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其是悬挂在船身外的粮袋,鼓鼓囊囊,几乎都能想象到里头满满当当,宛如脂膏的白米。
不少荆州将领都不能理解此举,收缴了敌国的粮食,这是好事,不得快快收进仓禀,免得被北朝抢回去。
如今放在船上,置于江心,这不是明晃晃地对北朝人说:“你们快来抢啊!”
赢秀立在襄阳城最高的楼橹上,此处可以清晰地看见汉江,以及江面上的漕船。
涧下坊的百姓,不,应当称作瘐家军的将士,他们低声问赢秀:“他们真的会来吗?”
南阳的百姓,真的会来吗?
漕船上空无一人,无人值守,只有挂在船外的粮袋,一看就是诱饵,当真会有人上当吗?
赢秀没有解释,只是道:“等着吧。”
他算过了时间,此刻的南阳郡应当只剩下不到半月的粮食,北朝即使重新拨粮,或者从临近的郡县送来,山长路远,只怕也没有那么快能送到。
时间一晃半月,转瞬来到了第二十四日,距离赢秀和殷奂约定的时间还剩六日。
算算日子,南阳城应当断粮了,伙头兵也已经在营地里练了二十几日的燕歌行。
赢秀低声对他们吩咐了些什么,伙头兵点点头,乘着轻舟短棹,到江心唱歌。
“……群燕辞归鹄南翔,念君客游思断肠。慊慊思归恋故乡,君何淹留寄他方?”
看着江上士兵穿着布衣,一面唱歌,一面生火炊饭,炊烟随着烟波升起的场面,南朝的将领摇了摇头,着实不明白赢秀到底在做什么。
如此故弄玄虚,也不知究竟意欲何为。
不光是他们,就连汉江对面的南阳城上,羌人将士也是不解:“这些人在唱什么呢?”
他们听不懂燕歌行,却看得见袅袅炊烟,忍不住咽了一口唾沫,近来城中断粮,仅剩的粮食全部都供给城中权贵了,就连他们这些小兵都过得紧巴巴的。
羌人都是如此,更别提底下的汉人百姓了。
饿着肚子又捱了两日,终于有人受不住,趁着夜色,悄无声息地坐船靠近漕船。
彼时天色已晚,划着轻舟短棹出来唱歌炊饭的南朝人都已经归去,岸边还剩下他们炊好的饭菜。
……香气扑鼻,就像一个陷阱,带着致命的吸引力。
北朝百姓腹中饥饿到极点,谁也顾不得陷阱不陷阱,几人登上漕船卸米,几人上岸拾起饭菜,转身便要离开——
“诸位,”金裳少年神秀眉眼弯弯,笑意盈盈,“来都来了,不如坐下详谈?”
——果然是陷阱!
百姓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从对方眼中看见了一模一样的想法。
留在船上看守的汉人见势不妙,思及岸上只有金裳少年一个人,连忙划船上前相助。
片刻后。
百姓们灰头土脸,全部老老实实地坐在炊烟旁,眼巴巴地望着伙头兵们炊饭,冷却的膳食经过热气一炙,冒出比方才还要诱人百倍的香气,勾得人直流口水。
“你们是汉人吗?”赢秀问他们。
百姓不吭声,只是点头,继续眼巴巴地望着粮食。
“你们是南朝人,还是北朝人?”赢秀问到了关键之处,百姓们明显紧张了不少。
他们从前都是南朝汉人,当年羌人犯禁,攻入长安京师,宗室和华北衣冠一同南迁之际,他们由于种种原因,或是有所羁绊,或是无力迁徙,留在了北方,成为了被羌人统治的北朝百姓。
“我们是汉人,也是南朝人,可是我们已经回不去了。”终于有人大着胆子说出了这句话。
他们家中但凡有老人,无一不是日盼夜盼,只盼着汉室光复,举兵归来,南北归一,天下一统。
他们这些小辈耳濡目染,也受了些影响,可是生活在羌人统治下十几年了,哪有那么容易回归南朝?
