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在他的设定里,霜雪般的平芜君,却有最柔软温和的内里。
谢枢舍不得这样的人遭受磨难。
他小心翼翼的将萧芜护好,其实也是希望,在他曾经贫瘠无助的幼年时代里,出现这样一个,愿意善待弱小的,没有价值的他的人。
谢枢长久的不说话,萧芜便生气了,不满道:“说话啊。”
“……”
当上了魔门宫主,萧芜的气场似乎更强了些,他穷追不舍的时候,谢枢居然有些招架不住,情不自禁的往后靠了靠,直到抵住墙壁,才停了下来。
萧芜:“我刚来时,筋脉半废,几欲垂死,全天下人都知道平芜君废了,欺我笑我辱我,你为什么要带粥来看我,将热粥吹的温热,一勺一勺的喂给我?”
谢枢商海沉浮多年,敏锐的第六感捕捉到了一丝危机,他莫名其妙汗毛倒竖,辩解道:“……我没给你喂过粥,那是宋小鱼喂的。”
萧芜依旧看着他,忽而笑了声,眸光里时谢枢看不懂的情绪:“百步亭上,我筋脉全废,比废人还不如,连站立洗漱都成问题,你为什么要抱我去温泉,将布巾绞干了,一点点擦拭我身上的秽物。”
谢枢无缘无故起了一背鸡皮疙瘩:“……什么时候的事?我从未做过这个,仙君说得莫非是药堂药师,此人与我何干?”
萧芜意味不明:“是吗?”
谢枢:“啊……是啊。”
萧芜这样问,谢枢其实已有预感,但他这人习惯虚与委蛇,生意场上颠倒黑白舌绽莲花,为人八面玲珑滴水不漏,是不见棺材不落泪的主儿,你将证据摆在他面前,他也能往有利于他的地方带。
可下一秒,他便说不出什么话了。
萧芜揪着他的领子,将他往前一拽,而后直直的吻了上来。
吻的笨拙又不讲道理,将谢枢的唇沿都磕破了,谢枢闭着牙关,萧芜便不依不饶,他没有任何技巧,在唇齿便试探良久,竟是想要强行撬开。
谢枢忍不住:“小仙君,这是在做什么……”
话语未落,便被按着吻了个实在。
他俩毫无经验,谢枢这壳子更虚些,直接给吻的缺氧,他晕晕乎乎的推开萧芜,听见小仙君在嘀嘀咕咕:“反正是在梦中,亲了也值了。”
“……”
梦中的人也会自觉在梦中吗?
谢枢来不及细想,萧芜又抱了上来。
他重新将下巴蹭回谢枢的肩胛,窝了个舒服的位置不动了,而后阖上眼,俨然将谢枢当成了极舒服抱枕。
“……”
莫名其妙被人质问一通,又被按着强吻,接着立马变成了抱枕,饶是心理素质强如谢枢也懵了一刻,但是怀中人眼底乌青,俨然是困倦极了,谢枢便没折腾他,只是将手掌放在萧芜脊背,安抚的拍了拍。
他敛下眸子,也有些恍惚。
成年人之间的亲吻,只有两种意思。
欲望,或者爱意。
平芜君欺霜赛雪,不会沉溺欲望,谢枢也不是纵欲之人,如此,便只有爱意一个解释了。
梦中的萧芜,对他有爱意?
谢枢仍未搞清楚梦境的由来,只是随着萧芜睡去,床头博山炉上升起的烟雾越发浓烈,袅袅白烟四散开来,云雾似的,渐渐包裹了整个房间,谢枢意识昏沉,也渐渐睡去。
接着,他睁开了眼。
入目是医院的天花板,一旁的铁架悬着吊瓶,谢枢抬手,看清了表上的时间:夜晚8:45。
他睡了一个下午。
雇佣的看护见他醒了,将热好的白粥递过来,谢枢拔了针头下床,不经意抬起指尖,摩梭了片刻唇部。
这里,梦中萧芜吻过。
湿润柔软的触觉如此清晰,谢枢略感好笑,微微摇头,开始吃饭
所以那到底是什么?潜意识里的春梦吗?
