娑婆外传:盂兰古卷by诗无茶

作者:诗无茶  录入:09-18

九十四那个眼神,明目张胆地就是在说,即便自己是个小人,那也比同为小人的阮玉山高尚许多。
下边九十四听见他笑,也警惕地盯了他一眼。
好像在告诉他:我也知道你在想什么。
两个人彼此心照不宣,阮玉山懒得拆穿九十四,毕竟让这个人亲口说出自己是个小人已是不易;九十四也懒得跟阮玉山计较眼前得失,毕竟读书认字是第一要紧事。
他们暗里较劲,九十四认为只要学会了这个字,自己怎么都不亏。
随后他眼睁睁看着阮玉山笔走龙蛇,一个眨眼的功夫写完了一个字。
九十四:“……”
——阮府有专门给公子哥儿们请的教书先生,也有自小教阮玉山练字的书法先生。
名门世家出来的公子小姐,写字各有各的笔锋,九十四这种连启蒙都比不过阮府三岁小孩的学生,根本看不清阮玉山写的是什么。
他又一次皱起了眉毛,眼色微愠地看向上方的阮玉山。
阮玉山挑眉,心情大好。
他发现九十四这人很有意思,一生气就把自己眉毛压得低低地抬眼瞪他,仿佛下一刻就要跳起来挠他一下子。
“再说一遍。”他因为心情愉悦,看着九十四隐而不发的神色也含笑,“说你是小人,我就写给你看。”
“我是小人。”九十四别开脸,语气冷冷淡淡,听不出一丝感情,是把脾气也丢了,面子也扔了,为了一个字,阮玉山说什么他做什么。
“你再写一遍。”他又转过来,眼神沉静,但丝毫不掩饰自己那股想要起身跟阮玉山打一架的想法,拉着个脸命令道,“慢慢写。”
这话说得很有威胁的意思。
并且九十四确实准备阮玉山再犯一次欠就起来给他一拳。
阮玉山心满意足。
并且很想在九十四臭得能拧出水的脸上摸一把。
不过为了今晚彼此安稳睡觉,他暂时克制了这个念头,决定以后再寻机会。
多摸几把。
待他写完字落完笔,九十四就把他手里的针和纸拿过去,蘸了墨粉,凭记忆将他写的“戚”字来来回回临摹了数十遍。
正事儿上阮玉山并不做为难九十四的行为,他难得耐心地俯身凑在九十四旁边,看着九十四手生地学着那些横平竖直的笔触,写到错处,他便出言指点,九十四改过,又一笔一划慢慢重写。
两个人在灯下相安无事地度过片刻时光,九十四没意识地打了个冷战,阮玉山一瞥水面,说道:“水凉了,出来。”
九十四先放好墨粉和书卷,再从桶里起身,接过阮玉山递来的澡巾擦干了身体,刚要迈出去一脚踩到地上,就被阮玉山一眼瞅着。
这个蝣人在努力地让自己像普通人一样入世,可身体跟不上灵魂,难免摆脱不了一些微小的兽性。
比如要踏进床被的脚不记得穿鞋,赤着从桶里出来便要下地。
“脚不要踩地。”阮玉山眼见他立刻就要踩下去,语气便不自觉严厉了些,“——会脏被子。”
蝣人的感知天然灵敏,在阮玉山的话脱口那一刹,纵使脚底离地面不过毫厘,九十四也把腿也稳稳地悬在了那里。
由于以前从没睡过被子的缘故,九十四自然意识不到自己的脚踩上地面会弄脏床被。他听到阮玉山的话先是有一瞬的呆愣,察觉过后便生出一丝无措。
屋子里莫名生出一阵短暂的寂静。
阮玉山凝目盯着九十四。
他对九十四同他横眉冷对或者怒目而视的模样很感兴趣,但他并不喜欢看到这个人失措的样子——还是因为这种人人都会的无关紧要的小事。
像看见一条无孔不入的竹叶青被打了七寸拔了毒牙,九十四能对着他的羞辱和挑衅报以百折不挠的回击,现下却因为一床被子,把一只脚悬在地面上,一动不敢动,前后失据了。
阮玉山无声地走过去,将一个木凳收拾出来,放在九十四脚边,低声道:“踩过去,坐到桌上。”
九十四得到命令,异常听话地照做。
挪了位置,他还是不知道自己接下来该做什么。
他过于敬重地上那床干净的棉被,像敬重自己新的人生,由于太过陌生,毫无经验,便一时方寸大乱。
因此九十四只能看着阮玉山,好似指望阮玉山开口,告诉他下一步该怎么做。
可是阮玉山什么话都没有再说,像在因为九十四面对一床被子的考验表现得无力回击而不快。
柜子里有干爽的棉帕,他取了,走过来,一言不发地弯下腰,抬起九十四的脚,一点一点地擦干。
九十四看见阮玉山躬身下去的脊背,感觉到对方宽大的手掌隔着一层棉布摩擦过他的双脚。
阮玉山的手是热的,他的脚原本凉了,此刻似乎又回温了些。
“以后要这么做。”阮玉山的嗓音低沉沉的,透过背影传到九十四的耳朵里,“学会了没有?”