“我准备了符信,有了符信,从此以后你们便是南朝的子民,受南朝庇护,免于战火。”赢秀取出早已准备好的空白符信,递给他们。
百姓迟疑着,谁也没有主动接过。
赢秀屈身将符信放在干净的地上,对百姓道:“这船粮食是民粮,我还给你们,你们大可自行取走。还有这些饭菜,你们也带走吧。”
百姓们愣愣地看着他,道了一声谢,迅速拾起饭菜,转身离开。
看着他们登上漕船,取走米袋,赢秀一动不动,一张一张,慢慢地拾起地上的符信。
回到襄阳郡后,营地中有人低声议论:“辛辛苦苦收缴了粮食,又还给北朝,真想不明白他是怎么想的。”
“谁知道呢,没惹出什么麻烦就不错了。”
是几个碎嘴的小兵,一位将领见此连忙走过来,高声训斥了他们一顿,“他也是你们能议论的?滚下去受罚!”
纵使如此,将领心中也有些犯嘀咕,他也想不明白赢秀大费周章,又是命人唱燕歌行,又是劫粮还粮,究竟是要做什么。
距离约定好的一个月,只剩最后三日。
这几日以来,赢秀都守在楼橹上,从这个角度望去,能看见汉江。
江面上,伙头兵照旧唱着燕歌行,轻舟短棹,一切如常。
——忽然。
对面江上出现了两只艨艟,不像是前来刺探或者进攻的,一旁的将领忧心忡忡,“要不要放箭?”
守城将侧眸看了赢秀一眼,很显然,这位并没有要放箭阻拦的意思,思及对方的身份,他只能沉默不语,任由那两只艨艟渐渐靠岸。
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一旦因此出了什么差错,他必定要在陛下面前告上一状。
那两只艨艟越靠越近,远远传来歌声:
“秋风萧瑟天气凉,草木摇落露为霜。群燕辞归鹄南翔,念君客游思断肠。慊慊思归恋故乡,君何淹留寄他方?”
这么晚了,派出去唱歌的伙头兵已经回来了。
——那么,是谁在唱歌?
将士们对视一眼,眼中一闪而过惊愕,是北朝的百姓在唱歌。
眼见艨艟已经靠岸,守城士兵连忙前去查看,片刻后,折返归来,高声道:
“南阳归降!”
时间退回至赢秀让北朝百姓取走粮食那日,百姓们兴高采烈地驮着米袋,驾驶着漕船靠岸。
刚回到南阳城下,迎接他们是羌人的严刑拷问。
城中权贵反反复复地拷打,逼问:
“你们是不是和汉人里应外合,偷窃漕辇?
羌人本就瞧不起汉人,权要本就瞧不起庶民,一旦有了怀疑,罪名便已经扣在他们头上。
南阳城中的汉人被严密管控,汉江上传来的燕歌行令羌人越加不安,一步步紧逼,收束,仇视。
百姓待在天牢里,再次想起了金裳少年朝他们递来的符信——
回来吧,回到南朝。
将近二十年的隐忍,新仇旧怨,两朝裂隙,化作一股冲动,让百姓主动打开了南阳的城门,驾着艨艟朝长江对岸驶来。
慊慊思归恋故乡,君何淹留寄他方。
长江长江,何时归来。
赢秀立在楼橹,隔着夜色眺望南阳城,城门已经开了,在羌人熟睡之际,汉人打开了城门。
楼橹上,有人披衣提灯,登楼而来,帝王屏退将士,径直走到赢秀身侧,手中琉璃灯粼粼光转。
赢秀做得比他想象中的还要好,不战而屈人之兵,伐谋取胜。
盯着城楼下的百姓看了半响,赢秀后知后觉地察觉到殷奂的存在,刚想说夜里寒凉你怎么出来了,看清对方身上披着金色斗篷,顿时松了一口气。
他转念想起另一件事,不由又有些忐忑,神色都变得紧张起来,仰起头,眼眸一眨不眨地盯着对方。
帝王有些诧异,摸了摸他的脑袋,等着赢秀道出来由。
赢秀用商量的语气小心翼翼道:“不是先登之功,还能封我做千夫长么?”
