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见到赢秀后,瘐安说的第一句话。
赢秀问起爹爹来此花费了多少时间,瘐安只说,两日。
从京师到寿春,上千里路,不到两个日夜。
“这段时间,南朝上下都在议论,说你不费一兵一卒,拿下了南阳郡……”
赢秀笑了笑,“哪里是我拿下的,南阳的百姓本就神往故国,我只是顺应民意罢了。”
与此同时的荆州,汉江北面的南阳郡。
几户百姓正在江畔垂钓,不远处数十个穿着南朝士兵服饰的官兵朝他们走来,百姓笑着招手,正要开口问他们吃不吃鱼。
寒光一闪,那群官兵骤然抽出长刀,提着刀,满脸戾气,一步步朝他们走来。
百姓手中的吊竿骤然一抖,扑通落进水中,转身便要跑:
“……杀人了!”
官兵笑着,正要横刀,洞穿这些南朝贱民的身体——
“噗嗤。”
官兵高高举起的长刀轰然落地,骤然低头,盯着穿透胸膛的利箭。
箭镞破风而来,宛如下了一场箭雨,密密麻麻地将“官兵”网在其中。
等到箭雨停歇,楼台上的荆州将士走了下来,查看完尸首,随口道:
“把这些羌人派来的细作全部挂在城墙上。传令下去,日后谁敢伤害百姓,无论士庶,哪怕是我们军中将士,一律悬尸示众。”
说着,荆州将士低头,对吓得躲在礁石后的百姓露出了一个友好的笑容。
荆州将士:“(^_^)”
“……”
南阳百姓小心翼翼地探出脑袋,试探着露出了一个笑容。
南阳百姓:“ (^▽^)|||”
随着细作的尸首被悬挂在南阳郡的城墙上,南朝部曲律法严明的消息也随之传开。
北朝闾里,随处可见有汉人百姓低声议论:“你可曾听说,南朝……据说还给了南阳的汉人田地屋舍,而且现在去官府办符信、迁居还不用花银子。”
“……究竟是真是假?不如我们举家迁去南朝。”
北朝民间风向的转变,很快便传到羌王耳中,他脸色微微一变,深邃锐利的鹰目一片冰冷肃杀。
人心是战场上看不见的杀器,如今这件杀器正逐渐落入南朝手中。
南朝人承诺田地屋舍束脩,整肃军纪,只为招揽民心。北朝即使想要效仿,不仅这些汉人百姓也不会相信,羌人权贵只怕会人人自危,生怕会危及他们的利益……
“来人!”羌王怒喝一声,指着舆图,“告诉蛰伏在两地的部曲,可以开始攻城了。”
明面上,羌兵只是沿着西汉水南下,攻占巴郡,实际上,他们早就兵分三路,另外两路部曲,正埋伏在荆州襄阳和寿春邑外。
“大王,寿春外有淮水,内有群山,山河险要,我们过不去啊!”将领道。
“过不去?”羌王冷笑,“那就守着,别让他们有机会过来!”
他压下怒气,回到军帐,屏退守帐的将士,大步走了进来,冷眼盯着宛如泥俑般跪坐在帐内的明昔鸾。
“这么多年了,你还是不肯告诉本王,你究竟是如何绕过淮水,到达扬州下邳的。”
羌王抽出刀柄,轻柔地拍了拍她的面颊,“人都是会死的,真到了那一天,本王不会让你死得太轻松。”
明昔鸾始终一动不动,眉眼低低垂着,让人看不清神色。
羌王颇感无趣,冷笑道:“你的孩子,现在在寿春,据说还被封了侯,”他语气轻蔑:“叫什么来着,哦,靖侯。”
明昔鸾眼睫轻轻一颤。
寿春,她和瘐明的孩子,竟然回到了寿春。
是夜,寿春邑。
“靖侯!靖侯大人!”
瞭望台上的烽子脚步匆匆地揭开军帐,“不好了!羌兵冲着这边来了!现在就驻守在八公山和淮水畔!”
