娑婆外传:盂兰古卷by诗无茶

作者:诗无茶  录入:09-18

怎奈九十四从出生到长这么大,眼界实在有限,看过的东西也实在不多,不知道什么是古铜肤色,只能在自己的认知里寻找一个足够靠近阮玉山的肤色又不失恶毒的东西来形容对方,这样方能解气。
阮玉山倒完水,一回身就发现九十四转头朝灶上拿自己包子去了,边走嘴里还边悄么声儿嘀咕了几句蝣语。
这下他不用问都能确定九十四在骂他。
不过俩人已经翻天覆地闹了一夜,这会儿他也没工夫跟九十四计较,从林子里滚了一圈脏得他难受,他得洗澡。
阮玉山从屋子里找到澡豆和陶桶时,九十四正拿着热热的包子蹲在檐下安安静静地吃。
檐下有桌子和木凳,九十四没坐。
饕餮谷的蝣人没有任何权利去触碰笼子外的任何物品并据为己有,九十四下午看见阮玉山坐过了这凳子,他便只坐屋子里的——他的精神与阮玉山平起平坐,但经年练就出习惯的身体还没学会让自己去触碰高他一等的人碰过的东西。
他吃着包子看见阮玉山把锅里的热水舀到桶里,又把桶提到院儿里开始脱衣裳。
九十四朝院里问:“你要洗?”
他说完,又觉得这话不够中土,于是在脑子里搜刮一圈后重新问:“你要沐浴?”
阮玉山嫌他明知故问:“我不沐浴,我晒太阳。”
九十四拿着包子站起来,对着阮玉山健硕高大的背影,要求道:“我也要洗。”
阮玉山回头瞥他一眼,又回去接着脱衣服:“那你洗。”
他也没兴趣在这些事儿上刁难九十四。
九十四说:“我还要洗头发。”
阮玉山有口无心地接话:“那你——”
他话没说话,蓦地意识到什么,慢悠悠转过去,眯着眼凝视九十四:“你是,要我给你洗?”
九十四站在檐坎上,这下是真的居高临下看向阮玉山了。
“你喝我的血,给我洗头发。”九十四认为自己这要求提得理所当然,因此把话说得毫不心虚,“怎么了?”

这是到他面前算账来了。
九十四给他喝血,计划是让他放了自己,哪晓得跑没跑成,还白让他咬一嘴血,所以怎么着都要把这口血给赚回来。
又因为白喝一口血的人是最讨厌的阮玉山,这账更得加倍算了。
阮玉山一琢磨,还真不好反驳。
毕竟自己确实白咬了人家一口,也没给出什么交易。
这要换平时,算计他的事儿,都用不着他自个儿开口,眼睛一低旁人就瞅出来是什么个意思,哪还敢跟他拨着算盘一厘一毫地算账,可在这儿,换了九十四就不好使。
且不说九十四看不看他的脸色,要是看出来他不乐意,九十四只会更来劲。
阮玉山叉着脱了一半衣裳的腰,人高马大地立在院子里,透亮的月光照在他身上,从胳膊到腹部每一片硬得发紧的肌肤都显现出精壮的轮廓。
九十四的要求简直让他无话可说到笑了一声,阮玉山低下脖子摇了摇头,凝眉思索片刻,很快把自己说服了。
站在九十四的立场,这要求确实没错。
“烧水。”他指着自己从地窖打上来的两桶水,转回去接着脱衣裳,“洗完再伺候你。”
九十四也不废话,一手提起一个桶,咚咚两下就往锅里倒了。
身后传来冷水进锅的声音,阮玉山绞了澡巾,加快速度一点一点把自己身上擦拭干净。
玄者的骨珠不同常人,打出生起,骨珠里充沛的玄气让娑婆大陆的无数玄者拥有先天的身体优势,尤其是自愈能力——虽然比不得蝣人那般天赋异禀,但也比普通人强上数倍。
先前在雾中阮玉山腰间和小腿受的伤现下已停止出血,新伤口毕竟沾不得水,他只能用澡巾擦干净全身,再把伤口周围的血迹和乱七八糟的泥沙一点点擦下去。