当了千夫长,他就可以光明正大地统领一千个人了!
帝王哑然,淡声:“寡人,封你为侯。”
至于封号,他已经想好了,就叫做靖,靖共尔位的靖。
“侯?”赢秀愣了一下,掰手指算了算,“是侯大还是千夫长大?侯可以管几个人?我是万户侯,千户侯,还是百户侯,十户侯?”
帝王想了想,言简意赅:“寡人能管多少户,你便有多少户。”
……那得有多少户?
赢秀又开始认真地掰手指了。
考虑到南阳郡人数众多,荆州士兵关押了几位还未来得及逃跑的羌人权贵,派人调防,在各处要道进驻了水师。
除此之外,并未大动干戈,依旧让原来的百姓待在郡中,未取一厘,并且给他们分配了粮食和土地。
短短几日,南阳郡的百姓都已经安置好了,郡中多是汉人,对于同为汉人的南朝人并无抵触,反倒夹道相迎,欢呼雀跃。
南阳郡不战而降的消息传遍了两朝,南朝人自是喜不胜收,更有故籍南阳的百姓连夜收拾家财,准备回一趟故乡。
至于北朝人,宁州巴郡的王帐内,世子几乎咬碎了一口银牙,对座上的羌王道:
“这些汉人全都是养不熟的东西!南阳郡的汉人降了,不知道其他郡会不会降,不如先下手为强,肃清这些汉人!有一个除一个,有两个除一双!杀到他们不敢妄动为止!”
座下有几位羌人臣子跃跃欲试,显然迫不及待想要贯彻世子所言,恨不得毛遂自荐。
“砰——”
玉樽掷在氍毹上,酒液尽数撒了出来。
“胡闹!”
羌王冷冷环视四周,“以后谁再敢说这种话,杀!”
眼下不少汉人归国心切,要是他们主动杀害汉人,岂不是相当于彻底将汉人推向南朝?
中原关内,九州大地,不知有多少个汉人!岂是他们能杀得完的!
“可是他们主动归降,若是没有惩罚,以儆效尤,只怕这些汉人都会纷纷效仿,风气一起,难以遏制。”朝臣忧心忡忡。
羌王冷笑了一下,声音冰冷,“那就让他们看到,待在南人手下,未必就比我朝治下更好。”
一语惊醒梦中人,世子骤然明白了父王的意思,深邃的眉骨下,眸中寒芒一闪而过。
千里之外,南阳郡。
铺着碎石的廛里端直,乌黑甍宇错落低矮,草庐环列拱屹,枯藤上悬挂着风干的草鱼。
赢秀漫步在其间,一路上,不时撞见百姓牵着孩童,赶着去领官府发放的粮食,有人认出赢秀,唤他一声靖侯。
就在前几日,帝王在昭明台举行官箴,为他授爵,封他为靖侯。
这不是南朝最年轻的侯爵,毕竟,南朝多的是年纪轻轻,靠着祖上荫蔽袭爵的少年士族。
——赢秀是最年轻的,凭着自己,以军功赢得爵位的少年侯爵。
当时,得知这一消息的将领们都有些沉默,靖侯,好一个十七岁的靖侯。
不战而胜,不费一兵一卒,攻下一座郡城。
此人确实让他们稍稍改观,但是,此次只不过是南阳百姓归国心切,故而主动归降,赢秀只不过是运气好罢了。
真要说什么城府智谋,只怕还不够格。
比起他们的腹诽,官箴那晚,赢秀高高兴兴地挨个给他们敬了酒。
他打心底里觉得这些将领很厉害,驻守边关,历经沙场,以血肉之躯守护南朝。
看他如此高兴,将领们都有些尴尬,隔空和他碰了杯,心里不约而同地觉得这孩子似乎有点傻。
他们心底觉得赢秀傻,却对他改观不少,不必帝王吩咐,他们便会主动请缨给赢秀办事。
南阳郡三十六县,便是他们帮忙安排得井井有条。
想起那夜官箴的事,赢秀不由捂脸,那夜他喝了太多酒,整个人都晕乎乎的,恍惚记得,看见身侧有个清清冷冷的大美人,一下呆住了。
大美人上前扶他,他习惯性地靠了过去,坐在对方怀里,仰头盯着美人看,左看右看,怎么看都觉得眼熟,好像在哪里见过似的。
赢秀迷迷糊糊地思考,总算想出了一个名字,“谢舟,你是谢舟对不对?”
