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长恨听得精神一振,“那就好,否则我还不知道怎么跟他们交代呢!”
“郦子微想和朱颜悔见面的事,你已经知道了,安排一下吧。如果真如郦子微所言,前世朱颜悔之死不是他害的,两个人的恩怨也就不存在了。”
“阿难哥哥,如果朱颜悔和郦子微的恩怨得以化解,那她就没有必要配合咱们对付天界了。就算还是会遵照我的命令行事,但肯定不会再当自己的事那样竭尽全力。要不干脆别让他俩见面了吧?”
对于应长恨流露出来的顾虑,明光倒是半点也不担心。
“没关系,无论郦子微说什么,都只是他的片面之辞。朱颜悔恨了他几百年,绝不会轻信没有凭据的话。而凭据只有前生镜里才有,想要证实郦子微说的一切,唯一的办法就是她重新回到白云峰顶的灵石镜屏前。”
这个唯一的办法,就注定了朱颜悔会继续为鬼王效力。
只有跟着他打上天界,才有机会站在前生镜前验证郦子微的话到底是真是假。
两天后,西湖断桥。
夜色下的西湖,宛如一幅天然水墨画。
断桥上袅娜前行的朱颜悔,美如画中仙。桥东青瓦朱栏的水榭中,郦子微正在等着她。
水榭不远处的一株垂柳下,站着钟离斐和勃公子,都是来给郦子微充当保镖的。
同为江南一带的本土神仙,郦子微需要找人保驾护航,自然是首选钟离斐。
哪怕二人之间的交情一般,但郦子微只要开了口,钟离斐肯定不会推辞的,只是感到惊讶。
“什么?郦夫子,朱颜悔那个魅鬼前世竟是你的旧情人?有没有搞错?”
“没错,她前世因我而死,死后含冤化作魅鬼,一直想杀我报仇。”
“那你还去见她干吗?活腻歪了想找死吗?”
“前世有些误会,我想跟她解释清楚。所以劳烦钟离将军跟我走上一趟,不然她要是情绪激动的话,我怕自己根本没有机会开口说话。”
“行,我陪你走一趟。有我在,她想杀了你绝无可能。”
断桥附近还泊着一艘小船,明光和厉无情守在里头,以防两位仙官出乎不意联手抓了朱颜悔,毕竟防人之心不可无。
应长恨在无间鬼域闭关修炼,他想提升自己的修为,以应对即将到来的一场恶战。
那个死蛇精的品行虽然低到令人发指,但实力却绝对不容小觑,这方面他可不敢大意轻敌。
朱颜悔步入水榭后,郦子微神色凄伤地注视着她道:“我想起来了,你的名字是贺兰琼瑛。”
“除了我的名字外,你还想起了你是怎么骗我殉情的吗?”
朱颜悔满脸怨毒的神色,如果不是应长恨事先交代过她,这场谈话只动口不动手,先好好听一听郦子微要说什么,她真想一照面就祭出青丝阵把他活活缠死。
“琼瑛,我没有骗你殉情,此事真的与我无关。”
“你说没有就没有,当年是你的书童墨生把你的亲笔信送来给我,信中约定当晚子时一起悬梁共赴黄泉。我傻乎乎地照办了你却没有死,而是风风光光地去迎娶公主当驸马爷,你还敢说与你无关?”
“那封信不是我写的,是我爹模仿我的笔迹,再安排墨生去给你送信。我从小就是跟着他学书法,我的字他能模仿得一模一样。墨生是我的心腹,平时也经常替我送东西给你,所以你都没有丝毫怀疑,完全相信他送来的就是我的亲笔信。”
朱颜悔不无讥讽地冷冷一笑。
“景略, 你这是想把罪名推到你爹头上,他已经死了几百年,你自然是想怎么说都行了。”
郦子微神色真挚地解释道:
“我不是想把罪名推给谁, 而是想把真相告诉你。琼瑛,当年你是商贾人家的女儿,我爹娘一直不肯答应我娶你进门, 想另外为我婚配门当户对的大家闺秀。于是我跟他们约定, 只要我能考上前三甲, 他们就要答应我去你家提亲。这些事你都还记得吧?”