梦中,他希望萧芜喜欢他?
谢枢早过了希望被人爱的年纪,也不觉得他会像个毛头小子一样做春梦,只是醒来后不知为何,心脏空荡荡的,像是少了点什么。
这时,歇在一旁的66打了个哈欠,飘了过来。
谢枢睡觉的时候,它也休眠睡觉了。
66停在谢枢的肩头,和他打了个招呼:“晚上好,宿主……咦?”
它飘起来,狐疑的绕着房间转了一圈:“怎么怪怪的?”
谢枢拿起一次性筷子,开始喝粥,他现在能喝的东西不多,白粥寡淡无味,只喝了两口便不愿意再尝了。
谢枢:“什么东西怪怪的?”
66:“空间……宿主你能理解吗?空间波动怪怪的。”
66是来自高维文明的系统,它对空间和时间的波动格外敏感。
谢枢:“不太能理解,什么意思?”
66:“就是,感觉这个空间被人为入侵了,你知道有些特殊手段能沟通数个空间,进而产生波动……比如我之前去过一个精灵位面,里面的精灵神就能入侵,还有你回来的那个修仙界面,也有一些手段能干预其他空间……奇怪诶。”
它盯着波动,陷入了沉思。
而在它看不见的地方,谢枢筷子一顿,忽而停下了动作。
他敛下眸子,若有所思。
空间……波动吗?
66在房间里绕了半天,停在谢枢肩头:“不对,宿主,我觉得不太对。”
谢枢手指安抚的碰了碰它:“所以?”
66:“所以你在这里等我一下,我需要回任务大厅确认。”
谢枢所在的修仙界是上限极高的世界之一,修士们可移星换斗、划陆成江,所谓“飞升上界”“破碎虚空”不是妄言,若是有心,顶尖修士是有可能撕开两界壁垒,影响到这边的。
而如果真的影响到这边……
66:“QAQ。”
那属于重大任务事故,它的高分就要泡汤了!
谢枢颔首:“好。”
66戳了戳宿主的肩膀算作再见,抖了抖身体,消失在了虚空之中。
于是病房内只剩下了谢枢一个人。
陪护在门口,谢枢不叫他不会进来。
此时正值黄昏,是日夜交替之时,太阳即将消失在地平线。
他没有开灯,病房里光线昏暗,谢枢目送着最后一点暖黄色坠落,化成漆黑的长夜。
隔壁病房是个小孩子,挤了一家人,爷爷奶奶外公外婆陪护,爸爸妈妈忙完后也赶了过来,正小声聊着天,爸爸给孩子买了新款四驱车玩具,妈妈带了牛奶和蛋糕。
谢枢独自坐在桌边,一口一口的吃完晚饭,然后将饭盒放进水槽。
他是个病人,餐食寡淡,口中泛苦,鼻腔里满是药物和消毒水的味道。
谢枢翻开了笔记本。
他漫无目的的浏览起工作文件,消磨过分漫长的光阴,但病了这么久,公司各司其职,虽然不至于将他架空,但事情少了很多,不到半个小时,他便看完了。
谢枢便开始翻往日的文件。
等往日的文件也翻完了,谢枢点开游戏图标,进入了游戏。
谢枢是01号玩家,ID谢春山。
游戏公测后公司保留了内测的账号。
账号还在,曾经做过的剧情成就却是已经清空了的,谢枢一身白板装备,点开地图,寻到了终南山。
在剧情时间线中,萧芜应该在那里,守着满是鲜花的小院,等每一位玩家造访。
谢枢点击前往。
终南山路径飘渺难寻,地图策划设计了一条七拐八绕的迷宫,谢枢轻而易举的解开谜题,站在了小院之前。
他推门而入,建模精心设计的场景铺陈开来,游戏开始自动播放画面CG。
谢枢静静注视着屏幕。
画面上的道人俊美无俦,唇角的每一个像素都经过仔细雕琢,可是细细看来,却总觉得少了些什么。
这不是他的那个萧芜。
游戏里的萧芜是一堆冷冰冰的数据,他会对每一个前来的玩家念出设计好的台词,他会清风朗月又淡漠疏离,给足玩家神秘感。
但是活生生的那个萧芜,会窝在他的躺椅上睡觉,会要他点松鼠鱼,会在庙会上拉他的袖子,他远比游戏的建模更加生动也更加俊美,是文案无法描述的模样。
谢枢关上了电脑。
他静坐在床头,等到月上中天时,系统风风火火的回来了。
66从窗台扑进病房,扒拉到谢枢的肩头,上气不接下气:“宿主,我有一个坏消息!”