他回过神来,微微偏头,用眼角乜斜阮玉山,似乎在思考什么。
蝣人对笼子外的世界认知一片空白,不懂吃饭睡觉,不会看书识字,但这不代表他们迟钝愚笨。
阮玉山的举动透出一种对九十四而言全然陌生的感觉,虽然没有之前那样剑拔弩张的敌意,却让九十四本能地察觉到危机。
这世间爱和恨都很难纯粹,但蝣人不是。
九十四仇视一切将鞭子打在他身上的人,仇视驯监,仇视谷主,仇视所有源源不断来到斗场为他和他的族人自相残杀而欢呼喝彩的看客,一如他仇视阮玉山;同样他感激时不时往他们身上塞点吃食零嘴或钱币的刺青师,感激路过笼子时制止殴打他们的驯监并说出“众生平等”的谷主女儿,他也感激每个月按时赴约教他看书识字的洒扫老头。
恩就是恩,仇就是仇。九十四活了十八年从来把这两种感情看得泾渭分明。
阮玉山显然应该在仇视的那一端。
可此刻对方的所作所为让他们之间生出了一些不清不楚的杂质,不是九十四与族人之间相依为命的惺然,也不是刺青师和小姐对蝣人居高临下的怜悯,这杂质太过模糊也太过新奇,九十四在眼下短短片刻之内尚未参透。
他得用更多时间去琢磨这到底是什么。
阮玉山听不见他的回答,便回过头,审视他的神色,同时又问一遍:“听见了吗?”
九十四悄无声息收回自己的脚,闷头沉默了会儿,忽然开口:“把刺青解了。”
阮玉山刚才还略微可以称作复杂的情绪荡然无存。
只觉得九十四很欠收拾。
蝣人,只会恩将仇报。
他拎起自己早前换下的衣裳踏出门,给九十四留下一句:“滚去睡觉。”
九十四睨着眼珠子目送他擦身而过,眼神不甘心地闪了一下,若无其事地踩进地铺。
这是他第一次睡在笼子外边,甚至是被子里,九十四的地铺在阮玉山的床脚边,不算宽敞,但翻身,平躺,都够了。
他默不作声地瞥一眼门外,确定阮玉山不进来,就盖上被子,再伸出胳膊,学着以前驯监睡觉的模样伸了个大开大合的懒腰。
伸完懒腰以后九十四把胳膊放回被子里,心想,这也没什么好舒服的。
他把脑袋缩进被窝里,闭着眼睛呆了会儿,实在闷气了才探出头来。
然后他伸展四肢端端正正仰躺在地铺上,对着顶上房梁眨了眨眼睛,闭目睡了。
睡下没多久,九十四朝左翻了个身。
翻完又睡了会儿,再朝右翻了个身。
最后他想了想,把身体蜷缩成以前在笼子里睡觉的姿势,才终于睡着了。
此时距离日出还有两更天,阮玉山又去地窖打了水,准备洗衣裳。
他没世家公子哥儿身上那些懒散娇贵的脾气,兴许以前有,在老太太手下磋磨那么些年,也早给他纠除得一干二净。
洗衣做饭这些粗使活计他打九岁起就在军营里干了整整两年,还有更脏更累的事他也做过。阮府有阮府的规矩,在那里主子是主子,下人是下人,倘或主子自降身份做了下人的事,那府里不少老滑头就要反过来欺主了。
出了阮府,他便不过多计较和讲究——毕竟真要讲究,天底下也没几个地方比得上阮府的规格气派。
林烟被他打发走了,府里的小厮是他自己嫌累赘不肯带,因此这会儿要自个儿动手洗衣做饭他也无所谓。
院子里有个浣衣台,阮玉山在月下洗着衣裳,发觉今晚月亮分外的圆。