这是个细致活,他洗完已是两刻钟以后,锅里热水正沸腾翻滚。
行军出战惯了的人,包袱里总时常背着止血疗伤的药。
阮玉山把自己一身打整得舒舒服服,自然是不乐意再穿脱下来的脏衣裳。
于是他就这么赤条条地大步流星往房里走。
他是自来生得个高腿长,一身皮肉劲瘦又紧实,月光照在他后背上,真像一层抛了光的古铜。
阮玉山对自己的容貌外表向来十分自知其才,不过他并不引以为傲。
一副皮囊罢了,对于他堂堂红州州主而言,是最不值一提的长处。
只要他是阮玉山,是健壮俊美也好,其貌不扬也罢,一门心思扑到他身上的人永远都会多得数不过来。
权势,金钱,名利,才是这世上最引人追逐的东西。
比如现在。
阮玉山赤身裸体大摇大摆地经过九十四身后,九十四是眼皮子都懒得抬一下,看都不看一眼。
阮玉山眼一睨,把手里洗干净的澡巾轻轻“啪”的一下打在九十四脑袋上,吩咐道:“把大的陶桶搬出来,木凳搬过去,放在陶桶后头。”
九十四一个转身就走了。
还是没看他一眼。
阮玉山冷笑。
蝣人,唯利是图。
两个人一块儿踏进房门,阮玉山往床上走,靠在床头给自己的腰腹包扎,缠了两圈绸带,发现不够用了,估摸着又是林烟出门时太过马虎,府里婆子丫头们不清楚这些东西要带出门的份量,用丝绸裁成包扎带,给多少林烟就塞多少进包袱。
“这臭小子。”
他低声骂了一句,剪断手里的绸带,最后一截给自己小腿的伤口用。
正低头包扎小腿,对面响起哗啦啦的倒水声,阮玉山抬头,发现九十四已自己个儿把烧好的热水混着冷水倒进陶桶里。
不过多少热水混多少冷水才能让水温差不多合适,九十四对此明显一无所知,一看就是刚才在院子里瞧见阮玉山冷热水混着洗脸才学会的。
他一股脑先把热水全倒桶里,再抬起满满一木桶冷水,倒一会儿,停下往陶桶里摸一把,如此来回三四次,九十四还要再倒时,阮玉山突然出声:“够了。”
九十四望向他。
阮玉山一面给自己小腿缠绸带一面解释:“手摸着是温的,身上洗着就冷了。”
要想洗着合适,就得手摸着有些烫才行。
他听见木桶放到地上的动静,再抬眼,就撞见九十四背对着他脱衣服了。
九十四穿得单薄,一身衣棚老板缝制的中衣,一件才买的翠色外衫,就没了,因此脱起来十分便利。
他没觉得当着阮玉山的面脱衣裳有什么害臊,他是饕餮谷出来的蝣人,刚刚被阮玉山带入世,还不知道何为害臊——那堆被阮玉山称作“破烂”的书页残卷上也没有提到当着旁人的面脱衣裳就得害臊。
反正蝣人们自小都是这样过来的:天冷了就把一身狗皮裹紧些,天热了睡在笼子里不舒服就把自己脱个精光。
九十四不会随随便便这么做,仅仅是因为他觉得人不应该不分时候就让自己一丝不挂。他不做,也不准百十八和百重三这么做——虽然百十八在夏天常常等他睡着以后就把自己脱光,在他醒来之前又悄悄把衣裳穿上,还顺便把百重三也带着干。
这些都跟害不害臊无关。
洗澡的时候脱光衣裳,九十四觉得是可以的。
至于后面的人虎视眈眈,他暂时察觉不出异常。
阮玉山屈着一条腿,抓着绸带的手搭在膝盖上,还是用那样饶有兴趣的眼神盯着九十四。
男人的身体他见得多了,军营里一个个臭汉,阮玉山见着他们赤身裸体就烦。
老太太在家里给他立规矩,他把这规矩也带到军营里。
谁敢在他面前衣衫不整地晃悠,他扬腿就是一记窝心脚再给打出去。
