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拿起了屠刀,从被迫到顺从再到欲罢不能,他们的双手充满了鲜血,森森白骨撑起救赎者的光环,挂满了受难者的血肉。
在系统为他们设定好的剧情中,他们拥有了新名字,新身份,曾经高攀不起的一切都唾手可得,他们也长出了不属于自己的“器官”。
他们成了西雅·安徳、霍布斯·庞特、鲍勃·怀特、波西·拉菲、詹姆斯?威尔逊 、利亚姆?汤普森 、诺亚?戴维斯 、奥利维尔?马丁 、马尔科?罗西 、卢卡斯?穆勒 、伊桑?泰勒、卡洛斯?加西亚 、丹尼尔?金 、亚历山大?彼得罗夫 、本杰明?刘易斯 、迭戈?费尔南德斯 、哈珀?布朗 、叶海亚 ?威尔逊 、哈维尔?洛佩斯……
他们早就回不去了。
只有记得名字的孩子才能找到归家的路。
当灵魂被彻底规训,**则化为一滩任意掌控的烂肉,沦为主系统真正的养料。
越强大的灵魂越鲜美,一个又一个攻略者养刁了怪物的嘴巴,于是它精挑细选找到了裴燃。本以为能饱餐一顿,可裴燃却一次次脱离他的掌控,甚至反抗重伤了它,后来,它将修复的希望寄托楚凌身上,可没想到又翻了船,作茧自缚。
“别想再控制我们!”
猛地一刀劈开碎裂的光幕,在暴怒癫狂的嘶吼中,混沌的空间倏忽消散,楚凌终于看见主系统的真面目。
所谓的高端文明不过是一个巨大的丑陋怪物。
凹凸不平的体表上鼓着一个个暗紫色的肉球,肉球裹着黏液,泛着油腻灰光,像堆腐烂肉瘤,腥臭味混着血腥气,每一个肉球都包裹着一个蜷缩的人,瘪如枯木,他们被一点点榨干了血肉。
被拐卖而来的攻略者在怪物的糖衣炮弹和威逼利诱中迷失了自我,变成一具具行尸走肉,沦为了怪物的养分。
精心策划的一切被毁,丑陋的怪物愤怒地挥舞触手,嘶吼尖叫着发出震耳欲聋的啸声。
【你以为你能救的了谁?!】
【别做梦了!他们早就不是人了!他们是虫是蛆是烂肉一团!】
【回不去,永远都回不去!】
【你们都回不去,你们无路可去,从你们被我来到这个世界的那一天,原本世界中的你们就成了植物人。】
【植物人!哈哈哈哈!】
【你知道重症监护病房一晚上要花掉多少钱吗?一千两千?是一万两万!哪怕是普通病房,每天的费用也要几百甚至上千。】
【你觉得,你们的亲人能让你们在病房内住多久?】
【卖车卖房子借钱甚至乞讨,为了一个你全家都要死!】
【他们不会等你,你们早就没有家了!】
巨大的怪物发出尖锐的大笑,紫红色的肉球震颤滚动,一排排肉球就这样被送到了楚凌眼前,里头的攻略者们被裹满腐蚀的粘液,榨干每一滴血肉,身形佝偻如同干尸。
“杀了你就行!”
楚凌猛地朝怪物奔去,双刀高举,森森寒光映出怪物不屑的嘴脸。
【就凭你,也想杀……】
“呲啦——!”
怪物的讥讽戛然而止,庞大的身躯抖动着,不敢置信地扭转,一只虚幻的手直挺挺贯入它蠕动的腐肉中,极其准确地贯穿了那颗紫色的心脏。
“铮——!”
“呲啦——!”
裹挟着劲风的双刀落下,怪物头颅歪斜,坠落的那一刻它终于看清楚了捏碎它心脏的人是谁。
“鬼东西……”
【嚇嚇嚇不…不可……嚇嚇】
“小爷想杀你很久了!”