“什么?”
“修仙界的你,还没有死干净。”
“……”
谢枢:“。”
66挠头:“总之就是……啦。”
它大概描述了一下吴不可的操作:“当时萧芜用手握了一下剑,心脏没贯穿,毒医又救的及时,强行吊住了命,那身体现在还没死,然后萧芜……”
66小小声:“他好像在尝试救你。”
谢枢指尖微动。
梦中扑到他怀里的小仙君,大抵不是个臆想。
病中人总是要脆弱些,谢枢自诩冷淡,却不自觉回忆起拥抱的温度了。
还有那个……乱七八糟的吻。
谢枢独来独往,是圈子里挺有名的钻石王老五,不是没有人尝试向他献吻,一般谢枢会觉得厌恶,但现在他抬手碰了碰唇角,回忆起萧芜不知是咬是舔的模样,只觉得……
有点可爱。
谢枢转头看向66:“既然如此,那解决方案是什么?”
“还没确定呢”,66抓了抓不存在的头发:“呃,情况比较特殊,我还要和主脑大人确定一下。”
谢枢看他:“也就是说,可以有许多种解决方案?”
66:“嗯,总之,底线就是不能使两个世界互相影响,必须让萧芜停下来,至于是强行让那具身体死亡还是别的什么,还需要商量,这段时间你可能会一直做梦,是那具身体的影响。”
谢枢重复:“底线是不能使两个世界互相影响?”
66给出肯定的答复:“是的。”
谢枢:“需要我回去吗?”
他意有所指:“比如说,回到那具身体,再死一次。”
“这个倒不用啦。”66略略思考,“那具身体问题很多,勉强靠丹药吊命罢了,名副其实的活死人,你回去也操控不了。”
谢枢便颔首,没再问了。
此时已过夜晚十点,隔壁病房的母亲在念睡前故事,讲的是王子历经艰辛,救回他的公主,病中身体困倦,没多时,谢枢又坠入了沉眠。
梦境纷至沓来。
他依旧睡在主殿的雕花大床上,织金床幔从床头垂下,四处点着檀香。
可这回,谢枢独自合衣在床榻等了良久,都没有等到萧芜。
似乎只有两人同时入眠,才会与梦中相遇。
此后一连过了数天,等到谢枢都可以出院回家了,萧芜依旧没有入梦。
谢枢略微蹙起眉头。
修士是身体强悍,以萧芜的修为可以数日不眠不休,可太久不睡觉,人是会难受的。
第二次与萧芜见面,已是出院半个月之后。
这次,却并非无妄宫主殿的大床,而是玄麟玉撵之中。
玄麟玉撵虽然只是轿子,内部空间却很大,足以放下与主殿相似的大床,床头垂着玄幔,玄幔后有一方推窗,供人拉开透气。
此时轿身微颤动,说明车架正划破长天,向不知名的方向奔驰而去。
谢枢身下裹着厚厚的软垫,被子中塞着手炉,或许是身体只能平躺的缘故,谢枢在梦中的活动范围也只有床上一隅,他挑起轿帘一角,瞧见了漫天的风雪。
玉撵正掠过茫茫冰原,脚下是终年不化的寒冰冻土,千里不见人烟,北风呼啸,夹杂着豆大的雪子,雪子打在轿厢上,发出劈里啪啦的脆响,呼吸瞬间凝成白雾,谢枢抱好暖炉,将帘布垂了下来。
不多时,床幔被人掀开,一白衣人侧身进来,眉目清俊,举止端庄,可惜憔悴的很,睫毛低低垂下,像是很疲惫。
他抬眼看见谢枢,略愣了愣,旋即便笑了,摇头道:“梦这么好的,想梦见谁就梦见谁的吗?每回你都来等我?倘若我一直入梦,你也会一直在此?”
