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去找在其他病人脸上看多了的懊悔和痛苦表情。
然而一无所获。
漂亮又疏离的青年一脸漠然,在她看过来时,才象征性点头,礼貌道谢。
“你不痛呀?”
“还好。”
季卿实话实说。
于修士而言,短暂的外伤疼痛不算什么,即便是体质排名垫底的音修,被捅了一剑,也能拍拍屁股,继续弹琴。
三甲医院的急诊输液室忙得很,护士闲聊了几句,就去处理下一位病人。
席沉衍冷不丁出声,“我记得你之前蹭破了皮,拉着我的手,喊了一下午好痛,让我送你去医院。”
季卿:……
‘季卿’做的事,和他有什么关系。
气氛有些古怪,喧闹的输液大厅里,两人周围恍惚间像是被抽了真空,一点儿声音都传不过来。
季卿垂下眼帘,用还在输液的右手按住依旧鼓包的左手,压低嗓音。
装模作样道:“好疼,快疼死了。”
声音柔柔,像是灌满了糖霜。
甜蜜又勾人。
席沉衍有些燥,他按住季卿乱动的右手,“安分点,针头会偏。”
“哦。”季卿冷淡应声,“饿。”
席沉衍被季卿打蛇随棍上的态度弄得没脾气,他把买来的面条放在两个座位之间的扶手上,拆了一次性筷子递给季卿。
做到一半又收回手。
“左手吃面不方便,我给你重新买碗粥。”
“不用。”
季卿抽走席沉衍手中的筷子,卷着面条慢慢吃了起来。
热腾腾的面条下肚,眉眼都舒展开,在氤氲的热气中,恬静而美好。
一个小时后,药水终于滴完,季卿先是拉着席沉衍吃了三碗面,才坐上黑色帕加尼。
他调整座椅,舒舒服服地窝在副驾驶。
席沉衍瞥了眼,提醒,“安全带系好。”
季卿没动,困倦地掀起眼皮,无意识“啊”了一声。
迷迷糊糊间,有人靠近他,挡住了窗外昏黄的灯光,一只手轻轻地去碰他的左上方安全带。
离得近了,他好似听见了血液流动的滋滋声,鼻尖传来了清甜诱人的香气。
好香——
诡异的饥饿感急急涌来。
细碎酥麻的痒意从尾椎骨攀上脊背,带来侵入头皮的痒意,像是汹涌的潮水,将灵魂都碾成碎末。
“饿——”
席沉衍呼吸一滞,怔愣地感受着脖颈处贴上的滚烫掌心。
又被攥着衣领,猛地往前一拉。
他没有防备,身体前倾,往季卿身上倒去,直到最后一刻手臂堪堪撑在季卿的腰肢两侧。
黑色的布加迪难以控制地震动两下。
窸窸窣窣的交谈声响起。
“这车子怎么突然动了?”
“傻子,别管,豪车玩得花。”
席沉衍的鼻尖冒出细密的汗珠,他紧紧盯着季卿近在咫尺的脸,苍白的双颊染上了浅淡的红晕,在昏暗的光线下半遮半掩。
轻而易举地拨动心弦,带来百爪挠心的痒意。
狭小的空间温度逐渐攀升。
分明外面的人看不到里面,他却觉得有千万双眼睛盯着他,看着他们的亲密与暧昧,而后升起难以言喻的羞耻感。
“季卿。”
“嗯?”
