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6话音刚落,门外传来了平缓的敲门声。
门外是刑讯官,古板的银发老者拿着封好的文件,对着白郁微微欠身:“阁下,门口的骚乱你应该注意到了,我奉大公之命前来,或许我们应该谈一谈。”
白郁:“请进。”
他的鼻梁上还架着单片眼镜,前些天他的眼镜被老者亲自抽走了了,可老者恍若未见,只将文件递给白郁:“或许您应该看看这个。”
是一份审讯报告。
公爵府的人手脚麻利,刚刚扣住刺客,就五花大绑的押入刑讯室,撬开了嘴,拿到了口供。
白郁抬手翻阅,口供不长,老者简明扼要地阐述:“先生,我开门见山了,这些刺客来自黑袍会,证据确凿,是黑袍会高层直接下的命令,要斩草除根。”
老者眼神牢牢注视着白郁,视线锐利如刀:“你效忠的组织,想要你死。”
他试图在面前这个英俊的年轻人脸上看到不甘和愤怒,这些情绪会成为撬开关键信息的钥匙,可白郁面色平静,眉头都没有跳一下,他英俊的面容上空空荡荡,什么也情绪也没有。
66戳了戳他:“宿主,你没有反应吗?”
白郁推眼镜,奇怪道:“我应该有什么反应吗?”
别说黑袍会想杀他,就算黑袍会老大现在在白郁面前跳脱衣舞,白郁都懒得看一眼。
他并不效忠黑袍会,他只是想回家而已。
老者微微皱眉,面前的年轻人无比坚毅,比他想象的更难对付,老者换了个说法,试图晓之以情,动之以理。
他微微前倾身体,和蔼道“白先生,你这两日在公爵府什么待遇,您自己也清楚,大公待您不薄,你一介阶下囚,吃穿用度一律不缺,这种情况,你一定要背叛大公,让大公寒心吗?”
白郁神色微动。
人非草木,伊缪尔一介大公却这样表现,说他完全没有感觉,那是假的。
老人见状,趁热打铁:“伊缪尔大公顾念旧情,倘若你愿意背弃黑袍会,我们不会亏待你,况且以你与大公的交际,日后飞黄腾达,不比跟着黑袍会快活许多?”
白郁微微叹气。
不是他不想向大公府投诚,是他没法投诚。
作为一个奸细,白郁想要反水,总得拿出些有价值的情报,黑袍会内部人员名单也好,接下去的计划也好,证明他确实不再效忠黑袍会,才叫人信服,总不好空口白牙,就说他不是奸细,他要反水。
可问题是,白郁真的不知道。
黑袍会行事谨慎,全程单线联系不说,集会的地点也都频繁更换,白郁唯一知道的城西大教堂,也早已人去楼空。
他总不能对着伊缪尔大公说,其实他来自另一个世界,绑定了系统,顶替了原主身份,是来做任务的,并不效忠黑袍会,伊缪尔大公要是信这个,那是得了失心疯。
况且……他想确定一些事情。
白郁于是道:“抱歉,我无可奉告。”
老者眯起眼睛:“白先生可想好了。”
白郁:“想好了。”
“……”
一墙之隔,伊缪尔缓缓闭上了双眼。
即使到了这一步,医生还是不愿意背叛黑袍会。
他指尖用力捏着一份资料,手指痉挛颤抖,稠艳的眉宇紧锁,溢满痛苦。
这些天里,他无数次想成全医生,既然求死,既然找死,那就……
可最后,他看着镜子里医生平静冷淡的面容,又垂眸落在了资料上,只露出一丝苦笑。
“不能怪你。”
医生这个样子,不能怪他。
那是一份调查报告,记载着白郁的生平。
医生成为公爵府男仆时,也曾递交过一份资料,
但那份资料经过黑袍会粉饰,并不真实,根据刺客和夫人的口供,再经过调查,伊缪尔手上这份报告,还原了真实的情况。
对于医生的过去,黑袍会掩饰颇多,亲卫抽丝剥茧,调查了很久,又多方对比口供,才有了如今的资料。
在之前的记录中,白郁出生于伊尔利亚中产家庭,从小在父母的爱护中长大,学习成绩优异,考上了城邦中首屈一指医学院,毕业后成为了执业医生。