郦子微提及的这些前尘往事, 朱颜悔自然都没有忘记,回想起来更是恨意满胸。
“你是官宦子弟,父母一直以来都看不上我这种商贾女。等到你高中状元得到公主垂青, 他们就更加不想要我这个门不当户不对的儿媳妇了。”
“没错, 我爹就是这么想的。但他之所以会对你下此毒手,其实也怪我。因为赐婚公主的圣旨颁下后,我还想去求皇帝收回成命,我爹担心我会惹怒圣上连累全家, 就把我关了起来。同时觉得你是一个隐患不能再留,于是模仿我的笔迹写封信约你一起殉情。你信以为真悬梁自尽后, 我爹才把我放出来, 告诉我你是听说我要和公主成亲了才绝望自尽的。我也信以为真, 一直都不知道你的死另有隐情。”
郦子微长长的一番话说完后, 朱颜悔依然满脸寒霜的恨恨有声。
“谁知道你说的是真是假?几百年前的事, 当事人都死光了, 也找不到人来对质, 你想怎么说就怎么说了。”
“琼瑛, 你知道我为什么会想起这些吗?因为这几个月, 我每逢月圆之夜就去照前生镜,又陆续看到了几个当年的片段。而每看到一个片段,就会触动关于此事的记忆。所以我记起了前世我们是在琼花观相识的,在上元灯会私订终身。我想用高中三甲来换取父母同意我娶你为妻,却没想到结果却事与愿违,一道赐婚圣旨反而彻底断送了我们的姻缘。”
“是吗?那你到底是看到什么画面,想起了前世是你爹伪造你的亲笔信?”
朱颜悔问了一个很关键的问题,郦子微回答得很详细。
“我看到了墨生跪在我面前,一边磕头一边说话。虽然画面是无声的,我却能渐渐想起当时发生的事。那是我爹去世后,墨生选择对我坦白一切。那一瞬我才明白我爹当年做过何其狠毒的事,为了保全景氏满门,他选择牺牲你这个他看不上的商贾女。”
“也怪我当年太天真,傻傻地只想着不能辜负你的情意,却没有考虑到在皇权重压之下,我这么做只会适得其反,结果无端葬送了你的性命。如果不是我闹着要进宫恳求皇上收回成命,我爹也不会认定必须杀了你永绝后患。”
根据墨生的说法,他当时也不知道那封信是要骗贺兰琼瑛殉情的,还以为景父只是想假借儿子名义彻底与之断绝来往。
直到贺兰琼瑛的死因传开后,墨生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送了一封催命信给她。他心里十分愧疚,嘴里却什么也不敢说。
因为墨生是家生子,一家老小的卖身契都在景父手里捏着。如果敢违背命令对景略透露真相,一家人都要倒霉。
而景父如此狠绝地想要贺兰琼瑛去死,也是为了保全景家一大家子。
儿子可以为爱痴狂,一时脑子发热要做不理智的事,他可绝对不能也跟着发疯。
皇帝已经下旨赐婚,那就是金口玉牙的君无戏言。景略想要求他收回成命的想法,在为官多年的景父看来太过天真幼稚。
一旦定个抗旨不遵的罪名,不但儿子有可能被赐死,全家老小没准都要跟着遭殃。
与其让儿子为了一个女人搞得全家陪葬,自然是不如让那个女人死了一了百了。
景父权衡利弊后,很快就决定了设局骗朱颜悔殉情自尽。
贺兰琼瑛死后第十年,景父也去世了。景略成为新的一家之主,墨生这才敢把真相一五一十告知他。
这个迟到的真相每一字每一句,都如同无数把匕首刺进景略的身体,并且不停地搅动着,把五脏六腑都铰成鲜血淋漓的碎片。
当时听了墨生叙述的一切后,景略震恸之余,还难以置信地找到母亲求证此事。
景母叹着气回答道:“你既然都知道了,那我也就不瞒你了。没错,你爹当年确实是这么做的。”
“娘,您也是女子,爹对琼瑛做出这么残忍的事,您为什么不反对呢?琼瑛跟妹妹年纪相仿,您难道对她就没有一点恻隐之心吗?”