常人很难受得住他一脚,踹在心口上没几个不呕血的。
这会儿九十四在他面前宽衣解带,他没有想起窝心脚,只是捏着自己手里的绸带,不自觉就用了力。
九十四脱衣裳很有章程,大抵是对自己第一套衣服很珍重的缘故,他解了衣带就把衣带折好放在凳子上;再脱外衫又把外衫折好放在衣带上;脱了中衣再把中衣折好放上挨着的另一个凳子,然后是中裤、外裤,各占一个凳子;最后是鞋子和袜子,依次脱了放在扫干净的地面上。
于是他一身的装束就在阮玉山眼前规规矩矩摆成了一排。
九十四踏进浴桶时阮玉山注意到他的头发盖过了腰际,叫人看不见腰线的弧度,腰际下是翘挺的圆白,随后是细细长长的两条腿,蝣人十年如一日地在饕餮谷忍受非人的残酷训练,九十四修长伸展的四肢带着一股隐而不发的力量,浑身的轮廓好似总是绷紧的,估计一窝心脚踹人的效果一点不会比阮玉山差。
他的小腿比大腿长一些,脚腕也是细瘦苍白的,一用力就能看见腕骨后方的那根软筋鼓动。
阮玉山攥紧了绸带。
绸带很软很滑,一尘不染,握在手里又细又薄。
阮玉山隔着自己指腹那层粗糙的薄茧,将它一下又一下似有若无地搓揉摩挲着,把绸带也搓揉热了,沾上他指尖的温度。
再一眨眼,九十四坐进浴桶里去了,跟个睡莲似的剩个脑袋露在水面上。
过了没一会儿,睡莲突然支楞起来,冲阮玉山开口:“你过来?”
阮玉山想起自己还得伺候花瓣儿。
他草草包扎完小腿,披上衣服就过去了。
九十四先前在外边已倒好了洗头发的水,阮玉山把木盆端到九十四身后的凳子上,九十四一仰头,乌黑浓长的头发就泡进了水。
顺便也让站在身后的阮玉山把水里光景看个精光。
水是从村口的井里打上来的,清亮得不见一点浑浊,老板隔天就换,储存在地窖里,以备不时之需。陶桶也很干净,从侧房里推出来摸不到灰。
九十四整个身体浸在水里,下水时低头洗了把脸,觉得胸口有点闷,又坐起来些,发现水位在胸口以下时便不闷了,于是就静静地维持这个姿势定在桶里。
阮玉山拿出皂角,一手放到九十四的脑后兜着,一手捧了水给他打湿头发,目光垂下去,先投进水里,看见水里颜色分明,陶桶是黑的,九十四的身体是白的。
这是他二十二年以来第一次伺候别人洗头发。
伺候人的事儿做起来也不过如此。
阮玉山觉得,如果伺候谁都是这感觉,那做一辈子下人和做一辈子城主也没区别。做下人还能免了城主身上一应乱七八糟的担子。
他的手放得轻,五指伸进九十四的发丝里慢慢往后顺。
九十四的头发又长又多,却真是不脏。
于是阮玉山问:“以前你怎么洗头发?”
九十四闭着眼,窗格外月已高悬,此时此刻强烈的月光投射进来,照在他带水的额头和鼻尖上。阮玉山瞧见他的皮肤很薄,比刚才自己攥在手里的绸带还要薄,薄得快透出光来,一低头就能看见他眼皮上细小的经络。
他的眉毛和眼睫带着水,颜色乌黑得像要把水吸进去。洗出了本来面貌的一张脸凌厉瘦削,在月色下白得透亮,快要跟水融在一起,分不清彼此,让人搞不清是水溅在了脸上,还是脸上滴出了水。
偏偏是这样一张冰雕玉砌似的脸,唇却是温红的,带着天然的血色,让冰雕也活了。
阮玉山忽然就明白了古书上那一句“华光之下胜绝琉璃颜色”。
九十四的唇动了动,许是温暖的一场泡澡使他心情大好,竟也愿意无条件地回答阮玉山的问题:“驯监帮忙。”
阮玉山问:“怎么帮?”