坐在首位的赢秀抬起头,从沙盘上移开目光,看向他,帐内的将领出声提醒:“稍安勿躁。”
“羌兵来犯,这是迟早的事,有八公山和淮水在,他们过不来,我们出不去,最多就是拖着,牵制我们这边的兵力。”
其余将领分析道。
八公山是中州咽喉,江南屏障,山势奇峻险要,凡人不能越也。
“哗啦——”
军帐被撞响,似乎是一道黑影正在试图往里飞。
将士起身揭开军帐,下一刻,一团圆滚滚的黑影便飞了进来,是从荆州飞来的鸱鸮。
打开信条,看清是荆州的印记,赢秀眉心一跳,仿佛有什么不好的事即将发生,所幸上面只写了八个字,羌人攻城,荆州宁州无虞。
言下之意,便是两州暂时平安无事。
赢秀收起信条,骤然想起一件要事,连忙问报讯的烽子:“你可曾看清,守在寿春外的羌兵究竟有多少?”
毕竟相距数里,自然不可能真的看清究竟有多少人,只能凭借目之所及的黑影粗略判断人数。
“看起来有上万之众,人影从淮水连绵至八公山外。”烽子谨慎道。
若不是看见了如此广阔的黑影,他也不至于这般惊慌。
此话一出,军帐内众将皆是倒吸一口凉气,上万羌兵,羌王竟然派了上万羌兵来围歼寿春!
赢秀没说话,静静坐了片刻,忽而朝外走去,瘐安起身跟上他。
两人一前一后登上瞭望台,赢秀眺望北方,山连着山,水萦着水,山环水绕外,隐约可见一片黑压压的阴影。
难不成,北朝当真派了这么多羌兵守在寿春邑外?
“那不是人,”瘐安骤然道,他在山中生活数年,时常与草木虫蛇为伴,眼力过人。
赢秀侧眸看向他,瘐安继续道:“那是灌木。”
灌木捆成人形,树立在数里之外,以此震慑南朝。
这个消息反倒让赢秀越发不安,既然羌人用灌木掩饰,足以说明羌兵的主力不在寿春邑。
那么,又在何处?
方才见过的地名骤然浮现在他心中。
荆州,宁州。
“爹,我要去攻打扬州。”赢秀陡然道。
攻打扬州,以牵制北朝的兵力。
瘐明当年,便是从寿春启程,接连攻下扬州,徐州,衮州。
眼下的情势比瘐明当年还要严峻,即使有幸越过危险的八公山,还得设法避开羌人在城外的驻防。
永宁阴历五月初一。
一转眼已是羌兵结营驻守寿春邑的第三日,背井离乡,来到这个鬼地方,终日面对群山湖海,他们也有些厌倦。
“你说,大王好好的,何必叫我们来驻守这个鬼地方?抬头是山,低头是湖,还能怕南朝士兵跑出来不成?”
一个羌兵打着哈欠,趁着换值,和前来当差的同伴闲聊。
“哎呀,你年纪轻,不知道这里发生过什么。当年,有个姓瘐的中原人领着几千士兵,不知从寿春邑哪里窜出来。”
老兵啃着糗粮,神神秘秘道:“接连打下了我们北朝三座城池,扬州,徐州,衮州,一步步往关内来!”
他的声音越来越尖利,带着十足的危险,听得年轻的羌兵一个哆嗦。
北方真冷啊,不知道何时能去南方看一看。
羌兵拢了拢盔甲,搓了搓手,目光朝下方梭巡,动作一顿,神色变得严肃了不少:
“你看!”羌兵连忙高声叫道:“那里是不是有人?!”
被惊动的将领连忙循着他的目光望去,狠狠皱眉,一拍小兵的肩膀,怒骂道:“大惊小怪什么?”
“明明是我们放在外面迷惑南朝的灌木!”将领无比笃定。
营地上值守的羌兵都围拢过来看,不约而同松了一口气,“就是,灌木而已——”
话说到一半,羌人骤然意识到什么——之前他们摆放的灌木,是在东南方向吗?