庞大的身躯轰然坠地,死不瞑目的眼珠映出楚凌冷落冰霜的脸,在他身侧,裴燃虚幻的身影忽明忽灭。
双刀一震,抖落腥臭血水,楚凌冷冷吐出未尽的话语:“你小瞧了人类的羁绊。”
回家,这是刻在骨子里的念想,无论相隔多远,落叶永远向往孕育他们的根系。
碎肉混着鲜血摔在地上,裴燃一脸嫌弃地甩了甩手,露出腕间鲜红如血的红线。
怪物死去了,空中裂开一个巨大的口子。
裴燃瞥了眼身侧的楚凌,嘴角笑容野性十足: “楚…凌?”
楚凌朝裴燃伸出手:“幸会。”
裴燃眉毛一挑,握住了楚凌的手:“刀耍得不错。”
楚凌笑了笑:“献丑了。”
裴燃出手干净利落,十二年前鼎鼎有名的叛军首领绝非浪得虚名。七年前,是他发现了主系统的阴谋,重创主系统使其故障,前人栽树后人乘凉,楚凌很感谢裴燃,他为他争取了一线生机。
如果主系统没有受创,把拽入虫族世界后就一直给他洗|脑,他说不定也会变成一滩烂肉,失去灵魂,成为一具行尸走肉,主系统会继续肆无忌惮地赛博拐卖,还不知道有多少无辜的人会遇害。
“叮铃铃——”
熟悉的下课铃声从裂缝中传来,抬眼望去,楚凌看到了熟悉的教室,孩子们正趴在窗边张望,笑容鲜活地喊着楚老师。
裴燃松开楚凌的手,面露惊讶:“你是老师?教体育的?”
楚凌笑了:“我教小学语文。”
裴燃眼中浮现一丝兴味,双手插兜,顶腮:“有机会切磋切磋?”
楚凌点头:“好,什么时候?”
裴燃没回答,他望着空中那道裂缝,许久,吐出一句话:“你能回家了,恭喜。”
楚凌偏头看他,目光移至他腕间的红线。
裴燃仰着头,他两辈子都活得痛快肆意,就连死亡对他而言都无足轻重,可如今他竟然也会犹豫踟蹰,生出了胆怯之心。
在幻境中楚凌看到了裴燃和布朗尼的相爱相杀,他们是宿敌,都在对方心中占据了一块不可言说的地方。
当年卡门荒原的生死之战,裴燃收了手,故意葬送了性命。
至于其中的原因……
楚凌抬起眼,只说了一句话:“同喜。”
裴燃有些诧异:“不劝我?”
楚凌:“你想听吗?”
裴燃摆手,仰起吊儿郎当的笑:“别,我最怕唠叨,尤其是老师的唠叨。”
楚凌无言。
裴燃低头,鲜红如血的红线缠绕在他腕间七年,扯不断减不掉,如今却变得松松垮垮。
他在这个世界还有羁绊,他需要做出抉择。
裴燃唇边的笑容收敛,抬眼时已没了犹豫。
“走了。”
丢下一句话,他顺着红线的方向而去。
“再见。”
既是分别,也盼望再遇。
裴燃的身影化为虚无,驻足远望许久,楚凌不再挥手。
“雄主!”
身后似有嘶喊,穿透混沌,剖肝泣血,声声撕心裂肺。
楚凌走进了裂缝,他没回头。
天边红霞旖旎, 夕阳泛着金光洒落光明小学的操场。
橡胶跑道上映着迎光奔跑的身影,汗水顺着他利落的下颌线滑落,汗湿了灰色上衣。
“楚老师, 又来跑步啊?”
楚凌慢下脚步, 擦了把汗, 朝来人笑了笑:“杜老师好。”
“最近状态还好吧?”杜老师拍了拍楚凌的肩膀:“看你的样子, 应该大好了吧?”
楚凌动了动手脚,笑道:“能跑能跳, 不耽误上课。”
“那就好, 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你见义勇为的事情在这都传遍了, 你现在可是大英雄!”
楚凌笑了笑:“我没想那么多。”
杜老师竖起大拇指:“楚老师,你是这个!”
