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城官陷入了两难。
眼看那群人即将到达城楼下,却毫无攻城之意,反而高声道:“靖侯送孩子们回来了!”
北朝的孩子们也跟着哇哇大哭,他们方才遇见这群中原士兵,听上官命令上前与其厮杀,拳打脚踢,牙咬头撞,却被拎起来狠狠教育了一通。
那个漂亮的少年给了他们粮食,还说送他们回家,他们想了想,还是回家要紧,于是跟着这些中原人折返。
听着孩子的哭声,守城官一个头两个大,他并非草木,也有兄弟姐妹和儿女。
但是,一旦开城门,焉知这群南朝人会作出何等行径?
“……放箭。”守城官的声音在颤抖。
“不许你们放箭!”一道厉喝骤然响起,并非出自城楼下的南朝人,而是徐州城内的百姓。
一群老弱病残朝城楼上走来,颤巍巍地拉住士兵,不让他们有机会放箭。
这些人中不乏守城士兵的亲人,士兵不能动手,不能反击,只能任由他们撒泼打滚,场面一时混乱。
混乱中,守城官终于正眼看了为首的金裳少年一眼,“你就是靖侯?”
南朝的靖侯,听说是个极好的人,不取一分一厘,不伤一草一木,所到之处,百姓安居乐业,日子过得蒸蒸日上。
“是我。”赢秀道。
沉默片刻,守城官盯着他看了许久,南朝的靖侯,若是杀了他,只怕能封侯拜相……
就在他犹豫间,护城河的匝道不知何时被缓缓放了下来,城门轰然被推开,是徐州城中的百姓!
……一群吃里扒外的东西!
守城刺史又惊又怒,抢过士兵手中的弓箭,正要拉弓,射箭,却骤然被人扑倒,转头一看,竟然是他的亲信。
“大人使不得!那都是我们北朝的孩子啊!”
徐州城的城门在赢秀眼前缓缓敞开,身侧的孩子们仰头问他:“我们真的可以回家了吗?”
“回去吧,”赢秀想了想,又道:“好好读书去。”
孩子们一听要读书,脑袋顿时耷拉下来。
忙活了一个下午,把孩子们挨个送回家。
入夜后,赢秀坐在徐州城的州牧府上,没理会州牧死人似的脸色,查看着刚刚从荆州送来的军报,上面写着——
羌王已死,大败羌兵。
不仅如此,上面还写着,已经找到了明昔鸾,让赢秀速来洛州汇合。
看样子,殷奂已经打下了洛州,即将前往长安。
飘忽烛火下,赢秀悬笔未落,最终,他在信条上写下四个字——
长安相见。
他已经做好决定,从徐州沿着永水一路北上,前往长安。
这意味着,接下来要收复雍州,豫州,才能到达长安。
信条送到殷奂面前时,殷奂神色微变,指尖微微用力,攥紧了那张信条。
虽说羌王已死,北朝群龙无首,形如一盘散沙,但是那个暴躁蠢笨的世子还活着,一旦继位,再度兴起风浪,狗急跳墙,只怕会危及赢秀。
帝王久久凝视着信条上面的字迹,想起赢秀去时说的话:
“等我查明白那张千里江山图上的秘密,我就回来。若是查不明白,我最多待两个月也就回来了。”
……两个月,现在何止两个月?
帝王垂下眼睫,压下心底翻涌的情绪,温声道:“去把岳母请来。”
明昔鸾在宫人的带领下,踏进昭明台,她已然梳洗打扮,换上了一身南朝的服饰,温婉,凌厉,眉眼间与赢秀极为相似。
看到那句信条上的“长安相见”,明昔鸾轻轻笑了:“这孩子,倒是有我们当年的风范。”
察觉到帝王心情不虞,明昔鸾收敛笑意,顶着恐怖的天威开口:“陛下既然担忧,何不为他扫清危险,反而要他收束己身?”