他伸手摸索着大美人锋利昳艳的五官,从下颌到面颊,再到薄薄的唇,发自内心地夸赞:“谢舟,你好漂亮。”
谢舟盯着他,目光幽冷得有几分渗人,赢秀头晕眼花,完全看不清对方的神色,甚至还攀坐在他腿上,大胆地摸索他的衣襟。
身后似乎有许多人在低声咳嗽,也不知是得病了还是怎样,赢秀毫不在意,借着酒劲,继续扒拉谢舟的衣裳。
铁甲冰冷硌人,硌得他的手不舒服,底下似乎也有什么东西……
赢秀皱眉,手刚要往下摸索,却骤然被人攥住,铁掌似的,牢牢地攥住他的双臂,不让他动弹。
谢舟似乎生气了,在他耳边说了一句什么,听不清楚,反正不是什么好听的话。
赢秀还要接着胡作非为,手动不了,他还有腿,盘着大美人,紧紧地缠着他。
不远处似乎响起了重重叠叠的脚步声,刻意放得很轻,仿佛要悄悄溜走,也不知是谁溜走了,赢秀懒得去看。
“谢舟谢舟,让我亲亲……”
赢秀高兴地捧着谢舟的脸,重重地啵了一下,心底幸福地冒出泡泡,咕噜噜的。
他今天高兴,看见谢舟就更高兴了,理智被酒意付之一炬,只剩下少年情窦初开的欢喜。
一想到自己在众目睽睽之下,像个登徒子一样抱着帝王亲个不停,赢秀捂脸的手一直不肯放下。
他知道殷奂不喜欢他叫谢舟,许久不曾叫过了,也不怎的,一喝醉酒,什么话都说出来了。
所幸殷奂没有计较,仿佛无事发生,待他如初。
再过几日,他便要出发前去寿春。
赢秀也顾不得回想自己的糗事,巡视完南阳郡后,便回到昭明台,开始打点行装。
有人从旁协助打理,赢秀需要做的也不过是看一看名册,确认一下。
等到他做完一切准备,仅仅过去了一两个时辰,赢秀心中挂念着一件大事——那便是与殷奂道别。
荆州襄阳与寿春同在边境上,却相隔三千里路,饶是乘船沿着淮水顺流而下,来回都要半个月之久。
此去寿春,只怕至少要一两个月都不能见到殷奂了。
赢秀悄悄在心里叹息,坐在昭明台上等着殷奂从中军帐归来,没等太久,远远看见披甲的帝王登上楼台,修长挺拔的阴影一直蔓延到他脚下,将他团团簇住。
“殷奂,”赢秀开口前,先顿了顿,确认自己唤的是殷奂,“我准备出发去寿春了。”
“嗯,”帝王声音很轻,似乎在克制什么,赢秀全然没有察觉,踮起脚,给了他一个大大的拥抱。
少年将脑袋贴着对方的胸膛,隔着森寒铁甲倾听他的心跳声,沉稳有力,平静和缓,好想一辈子听下去……
赢秀压下心中没来由冒出来的念头,退回一步,低声道:“我真的要走了,等我查明白那张千里江山图上的秘密,我就回来。”
他不忘补充道:“若是查不明白,我最多待两个月也就回来了。”
他舍不得离开殷奂太久。
“嗯,”
帝王轻轻颔首,示意赢秀靠近,轻柔地替他梳理好发带,即将收回手时,动作忽而一顿,俯下身——
赢秀只觉额头一凉,似乎有什么冰冷柔软的东西轻轻贴了上来,克制而隐忍,转瞬而逝。