他职业生涯顺风顺水,为人乐观,帅气,是全班女同学爱慕的对象,一夜收到了数十封情书,还曾在校园毕业晚会上代表医学院拉琴,少年面容俊朗干净,白衬衣黑西裤,坐在舞台中央的聚光灯下,伊缪尔能想象,那样的医生有多迷人。
当时公爵府的亲卫认为,医生的背景干净漂亮,没有任何问题,这才通过了公爵府的男仆遴选。
可伊缪尔现在知道,不是这样的。
原主是孤儿,没有父母,也没学过琴。
伊缪尔上位之前,老公爵残暴荒淫,对外发动数场战争,制造了无数战争孤儿,这些孤儿被黑袍会统一收容教养,在终年的洗脑和高压强迫下,成为了类似死侍的角色。
原主是其中之一。
而后这些孩子被送往四方,成为了各阶层形形色色的人,用以稳固黑袍会的势力。
比如夫人,她因面容姣好,被包装成富家贵女,送给本地靠矿产企业家的老男人做二婚夫人,这也是她“夫人”外号的由来,那老男人死后,家产便归黑袍会管理。
而锤头鲨体格强壮,就成为了街头混混,收容了一票小弟,为黑袍会做些杀人越货,不方便处理的脏事。
而医生从前瘦弱,又是个男孩,虽然面容清秀,却不堪大用,最开始,他是黑袍会那一批孩子中最受欺负的。
夫人在供词中说:“白郁很讨厌猫,因为小时候曾和野猫抢过食物,被抓伤后发了高烧。”
好在原主成绩不错,出来读了书,黑袍会包装包装,就成了西克街首屈一指的医师,伊尔利亚的医师受人尊敬,原主混到这个位置,也算混出了头。
在这样的环境里长大,医生对黑袍会效忠,伊缪尔不怪他。
他只是有些难过罢了。
原来他们从一开始,就是注定刀剑相向的陌路人。
伊缪尔无声抿唇,心想:“……不如不见。”
医生既然讨厌猫,为何要救他?放任他躺在河摊上生死有命,如今也不用身陷囹圄。
面对黑袍会的死亡威胁,医生依旧神色淡淡,像是要抵抗到底,隔着一层玻璃,审讯官悄悄打了个手势。
那是刑讯官间的通用手势,意味着:“无法撬开口的废子。”
他们掌管刑讯这么多年,总有些硬骨头,费时费力不讨好,遇到这种情况,常规操作是直接将人杀了,拖去后山掩埋。
连被组织背叛都不愿意交代,白郁确实是废子了。
可伊缪尔当然无法这么对医生。
他在河滩上奄奄一息时,是医生把他抱起来,他反反复复生病,异变期发烧痛苦时,也是医生把他放进怀里,那个滚烫的怀抱伊缪尔至今都记得,那是伊缪尔从小到大,获得的第一个怀抱。
老管家在一旁,将大公的表情看在眼里,伊缪尔睫毛颤抖,那双漂亮的湖蓝眼睛都失了光彩,他不得不俯身提醒:“大公,如果您直接将人放了,恐怕无法服众。”
伊尔利亚的贵族也不是傻子,白郁在宴会上被人团团围住,今日公爵府又出了这种事,上层中瞒不过去,医生黑袍会的身份暴露无遗。公爵如果一意孤行不做处理,将人怎么逮进来,怎么放出去,那便是姑息养奸,视王法如无物了。
作为一位大公,伊缪尔得遵照法度,给其他人一个交代。
“……”
长久的沉默。
等到快凌晨时分,再过片刻月亮就要消失不见,伊缪尔才抬手倦怠地揉了揉眉心,旋即道:“管家,你去……去准备一杯酒吧。”
每个字,他都说的很艰难。
体面的贵族总是需要个体面的死法,譬如上吊,毒酒,比起砍刀和枪决,这样死亡的尸体完整,可以体面下葬。
于是30分钟后,刑讯官再次敲响了白郁的房门。
医生正靠在阳台躺椅上看书,他依旧穿白衬衣,风衣脱下挂在椅背,膝盖上铺着烟灰色的长绒毛毯,他修长的指尖轻轻翻过书页,正饶有兴趣地阅读着,看着沉静又温和。
刑讯官垂眸一看,是本风土人情的介绍图册,白郁翻得那页,说的是邻邦盛产香料和奴隶,少男少女们明艳漂亮。
白郁见着他,指着书页问他:“我听说邻邦曾向前公爵敬献奴隶,是这个邻邦吗?”