这句话,放在天子面前,称得上挑衅。
帝王眼眸微动,正眼看了她一眼,眸光有些新奇,语气也放缓不少,倒是有了几分身为后辈的温和:“子婿明白。”
又是岳母,又是子婿,便宜都让他占尽了。
明昔鸾看着眼前这位昳丽危险的“子婿”,指尖生出了一点薄汗,淡淡的幽冷。
那孩子,怎么会惹上这样的人物?
几日后,羌王身死沔水的消息渐渐传了出去,激起两朝议论纷纷,南朝一片欢欣,忙着庆祝,至于北朝,则是愁云惨淡。
世子坐在军帐首位上,大半个身子隐在暗处,脸色阴沉。
忽然,他开口问道:“再有几日是长江汛期?”
眼下,南朝人已经越过长江,往中原腹地而来。
而他们损失惨重,狼狈不堪,再这么打下去,很快,他们羌族就会被逼回草原。甚至,很可能连回草原的机会也没有。
汉人的兵书有云,破釜沉舟,方能置之死地而后生。
臣僚沉默片刻,报出一个时间,世子缓缓点了点头,“前阵子,瞿塘关的堰口不是被我们毁了一半吗。”
他声音很轻,带着一股狠绝,仿佛高高在上给人宣判了死刑:“……就从这里开始吧。”
季夏已至,汛期一如既往地来了,长江各处峡口都提前做好了排汛的准备,沙袋提前堆放在堤坝上,靠近城池的闸门也依次关上,只留了引汛的河道。
瞿塘关,雨丝溟濛,雨势慢慢由小转大,化作一场磅礴的阑风伏雨。
两岸的堤坝上,有人披雨提灯,正在巡视河道。
为首之人正是王守真,原本两朝开战,他本想借此机会博得军功,但是上峰安排他留在南朝驻守峡口。
他看得出,上峰对他存了几分保护之心,不想让他死在沙场上。
人生短短,譬如朝露,何妨一死?
只是南朝军纪严明,容不得他抗命,他只得留在南朝,守着长江,等待时机。
粼粼灯影照进湍急的河流中,一切看起来并没有什么异常,忽然,王守真停下脚步,不动了。
不远处,是排山倒海而来的千重浪。
呼啸着,撞开闸门,从峡口奔了过来,朝着城池的方向,奔腾不息。
人影幢幢,脚步匆匆,沙袋不断地投向河道,企图筑起高墙,挡住泼天洪水。
然而,沙袋落入水中,顷刻便被卷走,消失得无影无踪。
王守真停下动作,地上已经没有沙袋了,已经没有任何能够扔进江中,抵挡洪水的东西了。
身后,是一座座连岸的城池,城中的百姓还在无知无觉地酣睡。
王守真侧眸,和身旁的同伴对视一眼——
人生短短,何妨一死?
永宁阴历七月初一, 风光月霁。
瞿塘关的洪水终于退了,四周泛着土腥的枝叶草木凌乱不堪,湿漉漉一片, 一只被撞碎的提灯浮了上来。
烛火熄了, 蜷成一团灰烬。
天明时分, 劫后余生的百姓从梦中醒来, 望着满地狼藉,久久出神。
彼时, 赢秀正在徐州城内。
楼台上风雨如晦, 他似有所感,看向南面, 透过朦胧雨雾,江左的风物都远了。
静静望了片刻,赢秀走下楼台,不远处的渡口上, 沿着渭水南下长安的楼船都已经准备好了。
越过豫州,雍州, 便是中原长安,南朝曾经的京师。
登上船,飏风卷着清寒水雾扑面而来,赢秀立在雀室内, 透过四面镂空的窗牖, 眺望着周遭景色。
放眼望去,只见渭水涛涛,川流不绝,濛濛细雨下个不停,天地烟雨湿浥。
渭水是黄水最大的支流, 当年瘐明率众南渡,便是由此过。
瘐安站在赢秀身侧,远远地望着船下的渭水,一言不发。
甲板上,瘐家军沉默着,看着脚下故乡的河流,风景不殊,山河之异。
如今南北即将一统,山河归一,当年承诺他们,有朝一日要带他们回到故土的将军却已经死了。
豫州,又名中州,地处中原九州垓心,相传千年前,炎黄两帝便是在此与蚩尤展开逐鹿之战。
“羌王已死,羌人狗急跳墙,必然会绝地反扑,只怕他们会豁出去不要命地打。”将士分析道。
越往北走,羌人便越多,他们之前用的怀柔政策很大概率行不通。
赢秀刚要开口,瞳孔骤然一缩,迅速扑倒身旁的瘐安,“快趴下!”
