, 多带些人一起上路,这一条路走过去,不能怂, 否则以后安生不了。”
黎峰知道。谢岩跟他说水匪有人养的时候,他就料到了。
他找陆杨,还有一件事。
“我打算跟寨主说搭伙的事了,到时从我这儿分一股出去,给寨主家,晒场的事就好办了。”
分红比例会变,要跟陆杨知会一声。
陆杨没意见,但提醒他:“再不能分了,继续分下去,这生意没法做了。”
黎峰心里有数,再问问他陈家的事。
“静悄悄的,老实了?”
陆杨摇头,给他上茶,拿了月饼来吃。
“哪能老实?家里乱糟糟的,他抽不出空闲。我看着,中秋节就差不多了。他该憋不住了。我打算去找他谈谈。”
黎峰要上山了,他让陆杨再等等:“不急,我等会儿去骗骗他。”
陆杨看不惯陈老幺,这不是个好东西,仗着一点小聪明,不知能闹出什么事,他说:“你把陈老幺一起骗去,我省点劲儿。”
黎峰答应了,转头就去陈家豆腐坊。
骗陈老爹很简单,骗陈老幺就更简单了。
他来送节礼,透露一下他们把生意做到了府城就行了。
陈老爹已经猜到换亲之事,面对黎峰气弱得很。这人一身蛮力,又不讲道理,没有姻亲拿捏,只能拿曝光亲事来威胁。但换亲快一年了,两兄弟都相认了,他再说,谁会信?
他看黎峰肯来送节礼,心思活了活,觉着表面的亲戚关系就足够了。他还是黎峰的老丈人呢。
他留黎峰吃饭,席间喝酒,陈老幺闻着味儿就来了。
黎峰表现出一副人逢喜事精神爽的样子,挣钱了,夫郎怀着双胎,万事顺畅,没什么不好的。
他说:“本来说带夫郎一起送节,他大着肚子,不方便。我在家里摆酒,你们要是愿意过去,都到家里吃个酒。”
他递了话,陈老爹没多想就答应下来。
两家结亲之后,他还没去看过,孩子都怀孕半年了,他去就去了。
陈老幺也要去。
他还没猜出来换亲的事,他打算找陆杨要点银子花花。
黎峰让他们尽早来,“过几天我就走了。”
陈老爹要等八月十六再去,十五中秋,县里热闹,他要挣钱。
从他这儿出来,太阳都要落下去了。
黎峰赶紧去买了些酥皮月饼,他看陆柳的藕粉不太多,又买了三斤藕粉。王猛委托他买些红糖,他一并买了。他记得陆柳孕期爱吃酸的,怕酒哥儿后面想吃没得吃,酸梅也买了些。
这里跑完,他再去老龚那儿买大棒骨。长时间没见着狗儿子,二黄见着他可热情,他要给儿子买个骨头啃啃。新接回家的狗闺女还没亲热几天,也买个骨头讨好讨好。
来晚了,猪肚卖完了。黎峰就买了两斤鲜肉,三根排骨,再拿了一桶猪下水。走在路上,看见有人卖花灯,他想了想,给顺哥儿买了个很圆的月亮灯笼提着玩儿。
这一通忙活,到家都天黑了。
陆柳在姚夫郎家门口等着,跟姚夫郎叽叽咕咕的,黎峰回来,顺便把他捎回家。
姚夫郎冲他挥挥手:“明天还来玩啊!”
陆柳不答应:“我明天忙着呢!”
姚夫郎一听,骂他:“好你个陆夫郎,你拿我当消遣呢!”
陆柳哈哈哈,笑得好大声。
他变坏了,晚上看黎峰买了藕粉回来,又冲泡了一碗,让顺哥儿帮他送给姚夫郎吃。顺哥儿怕姚夫郎,好半天不肯动。
黎峰指着月亮花灯说:“你送了,这个灯笼就是你的。”
山寨没谁家玩花灯,顺哥儿动心了。
他还以为这是黎峰买给陆柳的灯笼,他是凭劳动得来的,根本没想到,这灯笼本来就是给他买的。
看他出门了,陆柳听黎峰说起灯笼,又哈哈笑起来。
黎峰看他好高兴,问他:“今天都做什么了?乐成这样?”