刑讯官:“……是的。”
在这个时候,白郁倒还有心情阅读闲书,问这些乱七八糟的问题。
一下秒,医生就看见刑讯官端着的酒,白郁微微抬手调整眼镜,笑道:“这是我的判决吗?”
古板的老者托着酒杯,纯银质地的高脚杯盏中盛着清酒,在灯光的映照下,酒液反射着危险的焰蓝色。
刑讯官板着脸:“是的。”
白郁:“都要死了,可否让我见一见公爵?”
审判官:“公爵并不想见你”
“还是不想见我?”白郁挑眉笑了笑,语调颇有些意味深长,旋即道,“好吧。”
他平静的接过了酒杯。
66趴在他肩头,忍不住欢呼:“我们终于可以走了吗?”
虽然原著是被大公枪杀,现在是毒酒,但好在大差不差,应该能险险混个及格。
白郁却合上书卷,微微叹气:“66,对不起了,我可能要提前和你说声抱歉了。”
66:“?”
这个道歉来的莫名其妙,它心中升起不好的预感:“什么对不起?这不是好事吗?宿主你哪里对不起我了,等等,你先把话说明白——”
话音未落,白郁端起酒杯,一饮而尽,他喉结滚动,酒液顺着下巴落下,没入领口之中,带出一片深色的水痕。
66:“……”
药效来得很快,白郁伸手扣住软榻边缘,双眼紧闭,旋即倒了下去。
“……”
系统恨不得上去踹他两脚:“该死的宿主,能不能把话说明白再死啊?”
话虽如此,它还是尽职尽责的探向酒杯——
宿主“死亡”后,系统得解毒把人送回去。
可当酒液的分析报告呈现在系统内部时,66挠了挠不存在的额头,感觉虚拟头发都掉了一根。
——这个酒,是毒酒吗?
它怎么没有致死成分啊?
66再次尝试,小屏幕看着分析报告一顿一顿,陷入了沉思。
确实没有致死成分,倒是有致人昏迷的成分,浓度还不低,足足可以让医生睡上一天一夜。
——这杯酒与其说是毒药,不如说是昏睡红茶。
66目光复杂,看向榻上昏睡不醒的宿主。
……公爵没把宿主弄死,却把宿主弄晕了,这是在搞什么玩意?