仔细一想,竟还有两天就到这个月的望日了。
离府前老太太交给他一副矿山的矿道图,那是当年佘家寨刚开始采矿时,阮老太爷留在寨子里的监工连夜画好派人送回阮府的,阮老太爷过目不忘,看了一眼便要烧掉,以免留在府中有人偷盗多生事端。正要烧呢,被老太太一巴掌阻止,说自己还要留着看。
老太太把这图保存了几十年,一个月前在阮玉山面前拿出来还跟新的一样,忘了说一句这图要好好留着再带回家。
于是阮玉山拿着图,在路上看了一遍,记到脑子里,看完就烧了,跟他曾祖父一个德行。
手里的衣裳洗完,阮玉山还顺道烧了壶茶水。
茶是府里婆子们给他整理进包袱的茶,为的是给他漱口,不做他用,阮玉山出了门想喝就喝想漱就漱。
烧完茶他又进屋添了一次炭火,正要去外头洗手,瞧见屋子里九十四的洗澡水还没倒。
他就着九十四的洗澡水在浴桶里洗了个手,一边洗,脑子里一边浮现出九十四坐在这里头时的模样。
哪个位置放脚,哪个位置屈膝,靠在哪边坐下,在哪里仰头,双手扶在边缘何处,水面波动时涌到九十四胸口下方几寸,阮玉山惊觉自己竟然记得这么清楚。
他的指尖在水里来回拨弄了一圈,整个浴桶在蜡烛和月亮交融的光晕下泛起阵阵涟漪。
涟漪最汹涌时,阮玉山抽手而出,转身走向桌面倒茶漱口。
他低着头,目光却扬到了与他一桌之隔的那个地铺上。
阮玉山看见九十四背对着他,把身体蜷成一团,窝在被子的一角,分明不是瘦小的个子,却好像被什么禁锢着,睡得四面楚歌,恨不得把全身每块骨头也缩短一截。
九十四天然卷曲的头发铺洒在枕头和后背,任由烛光和窗外的月光在那上面交织奔涌,像一匹被揉皱的黑色绸缎。
手里的茶早早地递到嘴边,阮玉山眼神收紧,盯着蜷在地铺上的那个身影,一直到茶水变凉,他才想起自己举着茶杯一口没喝。
他蓦地转身靠在桌上,空闲的那只手放在身后撑着桌面,五指抓紧桌沿,好像一个不小心就会道心不稳再转回去。
浴桶里还泛着细小涟漪的水面——今夜九十四在踏进浴桶前先弯腰掬了一捧水,埋头在掌心喝了两口。
那时九十四的头发从后背倾斜到半空,露出一截若隐若现的腰窝,阮玉山瞧见这一幕时还曾在心中嘲讽,认为九十四真是天赋异禀,没人教过就能自然地做出这许多勾栏做派,可惜除了他以外无人欣赏,九十四只能白费功夫。
如今这些涟漪看起来像九十四洗完澡后在浴桶中留下的痕迹,阮玉山忽感到有些渴了,扬起杯底,视线跟随桶里的涟漪飘荡在九十四洗过澡后的清澈水面,一口一口将手中冷茶饮尽。
背对他的九十四在第二天睡了个日上三竿。
刚睁眼时,九十四下意识像往常一样先伸手去抓笼子的栏杆。
抓了个空,他茫然地抬起头,看见窗外一轮高升的太阳。
阮玉山不知何时把窗户支开了一点缝隙,正好让阳光晒到九十四的被子上,又不至于使寒风灌进来把人吹醒。
他自认这并非是他发自内心地想要照顾九十四,只是自己在府邸住的屋子通风惯了,不喜欢憋闷,因此太阳一出来他就支了窗,顺便换下烧了一夜的碳再添新的。
九十四掀开被子坐起来,缓过了神,想起自己已经离开饕餮谷了。
他的眼神忽然清明起来——接下来的日子,只要解决阮玉山就够了。