楚凌摇了摇头:“您过奖了,我能站在这里,多亏了学校领导和各位老师对我的关怀。”
一个月前, 一辆轿车在校门口失控,当时正值放学时间, 楚凌见义勇为,为了保护学生出了车祸。当时场面混乱一片,救护车将楚凌和孩子送往医院,孩子除了受到巨大惊吓外只是手脚擦伤, 可楚凌却身受重伤, 浑身多处骨折,内脏受损,最严重的是受到剧烈撞击的头部。
学生家长抱着孩子千恩万谢,痛哭流涕,发誓一定要报楚凌的救命之恩。
手术结束后, 楚凌并未如期苏醒,医生最终判定楚凌大脑受损,极有可能变成植物人,在病床上躺一辈子。
和楚凌搭班的数学老师和他是同届校友,知晓楚凌的家庭情况,他无父无母,被奶奶拉扯长大,靠着奖学金和政|府补助走到现在。数学老师是位格外腼腆亲和的女老师,逢人就笑,一笑露出两个酒窝,遇见什么事情都笑眯眯的,可为了楚凌的事情她竟然跑到了校长办公室,声泪俱下请求学校一定要伸出援手。
学校的校领导知晓此事后立刻召开了大会,国旗下演讲宣传此事,全校共筹爱心基金,组织老师去看望楚凌,此事还登上了市好人好事的光荣榜,当时引起不少关注。
杜老师瞥了眼四周,确认没人后,压低声音:“咱们学校领导可没有这么通情达理,你最该谢谢的是你班的小甜老师。”
楚凌微愣:“林老师?”
“你不知道?”瞧楚凌这一头蒙的模样,杜老师面露惊讶,满肚子话滔滔不绝:“楚老师,你们班的小甜老师对你可是情真意切,一个小姑娘,平时说话做事都细声细气的,为了你竟然闯到校长办公室,当时校长办公室还有不少领导,她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为你求援,你们是通宵校友,还是同一届的,当初一起进的咱们小学,你这年纪也到了,也该考虑终生大事了……”
“……老人家年纪大了,都喜欢热闹,你是不知道,当时你出了事,手术需要家属签字,你奶奶步履蹒跚匆匆赶来,老人家一头白发,知道你出了事吓得魂都没了,足足在手术室门口守了一天一夜,多亏了小甜老师照顾……你昏迷那阵,她天天往医院跑,又是给你奶奶送饭,又是帮着跟医生沟通,比亲人还上心。”
“滴滴滴——”
跑步手环检测到楚凌长时间未运动,发出嗡鸣。
“瞧瞧我,又唠叨起来了,耽误你锻炼了,”杜老师笑着摆摆手:“唉,你也是当老师的应该能理解,我们老师总是管不住这嘴,忍不住要多说几句,楚老师,你别介意啊!”
楚凌摇了摇头,点了运动暂停:“当然不会,我知道您是好心。”
“你懂就好,”杜老师笑眯眯点头,天边红霞渐散,他抬手看了看表:“哎呀,都这个点了,我得赶紧走了,再不回去家里那位要发火了!楚老师,你也赶紧收拾收拾回去吧,晚了家里人会担心的!”
“您慢走。”
杜老师急匆匆往外走,没走几步口袋里的电话就响了。
“回来了回来了…在路上了…我当然记得……”
“你早上说了,家里的纸巾用完了……我没忘,放心放心……小宝要吃凉粉冻?好好,我这就去买。”
“……哎呦,没,我没瞎溜达,早就出校门了……我保证,半小时一定到家!”
声音渐行渐远,中年男人偏头夹着手机,嘴里一声不落地应和着,加快脚步往车库走,虽然一副被“管束”的模样,眼角眉梢却全是藏不住的幸福。
天边最后一点霞光也沉了下去,晚风带着凉意,风一吹,满身的汗就凉了。楚凌关掉手环,走到车棚取出自行车。
踩着自行车拐进巷子,楚凌远远就看见熟悉的身影,她站在口处驻足远望,满头花白,佝偻着背费力抬着头。
“奶奶!”
楚凌猛地加速,自行车“吱呀”一声停在老人面前。
“奶奶,你怎么又出来等了?外面风大,你手怎么这么冰,你等多久了?”
“鸭鸭回来啦!”