九十四睁开眼,睫毛簌簌抖了两下,抖出几颗细小的水珠来,顺着他的眼角滑进鬓发。
他看向阮玉山,淡蓝色的眼珠像一汪泉水把阮玉山圈了进去,但眼神却并不是那么美妙。
“钱。”
九十四对阮玉山的问题感到莫名其妙,他想不到除了钱还有什么能让驯监帮忙办事,难不成像对待阮玉山一样让人喝一口血吗?
阮玉山一见九十四这样的眼神就知道这人又在心里嘀咕他。
不过他觉得带着这个眼神的九十四很有点意思,并且始终好奇九十四到底在心里嘀咕自己什么。
“哪里来的钱?”阮玉山一边问,一边把手里的水掸到九十四脸上。
九十四一偏头就躲开迎面的水珠,看在阮玉山此刻尽职尽责的份上不跟他计较:“斗场。”
蝣人斗场每开一回,少则三四千看客,多则五六千,看客席中的人不说富甲一方,也多为财大气粗之辈。
斗场如斗兽,来看这东西无非是图个刺激。
只要场子里的蝣人打得尽心尽力,让看戏的老爷们兴奋了,那钱币金银就跟下雨一样往场子里抛洒。
虽然这些丢进斗场的打赏大部分让驯监们收了去,但上场的蝣人随手趁机捞些油水他们也是默许的。
否则也没人肯在斗场里卖力地打,卖力地拼,反正这些银钱最后还是会回到驯监们手里——蝣人拿钱也没机会花出去,攥在手里唯一的作用就是拿给驯监,偶尔求他们帮忙带些东西,或是吃的,或是用的。只要不过分,驯监们基本也会同意捎带点好处。
只是蝣人要付的价钱比寻常价钱昂贵数倍:一个馒头一文钱,蝣人得付一个碎银子;指甲盖大小的一袋白糖十文钱,蝣人得付一枚金子;即便是不要钱的一桶洗澡水,蝣人也得付三文,顺带给驯监至少一个银锭子的跑腿钱——水重嘛,提起来费力。
九十四的中土话还不足以支撑他解释那么多,不过他稍微一提,阮玉山就听明白了。
难怪他出现在饕餮谷那天,进入斗场的蝣人瞧见看客席里空空荡荡,一个个都臊眉耷眼。
“你还挺聪明。”阮玉山一边用皂角搓揉九十四的头发一边说。
九十四点头,毫不谦虚,甚至再把头往后仰了些,直视阮玉山的眼睛,认真道:“我和我的族人都很聪明。”

阮玉山捧着他的脑袋,定定低眼注视他。
下一瞬,突然把水珠弹到九十四的眼睛里,逼得九十四眨眼躲开。
“不害臊。”他一边拿皂角给九十四洗头发一边说。
“什么是害臊?”
九十四第一次听到这词儿,躲开了水珠,不再仰起脸,而是把头微微侧向后方,问阮玉山问题时睫毛就微微地扇动,一副等待回答的神色。
阮玉山睨着他,忽起了促狭的心思。
“就是笨。”他说完这话,难以自控地勾起唇角,压了压声音,免得对方发现他话里的笑意,“说你不害臊,是夸你聪明。”
九十四维持着侧头的姿势想了会儿,估摸着没从阮玉山的解释里找出不对劲,勉强信了,又问:“怎么写?”