轻轻在少年额头上落下一个吻,帝王转头,淡淡地睨了上前提醒赢秀启程的官兵一眼,低声对赢秀道:“去吧。”
下一次,他绝不会放任赢秀离开他身边。
赢秀点了点头,想要跟着官兵下楼,刚走出两步,脚步一滞,转过身,噔噔噔地跑了回来,抬起头,环住帝王的颈项,用力地亲了他一口。
随后,转身跑了。
徒留帝王立在原地,望着他的身影转过悬梯拐角,发间的金色发带轻轻摇曳,像一只金蝶,消失在视野中。
赢秀走了。
昭明台上的官兵鸦雀无声,屏息敛声,无人胆敢在这种关头发出一点声息。
帝王愣在原地一刹,伸手,指腹轻轻触碰自己的唇。
那里,似乎还残留着少年的温度,莽撞的,青涩的,无形地烙在他身上,久久不散。
他转身,面向昭明台的阑干,凭栏往下望去,金裳少年已经走出昭明台,正在官兵簇拥下往外走。
很快便要走到更远的地方,走到他目不能及的地方。
立在原地,望着一个人离去,原来是这种滋味。
帝王望着那道金色身影消失在视野尽头,久久没有回神,片刻后,低垂的眼眸微抬,漆眸中已然没了面对赢秀时的温情。
只剩一片令人胆寒的冰冷,肃杀。
“北朝人会来南阳郡,好好守着,一旦发现异动,格杀勿论。”帝王对身后之人道。
那人悚然一惊,尽管已经不是第一次认识到帝王的凉薄和残暴,还是不免被他语气中的杀意惊住。
“——属下明白。”
靖侯的卤簿沿着淮水一路往东,一路平安无虞地来到了寿春。
曾经,寿春邑一度有建康之肩髀,淮西之本源的美称,良田千亩,屯田积粮。
建元初年,宗室和士族为了阻止羌人南下,开堰淮水、淝水灌寿春,导致淮河沿岸成为泽国,一片水泊。
寿春邑虽然多了江湖之阻,借地利避免羌人南下,也因此大伤元气,远不如前。
赢秀来到寿春邑时,城门已然大开,远远便看见黑压压地人头攒动,不止是前来迎接的邑守太丞,还有不少百姓。
这些百姓探头探脑,止不住地朝车队内张望,神色既好奇,又带着某种难以言喻的激动。
随行的官兵低声问赢秀:“靖侯大人,要不要先行驱散这些百姓?”
“不必,”赢秀抬手制止,他虽然不知道为何这些百姓都出城围观,但是应当没有坏心。
果然,就如赢秀所想,卤簿所到之处,不必官兵发话,寿春邑的百姓便自觉退开,隔着一段距离,不远不近地望着他。
那姿态,不像是在围观,反倒是像是在守护。
赢秀没有察觉,进去城中后,第一件事便是登上寿春邑最高的楼台,摊开千里江山图,朝北方望去。
远远眺望,只能看见远处淮水逶迤,蜿蜒如练,山色交映,更远处,是连绵起伏的山脉。
湖海群山,共同铸造了天堑,北人难以进犯,南人不得从此出。
赢秀盯着这幅画看了许久,怎么也看不出端倪,别说地势了,就连颜色也对不上……
等等——
电光火石间,赢秀骤然注意到一处极为关键的细节,如今是四月末,小满刚过,时值夏日。
故而草木青葱,水色明澈,比千里江山图上的色泽鲜亮浓郁几分。
……那么,瘐明当年作画时,又是什么时节?