奶奶笑起来,眼角的皱纹挤成一朵花,伸手想接他的背包,却被楚凌攥住了手。老人的手冰凉,指腹上全是老茧,摸起来糙得像树皮。
按住楚凌帮她搓手取暖的手,奶奶笑着拍了拍:“没多久,奶奶闲不住,想着你快回来了,就来门口看看。”
心脏仿佛被猛地攥住狠狠一捏,楚凌抿紧唇,他不该晚归,车祸导致他昏迷一个月,这件事给奶奶留下了阴影,捂着掌心粗糙冰凉的手,他低声道:“奶奶,我以后一定早些回来。”
奶奶连忙摆手:“不用不用,你是干大事的,学校忙,你只管去忙,你生病的这段时间,学校出钱又出力,咱们做人要知恩图报,你好好听领导的安排,要好好干。”
楚凌扶着奶奶的手臂,低低应了一声:“我晓得的。”
听见楚凌答应,奶奶笑着拍了拍他的手:“鸭鸭,你饿了吧,奶奶炖了肉,给你煮面条吃。”
楚凌把奶奶扶到椅子上坐下:“奶奶,我去煮。”
“不行,你累了一天了,你坐着。”
“奶奶……”
“你坐着!”
劝说无果,楚凌被老老实实按着坐在饭桌前,只能眼巴巴看着奶奶端起桌上的碗走进厨房。
环顾四周,冷冷清清,电视机没开,楚凌摸了摸电视机背面,是凉的。
楚凌想起了操场上杜老师说的话,老人家年纪大了,日子过一天少一天,自然希望身边有人陪着,谁不希望能子孙绕膝,颐养天年?
楚凌垂眸,去了厨房:“奶奶,你怎么不看电视?”
奶奶将最后一口面条从锅里捞出来,笑着道:“看了看了,我看了那个叫什么火还是花的电视剧,现在的小姑娘真真漂亮着呢!”
骗人,电视机都是凉的。
楚凌抿了抿唇,接过奶奶手中的碗:“奶奶,别舍不得花钱,咱们现在有钱了,我每个月都有固定工资,不用再省吃俭用了。”
“好啦好啦,你这孩子怎么还念叨起我来了,哎呀,等一等!肉还没放呢!”
楚凌端着面条,看着奶奶掀开锅盖,几勺子下去,所有的肉都被捞进他的碗里,又打开倒扣在桌上的碗,用筷子夹起两个煎蛋,一碗面条被压得严严实实,盛满了奶奶的爱,另一碗则清汤寡水,除了泛着些许油光的骨头汤,再无其他。
“奶奶,别把肉都给我,我吃不完的,一个蛋就够了,另一个给你吃。”
“诶,奶奶不要,奶奶牙不行了,咬不动肉,”奶奶一把按住楚凌夹肉的手,捂住碗:“你还在长身体,多吃些。”
“奶奶,我都二十五岁了,早就不长身体了。”
楚凌的声音发闷,把碗里的肉和煎蛋夹到另一个碗里后,扶着老人在饭桌前坐下。
奶奶笑了:“哎呦,二十五岁啦,一眨眼我家鸭鸭都长这么大了!奶奶都老喽!”
扶着奶奶坐好,楚凌蹲下身,像小时候一样把头凑到她手边蹭了蹭:“奶奶才不老。”
楚凌蹲着,犹豫片刻后开了口:“奶奶,家里是不是太冷清了?”
奶奶摸着楚凌头发的手微顿:“鸭鸭,你从小到大就是个乖孩子,懂事听话,成绩好有本事,让奶奶住进这么好的房子里,奶奶很知足,你打小心里就有主意,什么事情都不用人操心,你太懂事,奶奶心疼你,想找个能知冷知热的人陪你。”
“奶奶年纪大了,怕陪不了你多久,这才催你找个伴,但现在,奶奶只希望你平安,每天都高高兴兴的,奶奶不催你了。”
眼眶酸涩,楚凌站起身,匆匆别开眼:“我去拿勺子。”
“去吧去吧。”
拿着勺子走出厨房,楚凌看见奶奶小心地用筷子掰开他碗里的面条,把他刚刚夹到她碗里的肉塞到面条底下,被塞了肉的面条鼓起一大块,担心楚凌会看出来,她又夹了几根面条盖住。
楚凌鼻子一酸。
奶奶对他的爱就像是这一碗藏满了炖肉的面条,怕他吃不饱怕他穿不暖,无论他长大多大,在奶奶面前都是需要被照顾的小孩,她的爱满满当当,多的早就藏不住,却还生怕被他看出来。
楚凌故意加重了脚步。
听见脚步声,奶奶赶紧收回给楚凌不停加肉的手。
“鸭鸭,你来了,快来吃,再不吃面就要糊了!”