他一骨碌从地铺上起身,突然想到什么,又坐回去,往窗外扫了一眼,没瞧见阮玉山,便躺回被子里,再一次模仿以往那些驯监的姿势伸了个懒腰坐起来。
这一次九十四还是没觉得哪里很舒服。
他左右乜斜自己两条胳膊,凝眉思索是不是自己模仿得不够到位,否则凭什么那些驯监做完这姿势看起来十分舒快,他却没感觉。
不过九十四不打算再试了。
昨天的新衣裳他还没穿够,今天忙着继续穿。
哪晓得扭头一看,外衫不见了。
九十四第一反应就是去找阮玉山的麻烦。
虽然不知道阮玉山是否拿走了自己的外衫,又或是对他的外衫做了什么,反正找阮玉山的麻烦总没错——他身上许多麻烦都是阮玉山惹下的。
他打开房门,一股凌厉的箭气猝不及防扑面而来。
木枪枪头带着冷淡的杀意直直刺向他的面门,像一只刚刚苏醒的头狮,正在这个清晨寻觅猎物磨磨自己的爪子。
就在离他额头不过方寸的距离时,那股淡淡的杀意跟随出枪人的内力一并收了回去,在一个眨眼的时间里,枪头悬停在九十四的眼前,不再前进分毫。
阮玉山握住枪柄,随心所欲地在九十四面前抬了抬枪尾,枪头上下轻晃,颇有点调戏的意思:“你还知道自己有双眼睛能睁开。”
他往后撤肘,木枪随之收了回去,中段被他一把抓在掌心。
“亏你醒得早。”阮玉山将木枪倒杵在身前,漫不经心地擦着枪头,“不然待会儿我得在你头顶打个洞。”
“打洞做什么?”
九十四一边问,一边凝神注视阮玉山擦枪的动作。
他根本无心跟阮玉山搭话,一门心思想着自己的事。
——刚才阮玉山就在门外练枪,他却根本察觉不到,连对方一丝一毫的气息都无法捕捉。
这绝不是九十四迟钝平庸。
蝣人的天赋与生俱来,只是未经打磨,但底子在那里,怎么也不至于跟骨珠毫无玄气的普通人一样。
是阮玉山的功力太强,掌控和调息自己内力的能力已入化境,练功好似脚下无根,舞枪也不闻破空之声,无论是武术还是玄术目前都远在他之上。
或者说远在这世上绝大部分人之上。
九十四的双目来来回回扫视阮玉山手中那把木枪。
他也想练。
练什么都可以,可以是枪,可以是棍,甚至可以赤手空拳,总之他就是要练。
练得比阮玉山更厉害,胜过更多的人。
阮玉山的冷笑传到九十四的耳朵里,是回答他方才随口问的问题:“把饭倒进去。”
九十四的视线回到阮玉山脸上。
接着他听见阮玉山说:“活尸也会饿的嘛。”
九十四没有朝阮玉山回嘴。
他心中定下了这桩事,便收敛目光,按捺住此时的想法,先满院子寻找自己的衣裳。
金灿灿的朝阳里,他的绒布长衫和阮玉山的丝锦披风挂在一起,迎风飘荡。
阮玉山绝非是主动想给他洗衣裳。
奈何九十四一身外衫在泥地里滚得实在没眼看,阮玉山又见不得脏,就顺手拿水给他冲两下罢了。
九十四走到衣杆前,伸手摸向自己被洗得一尘不染的外衣,扭头看向阮玉山。
阮玉山见他一大早装哑巴,便也不做反应,只扔了枪,大步流星走去灶上,打开自己温了一上午的米粥。
米粥的清香很快飘满整个院子。
阮玉山盛了粥,还不见九十四过来,仍攥着那件衣服出神,便扬声反问:
“洗得您不满意?”