谢枢便蹙起了眉头。
由此可见,从他死后,萧芜确实只睡了两次。
谢枢平铺直叙:“你该多睡觉。”
正邪两道事务压在肩上,还要为谢春山的情况奔波劳累,再不睡觉,铁打的人也遭不住。
萧芜在床边坐下,抬手按住额角,自嘲一笑:“谢宫主,可我睡不着。”
如何能睡着?
萧芜说:“我一点儿也睡不着。”
天气太冷,萧芜的鼻尖染了点薄红,语调也轻微带着鼻音,配上他倦怠又失魂落魄的神态,谢枢手指微动,什么话都说出来了。
他看着萧芜,仙君的手指正按着额头,忧思过重的人总是容易患上头疾,即使萧芜贵为修士,该难受也还是难受的。
他微闭着眼睛,抵着太阳穴的指腹用力,活像要将胀痛揉出来似的,便听身后叹息一声,冰凉的手指拢过前额。
谢枢替他轻轻按摩起来。
他将萧芜扣在床榻上,拉开被子裹好,不赞同道:“我不在的这些日子,你就是这样胡乱过的?”
好好一个修士,觉也不睡觉,萧芜本就偏清瘦,谢枢喂了那么多条松鼠鱼,也堪堪将人养胖一点点,现在看不但全数还了回去,还欠下许多。
再想喂回来,还不知道需要多久。
萧芜没说话,他在梦里胆子大了许多,现实只敢拽谢枢的袖子,梦里却敢反手蹭过来,将谢枢整个抱住了。
谢枢反应不及,被仙君抱了个满怀,萧芜将下颚抵在谢枢肩胛,倦怠的眉眼舒服的眯了起来,稍稍蹭了会儿,不动了。
谢枢心中好笑,抬手回抱住他,指尖拢过长发,却发现萧芜背后落了一片雪。
那雪同无妄宫的不同,触手不化,硬的像铁,谢枢将雪子从萧芜头发拂下去,从一旁抄了条毛巾擦拭,一边擦一边问:“小仙君,你这是要去哪儿?”
这荒无人烟冰天雪地的,可不像是什么好地界。
萧芜睡在他怀里,像跋山涉水的旅人终于找了个睡觉的好地界,他倦怠的蹭了蹭谢枢的侧脸,蹭了他一脸的冰渣子:“别问了,谢春山,让我再抱一抱,我快要醒了。”
他轻声抱怨:“谢春山,你知道吗?这些日子我总是睡不好。”
谢枢被冰渣子冻了一下,本想将萧芜推开处理,闻言一顿,终是什么也没说,又将他拢好了,他掐了掐萧芜冰凉的侧脸,哄道:“先告诉我,仙君,你要去哪儿?”
萧芜没说话,他的呼吸越来越轻,身形侧影变得朦胧,俨然是要醒了。
谢枢眉头一跳,陡然生出不好的预感。
这一望无际的冰原,他似乎知道是哪里。
在怀中人彻底离开梦境之前,他忽然抬手,一把扯住:“萧芜,你——”
梦境泡影般消散,剩下的时间太短,来不及解释,谢枢厉声:“萧芜,回无妄宫去——”
白影不做回答。
谢枢紧紧攥着他:“你若非要做什么,明日动身前先来梦中与我相会,萧芜,你听到没有!?”