迎着慈爱的目光,楚凌垂下眼,遮掩湿润的视线,他夹起老大一口面条,塞进嘴里:“好吃好吃。”
奶奶笑了:“慢点吃,不够还有。”
奶奶煮的面,好香很好吃,比他煮的好吃一万倍。几筷子下去面条没了大半,露出满满当当的肉。
奶奶面色讪讪,解释道:“鸭鸭,这次肉炖的多,你多吃点。”
楚凌又夹起一大口面条,碗中露出两个煎蛋,他再也忍不住,眼眶酸涩,落下泪来。
“哎呦,怎么哭了,面条不好吃?哪里难受?”
“好吃……”
楚凌摇头,抹着眼泪往嘴里塞了一块肉:“就是因为太好吃了。”
奶奶骤然提起的心落入肚中,笑着骂了一句:“嘴巴抹油,好吃就多吃些,你这两天都瘦了,晚点奶奶给你煮红枣茶,你晚上睡不安,喝了红枣茶好睡觉!你小的时候可喜欢喝红枣茶了。”
楚凌往嘴里塞面的动作一顿,肩膀控制不住地抖动一瞬。
爹娘没了的那段时间他总做噩梦,梦里都是张牙舞爪的鬼,他害怕,整夜整夜熬着不敢睡觉,是奶奶抱着他哄着他守着他,给他煮红枣茶,一声声安抚他入睡。
记忆中的奶奶没有这么多白发,她的腰也没有直不起来。
奶奶老了,憔悴了,是他的错。
尘封在记忆中的往事席卷而来,楚凌丢下碗筷,猛地抱住了面前苍老佝偻的老人,泪水止不住涌出,溃不成军。
“……维伊哭了……他问我为什么丢下他。”
心理干预诊室的窗帘拉得很沉, 米白色的亚麻布料滤掉了窗外的强光,只漏进几缕柔和的暖光,落在楚凌坐着的浅灰色沙发上。
空气里飘着淡淡的未名香薰, 润物细无声般舒缓神经, 可楚凌却总闻到另一种味道, 带着金属冷意的潮湿气息。
“你很爱你的孩子, 你是个好爸爸。”
“不,我不好, 我抛下了他, 我是个不负责任的父亲,我对不起他。我抛下了朋友, 普特对我很好,他很信任我,我…不敢告别,我留了一段视频, 他应该很伤心。他帮了我很多,如果不是我, 他不会被牵扯……”
下意识地贬低自己、无意识道歉,内化创伤记忆,潜移默化,成为自我认知的一部分。
林医生没有打断楚凌, 下意识皱起眉头却在下一秒强迫自己松开, 他再一次意识到眼前的这病病患很棘手。
从医十几年,他每日的工作就是和各式各样的病患打交道,其中不乏极其严重棘手的病患,可这位名为楚凌的患者情况却非常复杂。
一个多月前被判定为植物人的患者忽然苏醒,身体逐渐恢复健康的同时, 心灵却深陷泥淖。他说他做了一个梦,梦中他在一个极度扭曲的环境中经历了一段婚姻,孕育了一个孩子,如今梦醒,此刻他将自己定义为抛弃孩子的坏人,将一切都归咎于自身。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这句话虽然看似有失偏颇却揭露了残酷的真相。人本就是利己动物,第一本位就该是自己,本能就该排斥会让自己感到不适的人和物,烦躁、悲伤、愤怒、恶心等负面情绪是警报器,提醒人类趋利避害,远离让自我不适的所有东西。
乖巧、奉献、懂事,善良、高尚……这些光鲜亮丽的词汇背后是泪水和牺牲。
一个梦能让人陷入如此严重的应激性创伤之中?林医生缓缓吐出一口气,多年的行医经验告诉他这其中一定还有更深层的原因。
——潜藏在记忆深处,因为太过痛苦,甚至被遗忘的创伤。
递上一杯温热的茶,林医生轻轻开口道:“你很在乎你的孩子,能和我聊聊他吗?他几岁了?”