话音甫落,箭矢如雨,铺天盖地而下。
赢秀一个翻滚,闪身避开箭矢,一手拉着瘐安,一手拉着一个亲信,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缩在雀室墙下。
楼船上众人也各自寻找了掩体,缩在角落里,避开箭矢,总算博得片刻的宁静。
“他们一看便是有备而来,说不定在此守株待兔就等着我们,要不要现在就启用桔槔?”亲信快速道。
桔槔,楼船上的投石器,只是有一点不好,需要有人冒着箭雨前去启用,在这种过程中,随时都有可能被敌人命中。
赢秀打开雀室底下的风口,朝下面张望,高声道:“箭矢从西北方向来的,他们在岍山上!”
说着,他从风口一跃而下,两次翻滚,轻盈落在甲板上,快速朝桔槔跑去。
船上的瘐家军也跟着调动起来,有人手持弓弩,朝岍山西北方向射箭,有人靠近其余的桔槔,踩动榫卯……
一颗颗巨石朝岍山投了上去,宛如流星。
然而距离太远,石头还未砸到岍山山峰,便落在半山腰。
隔得极远,隐约能听见半空中传来的羌人的笑声,得意而张狂。
楼船眼下即将经过一处极窄的峡口上,两侧河道狭窄,进退两难,为免翻船,船只行得不快。
“砰——”
一声巨响,楼船周围炸开水花滔天,是一块从天而降的巨石。
羌人也准备了桔槔,正在往楼船上投石!
距离虽远,楼船体积大,难以闪避,再这样下去,船身迟早会被砸破。
渭水湍急,一旦落水,生死难料。
赢秀当机立断:“加快速度,让楼船冲出峡口!”
此处峡口的河道窄小,水流湍急,想要穿行而过,本就危险,何况还有羌人在头顶投石,更是危险中的危险。
只是,倘若想要折返,后面还有船只,难以转圜,只怕会被困死在峡口上。
事到如今,只能拼一把了!
明知危险,听到靖侯号令,楼船上的士兵谁也没有质疑,点了点头,冒着楼船被巨石砸穿的风险,加快速度往前冲刺!
岍山上,北朝世子的亲信大将立在峡口上,戏谑地看着楼船上的南朝人冒着雨丝,在四面滚落的巨石中,驾船往前冲。
他啧了一声,不由皱眉,那南朝靖侯真是个疯子,竟然在这种情况下,还要穿过峡口……
等他们真到了最狭窄的峡口处,没了水流遮挡,他们便可以集中攻击楼船。
想到这里,将领忍不住长笑出声。
他笑着,拉开弓弩,目光越过楼船,在一处处角落搜寻,只为找到那抹金色的影子,然后将其一箭毙命——
眼前似乎掠过了一道金影,发带飘逸,淡光逶迤,极近,仿佛就在面前。
渭水上的清寒水汽扑面而来,裹挟着无尽的杀意。
羌人将领瞪大了瞳孔,僵硬的眼黑不可置信地转了转,缓缓往下,视线落在颈项上的血痕上,一道血线。
由于速度太快,上面的血珠还未溢出来,看上去就像是一道平平无奇的红线,绽开在皮肉上。
——传闻,南朝的靖侯是刺客出身,轻功绝顶,刺杀一流。
有一句谚语叫做,三尺剑锋,一寸明光,南朝靖侯也。
羌人将领艰难地转动眼眸,看见周围将士惊恐万分的神色,他伸手捂住血线,死死地睁着眼,轰然倒地。
渭水上。
第一艘楼船正好过峡口,船上的所有人捏了一把汗,都怕羌人趁此时机集中投石。
谁知,岍山上的羌人却毫无动静,别说投石了,就连箭也不放了。
他们顾不得探究,连忙加速,驾驶楼船挨个出了峡口,一出峡口,江面顿时辽阔,群山渐远。
没过多久,最后一驾楼船也驶出峡口,却未加速朝外,而是缓缓行驶,仿佛在等什么人。
赢秀提剑归来,脚步轻盈地下了岍山,看准最近的楼船,飞身落下。
甫一上船,瘐家军立刻围拢过来,心疼地望着赢秀身上的血迹,“靖侯大人,您可是受伤了?”