陆柳站门边,看他一样样从车上把货拿进屋,跟他叽叽喳喳细细说。
“我今早去看酒哥儿了,给他泡了藕粉吃,把他香迷糊了,他哭唧唧的,我看王猛在家围着他打转,就没留下讨嫌,又去找安哥哥玩。
“安哥哥最近把大强使唤得团团转,我听得可有意思了,大峰,你不知道吧?花妞都成乖狗狗了。因为大强支棱不起来,花妞看在眼里,对安哥哥很害怕,把他认做老大,在他面前都夹着狗尾巴,可老实了。”
正巧,二黄还围着黎峰打转呢。
黎峰就使唤二黄:“夹上你的狗尾巴。”
二黄还真夹了一下,然后摇得更欢了。
他买了大棒骨,大骨头没剁,晚饭弄好就下锅用白水煮煮。
二黄和威风一狗一根,过节加餐。
陆柳拿去灶屋,等娘盛出饭,他把洗好的大骨头放进去煮。
第一遍焯水,加了些姜片和葱。
吃过饭就煮好了,要精细一点,可以再煮第二次,能炖出骨头汤,一并盛出来,能让狗子狂炫一盆水。
好久没给二黄加餐了,家里不缺柴火,晚上就料理了下。
黎峰先拿小刀,切了些熟肉下来,拌饭给两孩子吃。
次日中秋,给它俩喝汤吃骨头,把它俩给美的。
陆柳跟他一块儿来喂狗狗,看得很喜人。
他骗黎峰喝水的时候,好像就是这样的。只是黎峰不如二黄好骗,还是二黄喝水厉害。
到了后院,他也摸鸡蛋,再看看兔子,然后一并喂了。
他对鸡和兔子,还是舍不下,但他已经做好了决定。
现在两口子在一起,眼里看得见这些东西,他就跟黎峰说了。
“大峰,我想着,鸡和兔子就养今年,来年就不捉鸡苗了,兔子也不养了,都卖了。家里忙不过来,等孩子出生,我们更忙不过来了。还是紧着山货来。”
他说着不养了,眼睛还看着鸡跟兔子,就跟要被抢走宝贝的小孩一样,嘴唇抿着,都是倔强。
黎峰侧目看他,问他:“你怎么突然说这个?”
陆柳说:“也不算突然,之前娘让我管家的时候,我老忙不过来,顾得上这里,顾不住那里。后来你也教我很多。这几个月过来,我什么都不舍得,一双手抓这么多营生,太贪心了。我早说要做决定的,总是舍不得。现在是想通了,我不是一出生就会养鸡的,我早前也不会养兔子,这些都能学,我以后可以学着卖山菌。”
黎峰拿说顺哥儿的话来说他:“小柳,你长大了。”
陆柳就知道这是正确的决定,他想要黎峰夸夸他,他要哭了。
黎峰没有夸他,而是说:“没什么正确不正确的,你为家里考虑,有了取舍,不能说养鸡养兔就是错的。”
黎峰想了想,又说:“我十五岁之前,一心想着继承我爹的猎区,那时候心思急躁,因为我射箭的本事好,在同龄人里,也没谁打得过我,他教我的东西,我都记得住,我觉得我可以去猎区里闯荡了。
“后来我爹没了,猎区也没了。我真要去山里了,才发现学到跟做到,真的差很多。我在外面能打赢很多人,到了山里,遇见猛兽,我只有被扑倒撕咬的份儿。我记得很多山林常识,知道很多动物习性,但我不知道,动物也像人一样,有些行为,就是不可琢磨的、莫名其妙的,纯靠经验,也能遇见意外。我这样闯了八年,才能说一句我熟悉了这座山,我会打猎。