他很不客气地扯下衣裳,一把披在自己身上。
半夜才洗的绒布外衫在外边了晾了几个时辰压根没干,阮玉山今早看的时候衣服还隐隐有冻硬的趋势,好在今儿太阳出来得早,给晒化了些,不过非要穿在身上,那也是又冰又潮的。
果不其然,九十四刚把胳膊伸进袖子里,人还不明白怎么个事儿,身子先打了个冷战。
打完冷战九十四蒙了一下,像是没想通自己刚才怎么会突然发抖。
他甩了甩脑袋,跟身体争夺起自主权,先紧了紧衣裳,再抖擞抖擞肩膀,一副要把莫名其妙爬到他身上的冷战给抖下去的架势。
阮玉山冷眼旁观,等九十四察觉到他的视线时再嫌弃地从嘴里飘出一个字:“笨。”
九十四站在他的披风下瞅他,忽然把眼皮一敛,眼珠子悄么声儿转了两下,竟然不吭声了。
“你不笨。”九十四再次抬起脸,难得地非但不反驳,还顺着话抬举他,三两大步走过来,端起他盛好的粥唏哩呼噜埋头喝了两大口,“你聪明,把衣服洗得好。”
阮玉山眯眼。
两口粥滑下肚,九十四后知后觉咂摸出味儿来——他的第二顿正经饭,干干净净的白粥原来是这么好的味道。
他恋恋不舍喝完最后一口,把碗砰的放灶上:“聪明人,继续洗。”
说完就大摇大摆地要往院子外边走。
九十四把外衫的腰带攥在手里,衣裳松松垮垮地挂在身上,跟随他朝外走的动作一步一飘荡。
正走着路低头系衣裳,他忽觉有什么东西撬进了自己的衣摆,拽着他无法往前。
“反了你了。”阮玉山坐在小凳子上,一只手支着膝盖撑住下巴,另一只手随手捡起不远处的木枪,枪头钻进九十四的衣衫下摆,转圈一绞,再往回一勾,“怎么不让我八抬大轿送你逃跑?”
“八抬大轿是成婚的。”九十四学过这个,因此先纠正了阮玉山,再一脸正经道,“我不逃跑。”
阮玉山似笑非笑:“哦?”
九十四刚要解释自己想出去做什么,就听阮玉山问:“你怎么知道是成婚的?”
“……”九十四又用那种怀疑阮玉山哪不对劲儿的眼神看过去。
“书上。”他说,“我有书。”
“小人常生气。”阮玉山激他,“你那堆破烂也叫书?”
“君子坦荡荡。”九十四不咸不淡地回答,“你这个破烂也叫人。”
论起问题,阮玉山这个人可比他的书大多了。阮玉山都能被万人敬仰地叫做老爷,他那堆破烂怎么就不能叫书了?
不仅要叫书,还要叫圣贤书,叫颜如玉,叫黄金屋。
总之胜过阮玉山千万倍。
不过九十四的嘴皮子目前还没练利索,说不出那么多话。
话说不长,他就学会了闷在肚子里凝练出短短的一句,四两拨千斤地回呛阮玉山也够了。
阮玉山听了他的话一点也不恼。
他就爱看九十四干什么都不服气的样子,连眨眼都带着股劲儿。
尤其是对着他不服气。
天子对他尚且礼让三分,这世上连喘个气也要较着劲比他喘得粗的人太少了。
配着那张脸,阮玉山越看心越痒,越痒就被九十四的眼神挠得越厉害,简直舒服得快找不着北。
他的木枪绞着九十四的衣服往自己这边勾,九十四跟他犟起来,凭着自己如今没有锁链困着一身玄力了,硬是跟他反着来。
阮玉山拽他不动,也不打算用强,只懒洋洋地审问:“你不跑?”
九十四简直很烦:“不跑。”
阮玉山:“当真不跑?”
九十四说:“君无戏言!”