阮玉山摆起架子:“我可没义务教你。”
九十四不吭声。
他不明白义务又是什么意思。
不过这句话他听懂了,阮玉山的意思是不想教他。
这要是换了常人也就罢了,两个人斗嘴,这一场你胜,那一场他胜,再一场打个平局,都是常有的事儿,偏偏九十四是个在外人那儿吃了一口瘪,就一定要出一口气的人,而阮玉山在他那儿显然还是个外得不能再外的非我族类。
因此他一连身从浴桶里坐起来,顺带着乌浓的长发掀起一把水帘,滴滴答答地淋在阮玉山手上。
屋子小,浴桶旁边就是九十四放衣裳的凳子,凳子旁边又是九十四睡觉的地铺。
他从陶桶里探出半个身子,把自己叠好的衣裳小心翼翼翻开,翻到衣兜,从里头拿出那叠熟悉的书卷残页,再往后一靠,语气轻描淡写,带着点蔑视的傲气,头也不回地吩咐阮玉山:“你接着洗。”
然后就认认真真翻阅那堆破烂看起书来。
颇有一副从阮玉山嘴里问不到也总能在书上翻到的架势。
阮玉山嘲讽地笑了一下,甚至有点分不清是笑九十四还是笑自己。
九十四对他这个洗头工的身份十分尊重,既然要他低微地伺候自己洗头发,就坚决不把他当高贵的老爷来看,对着他呼来喝去,相当得心应手,仿佛已成了这一方天地里的皇帝。
他捧起九十四的脑袋,一点一点用五指往后顺九十四的头发,一时兴起,还不忘抑扬顿挫地弯腰配合:“遵——旨。”
九十四听不懂这种毕恭毕敬的嘲讽,也不明白这个词本义带着点冒犯天威的恭维,他只是认为阮玉山很莫名其妙,总是时不时从嘴里冒出些不着四六的话,于是当作没听到,根本不搭理。
阮玉山是站在后边给九十四洗的头发,双手往下一够,两腿中间正好是九十四坐起来的高度,两个人这样的姿势洗头发很合适,干什么都合适。
他眼睛随便一扫就看见九十四手里捧着的残页,兴许是年生久了,残页上边许多印字都已脱墨,十个字有八个都是模糊不清或者直接空缺的。
比方那一句,前一半印得方方正正——君子坦荡荡。
到了后半句,印墨留下的,就只剩“小人”二字了。
也不知是谁,为了这话能让人看得完整,硬是用鬼爬般的笔迹模仿着印字把后半句补充好,可碍于文学造诣有限,补的内容跟原文差到了爪洼国去。
阮玉山定睛一看,就瞧见整句话写的是:君子坦荡荡,小人常生气。
这话让他第一次露出了五味杂陈的表情。
尤其是想起一个时辰前的林子里,九十四咬牙切齿骂他是小人的样子时。
他忍不住问:“这些东西都是谁给你的?”
谈起读书九十四便很有跟人交流的欲望,因此方才阮玉山那副拿腔作势不教他中土字的态度他也不计较了,回答道:“驯监。”
饕餮谷的蝣人都不爱看书,九十四每每抓着百十八跟自己一块儿看这些东西时,不到片刻功夫百十八就能窝在笼子里睡得不知东南西北。
这不怪他的族人,他们每天光是活着都精疲力尽,衣食尚不能保全,读书不过是在自己的黄泉路上种花罢了。
九十四自然也不觉得自己因为读书就比他们高贵,他只是抱着一点渺茫的希望,日复一日地假想着,万一自己以后有机会得到自由,知道解救蝣族诅咒的办法呢?
——万一呢?