而且,似乎离他们越来越近了,本应距离十里,现在目测就在五里之外,裹挟着一道道风沙,滚滚而来。
“整肃白毦兵,随我去看看!”
将领抽出箭,带上白毦,带着营地将近一半的人离开。
他带着白毦兵步行了两三里路,绕了一个大圈,总算走到八公山东南面,眼见着迎面风沙滚滚,枝叶飘飞,连忙放箭。
可笑的是,那些南人前来夜袭,竟然也不知闪避,依旧维持原样,不断朝他们冲来。
只怕已经被射成筛子了吧?!
风停了。
隔着雾气,朦胧间,看见那群黑影停在原地一动不动,将领笑着命令手下停箭,让小兵上前查看。
“那群南朝人死了没?可还有活口?若有活口,带回营地!”
良久,黑暗中,终于传来小兵哆嗦的声音:“将军……它们,它们……”
将领不耐烦地走了下去,推开挡路的士兵,有心要欣赏一下自己的战绩,刚低下头,脸上的表情瞬间扭曲。
地上哪是什么南朝人,分明是他们特意扎成人形的灌木,不知被谁搬到了八公山上,被大风一吹,顺着山势滚滚而下。
带起的枝叶黄土,形成了雾气风沙,阻隔视线。
“不好!”将领如梦初醒:“快些回去!”
等到终于回到营地,面对一片狼藉的场面,将领仰天怒吼:
“中原人果然诡诈!!!”
这厢,赢秀一行人,三千之众,已经越过羌人的防线,径直往扬州下邳而去。
他们人数不多,只能靠着奇兵取胜,打的就是一个出其不意。
扬州,下邳郡。
城门下,官兵正在例行巡防,南北两朝交战,战事暂时波及不到这边。是以,此地还是一片平静。
一如往常,检查过护城河和周围布防,领头的巡城官正打算折返回城,身后的官兵却不知何时没了声响——
他以手按剑,警惕又狐疑地转过头,月光下,眼前赫然立在一位面带银白覆面,是一位金绦束发的黑衣少年。
“劳驾,帮忙开一下城门。”
少年语气客气礼貌,如果忽略他横在自己颈项上的长剑,说是在请求也不为过。
巡城官刚要喊人,却看见少年身后黑压压的都是士兵,看上去,足有上千之众。
扬州的城墙上。
栏骑正在等着外出巡城的官兵归来,等着等着,不由有些疑惑:今个儿怎么去了那么久?
他正要派人去找,城墙下骤然出现了一行人,一个两个三个四个……数量与去时对得上,身量打扮也相差无几。
总归放心不下,栏骑用羌语高声问道:“阿姜,是不是你?”
巡城官正要用羌语求救,耳边却传来少年清澈轻缓的声音,他在用羌语提醒他,让他不要妄动。
巡城官骤然僵住,这个少年竟然也会说羌语!
城楼上的栏骑等了片刻,下方终于传来巡城官的声音:“……我没事,快开门!”
得到确切的答复,栏骑放下心,对手下道:“人回来了,开城门吧!”
“咣当——”
扬州城的镇淮门缓缓敞开。
赢秀和众人相视一眼,缓缓走入镇淮门。
后汉帝传记载,永宁阴历五月初十,靖侯举兵三千,再度克复扬州。
次日,等到扬州的羌人睡眼惺忪地从梦中醒来,整座扬州已经天翻地覆。
昨夜,南朝的靖侯带领上千士兵,夜袭扬州,打得守城官兵措不及防,短短一日,扬州易主,再度回到南朝手中。
赢秀登上扬州的大观楼,这些日子以来,他每到一座城池,都会登上城中最高的楼台,登高临顶,俯瞰下方。
扬州有驻兵上万,而他手里只有三千个士兵,打下来容易,想要守住,只怕没那么容易。
唯一的办法,便是把扬州的百姓,都变成他这方的人。
“事情已经办好了。”瘐安走上前,对赢秀道。
赢秀点了点头,如他所料,这件事交给瘐安来办是最合适的。
扬州不同于南阳郡,此地汉羌杂居,说不清是汉人更多,还是羌人更多。
赢秀有意要免徭役免赋税,分田地,筑水碓,让此地的百姓过得比之前更好的日子。
此事交给旁人,只怕会遭到羌人的非议怀疑,瘐安流着汉羌血脉,最适合不过。
当地羌人原本对此半信半疑,发现南朝的士兵没杀百姓一人,军纪严明,又看自己的生活似乎也没什么变化,甚至还过得更好了。
扬州城内的官兵还想要扑腾几下,不等赢秀出手阻止,百姓便已经将其按住,对其大骂一顿:
“你们想要打仗,想要死人,我们可不想!”