“略儿,我不是不同情贺兰琼瑛,但这种同情如果会威胁到我们一家人的安危,我也只能首选保全自己。如果她不死的话,你肯定还要折腾什么恳请圣上收回成命。到时候景氏满门老老少少,搞不好都会因为你这个痴情种子被皇帝降罪。所以,你爹才会决定用这个釜底抽薪的法子来解决问题。”
景略忍不住嘶吼起来:“既然是我的折腾会给景家带来灾祸,那爹为什么要杀她?该死的人是我才对吧?”
“因为你是景家的儿子,哪怕错得再离谱,你爹都能包容你,绝对不会伤害你。他只会把你犯的错全部归咎于贺兰琼瑛,认定她是红颜祸水,只要除掉她一切问题就能迎刃而解。”
顿了一下后,景母语气苦涩地继续往下说。
“略儿,你要知道这个世道对女子是很不公平的。就算是男子犯的错也可以往女子身上推,被认定是遭她存心引诱的结果。我也是女子,我知道身为女子的难处,其实一开始我也不赞成置贺兰琼瑛于死地。但是你爹说如果她不死,结果可能就是景家被降罪抄家,男丁全部充军,女眷集体没入教坊司。这样可怕的后果,我根本无法承受,也就没有别的选择了。”
景略无比颓然地跌坐在椅子上,哑声道:“琼瑛不是祸水,我才是。都是我害得她没了命,我才是祸害的根源。”
“略儿,你那时候太年轻,只会用功读书,完全不谙世事,对贺兰琼瑛动了情又全心投入。如此天真单纯幼稚的为爱痴狂,这份爱最终只能是害了她。以后除了做学问,你也要学着通晓人情世故,不然到头来只会害人害己。”
景母告诫景略的一番话,刀子一样深深刻在他心里。
即使后来轮回转世成为郦子微,前尘旧事都忘得一干二净,却还是活成了谙熟世故人情的圆滑之人,也再也没有对任何女子动过心。
在前世记忆恢复前,郦子微还以为自己的清心寡欲,是天生对情爱淡漠的缘故。
如今方知自己欠了一笔夙世情债,心一直被尘封着。
郦子微把景略当年与母亲的对话说完后,朱颜悔还是满脸不为所动的冷漠神色。
“谁知道这些是不是你绞尽脑汁编出来,想要再骗我一次呢?”
“琼瑛,我为什么要再骗你一次?如果担心你要杀我报仇,我躲在云间仙境不就好了。”
朱颜悔冷笑道:
“如果是以前,你躲在云间仙境确实很安全。可是如今仙鬼大战在即,鬼王与谪仙要联手进攻天界,就算是你们那位帝君都无法不心生忌惮。万一天界失守,我肯定会把你揪出来宰了。你只有编谎话再骗我一次,才能保障自己的人身安全。”
“话虽如此,但云间仙境毕竟是神仙的主场,鬼军想要攻破没那么容易。况且两军交战刀枪无眼,你也无法保证自己就能安然无恙地突破天界封锁吧?如果出师未捷身先死,你对我也就构不成任何威胁了。”
“在交战中战死,这种概率占到了一半。另一半是我没事,照样能冲进云间仙境要你的命。你为了防范于未然,多做一手准备再次欺骗我,也是轻车熟路的事——景略,我要是再轻信你我就是狗。”
朱颜悔最后那句话说得咬牙切齿,听得郦子微满脸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琼瑛,我知道这些都只是我的一面之辞,你肯定不会轻信。而且我也没办法证明这一切,一来我我不能带你去云间仙境再照前生镜;二来就算我能这么做,前生镜的画面只有图像没有声音,你也听不见墨生当时告诉过我什么。”
“是啊,前生镜只能看到画面,根本听不到声音。墨生对你说过什么话根本无从证实,无论你现在怎么为自己辩解我都不会相信你。只有愚不可及的人才会在同一个地方跌倒两次。”
“琼瑛,不管你信与不信,我还是想把已经记起的一切都告诉你。你可以不相信我说的话,但你不妨回去再好好回忆一下,墨生最后一次给你送信时的情形,自己做出判断。”
朱颜悔不置可否地冷哼了一声,郦子微也不再开口,因为该说的他都已经说完了,再多做辩解也是无用功。
第149章 讳莫如深
断桥附近的一艘小船上, 明光和厉无情对坐其中,隔着船窗遥望水榭那端的一双人影。
因为距离不远,他们只要留神谛听, 就能把朱颜悔和郦子微的对话尽收耳底。
站在那株垂柳下的钟离斐亦是如此。谈话的当事方也清楚这一点,没打算要避着人。
“厉将军,你觉得郦子微的话是真是假?”