“维伊七岁了,他有一头金灿灿的头发,很软很漂亮,嘴巴小小的,不高兴的时候会撅得高高的,翘起下巴,能挂个烧水壶。他有些骄纵,喜欢吃甜食,小的时候身体不好,甜的吃多了总会肚子疼不敢多吃,有一次他贪嘴,吃坏了东西,瘦了好多,他躺在床上,小脸惨白,病怏怏地叫我雄…爸爸……是我的错,我没照顾好他。维伊怕黑,晚上总要陪着睡,他喜欢听我讲睡前故事,他最喜欢的故事是后羿射日,他觉得后羿很帅很厉害,能把太阳射下来……”
注视着楚凌,林医生状若无意地观察他的一举一动,聊起孩子,男人紧扣的双手缓缓松开,唇角无意识露出一抹笑容,仿佛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他很放松,愿意说话,这是心理医生最愿意看见的情况,最怕患者双唇禁闭,抗拒戒备,老半天蹦不出几个字。
“……维伊喜欢画画,他喜欢靓丽的颜色,橙色、绿色、白色,他画了一个大房子,他想要有一个云朵床,蓝色花纹的床单,抬头是金色的天花板,像太阳……桌头要一盏彩色灯,树叶和花朵形状的软垫,垫子旁边有一个放图画书的小书架……”
楚凌忽然笑了一下,神情格外柔和:“他还给我画了一个大书架,他说我喜欢看书,他不喜欢书,从小就不喜欢,却在自己的房间给我准备了一个大书架。”
染着笑声的嗓音忽然停顿,林医生注意到楚凌唇角的笑容收敛、逐渐苦涩,一瞬激烈扭曲,最终化为平静寡淡的无。
“……我准备了很多糖果和饼干,都是维伊喜欢吃的,我是个懦夫,我逃跑了,我丢下了他我……我想回家。”
眼见楚凌的情绪被自我强迫重新掩藏,甚至隐隐有崩溃的趋势,林医生急忙打断。上一次诊疗,他已经知道了楚凌梦中扭曲的世界观,他预估难度失败,对楚凌施行了催眠诊疗,诊疗过程极度痛苦。很多时候,面色越平静越正常的人可能病的越重,甚至早已病入膏肓。
“你已经做得很好了,在那个扭曲的社会中,你能维持本心不被同化,已经超过绝大多数人了,不要太苛责自己,这一切不是你的错。”
“那是谁的错?”
“很多事情本就没有谁对谁错,个人的力量难以抵抗社会的洪流,时代一粒沙子落在个体的身上都是灭顶之灾。”
见楚凌稍稍平静,林医生转移了话题:“在你的描述中,似乎并没有另一半的身影,对方一直处于缺席状态吗?”
“……”
桌后,林医生拿着笔记本,笔尖悬在纸上,他没有催促,他注意到楚凌交叉在桌前的双手一瞬收紧,这是抗拒的反应。
“我们可以聊一聊你的另一半吗?”
“……可以。”
相扣的双手越发收拢,指头在手背上压出泛白的印子,林医生眸光微闪,放缓语速,声音越发柔和:“你们的相处中,让你记忆最深刻的一件事是什么?”
“……”
“他做了什么让你伤心的事情吗?”
“……”
林医生放下笔,心中默默叹了一口气,面上不显,拿出一张色彩图递给楚凌:“如果要这色彩图中选一个颜色来描述你的伴侣,你会选择哪一个?”
卡纸上,暖色调和冷色调泾渭分明,楚凌接过卡纸,许久,放下了卡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