沙哑的声音令季卿回神,他松开攥紧的衣领,抵着席沉衍硬挺的胸廓猛地一推。
“抱歉,睡迷糊了。”
季卿捏紧指尖,压下从四肢百骸涌来的饥饿感。
扯过安全带,咔嗒一声扣好,单手绕着右手边的安全带,整个人背对席沉衍。
金闪闪赶忙钻出来,点点金光洒在季卿身上,发麻的感觉才渐渐褪去。
席沉衍沉默地注视着季卿颤抖的脊背,轻轻摩挲着滚烫的脖颈。
“我出去一会儿。”
他打开车门,摸出口袋里的烟盒,点燃一根。在偏凉的晚风中,等着皮带下的东西恢复正常。
真是疯了。
他怎么能有这种想法。
烟很快抽完。
席沉衍没急着回去, 等冷风吹散身上的烟味,才打开驾驶座的门,垂眸看向副驾驶。
季卿保持着下车时的姿势, 呼吸平稳,已然沉沉睡去。
他把外套脱下盖在季卿身上,而后发动车子。
窗外极快掠过的光影投射而下,在季卿没有血色的脸上流连。直至轮胎压到一块较大的石子,车身颠簸, 他的脑袋顺着力道下垂,隐在黑暗中。
耳边好似传来熟悉的交谈声。
“严俞,国外极具权威的诊断学专家浩斯博士,一个星期后会来京市参加研讨会, 我刚刚和他联系过。你可以带季卿去拜访,他的身体状况有些不对劲。”
“好, 麻烦你了, 之后我带卿卿上门道谢。”
“不用, 应该的。”
脚步声逐渐逼近, 紧接着是一个温暖的怀抱。
季卿用脸颊蹭了蹭微凉的纽扣, 找了个舒服的姿势,安稳睡去。
这一觉睡到早上八点,季严俞拍了拍季卿的脸。
“卿卿, 起床吃饭。”
“困, 再睡会。”
季卿极快地扣住季严俞的手腕, 手臂肌肉发力, 猛地把人拽上床。
大清早扰人清梦,要教训。
季严俞没恼,顺着力道圈着弟弟的腰, 附在耳边轻声细语,“又困?”
语气过于危险。
季卿倏然睁开双眼,强制困了24小时的记忆铺天盖地涌来,而后呼吸停滞一瞬。
“不困,起床上班。”
声音漠然,不起波澜。
季严俞却从偏冷的语调中,品出几丝委屈。
他低低笑了声,看着季卿洗漱好,乖乖喝下绵密的山药粥。
“要我送你吗?”
“不用,今天周三,我要去基金会那边,不顺路。”
季卿喝完粥,提着佣人打包好的点心往车库走去,“事情多,晚饭不用等我,我在外面解决。”
“嗯,下个星期二陪我去趟京市。”
季卿停下脚步,回头去看没什么表情的季严俞,“ 做什么?”
“散心。”
借口过于假,季卿怀疑季严俞这次骗他都没避着他。
没有同意也没有拒绝,他朝着季严俞挥挥手,挑了辆酒红色的帕加尼,风驰电掣来到基金会。
薄荷慈善基金会的招牌已经挂上,冯希在面试者慷慨激昂的讲述中,翻阅着手中的简历,余光注意到季卿的身影,当即起身迎了上去。
“季总。其他人员的招聘已经完成,今天面试的是你的助理。”
“嗯。”季卿点头,跟着冯希的脚步往会议室走去。
随着玻璃门推开,面试者铿锵有力的声音传进耳廓,又在见到季卿时猛地顿住,讷讷不言。
季卿恍若未觉,坐上冯希让出的位置。
动作自然,表情淡漠。
一旁的人事主管极快地瞥了眼季卿连眉毛都没动过的脸,一时间拿不准对方的身份。
老油条本着不得罪任何一位关系户的准则,当即冲着新拉了张椅子的冯希使眼色。
用气音问:“这谁?坐你的位置?”
冯希没搭话,换了一种方式给同事提醒,把茶水放在季卿手边,“季总,你看起来脸色不是很好,身体不舒服吗?面试助理这件事可以往后推一推。”
“没事,昨晚吃坏东西了。正事要紧,有多少人面试?”
“六位。”
冯希瞥了眼脸色苍白的季卿。
青年穿着一件白色长袖T恤,侧腰下摆处坠着栗色小球,往下是一条面料舒适的休闲长裤。
他的腿很长,坐在皮质座椅上时,裤腿上缩,露出瓷白皮肉包裹着的清瘦踝骨。
春日的暖阳一照,打散了过于沉静漠然的神情,漏出些许柔软。
“乱看什么?”