对于明光的问题, 厉无情一脸“关我屁事”的漠然神色。
“我不知道, 也不关心。”
“你看你, 一下就把天给聊死了, 还能救活吗?”
厉无情定定地看了明光一眼,又道:“灵曜天君,要不聊聊你是怎么从神仙沦为妖怪的吧, 这个我还挺感兴趣的。”
小妖和光居然就是当年从云间仙境贬下人间凡界的灵曜天君明光, 从应长恨口中得知这一点后,厉无情和朱颜悔都双双震惊。
他俩这才终于明白,为什么自己当初跟他打交道会栽跟头,敢情这小妖怪有大来头。
“请问鬼王, 以后我们是称他为明公子,还是灵曜天君呢?”
应长恨当然不假思索地道:“当然是灵曜天君, 不管天界那帮王八蛋怎么说, 他在我心目中永远是灵曜天君。”
鬼王金口玉牙, 他定了调的事, 厉无情和朱颜悔自然是遵命行事。
就算明光说自己早就不是什么天君了, 没必要这么称呼, 他俩也还是规规矩矩地称他为灵曜天君。
“这个就不提了, 提起来就成大型卖惨现场了。我不喜欢卖惨, 相信你也是。”
明光随口一说的话, 厉无情却十分敏感地目光一凝。
“天君为什么这么说?”
“我听阴有苓说过一嘴,你们兄妹俩前世是西郢国的贵族,遭北鄣铁骑灭国后家破人亡,可想而知经历会有多么悲惨。但你也从不在人前卖惨,不是吗?”
厉无情的声音冷凝如寒冰,“因为卖惨没有用,想要报仇就只能让自己变得强大起来才行。”
“厉将军,虽然你现在已不再是当年的弱小少年,但对战陆衢有把握吗?就算他曾经在江天旷手里受过伤,至今尚未痊愈,也绝对不会是一个好捏的软柿子。”
“即使没有十足把握,只要有机会动手我就不会错过。而且我可不会跟他讲武德,只要能杀了他,什么下作手段我都会用,反正我也不是什么君子。”
“厉将军,你的鬼箭很适合搞暗箭伤人的操作,不讲武德的时候这招也很管用。将来对战玉京子,还得请你在这方面多多费心。”
“没问题,这可恶的蛇精居然想要抓了阴有苓来威胁你,如此卑鄙无耻,我绝对没法忍。陆衢是我第一个要杀的人,他是第二个,已经在我的必杀名单上挂了号。”
“能得到厉将军的鼎力相助,对付玉京子的这场伏击战就更有把握了。”
“对了灵曜天君,我想在开战前去见阴有苓一面,你能把她目前藏匿的地点告诉我吗?”