他紧随着清醒过来。
时间指向凌晨三点,谢枢了无睡意,他从床边拉过笔记本,直接进入了内网。
公司文件里又许多未公开的提案,个别已经落地,只等合适的时间放入游戏。
谢枢在搜索栏输入:“极北。”
谢春山有头疾,是游戏的设定之一,世界为了将文案没考虑到的bug合理化,会自动延展补充设定,比如谢春山明明没有穿心,吴不可也及时救治,他却始终无法醒来,原先的头疾就是最好的借口之一。
结合之前的剧情,吴不可或许会建议萧芜前往极北,寻找百年难得一遇的药材。
他敲下回车。
文档中,赫然有个名为“极北”的预提案。
“极北苦寒之地,千里冰封,万里雪飘,以各色雾凇冰柱为主造景,辅佐以冰川洞穴的探索元素,茫茫的雪原里蕴含着数不清的风险,涵盖各色珍奇猛兽,运气不好的人可能遇见地震雪崩。”
“该地图为周年庆前地图备案之一,可配合新上线buff失温,雪盲等。”
前面是文案组的设定,谢枢掠过繁杂的地图介绍,拖到文档最后,那里赫然写着——
“目前暂时设定为仅对满级玩家开放的战斗类副本,危险系数:极高。”
游戏刚开服,大部分玩家还是二三十级的小菜鸡,满级是传说中的存在,对满级玩家极危险的副本,对萧芜同样有危险。
“……”
谢枢没开灯,电脑幽蓝的光落在他的鼻峰眉骨,在瞳孔里投下亮色的光斑,他捏了捏鼻梁,静静注视这那行字,脸色肉眼可见的沉了下去。
66原本爬在一旁睡觉,迷迷糊糊听见动静,便醒了过来,它趴到谢枢电脑上面,歪歪脑袋:“宿主?你的脸色好难看。”
谢枢拢住他:“66,倘若我想回修仙界,需要什么条件?”
66:“回去?”
它想了一会儿:“嗯,还挺麻烦的,这样做的宿主很少,但也不是不行,首先我需要和主脑报备,获得主脑大人的审批,其次,谢春山的身体用不了,我们需要在那个世界给你准备一个合适的,并且合理化你的存在,之间需要好几道审批程序,可能需要耗费一点儿时间。”
谢枢:“需要多久。”
66:“我们管理局的时间流速和其余小世界不同,换算过来的话,可能需要你们这边的一年左右。”
一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
谢枢:“我明白了。”
他按住略胀痛的额角:“和你们主脑提吧,我可以尝试劝服萧芜放弃救治‘谢春山’,同时阻止他尝试突破空间屏障,但作为交换,我需要回到修仙界。”
既不违反管理局的底线,又解决了问题,双赢的局面仅仅需要几道审批,谢枢料想那位“主脑大人”会愉快的同意的。
但是66定定的看着他,屏幕上转出了一个类似鄙夷的表情。
谢枢:“……?”
他问:“有什么困难吗?”
“没有啦。”66叹气,“就是我感叹一下,为什么旧事又又又又又重演了,每一个宿主都会和主角搞到一起,这难道是我的宿命吗?”
它抬眼看天花板,表情空茫,俨然是无语问苍天的模样。
谢枢:“?”