季卿倏然发声。
一下子拉回了冯希飘远的思绪,他条件反射偏过头,遮掩通红的耳廓。
沉默在较为封闭的空间缓缓蔓延。
众人觉得自己的呼吸都轻了。
“抱歉。”冯希喉结滚动一瞬,把面试者的简历递给季卿。
“走神了,这是六位面试者的简历,各有特色,您看下。”
季卿快速扫过手中的六份简历,而后抓住纸张中端,在黑色的岩板桌面杵了几下,哒哒一响。
他掀起眼皮,去看自他进来就不发一言地面试者。
“让他们都进来,一起面试。”
十分钟后,面试者鱼贯而入。
季卿在人事主管中规中矩的提问中,想着昨晚的事。
现在的身体,伤病的修复能力比普通人强上许多。
只不过更容易疲累,昨晚的胃痛以及饥饿感早已随风散去,然而其中带来的困倦,如影随形地跟着他。
金闪闪见季卿走神,大着胆子从口袋里钻了出来,顺着棉质上衣溜了上去,轻轻蹭着季卿温热的脖颈。
试探地往衣领里钻。
下一秒,被季卿紧紧揪住。
动作太大,打翻了玻璃水杯,噼里啪啦的破碎声响了几秒。
季卿在众人整齐投来的目光中沉默一瞬,不轻不重地掐了一把金闪闪。
人多,回去再教训。
他道:“继续,别管我。”
然而,敲门声中断了这场面试。
前台领着一位先生进来。
“季总,我是席总新来的助理,赵乾。席总让我把洛先生送您的礼物交还给您。”赵乾递上深棕色的小手提袋。
冯希上前一步接过,放在季卿面前。
“另外,这是席总让我给您买的药,服用方法和注意事项我拜托医院药房工作人员仔细写在药盒上了,您记得吃。”
“我吃过药了,你拿回去。麻烦替我对他表达谢意。”
季卿把纸袋子从冯希的手中抽出,塞进赵乾的怀里,随口问了句:“席沉衍今天在分公司?”
“嗯,席总星期一和星期三都会来分公司,不过今天事情有些多,席总就没有亲自来送药。”
季卿无所谓点头。
面试的男男女女们却面面相觑,又默契地用余光扫过季卿。
他们大多是海城大学商学院的毕业生,对海城的企业熟稔得很,季卿一说名字,他们就对上号。
“席沉衍在商场上雷厉风行,二十多岁就一人撑起了席家,三年前吞并老牌豪门苏家那一手,更是被写进了海城大学商学院的教科书。”
“还有两年前和京市喻家打擂台,最后一招釜底抽薪,老教授在课堂上分析了好几遍,每次都是啧啧称奇。”
现在教科书里面冷心冷的人物派人送药,还被拒绝了。
任谁都好奇。
六人竖起耳朵去听。
赵乾苦笑,“季总别搞我哇,上一位还因为编排您被辞退了,席总交给我的第一个任务我都做不好,也要步那位后尘的。”
季卿没动。
卖惨和实话他还是分辨得清的。
“我还有事,席沉衍好说话,他不会对你怎么样。”
赵乾哽住了,试图在两天的相处里,找出现老板的好说话佐证。
半晌后,一无所获。
他叹息一声,带着纸袋子走了。
季卿揉了揉额角,在众人或探究或古怪的视线中,对冯希道:“助理的事,你看着办。会吃辣的不要,力气差的不要,爱好男的不要。”
听此,人事主管忍不住盯着季卿离去的背影看了好一会。
最后的条件太过苛刻。
这么好看,性取向没必要卡得这么死。
季卿回了办公室。
除了没有作画的黑胡桃木桌子,这里的装扮几乎是薄荷画廊的缩小版。
季卿扫视一周,推开了隐形门,直直地摔进柔软的大床。