一墙之隔,伊缪尔火速签发了命令。
命令中,对于黑袍会的叛徒白郁,公爵已经做出死刑判决,将白郁灌入毒酒,抛尸荒野,并公布调查令,希望诸位公卿贵族引以为戒。
可另一边,他写下了一封手信,交给伊尔利亚城邦外的某处农场。
白郁拒不配合,作为黑袍会的卧底,他没法再在伊尔利亚生存,伊缪尔也不忍心将对方关在府中一辈子,思来想去,只能放手。
他会在凌晨派遣亲卫,将白郁送出伊尔利亚,暂时寄居农场,之后去留随他,以对方医生的身份和技能,在哪个城邦都能活的很好。
可是这样……他就再也见不到白郁了。
伊缪尔抬头,看向窗外一轮中天月华,微微蜷起了手指。
今晚,就是最后一晚了。
一墙之隔,白郁陷入了深深的昏睡之中。
他被侍卫软榻上抬起来,平放到了床上。
刑讯官为伊缪尔打开门,躬身道:“大公,人在这里。”
伊缪尔平静点头,道:“你下去吧。”
刑官行礼,旋即退下。
床上,医生静静地躺着。
他双手交叠,放在腹间,高挺的鼻梁上是舒展都眉目,神态安静平和。
床垫微微塌陷。
公爵在床边坐下。
他没有开灯,窗外月华如练,屋内一片清辉,月亮照在白郁清俊的面孔,将他冷冽的线条勾的柔和。
这实在是一张过于好看的面容,可……
伊缪尔想,可惜再也见不到了。
从今以后,伊尔利亚的白郁将是荒山野岭中面目全非的腐烂尸体,而医生将被放逐出境,再也无法返回。
他不会知道伊缪尔的身份,这数月来的种种,是公爵一个人的梦境。
伊缪尔掀开被子,第一次以人的形态,在医生身边平躺下来。
医生的体温依然温暖,胸膛随着呼吸有规律的起伏,隆起的线条绵软漂亮,伊缪尔试探地伸出手,抱了上去。
以医生胸膛的宽度,也很适合被拥抱,蹭在他的怀里,就好像所有的伤害都会被抵挡,只余下纯粹的安全。
他在医生的肩胛处蹭了蹭,心想:“真是没有出息。”
一国大公,却搞成这个样子。
可医生身边实在温暖,将异变期骨子里的疼痛都压了下去,白郁身上有药房里的苦味,冰冷的,无机质的,但很干净,被皮肤的温度蒸得暖融融的,伊缪尔贪婪地吸了两口,又将视线落在了白郁的唇上。
他很早就想亲医生了。
白郁唇形偏薄,不笑的时候严肃冷淡,笑起来唇形弯弯,很好亲的样子,此时他昏昏沉睡着,脸部肌肉放松,唇瓣呈淡粉,像是未成熟莓果的颜色。
白郁醒着的时候,伊缪尔不敢,小猫形态也不敢,但现在,他伸出一根手指放在医生脸颊,肆无忌惮的揉搓起来,算是报了这些天的仇,而后轻轻俯下身,在他唇上偷的了一个吻。
很轻,很浅。
伊缪尔没接过吻,也不会接吻,他甚至不知道该撬开牙关,将舌头伸进去,这个的吻更像是胡乱的挨挨蹭蹭,像小猫表达亲近的舔来舔去。
而后,他从衣服中脱了出来,变成白金色的小猫,趴在了医生的小腹上。
肌肉不用力的时候是绵软的,小猫圈成一个团子,心道:“最后一次了。”
最后一次在白郁怀里睡觉,明日之后,便形同陌路。
后面的每个异变期,再也没有人能抱着他,替他揉酸痛的关节了。
小猫趴伏在医生身上,浅浅陷入睡眠。
黎明的时候,伊缪尔从白郁身上爬起来,重新变回人形,他抱着衣服掩盖赤。d裸的身体,缓缓伸出指尖,描摹过医生冷淡的眉眼,漂亮的下颚,像是要将这张脸记在脑中。
管家敲响房门:“公爵,快天亮了。”
按照计划,他们要在夜间通过城门,将白郁神不知鬼不觉的带出去,此时离凌晨只有一个多小时,等到东方大亮,城市陆续苏醒过来,再操作便困难了。
伊缪尔惊觉,缓缓收回手系上扣子,垂眸:“进来吧。”
他在床边站定,掩去了所有痕迹。
亲卫们目不斜视,将白郁放上担架,而后抬走放上板车,混在一堆草饲料中出城。而同一时刻,城西郊区的荒山中多了面目难以辨别的腐败男尸,尸体死亡多时,身上满是刑伤,而公爵发布公告,宣告奸细白郁已经死亡。
白郁醒来时,全身都要散架了。
他的腰下垫着稻草,几根杆子刚好戳着腰肉,正随着板车颠簸起伏,白郁伸手按在腰下,睁开眼,看见了一望无际的湛蓝色天空。
根据地理书上的知识,伊尔利亚纬度不低,城邦边缘周围有茂密的草场,他在板车上翻身坐起,如茵绿草向天际蔓延,云朵呈柔软的绵白色的,饱和度极高,像是windows xp的开机桌面。
而他们飞驰在小道上,不知道向哪儿驶去。
白郁哑然失笑。
他揉了揉后腰,心道:“小傻猫,就这点胆子吗?”