数日后。
扬州并入南朝版图的军报雪花一样飞向各地,羌王暴跳如雷,却没有调兵回防,而是选择调度更多兵力,举国之力攻打荆州。
早在前段时间,攻打宁州之时。
羌王便渐渐明白自己被戏弄了,什么王道傀死前为了保住家族门楣,不惜告诉世子南朝的驻防薄弱点,分明是有意哄骗他们分散兵力。
他横了心,决意要打下荆州。
甚至不惜抛下刚刚纳入北朝版图的巴郡,也不管后方失落的扬州,亲自率兵,一意孤行地攻打荆州。
永宁阴历六月,荆州。
沔水上,黑云攒攒,一团团蠕动着,朝南而来。
远看是黑云,细看全是高耸入云的楼船,船上满是羌兵,密密麻麻,数量可怖。
城内的东南城台,帝王立在仲宣楼上,举目眺望,将沔水的情景收之眼底。
片刻后,帝王终于开口:“沔水两岸的百姓都已经疏散了吗?”
声音平静,却令人不寒而栗。
提前疏散百姓,会引起羌兵的疑心,纵使如此,帝王还是下令疏散。
荆州刺史语气恭敬:“微臣已经连夜疏散了两岸百姓。”
他又道:“只怕羌兵有所疑心,不肯追击到下游。”
帝王没有回应,解下身上的金色斗篷,撂下一句:“好好收着。”随后抬脚朝城楼下走去。
预感到帝王要做什么,刺史倒吸了一口气,想要劝说,却又不敢,天底下哪有这样的暴君,以自己为诱饵,去吸引敌将?!
沔水北面。
楼船源源不断地从北朝的魏兴郡启程,羌王立在楼台上,望着一艘艘楼船出江。
一个斥候疾步走来,低声道:“大王,南朝的皇帝乘着楼船出海了。”
都说擒贼先擒王,这可是南朝的昭肃帝。
昭肃帝后宫虚置,膝下没有子嗣,旁的兄弟姐妹难当大任,谁也没有他的手腕和魄力。
一旦昭肃帝身死……
南朝群龙无首,于他们而言,便是探囊取物,瓮中捉鳖。
一旁,中原幕僚担忧道:“中原人诡诈,史书上樊城之役,水淹七军,难保昭肃帝不会效仿。”
永宁三年,羌王与领军北伐的昭肃帝交过手,深知此人的狠辣无情,不仅对敌狠辣,对自己更是狠辣,理智清醒到了疯魔的程度。
那年,昭肃帝才践祚三年,年仅十五岁。
如今,冷静疯魔的少帝已经长成青年,依旧不改当年。
昭肃帝命人疏散百姓之事,羌王早已知晓,他知道昭肃帝接下来要做什么,开闸放水,水淹三军——
“为本王备船!”
羌王厉声道。
“顺便,把她也带上。”
羌王回首,望向军帐,那里,关着明昔鸾。
正值汛期,沔水上风潇雨晦,雨点不分彼此地打在两军楼船上。
四面昏天黑地,漆黑一片,仿佛天地降下浓墨,要活生生地淹没大地生灵。
南朝朱红的旌旗在疾风骤雨中作响,一艘艘楼船在前开道,卷起千丈浪花,氤氲叆叇的雾气中,逐渐露出后方庞大的黑影,显露出巨大的楼船一角。
飞檐斗拱,鳞角崎岖,轮廓一横一竖,深深浅浅地隐在雾后,每一道都刚肃冰冷,仿佛要刺破昏暗的天穹。
北朝楼船上的羌兵仰头俯视这座镔铁铸造的怪物,眸瞳溃散,倒吸一口凉气,这……这是何等怪物!