迷迷糊糊间,他又想起了三将路夜市,季沐思口中的喻爷。
听起来那两人的关系很好。
季沐思正在试图拉近和喻纠的关系。
他此刻换上全黑古装,脸上戴着花纹精致的黑色的面具,半遮半掩的露出一双偏圆的杏眼,以及线条流畅的下半张脸。
“季三少,机会是留给有准备的人的。喻爷的书房里挂着一幅画,画中人一身黑衣,面具盖脸,手持玄剑,长身玉立。你应该明白我为什么让你这种打扮。这次见面我可是瞒着喻爷的,是福是祸就在这一遭。喻爷见到你这张脸,就吩咐我帮你,你可要把握好机会。”
“好。”
季沐思素白的手指紧紧揪着衣服袖子,鲜活的心脏如鼓点一般击打在胸膛。
只要把握住这次机会,季卿将被他踩在脚下,爸爸会再次看重他,一切困境迎刃而解。
哪怕是放低姿态,做往日里不屑的勾栏勾当他也愿意。
让他做牢,比杀了他还难受。
季沐思深呼吸一次,缓缓吐出过于灼热的气息。
敲了敲书房门。
紧接着是喻纠低沉的声音。
“请进。”
季沐思头脑发晕,整个人像是踩在云雾中一般,他迫不及待地让喻纠看清楚他的模样。
而后倏然沉迷。
“喻——”
声音戛然而止,比季沐思的声音更快的,是脚边碎裂的玻璃水杯。
细小的碎片从眼球前划过,带来差之毫厘的惊悚感。
“谁让你穿成这样的。”
喻纠从繁重的文件中抬头,声音不急不缓,尾音咬得很轻,像是在唇齿之间缓缓地送出来。
然而那一双深邃的眼眸,森冷可怖。
只一眼,就令人如坠冰窟。
季沐思好似听见冰凌刺进皮肉的撕拉声,他瞳孔骤然紧缩,下意识退后两步,却在下一秒被猛地掐住喉咙,倏然一拉。
以至于被迫仰头,眼睛因为疼痛水汽氤氲,惊惧地缓缓落下泪来。
喻纠一寸寸打量圆润可怜的杏眼,“他不会哭。被逼到极致,无外乎闷在喉咙里喘一声。而后提剑砍来,总要带走一人赴死才肯罢休。”
漠然的脸上倏然间露出一个转瞬即逝的笑容。
“又心软得要命,我说几句好话,哭一哭,师尊就弯下脊背,什么都肯原谅。”
最多冷着脸刺他一剑。
喻纠松开钳制季沐思脖颈的手,轻轻地抚摸着对方的下半张脸。
“我帮你,只是因为不想要这张相似的脸,受到丝毫委屈。而不是想要你,你不配和他比。”
季沐思脊背上全是惊恐的冷汗,分明落在他脸上的是温热的手 ,他却觉冰冷刺骨,好似下一秒就会变成锋利的匕首,剥开他的面皮。
对方的话,每一个字都把他的尊严撵进尘埃。
极致的恐惧不可控制地转换为怨恨和不甘。
为什么?凭什么?
分明他已经放低姿态,把自己最看重的尊严捧到喻纠面前,对方竟然为了不知所谓的人弃之如敝屐。
季沐思半垂着眼,将哭未哭的姿态衬得他愈发无害,“你好凶啊,不是我要穿的,我只是想让你开心一点。你帮了我,我却没有什么能感谢你的。”
他揪着宽大的袖口,葱白的指尖一点点蹭着丝滑的布料,露出雪白皮肉包裹下的清瘦腕骨。
柔弱又可怜。
“对不起,二哥逼我太狠了,我不想坐牢,里面很乱,我,我害怕——才会出了昏招。”
季卿窝在柔软的沙发里, 顶着张倩优古怪的视线,翻看冯希新发来的消息。
“抱歉,暂时没有招到合适你要求的助理。另外, 第一批拟受资助名单表格已经通过OA上传,等你审核通过,就可以着手进行。”
他缓缓吐出一口气,对张倩优道:“我还缺一位助理,工资翻倍, 做吗?”