厉无情提出的请求明光没有拒绝,只是叮嘱道:“当然,只是你过去找她的时候千万要小心,别被人发现了。”
“我会小心的,因为我比任何人都不希望她出事。”
厉无情一番话说得发自肺腑,明光随口笑道:“看得出来,你们兄妹俩前世的感情一定很好。”
你们兄妹俩前世的感情一定很好——这句话让厉无情不可避免地有所触动,记忆沙滩上惊起一群往事的鸥鹭。
七岁那年,他刚从家塾放学回来,发现母亲房里多了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妹妹,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黑葡萄似的,扑闪扑闪地盯着他看。
“鹤儿,这是姑母家的表妹方苓,以后她就长住咱们家了,你要像对亲妹妹一样对她,知道吗?”
上官鹤是家中最小的孩子,现在来了一个年纪更小的表妹,让他当上了哥哥,小男子汉的意识立刻就觉醒了。
“知道了,娘。”
“苓儿,这个是你鹤哥哥,你们年纪差不多大,以后你就跟鹤哥哥一块玩吧。”
方苓一边乖乖点头,一边看着上官鹤奶声奶气地唤道:“鹤哥哥。”
“苓儿妹妹。”
这一年方苓六岁,因为母亲病逝父亲另娶,后母明里暗里苛待她,上官鹤的父亲得知后就把外甥女儿接回家抚养。
两个年纪相仿的孩子很快就混熟了,感情好得比亲兄妹还要亲。上官夫妇看在眼里乐在心里,打算以后就亲上加亲让他们结为夫妇。
那时候,上官鹤和方苓还是懵懂无知的小孩子。有回偶尔听到上官夫人私下跟长媳说以后让他俩亲上加亲,两个人都不太明了。
“鹤哥哥,什么是亲上加亲啊?”
上官鹤努力在脑子里搜索这个问题的答案,忽然想起了一件事。
“对了,大嫂娘家的兄弟娶了一位表妹,他们管这叫亲上加亲。”
“原来表哥娶表妹就叫亲上加亲啊,鹤哥哥,那你以后愿意娶我吗?”
“当然,苓儿妹妹,你愿意嫁我吗?”
方苓用力点头道:“嗯,鹤哥哥,我长大了就嫁给你,绝对不会嫁给别人。”
“好,我长大了也只娶你,保证不会娶别人。”
两个孩子还一起勾小手指,异口同声地做出保证:“拉钩上吊,一百年不变。”
光阴荏苒,上官鹤与方苓从懵懂无知的小屁孩,长成了豆蔻少女和青涩少年。
两小无猜青梅竹马的成长经历,让他们对上官夫妇亲上加亲的打算也没有任何意见,唯有满心的又羞又喜。
方苓十二岁的本命年生日,上官鹤特意为她设计了一只小金兔吊坠作为庆生礼物。
“苓儿妹妹,这是我亲手画了图样让金匠打造的。全天下独一无二的吊坠,除了你别人都没有。”
上官鹤把小金兔挂坠给方苓戴上时,她一双大眼睛笑成了两弯月牙儿,唇角那对小酒窝几乎能醉死人。
“好可爱的小兔子,我好喜欢,谢谢鹤哥哥。”
“你喜欢就好,以后每年你过生日,我都会为你设计一个独一无二的小金兔饰品。”
然而没有以后了,这就是方苓在人世间的最后一个生日。第二年暮春西郢就亡了国,她的人生终点在一口水井中划上了句号。
上官鹤活下来了,却是生不如死。因为陆衢一声令下,西郢国十五岁以下的贵族子弟,全部施以阉刑沦为阉奴。
当时有上千名少年或男童惨遭阉割,一来年纪小;二来平时娇生惯养;三来治疗条件也不好;很多孩子都没能挺过这样残酷的身体折磨,在极度难捱的痛苦中哀嚎着陆续死去。
上官鹤和东宫其他三名伴读弟子是一起受的刑,除了他以外,那三人都很快死了。他也是历经九死一生才活下来,从此成为一个身体残缺的阉儿。