就连坐镇后方的羌王,也忍不住猛然起身,死死地盯着那艘巨大的楼船,庞大,可怖,阴森诡谲。
“谁能取南帝首级!赏黄金万两,封侯拜相!”
羌王几乎使出全部的气力,怒喝道。
然而,楼船上的羌人只是眼睁睁看着那座巨大的楼船,宛若一柄修长冰冷的寒刀,径直割开沔水,直抵眼前。
两个时辰后。
沔水被染红了,深红,黑红,一片片,一块块斑驳地沉浮。
楼船的碎片顺流而下,起起落落,沉沉浮浮,石屑和血肉碰撞,慢慢沉入赤水中,消失不见了。
云开雨霁时,只见南朝的旌旗横插在天地间。
镔铁楼船上,帝王身上也染透了鲜血,雨水,混成血水,顺着他黑冷的鬓发往下淌,滴滴答答。
那张令赢秀神魂颠倒的眉眼,透着冷浸浸的白,面颊上溅上了斑斑血迹,眸瞳也泛着红,微垂的长睫上盈着赤色。
红与白相撞,极致的危险,恐怖。
帝王提着剑,在插着北朝王旗的楼船上寻找。
脚下,羌王大气不敢出,缩在船舱底下,听着不轻不重的脚步声从头顶传来。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只要能活下来,他还能像父王那般,自草原而来,征服中原,打得这群中原人抛下长安,南渡江左。
迟早有一日,他们羌族再也不会在冬日挨饿受冻,再也不会被中原人看轻,再也不会在草原部曲中被其他族群挤兑……
只要能活下去——
“噗嗤。”
羌王浑身僵硬,骤然睁大了通红的眼眸,僵直的颈项一寸寸朝后转去,身后,年过四旬的柔弱女子朝他露出一个微笑。
十四年来,他终于看见明昔鸾对他露出一个真心实意的微笑。
轻柔,平和,像是一阵风,转瞬即逝。
明昔鸾全然不顾残忍的暴君还提着剑,一步步在头顶搜寻,无比平静地复述羌王之前说过的话:
“人都是会死的,真到了那一天,我不会让你死得太轻松。”
羌王死死地盯着她,试图拔出胸膛上的镜片,然而,不管他怎么用力,直到明昔鸾握着碎片的手也溢出了鲜血,也不见她的力道有所松懈。
“你……”羌王凝视着她,被刺的暴怒和恨意骤然平息,“十四年夫妻,你当真要杀了我吗?”
“夫妻?”明昔鸾仿佛听见了什么天大的笑话,“谁和你是夫妻?”
她不顾手心被镜片扎得鲜血淋漓,深深地用力,刺入血肉。
“十四年前,我的箭偏了。”
明昔鸾语气平淡,迎着羌王沉痛的目光,毫不躲闪,“现在,我已经没有箭了,但是,我依旧可以杀你。”
羌王眼中的光芒渐渐暗淡,他颤抖着,忍着痛,从贴身的狼皮袋中取出一物,伸手递给明昔鸾。
“……我走以后,羌族就交给你了,让,让他们,回草原去。”
从始至终,明昔鸾只是冷眼看着,羌族阿依的身份,是羌王逼着她做的,她根本不在乎羌族未来究竟会如何。
“砰……”
那东西掉在船舱底下,发生重重一声响,羌王的手软软地垂了下来。
明昔鸾松开破碎的镜片,缓缓移开目光,抬头向大开的甲板看去,没什么情绪,问道:“陛下,看够了?”