赢秀匆匆走下城楼,随行的官员一愣,连忙跟着他一同下楼,想要问问他是不是有什么不当之处,又不敢开口。
毕竟,这位可是天子亲封的靖侯。
与天子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他们生怕得罪了赢秀,连带着触怒了天子。
那位天子的手段……可不是他们能够想象的。
赢秀回到住所,连忙找出记录着寿春坞主案的案牍,仔细地盯着瘐明的生平看了又看。
——建元十一年冬,瘐坞主连克三洲,收到天子急诏,班师回朝。
是冬日。
瘐明当年作画时,南朝正值冬日。
应当是初冬,草木萧条,水位低下,又不至于天地一白。
有了线索,一切都好办了。
被靖侯叫进来时,寿春邑的官兵早已做好了要被刁难的准备,这些京师来的达官贵人看起来温温和和,实际上最爱刁难人。
得知赢秀只是要他帮忙买寿春邑冬日的画像,官兵一愣,这算什么要求?难不成这位靖侯是位好画之人?
好奇归好奇,他暗暗松了一口气,连忙派人出去搜寻,说来也奇怪,那群百姓听说是靖侯要买画,一个个配合得很。
不过一个时辰,便把全城的画像都买了。
将所有画卷悬于中堂,赢秀手中拿着千里江山图,一步步走过,一张张对照。
立冬,小雪,大雪,冬至……都不是,与千里江山图上的色泽对应不上。
少年仰头,目光不停地梭巡,最终停在一副画上,草木葳蕤,水天一色,下面题着字——霜降。
他低下头,这幅画的山河走势隐隐和千里江山图上一处角落对应上。
霜降图画的是寿春邑的全观,千里江山图画的却是千里江山。
赢秀停下脚步,凝望着两幅画卷,已然明白了一切。
第81章
当年瘐明将战事舆图画成了画, 舆图地域辽阔,寿春的地势仅仅在千里江山图上占据了一角。
在画上找到寿春对应的位置,以此为参照, 便可一窥舆图的全貌。
赢秀盯着千里江山图看了又看, 辨认了半响, 总算看出端倪。
这图记载的是越过山河湖海之险的奇径小道, 通过小道,绕开淮河和群山, 便可达到淮南地带, 直取三洲。
换言之,这是行军的捷径。
赢秀有些激动, 小心收起千里江山图,面不改色,命人传召瘐家军。
“当年打下扬州徐州衮州,你们走的哪条道?”赢秀问道。
建元十一年, 寿春早就有了山川之固,湖海之险, 若非有要道奇径,根本不可能在羌人的眼皮子底下穿过山河湖海。
瘐家军相视一眼,早在十四年前,寿春坞主案之时, 坞主的亲信心腹皆遭毒手, 留下他们这些不甚亲近的人贬为奴籍。
至于究竟走的是那条路,他们也不甚清楚。
“我只记得,坞主领着我们绕过了淮河,在八公山中穿梭,走了好久好久, 至于走的是哪条道……”
一个四五十岁的将士摇了摇头,他记不得了。
察觉到赢秀想要重走当年的路,一个将士连忙提醒道:“山上猛兽毒虫,数不胜数,再加上山径崎岖诡谲,进去容易出去难。”
八公山奇山峻岭,藏着无数危险,若非从小到大都在山中生活,熟悉山川,只怕寻常人进去了,只会有死无生。
赢秀眸光微闪,恰好,他从小到大都在山中生活,从三岁到十三岁,十年之久。
“启禀靖侯,有人来投奔,说是您的……”
前来通传的官兵顿了顿,回想那人中气十足说的原话——“我是他爹!”,斟酌了一下,大声道:“令尊。”
瘐家军闻言看向赢秀,目光中带着好奇——赢秀的爹来了?
一炷香后。
瘐安坐在了赢秀对面。
九尺爹爹一看就是风尘仆仆而来,一身劲装,腰上绑着羊皮水囊,肩上披着狼皮祆,狼头恰好趴在左肩上,两个空洞洞的眼孔直勾勾地盯人,看起来像个茹毛饮血的野人。
“我来帮你打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