“不做。”
张倩优果断拒绝。
同一个老板,她和冯希也免不了有所联系,听了一耳朵季卿对助理的要求。
会吃辣的不要,力气差的不要, 爱好男的不要。
前两个要求平平无奇,后一个注定季卿找不到人。
毕竟性向除了男女, 还有一个季卿。
张倩优扫过眼神放空的季卿, 坏心眼地笑了一声, 而后把手上的红色请帖递给季卿。
“这是今早收到的请柬, 喻家给你的, 邀请你参加下个星期二晚上的宴会。”
季卿蹙眉接过请柬,指尖细细摩挲着质感厚重的纸张。
他和喻家不熟,找不出被邀请的理由。
更何况下星期二要和季严俞去京市。
“不去。”
季卿随手把请柬丢在藤编茶几上, 用棋盘格抱枕垫在腰后, 懒洋洋地倚靠着柔软的沙发。
余光扫过门口鬼鬼祟祟的高瑞昱, 抬了抬手。
“躲什么, 有事说事。”
高瑞昱怔愣片刻,在季卿和张倩优的注视下慢悠悠地挪进办公室。
心一横,把礼物塞进季卿的怀里。
“对不起, 这是我的赔礼。”
说完,不管两人的反应,低头跑了。徒留看好戏的张倩优和没什么表情的季卿。
“哦豁~”
季卿面无表情地把手边的抱枕丢在张倩优身上,“看什么热闹?”
张倩优笑着接住,用力过大,充绒量极高的抱枕噗噗瘪了,她趁着季卿的注意力在礼物上,赶忙挪开,在别处拍了拍,抱枕立刻变得鼓鼓囊囊。
再抬眼,季卿已经拆了高瑞昱送来的小礼物,一个深蓝色的保温杯。
季卿放在一边,问:“之前让你装裱的字画,什么时候能弄好。”
“明天。”
得到答案,季卿不再多问。
他瞥了眼电脑,长时间没有使用,显示器呈待机状态,麦穗屏保上,中间显示的时间是11:05。
柠檬大厦陆陆续续有年轻男女往外走去。
季卿:“饿了,要一起去吃饭吗?”
“老板,社畜还没到下班点。”
声音透着哀怨。
张倩优深吸一口气,下意识去找得到答案就往外面走的季卿。
青年不紧不慢穿过办公区,又因为口袋里响起的铃声,倏然停住脚步。
季卿接通电话,捏着手机,漫不经心地听着传进耳廓的声音。
“卿卿,爸爸给你准备了松鼠鳜鱼和碧螺虾仁,特地按照你的口味少油少盐。你在薄荷画廊里吗?爸爸现在在画廊门口。”
季卿没有搭话。
他站在不远处凝视在画廊面前的中年男人。
个子很高,岁月并没有夺走季洪峰的英俊和体魄,身上穿着考究得体的西装,颇受深受绅士喜爱的四手结规规矩矩的贴在熨烫板正的领口。
此刻却小心翼翼弓着背,耐心哄着之前弃之敝屣的二儿子。
季卿觉得好笑。
他想要时,父爱如山洪塌陷,随时随地想要他的命。
他不想要了,不屑一顾的父亲,又巴巴地贴上来。
季卿挂断通话,来到季洪峰的身边。
“我吃过了。”
“再尝尝,我特地按你的口味做的。”
季洪峰上前一步,垂在裤缝两侧的双手微微发抖,他缓了一会儿才鼓起勇气去碰季卿的小臂。
出乎意料的,碰到了。
季洪峰黯淡的双眸刹那间明亮。
是不是季卿能原谅他,他们仍旧会是父子,而不是陌生人。
“是我不对,我缺席了你二十岁以前的人生。那时候我只知道赚钱忽视了你的感受,爸爸知道错了。”
语气真诚,缱绻的温情兜头而下。
季卿心如止水。