所有阉儿都被带回北鄣,送往皇宫以及各位皇室成员的府邸为奴。
上官鹤被分入皇宫,成了地位最低的小太监,什么脏活累活都要干,还动辄遭人打骂。
最难熬的是一位管事太监见他生得标致,经常找他去暖床,那份难言的屈辱他至今不愿回想。
这种暗无人日的奴隶生活过了五年后,一场瘟疫在北鄣皇都爆发。
上官鹤不幸染上疫症,和其他生病的宫奴一起被运出宫,丢到城外的一处皇庄自生自灭,不到三天就彻底咽了气。
明光随口的一句话,厉无情就陷进了神思恍惚的沉默。他能猜出他应该是有所触动地在回忆什么往事,遂安静下来不再开口。
尽管对厉无情的过往生平并不太了解,但明光推测他应该是当年惨遭阉割的西郢贵族子弟。
那次残酷的阉刑,不但重创了一个少年的身体,还重创了他身为男性的尊严。
哪怕千百年后,厉无情已经成为无间鬼域赫赫有名的疫鬼,令人闻风丧胆的狠角色,残缺的身体依然是他讳莫如深的秘密。
一旦被别人知道了,哪怕他再强大也会沦为众人眼中的笑柄。
修炼到家的牛鬼都能化魂体为肉身——生前是什么样子,化形而成的肉身就是什么样子。
如果生前的模样不够俊、不够美,又或是有残缺,也可以运用法力幻化出一具或俊或美或完整的漂亮皮囊,但终究不是自己的本相。
这种幻化操作平时自娱自乐一下没问题,不过如果要跟别人斗战的话,就得换本相上阵才行。
因为本相才是法力最强的时候,至少不需要再分出一部分法力用来维持幻相。
生前被强行阉割的悲惨遭遇,即使在厉无情已经修炼成牛鬼的情况下,也还是什么都弥补不了。
他依然有着残缺的本相,哪怕再强大也还是一个阉人。这道血淋淋的伤口,千百年来都不曾愈合,是心底永远不会消失的隐痛。
明光能明白厉无情为什么不卖惨,除了性格使然,他也没办法卖惨。
这种悲惨遭遇如果对别人倾诉,固然能博得一些同情,但因此招来的鄙夷与轻蔑只会更多,甚至还有人会当作笑话看。
明光都可以猜到有人会这样说:
“你们知道吗?那个牛皮烘烘的疫鬼, 原来是个断了子孙根的阉人。难怪一副不男不女的样子,敢情人家是公公呢!”
把他人的不幸遭遇当作笑料挖苦嘲弄,在遭贬落难的三百年间, 明光已经见识过太多太多这种人了。
虽然他们并不是什么罪大恶极的坏人,但这种因为恶小而为之的没口德行为,也能聚沙成塔地给当事人造成不小的心理创伤。
小船在水波中荡漾, 湖风从远处带来一阵悠扬而凄婉的笛声。
那是旋律忧伤的《梅花落》, 在寂寞的深夜中, 清冷的月色下, 听了令人越发悲凉满胸臆。
听着听着,厉无情不知不觉地落了泪。
他不想哭的,也没预料到自己会哭, 但眼泪突然就像块堤的洪水般涌出眼眶, 是伤感到极致时的不能自已。
厉无情不想让明光看见自己的失态,在潸然泪下的那一瞬就立刻飞出船舱,落在了附近的断桥上。
明光什么也没说,什么也不问, 只是瞥着桥上的人影暗中轻叹了一声。那个孤单削瘦的白色身影,薄得像一块随时会融化的冰。
我是人间惆怅客, 知君何事泪纵横, 断肠声里忆平生。
朱颜悔一袭红衣的身影飘上小船时, 厉无情也刚从断桥飞回了船舱, 神色恢复了冷漠平静, 完全看不出之前的失态。
“你们谈完了?”
朱颜悔面无表情地点点头没有说话, 明光探头朝着水榭方向张望了一眼, 恰好见到郦子微朝他招手。
“我过去看看他还有什么事, 劳烦二位将军在这儿等我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