“无事,”赢秀随意摆了摆手,“不是我的血。”
对于铁甲上溅到的鲜血,他有些嫌弃,“我去换身衣裳。你们好好守着,检查船上有没有缺口,好好修补。”
好歹是有惊无险地出了渭水,豫州就在眼前,赢秀正要寻一处偏僻的角落驻扎,以免打草惊蛇,过阵子再徐徐图之,设法攻城。
暮色四合,一片苍茫。
却见豫州城的城门开着,城下灯火通明,华炬明灯,火把幢幢,那些人却不是整装待发的部曲,而是身形各异的百姓。
“这是……?”亲信有些怀疑,派人上前打探,没过多久,前去打探的斥候气喘吁吁地回来了,面带欣喜。
“靖侯!”斥候低声道:“豫州城的刺史主动归降。”
听到这句话,营地上所有人都朝赢秀看来,心中不安,豫州究竟是请君入瓮,还是真的有意归降?
他们此行也不过七八千人,倘若真的进入豫州城,对方诈降,他们岂不是会被瓮中捉鳖?
赢秀沉思片刻,问道“可曾知道他为何主动归降?”
斥候犹豫道:“听说,听说是陛下有令,主动归降的城池不伤一兵一卒,若是拒降,陛下就会,就会……”
他迟疑不决,不知该不该把未竟之言说出口。
赢秀看着他,目光平静温和,斥候大着胆子继续道:“倘若拒降,陛下就会屠城。”
屠城……
众将面面相觑,说起这个,他们倒是不奇怪,还记得永宁三年,陛下登基不过两年多,便举兵北伐,手段狠戾,势如破竹,一度屠城,杀死上千羌人。
那时,陛下才十五岁。
南北两朝,都毫不怀疑昭肃帝真的能做出这种行径来,他想做,并且有能力做到。
在这种恐怖的威慑下,豫州刺史着实难以入眠,睁眼闭眼,都是豫州九个郡上万百姓的性命。
他一连几日,打着灯笼大开城门,只为等着南朝人的到来。
远处,赢秀一行人还在迟疑,究竟是进,还是不进,着实两难。
“我亲自去看看。”赢秀道。
他说的“看看”,自然不同于方才斥候躲在远处偷听,而是要亲自和刺史对峙,一辩真假。
亲信连忙劝阻:“不行,太危险了,让手底下的人去就行了。”
说罢,亲信看向瘐安,企图让赢秀的爹好好劝劝赢秀,后者沉默刹那,终于开口,却不是他想象中的劝阻,“我同你一起去。”
赢秀点了点头,和瘐安一起朝豫州城走去。
赢秀没有身先士卒的爱好,他仅仅是觉得自己跑得快,若是遇见什么危险,转身就跑,敌军也逮不住他。
豫州城,城楼下。
刺史提着大灯笼,左右踱步,“你说,靖侯怎么还不打过来?要不我派人送一封降书过去?”
参谋附和道:“大人甚是聪慧。只不过,若是被世子知道……”
他们所说的世子,自然是北朝那位年纪最大的世子。
羌王死了,世子本该继位,只是羌王膝下还有不少儿女,这些宗亲都争着皇位,带着部曲互相内讧。
刺史随口道:“你也不想想,是他可怕,还是南朝那位皇帝可怕?”
一提起那位皇帝,参谋便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屠城二字,猛的在夜风中打了个寒颤,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不说话了。
远远的,似乎有两道身影正在朝这边走来,是南朝将领的服饰。在他们身后,似乎隐隐可见人头攒动。
刺史和参谋对视一眼,心中大喜。
靖侯终于打过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