“你没有缺席我的人生,三岁时你嫌我烦把我丢下楼,季严俞从此以后走到哪都带上我,到了五岁我以为我没有爸爸只有哥哥。”
季卿掀起眼皮,去看季洪峰脸皮上冻结的表情,尴尬懊悔好似一瞬间占据了对方的全部心神。
他看起来像是要哭了。
季卿从鼻腔里哼笑出声,“五岁时,你为了得到张家的资助,想要展示父慈子孝,你记起了我。对我很好,会背着我爬山,让我坐在你的肩膀上去看万家灯火,玩具和父爱几乎把我淹没,我以为我有了爸爸。”
“六岁,妈妈去世,季沐思来到季家,你抽身而出,除了哥哥我又什么都没了。接下来的十多年,我一直在思考为什么你会突然不爱我,是我的问题,还是季沐思抢走了你。直到我看见了你对季沐思毫无保留的爱意,我才发现即使是昙花一现的父爱,我也从未拥有过。”
他情愿深埋井底,而不是有人告诉他,头顶有光有天空。
季卿轻轻擦拭季洪峰眼角的泪水,不急不缓道:“季洪峰,哭什么,又不是孩子了。”
许是这句话太过乱七八糟。
对面这位利益至上的季先生哭得更凶了。
他拉着季卿的手,像是抓住即将逃离的风筝,凭着如同血液倒流的窒息感,发狠地攥紧瓷白皮肉包裹下清瘦的腕骨。
“卿卿,再叫一声爸爸好吗?”
季卿没搭话。
临近饭点,柠檬大厦的行人越来越多,或好奇或探究的视线纷纷落在季卿和季洪峰身上,又和身边的同伴站在远处观望,小声交谈几句。
他朝画廊里看了一眼。
张倩优缩在角落,举着手机冲着他们这边,看起来像是录视频。
不快点解决,季严俞能找他说一车子话。
“我叫一声,你就离开?”
季洪峰下意识点头。
下一秒就听到了季卿没什么起伏的声线,以及“爸爸”这个常听却又变得异常难得的两个字。
“回神,我叫你了。”
越平静越失望。
季洪峰面色惨白,心如死灰。
他从未在这一刻清楚地认识到,他在季卿的心中不占一点分量。
哪怕是对方歇斯底里地让他离开,他也能安慰自己季卿只是一时生气,可是他的儿子却用这样波澜不惊的语气说着痛彻心扉的话。
康健的高大中年人几乎支撑不住身体,腿软得厉害。
季卿冷着脸扶了一把,顺手推到在一旁的等候的助理身上。而后看着两人坐上车,离开这里。
收回视线时,冷不丁对上席沉衍复杂的眼神。
季卿没动,等到席沉衍来到他面前。
“前天谢谢你送我去医院,怎么来画廊,有事找我?”
“不用谢。正好路过,过来看看。”
席沉衍牵着季卿的小臂,护着对方往右侧走了几步,避开午休时汹涌的人群。
季卿算高,但是和席沉衍比起来又不够高。
他垂下眼帘,能看见季卿柔软发丝里卷起的肉色漩涡。
“前天医生开的药,有一盒一天三次,饭后吃,你吃了吗?”
当然没吃。
不过不能说。
季卿瞥了眼短时间和季严俞很像的席沉衍,“吃了,一天三次,遵医嘱。”
尾音还没落地,他就见席沉衍极快地笑了下,而后沉下脸。
季卿分辨不出席沉衍表情突变的原因,但是尸山血海里闯出来的直觉,叫嚣着危险。
他一时间没有出声。
两人相对而立,脚步匆匆的男女穿插其中。
半晌后,席沉衍语气平静,“两种药,都是一天一次。”
季卿保持沉默。
席沉衍觉得这沉默有些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