那杯酒端上来,他还以为再睁开会是地牢,伊缪尔会剥夺他的身份,将他锁在身边,威胁他哪儿也不能去。
结果明明舍不得,却将他放出来了?
……果然,面子装的再凶,公爵还是心软了。
白郁手边甚至还有个包裹,放着换洗衣物,衣物崭新,显然是公爵准备的,而他腰上还系着个袋子,白郁翻开,里头是七八个小金块,还有一把方便出手的金豆子,这些玩意都没打公爵府的刻印,属于方便流通的硬通货,此外,还有个绸布包裹的盒子,里面是厚厚一沓眼镜片。
足够白郁用到天荒地老了。
白郁更想笑了。
他想着伊缪尔偷偷给他装金豆,一边哼哼唧唧地生气,一边怕他眼瞎看不见路,塞上一堆眼镜片的样子,就不自觉地勾了勾唇角。
……还真是,蛮可爱的。
66本来愁眉苦脸地趴在一旁数云,像一朵忧郁的小蘑菇,他终于发现白郁醒了,便苦着脸飘过来,拉长音调:“宿主——”
白郁:“好好说话。”
66抽噎:“你为什么没有死啊?我们不是这个剧本啊呜呜呜。”
“……”
如果是人形,它已经哭成泪人了。
白郁浅浅叹气:“对不起66,但是很抱歉,我恐怕也……”
他和66已经熟悉了,多少知道前宿主们的遭遇,身为虐主系统,可66的前两个宿主都和主角滚到了一张床上,你侬我侬,好不快活,而66只能在及格边缘徘徊,成为所有系统中垫底了存在。
66:“QAQ”
它擦了擦不存在的眼泪:“你恐怕什么……”
白郁摇头,将哭唧唧的小系统抱进怀里,岔开话题:“现在几点,我们到那里了?”
66:“下午两点,到伊尔利亚和比里斯之间了,马上将到达一座农场。”
白郁高声:“车夫,掉头。”
车夫是公爵府亲卫之一,正驾车往农场驶去,他没想到医生醒的如此快,闻言一愣:“什么?”
一记凌厉的手刀劈下,板车一个急刹,车夫嘭地撞在了车架上。
白郁收回手,将他放在草料之中,扒下衣服和亲卫凭证,他掉转车头,将速度提到最大。
现在赶回伊尔利亚,恐怕已经是深夜了。
深夜,大公府。
批改完最后一份文书,伊缪尔揉了揉额头。
管家侍奉在一旁,两个男仆相继出事,大公连个近身伺候的人都没有,只能他拖着一把老骨头先顶上。
他将批改后的文书拿走放好,熄灭了桌上的阅读灯,轻声讯问:“大公,马上又是您一月一度的祭奠日了,您还要前往乡下小住吗?”