驯监说现在外头的人都说中土话,写中土字。有朝一日他出去了,却说不得蝣语,只能像个天聋地哑,一字不识,在天下寸步难行,又何谈去寻找解救蝣族的办法?到那时再去读书识字,岂不是晚了。
他靠着这点微茫的幻想,拿钱打通驯监,让他们多多带自己上斗场。
上了斗场就能捡钱,捡到更多的钱,再上贡似的送到驯监的手里,拜托他们到外面给他买书——什么书都可以,新书旧书,烂书好书,只剩一页半页的书,只要是书就行,有字就行,他来者不拒。
驯监们总是拿最多的价钱给他买最破烂的书,日子久了,他们想出一个办法:去书摊上买下最便宜的一本旧书,九十四每给一次钱,他们就撕下一角拿给他,一本万利,书上的残页足够应付到这个蝣人死去。
九十四对此当然清楚,不过没关系。
生来低人一等,想要改命向上爬当然得付出非比寻常的代价。
他们要的是钱,他要逆的是天。
九十四跟驯监所求不同,故而在斗兽场存下的那些金银总是被他痛快地送进驯监的口袋。
他朝若能自由,往日所有的买卖都不值一提。
好在市面上最便宜的旧书永远是儿童丢弃的学堂课本,这正是九十四所需要的东西。
会在饕餮谷做驯监的,不管平日多作威作福,九成以上都是奴籍。
是奴隶,便更有九成不会看书识字。
九十四花了不少的钱托驯监在谷里找到一个勉强认字的三等下人,是一个平日洒扫藏书阁的老头子。
他用钱买通了老头,在每月休息不用出工的晚上,同他对一遍残页上的词句,不须像谷里小姐公子们的那些教书先生一样引经据典,只用那些字告诉他怎么读,怎么个顺序写,是个什么意思,九十四就很知足。
老头子本身也是个半壶水,兴许半壶都没有,只有个两滴。一页书上的十个字他只能认得五个——每个字都认一半。
两个人就这么错教错学,直到被阮玉山发现不对劲的这天。
“君子大人,”他指着九十四书卷上的句子提醒道,“小人,不是这个意思。”
九十四对他自谦的称呼接受良好,行云流水地接话:“那你是什么意思?”
阮玉山:“……”
阮玉山不争口舌之快,伸出右手食指,不客气的开始在九十四脑袋上写字。
“小人,长戚戚。”他一边念一边写,写到“戚”字时便感觉九十四看书的动作停下了,正专注感受他在他头顶写字的痕迹。
“戚,是这个戚。”阮玉山把这字在九十四头顶写了两遍,同时报复性地用一根手指头将九十四的头发搅得一团糟,“怨天怨地,斤斤计较的意思——你的书,是错的。”
九十四不说话了。
在念书识字这件事情上,阮玉山和在藏书阁扫地老头子相比,前者一定是对的。
他这回慢慢地从浴桶里坐起,宛如瀑布的长发也跟着在阮玉山手中滑过,最后留下一把卷曲的发尾在阮玉山掌心。
九十四再次从陶桶里探出身体,在自己的衣服间翻翻找找,竟然找出一个小小的袋子。
他从袋子里拿出指甲盖大小的一个圆盒和一根绣花针,打开盒子是压得紧实的墨粉。
九十四把绣花针穿线的那一头拿在手里,蘸了墨粉以后在浴桶里转过身。
他弯曲的发尾因此从阮玉山掌心滑落,阮玉山看见九十四迎着窗格外明亮的月光对自己仰起脸,眼珠外一圈浅淡的蓝色使他的面容看起来像刚刚出水的河妖。
九十四将手中的针和书卷残页递给阮玉山,干脆利落地要求道:“你再写一次。”
阮玉山可不会轻易被美色迷了心智。
“叫我君子。”阮玉山的态度高高在上,“承认你是小人,我就写给你看。”
九十四有点想不过。
他觉得自己可以被称作一个小人,毕竟他确实总是对着阮玉山斤斤计较,可阮玉山怎么能算个君子?
他要是承认阮玉山是君子了,就显得他更小人了。
他也不知道一个小人对着另一个小人斤斤计较还算不算小人,于是九十四干脆只承认一半:“我是小人。”
他把纸和针往阮玉山手里塞:“你写吧。”
九十四认为自己的处理非常得体,甚至都有点慷概大方了。
毕竟承认自己是小人,就囊括了承认阮玉山是君子的行为。
阮玉山讽笑一声。
打量他看不出他在想什么?
推书 20234-09-17 : 弄假成真by一盒雨》:[近代现代] 《弄假成真》作者:一盒雨【CP完结】长佩VIP2025.9.3完结2.03万字1,515人阅读20.90万人气156海星 简介:  一个关于吃过几口就欲罢不能的故事……  岛屿副cp:陈嘉映x王奕文  科创公司CEOx策展人萌新  全文免费,福利小短篇,奖励自己爽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