他想要辩驳,可生意场八面玲珑的唇舌却说辨不出什么,最终只冷淡道:“……且问问你们主脑,这提议是否可行。”
66:“好哦好哦,我知道了。”
它有气无力的飘过窗台,消失在了夜幕之中。
谢枢目送他离开,给助理发邮件请了明天一整天的假,而后平躺在床上,尝试入睡。
然而心绪久久不能平静,谢枢又怕错过萧芜入梦的时间,便拿出早年治疗神经衰弱时的安眠药,服用了一颗。
在昏沉颠倒的梦境里,他回到了大雪中的车辇。
越是逼近极北的中心,风雪越是猛烈,车架四角装饰用的铃铛震声不停,铃舌拖着的红绸猎猎作响,窗外白茫茫一片,若是日头大的时候,多看几眼便有可能患上雪盲。
车架外严寒酷烈,车内却还算暖和,谢枢身上是一件厚厚的狐裘,被中放着暖壶,他不觉着冷,只是放下轿帘,被困在床榻中间,不得走动。
谢枢心中担忧,不能深睡,只是在药物作用下勉强维持睡眠,如此断断续续,便熬到了天亮。
萧芜始终未能入梦。
平芜君最近的睡眠总是轻且浅,方才入睡,转头又清醒过来。
谢春山无知无觉的身体被放置在他身边,每每清醒,萧芜总要伸出二指,去碰谢春山的脉搏。
脉搏虚软无力,全然不是一个高阶修士的模样,萧芜心知肚明,这身体油尽灯枯,全靠丹药吊着气,不知何时便断了。
等探过脉搏,确定那人一息尚存,才能再次合衣小卧片刻。
两人始终错开。
又一次深睡浅眠交替,谢枢恍然惊觉轿子停了,他掀开轿帘往外看去,玉撵停在一处冰洞中,冰体色泽幽蓝,透过洞顶层薄冰,隐约可见一线天光。
萧芜似乎找到了药材所在。
谢枢四顾,却苦于无法主动联系,只能注视着头顶的日影自东向西移动。
他从未觉得一天如此漫长。
在日影即将消失的时候,萧芜终于入梦。
他瞧见床上的谢枢,便像前两次一样,一头栽进了他的怀里,双手揽着将谢枢抱紧了,旋即自动寻到了舒服的位置,竟是困倦的想要来一场梦中之梦了。
谢枢揉着他脑后碎发:“萧芜,别睡了。”
他强行将平芜君拉到眼前,直视着对方的眸子:“别再往前了,仙君,这里没有你要找的东西,回无妄宫去。”
萧芜抬眸看他,却并不搭理,又想蹭过来。
俨然是不信。
谢枢只得用了点力:“听见没有,回无妄宫去,这里没有你想要的东西。”
他难得在萧芜面前沉下脸,表情称得上冷肃。
萧芜便看他:“你知道我想要什么?”
谢枢:“雪蚕子,你不必寻它,我不需要那个。”
萧芜:“在无妄宫的时候,你说你需要。”
谢枢顿了片刻,才轻声道:“……那是我骗你的。”
谢枢从不认为他自己是什么正直真诚的人,七岁时他就学会了奉承他的父亲,甚至吹捧父亲另娶的妻子和新生的孩子,他足够圆滑世故八面玲珑,他用惯春秋笔法粉饰太平。
可现在,他却忽然生出了名为难堪的情绪,伴随着胸腔无声的悸动,在雪原的烈风里格外清晰。
可萧芜记住了,还想为他求药。
谢枢便伸出手,将顿住的萧芜重新抱回怀里,仙君显然刚从雪地回来,身体冷的很,睫毛上凝了一层寒霜,谢枢碰碰他的脸颊,一种名为爱怜的情绪萦绕在身体各处,充盈着每一根血管,他抱住他的仙君,将额头与萧芜抵在一处,于是,他的和萧芜眼瞳里就只剩下彼此的影子了。
谢枢:“仙君,你听我说,我不需要雪蚕子,我也没有死。”
系统之说过于怪诞,谢枢隐去了其中种种,只将人扣在怀里,在脊背上揉了又揉:“那药与我无用,极北之地太冷了,现在你先掉转车头,回无妄宫去。”
萧芜:“回无妄宫去?”
“对,回无妄宫去。”谢枢安抚:“别担心仙君,你回去停了谢春山的丹药,再给我一年时间,等我来找你,好不好?”
萧芜没反抗,任由谢枢将他抱住,他耐心的等谢枢说完,才轻声道:“停了谢春山的药,然后给你一年,是吗?”
谢枢:“是的。”
他怀中,萧芜狠狠闭眼,却是不可控制的勾出了一抹讽笑。
停了丹药,谢春山便彻底死了,身死道消,神魂俱灭,还如何来找他?
谢春山,又在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