伊缪尔大公每月都会出远门,谁也不带,在母亲的住所里小住几日,这是公爵府的惯例。
伊缪尔咬了咬下唇,点头:“天亮我就出发,和往常一样,你们不必跟着了。”
所谓祭奠母亲,只是一个幌子,只有伊缪尔本人知道,他快到异变期了。
在异变期,他会变成孱弱无力的小猫,浑身酸痛,难以动弹,那是大公最为脆弱,也最为秘密,不能为人所知的时机。
就连老管家也不能知晓这个秘密,否则奴隶后代的身份败露,伊缪尔不想知道后果。
老管家附身称是,恭敬退下了。
伊缪尔颔首,起身出门,刻意撞见几个仆人,装作离去的假象,随后,他回到的屋中,将身上的衣服好好压在了柜子底部。
大公衣服不少,多了一件没穿走,不会有人发现。
接着,他感受到身体中熟悉的胀痛,随后,视线逐渐变矮,肌肉颤抖着抽搐,无法控制的变化发生……
他落到了地上,变成了一只小猫。
和在白郁家里上蹿下跳的嚣张模样不同,伊缪尔不敢让人发现,他谨慎地隐藏着自己的存在,跳上了窗台,趁着深夜所有人都在休息,独自来到了花园。
他绕过养着天鹅的人工湖,在草坪中,找到了一处仅容小猫通过的洞口。
如果白郁在这里,就会发现这是他曾去过的地下禁地。
那是每个异变期,伊缪尔住的地方。
他对外宣称公爵离开了,不能出现在府内,而小猫也不能在这几天出现,否则有心人一对比,猫和公爵总是只有一个出现,就能发现端倪。
而伊缪尔也没法去街上,伊尔利亚并不安全,流浪小猫不过是随手可以虐杀的玩物,以他的体魄去流浪,很危险。
伊缪尔也无法求助任何人,为了不被察觉出生,没有任何人知道公爵的身份,哪怕是最信任的下属,也可能在得知秘密后反手一刀,让公爵死无葬身之地。
他必须找一个安全又隐秘的地方,度过这痛苦的数天时间。
这个地方,就是公爵府的地下空间,他幼年长大的,暗无天日的牢笼。
这里废弃已久,又是禁地,不会有人过来,地下足够深,足够隔音,即使异变期痛苦承受不住发出惨叫,也不会有人听见。
承载他幼年噩梦的地方,又成为了他如今唯一的避难所,要他在最痛苦的时候主动爬进来,何其讽刺。
身体绵软无力,脚步虚浮,伊缪尔头晕眼花,踩不到楼梯,他几乎一路撞着滚了下去,摔到了地上。
……好痛。
小猫的耳朵瘪了下去,变成了飞机耳,可是这回没人帮他揉耳朵了。
伊缪尔艰难地撑起四肢,爬到了地下室中央,而后用尾巴圈住自己,趴着不动了。
异变期第一天,他也没精力动了。
疼痛像潮水一般,从四面八方涌来,永无止境,冷汗渗透出来,白金的毛发被打湿一丝一缕的模样,湿哒哒地贴在身上。
……好冷。
地下室建在湖底,常年不见阳光,阴暗潮湿,身下的地面冰冷泛着水汽,空气中弥漫着苔藓腐败的味道,在这里呆久了,小猫恐怕要得猫藓。
可伊缪尔别无选择。
疼痛让他大口大口的呼吸着,大尾巴盖在身上,却无法罩住身体浅薄的暖意,伊缪尔感觉在逐渐的失温。
这个过程伊缪尔很熟悉,之前的每个异变期,他都是这样过来的,伊尔利亚的冬天漫长而寒冷,每到这时,都格外难熬。
小猫湖蓝色的眼睛带了点水汽,他狠狠眨了眨眼睛,却没能止住水汽蔓延,甚至有聚集的趋势。
……好难受。
虽然之前的异变期都是这样,可这次格外不一样。
他已经在医生那里,平安无事地度过了两个异变期。
医生的房子很温暖,被窝很温暖,指腹很温暖,胸膛和肚子也很温暖,他会小心翼翼地将团子护在怀里,在他胀痛的肌肉上按压,帮他缓解疼痛,会给他做好吃的糊糊,让他不用挨饿。
医生的窗台能晒到太阳,没有潮湿的水汽,医生身边有干净的清香,没有发霉的味道,医生身边的一切,都比现在好上一万倍。
伊缪尔死死闭上眼,身体在尖锐的痛苦中抽搐,他满腹地委屈,最终在唇角尝到了一点点眼泪的味道。
那些水汽还是聚集起来,滚落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