阮玉山很想告诉他这词儿不能这么用,可又很想听听九十四这张嘴里还能蹦出什么话来,万一提醒了,这人以后打定主意不说话了,那岂不是很没意思?
于是又问:“那你去哪?”
九十四想说溜达溜达,可是不会;又暂时没学会“走走”或者“散步”这两个中土词儿;若是用蝣语呢,又要被阮玉山怀疑是不是在骂人。
他闷头想了半天,思考出一个十分书面化的回答。
只见他望着阮玉山,字正腔圆地说道:“步于中庭?”
阮玉山笑了一声。
笑完以后,他把枪一收:“你去吧。”
九十四抬腿要走。
阮玉山把自己晨起烧好以后放在灶上温着的茶水倒了一杯,慢悠悠往嘴里送:“午饭要我来请你?”
九十四一扭头,刚要说不用,便瞅见阮玉山在喝茶漱口。
还不知道从哪找出个小陶盆当作痰盂,把水吐里面。
他见状也大步流星走进屋子,找了个水杯,给自己倒一杯茶,学着阮玉山的样子要漱个口。
茶一入口,九十四的鼻腔扑入一股清香。
他以前也漱口,学着谷里的驯监,驯监拿水和盐漱,他就拿钱拜托驯监也给自己和那些小蝣人一些水和盐。
他们吃得差,活得差,可九十四总固执地认为做人就有做人的章程,人该做的事,他们也要做,差归差些,一样也不能少。
这一下学着阮玉山拿茶漱口,他又有点不习惯。
阮玉山漱口用的茶在府里被下人们叫“金汤”——用上好的毛峰泡了,只喝一口,不等茶叶泡开,漱过便倒了。
府里三等的小厮下人们常会把倒了的茶叶捡起来,洗过晒干后再偷偷拿到外头去卖。
他漱口用的茶叶稀有,常是天子为了安抚红州,千里迢迢打发人送来赏赐的贡茶,即便泡过那么一回给他漱口,下人们再偷出去牟利,也少说有百八十两银子的油水。
九十四学他的模样漱过了口,眼看着杯子里还剩大半茶水,一仰头喝进肚里,再把茶杯一放:“我走了。”
阮玉山瞧他一杯茶拿来又漱又喝,心里好笑,指着他没喝完的茶水说:“还有一口。”
九十四正往外走呢,听见这话头也不回,摆了摆手,学着饕餮谷那些主顾对驯监说话的语气道:“赏你。”
阮玉山嗤笑,懒得同九十四计较,起身欲往屋子里换衣裳。
他对九十四出门这件事不是没有警惕和防备,不过一来九十四骨子里带点犟性和死板,开口承诺过的事不会背弃反悔,那夜阮玉山盯着他发誓,他要是真蒙混过去也就罢了,可既然誓言脱了口,只要不是阮玉山主动放他,他便轻易不会逃离;二来两个人有刺青血契的联系,阮玉山能感受到九十四的大体方位和距离,压根不用担心这人跑得无影无踪。
离开前阮玉山顺走九十四留在灶上的茶杯,抬脚迈步进屋子,同时将剩余茶水一口饮尽。
下一刻,阮玉山退回原位,低头看灶——土砌的灶台面上,九十四刚才放杯子的位置出现了几丝裂痕。
那边九十四出了院门一路朝东,凭借远处过山峰的山头方向来记路,出了村子便到一片竹林。
竹林子小,由一片杨木林围着。
时值深秋,这片林子里的毛竹也长得金灿灿的。
竹子握在手里粗细适中,长得又长,削下来也尖,就是轻了些,除此之外跟阮玉山的木枪都差不多,正好给他练练手。
推书 20234-09-17 : 弄假成真by一盒雨》:[近代现代] 《弄假成真》作者:一盒雨【CP完结】长佩VIP2025.9.3完结2.03万字1,515人阅读20.90万人气156海星 简介:  一个关于吃过几口就欲罢不能的故事……  岛屿副cp:陈嘉映x王奕文  科创公司CEOx策展人萌新  全文免费,福利小短篇,奖励自己爽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