帝王立在甲板上,垂眸俯视船舱,漆黑眸底一片淡漠,就连杀意也显得寡淡轻慢,冰冷剑锋上的鲜血滴落下来,落入昏暗的船舱。
他猩红昳丽的眉眼平静淡然,笑着,唤了她一声:
“岳母。”
明昔鸾古井无波的神色泛起波澜, 声音也有些不稳:“……你说什么?”
帝王依旧立在甲板,提剑随手杀了一个从楼船角落冲回来的羌兵,漫不经心地擦了擦剑上鲜血。
他甚至没有和明昔鸾解释一句, 仅仅是侧眸看了一眼身后的五校尉。
五校尉上前一步, 恭恭敬敬地对船舱底下的明昔鸾道:“赦夫人, 还请您同我们一起登上御船。”
虽说态度恭敬, 用的还是“请”字,却全然没有给明昔鸾选择的余地, 保持着客气疏淡的笑容, 一直躬身守在甲板上。
明昔鸾看了他们一眼,抬脚跨过羌王的尸首, 沿着舷梯登上甲板,跟着他们登上天子御船。
“……我儿在何处?” 明昔鸾问道。
校尉用余光小心翼翼觑向陛下,发现后者并没有阻拦的意思,这才道:“靖侯大人正在扬州。”
然而, 此刻的赢秀,早已离开了扬州, 率领五千兵马,正在前往徐州的路上。
他本想借着攻下扬州,以此牵制羌王的兵力,谁知左等右等, 也没等到羌王调兵回防, 也不闻荆州传来的军报。
赢秀担忧殷奂,一度想要前往荆州,临行前却收到了徐州百姓的传书,要他快些来徐州。
看清信上内容,赢秀只得先行前往徐州。
徐州城内, 羌人官兵正骑着高头大马,高声呼斥,一户一户地搜寻壮丁,就连不到的十岁孩童也不放过。
“你们都听着!羌王有令,前方战事吃紧,正是要用人的时候,胆敢躲避徭役,就是死罪!”
“这孩子还小,过了年才八岁,求求您了!您就放过他吧!”老媪死死地抱住哭闹的孩童,不让官兵靠近。
烽火连烧三月,北朝百姓家中的青壮都已经被派上沙场,只剩下苍髯老人和半大孩子。
官兵不耐烦地一脚踹开老媪,扯过她怀里的孩童便走,那孩子嚎啕大哭,踉踉跄跄地被拖拽着离开。
一开始官府抓的都是汉人,羌人百姓在一旁看热闹,都有些唏嘘。
后来,战情越来越严峻,也不分汉羌,抓了便走,闹得城内人心惶惶,许多人一夜之间家破人亡,妻离子散。
如今眼看着这孩子被抓走,一双双躲在门户后的眼睛不忍地闭上,用力地捂住家中孩童的嘴,生怕发出半点动静。
往长江运兵的官道上,孩童们穿着比自己还要高大的铁甲,在官兵催促下,努力地向前,向前。
“你们别怪我,实在是上面逼得紧,羌王下了死命令,必须要凑够人数,不然我们的脑袋都保不住。”
面对一双双懵懂的眼睛,官兵叹了一口气,掰开糖碎,挨个递给他们。
羌王正在沔水上,与南朝皇帝交战,虽然军报还未传来,通过这些日子源源不断地征兵,甚至连孩童都不放过,便可窥一斑。
北朝,大概要败了。
官兵发完糖碎,正要继续启程,忽然停下脚步,与前方凭空出现的少年对上了视线。
须臾后,徐州城。
守城官兵警觉地看向城下,不远处,似乎有不少人正在往这边来,他定睛一看,连忙惊叫示警:“敌军来了!南朝士兵打到这里了!”
“快!快放——”
守城官正要下令放箭,看清那群人后,声音骤然消失,来的不止是南人,还有一群瘦小的身影,这是刚刚送去前方的孩童。
……放,还是不放?
若是放箭,定然会伤了那群北朝的平民孩童,若是不放,难不成眼睁睁看着南朝人过来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