“你看我现在在干什么?我在学做生意。过日子嘛,没有什么对的错的,我们都要选择最适合我们的。踏出这一步很难,但这不是错过了就会终身遗憾的事,我们今年不做,明年不做,三年五年之后呢?离开这座山,我们就是生意人,山货跟菌子都有人收,我们只需要卖出去。到时我跑外面,我给你撑着,你想养鸡养兔子,还是可以养。我还给你捉鸡苗捉兔子。”
陆柳眼泪再也憋不住,大颗大颗的滚落。
他抓着黎峰的手,放到自己脸上贴着,更显得他脸小眼大,瞧着十分惹人怜爱。
他不知说什么好,他心里好暖好感动。
他不想成为一个没用的人,他希望他也能为家里出一份力,想要帮上忙,为家里分担,为黎峰分忧。他会的太少了,鸡和兔子的价值,就好像成为了他这个人的价值,他想要获得肯定。他是可以帮上家里的。
黎峰没有夸他,但肯定了他的能力,为他的选择高兴,也说以后还能继续养。
陆柳不管三年五年之后的事,他只管现在。
他现在能做出最合适的决定,他的能力有长进。他不再是只知道问怎么办的人了。
他两眼泪汪汪的,擦了一遍又一遍,还有很多眼泪等着。
黎峰不知他憋了多久,看得心都疼了。
陆柳说:“我要哭,我想哭。”
黎峰说:“等会儿还要回陆家屯吃饭,你不怕父亲和爹爹担心?”
陆柳还在哭:“我会跟他们说的,你是好人,待我好,我是高兴哭的。”
黎峰在后院陪着他,等他眼泪流干了,哭累了,领他回屋敷敷眼睛。
陆柳靠在炕柜上,腰后垫着腰靠。他眼睛闭着,手要抓着黎峰,好像这样才能获得安全感。
哭过后,说话带着鼻音。
他说:“大峰,我刚听你说那么多,说你熟悉了这座山、要离开这座山,我心里有些难过。”
这里不止是故乡,更是黎峰摸爬滚打,从少年成长为男人的地方。
黎峰说:“傻小柳,你忘啦?我还要回来拿货的。我是不会卖宅子的。人都说山里避暑的山庄可贵了,以后夏季,我带你回来避暑乘凉。”
陆柳心里好受些,又问:“你给孩子想好大名了吗?我看今年都没空了,能想好不?”
黎峰想好了两个,说给他听,“一个叫近山,远近的近,也是亲近的近。我听着很大气,我们山里出来的,不能忘了根。这个名字你觉着好不好?”
陆柳念叨念叨,这名字跟“进山”同音,又不是同一个意思,喊着也很顺口,他说好。
黎峰再说第二个名字,第二个名字是“万里”。
离山万里,离家万里,扶摇直上九万里。
和另一个名字是一对,带些美好的期盼。不忘根,好前程。
陆柳听着也说好,原想说两个名字都没有适合小哥儿的,突地想到哥哥,没谁说小哥儿就要软乎乎的,取名而已,硬气一点也行。
等生下来,要是有个小哥儿,也用这两个名字。
聊一阵,他俩带些月饼,去陆家屯吃饭。
经过姚夫郎家门口,姚夫郎喊住陆柳,问他晚上回不回家。
陆柳要回来的,“我就出去吃个中饭。”
过阵子,他就不方便出门了。
正好赶上节气,黎峰也在家,就陪他回家看看。
姚夫郎说:“你晚上回来,我给你吃好吃的!”
陆柳答应了。
他们经过王猛家门口的时候,发现王猛家里好热闹。
陈大舅一家都来了,大包小包的过来看陈酒,陈酒脸上笑眯眯的,他心情大好,吃了药,喝着糖水,脸色瞧着都好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