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团影子跟随着墙面的蠕动安静地向上攀升,渐渐凝出身体和四肢模样,同时像沸腾的水以一样在墙面涌得越来越高,越来越高,直到完全化作人形,附在了墙上一般。
影子没有五官,九十四却感觉到墙上有双眼睛在盯着他们。
他看向墙和地面的交界线,瞧见影子的脚疏离悬空着,是一个吊死的姿势。
影子的手开始不断拉长,变成细条条的模样,五指快速地垂向地面,朝他们的脚边伸过来。
九十四的手摸向兜里第二块石头。
黑影的指尖触及墙面与地面的交界,整块身体随之顺畅地从墙上滑到地面,仿佛是被封在了泥里,只能凭此作为媒介,朝他们爬行。
几乎是一瞬间,黑影匍匐着冲到阮玉山脚下,刚要抓住阮玉山的脚腕时,阮玉山猛地转身,好似专程等这一刻,将木枪反手一甩,转出一个花圈,眨眼间只见木枪头尾调换,枪尖直直刺向地面,似是要将那黑影的脑袋钉死在脚下。
长枪扎向地面那一瞬,九十四才看见枪头上一道用刀刻出的符文。
阮玉山杵着木枪,腿脚伶俐地又将它踢起来在空中划了几圈,取回手中时已然变了个握枪的姿态,他拿笔似的打刚才钉在地面的位置起,顺着黑影占据的范围划动枪尖,最后收枪时念到:“九天十地,四方成器,散!”
这是阮氏相传数百年最基本的破魂术,就连族里最小的孩子也能使上两招。越是基础的术法越考验使用者的玄术高低,阮玉山的玄级去年刚刚突破四阶,如今还差半阶就入顶级突天境,大半个娑婆的玄者随便挑一个都接不住他一枪。
破魂术简单,对阮玉山而言的好处是面对任何不明晰的情况都能先用来试探试探,说不准一招下去就能把对面打个魂飞魄散,省事又方便。
九十四没见过他这些新奇的术法招式,阮玉山一使枪,他就目不转睛盯着对方的每一个动作,空闲之余还腾出捏着石头的两根手指学着比划了几下。
屋子里响起一阵嘶哑的呼啸,听起来像某种濒死的挣扎。
地面的黑影剧烈晃荡过后,爆破似的消散了。
九十四的双眼微微一睁,蹙了蹙眉。
“失望了?”阮玉山解决完地面下的,看向这个地面上的。
他垂手握枪,一步一步走到九十四面前,脸色阴沉,掌心朝上掐住九十四的下颌迫使他仰头:“我很想知道,放了妖物进门,你怎么逃?”
九十四眼见今晚计划无望,只能暗中放下兜里的石子,忍着下颌骨快被阮玉山捏碎的疼痛开口,收敛眼中失望神色:“我……不逃。”
阮玉山显然不信,指尖更用力了两分,语气却玩笑似的道:“哦?”
九十四咬着牙一个字一个字地说:“我,和你,做个交——”
话没说完,他瞥见阮玉山的身后,眼角骤然一缩。
他的手探回衣兜,才放下的那颗石子又被他抓回手里。
阮玉山见他神色怪异,也跟着回头。
——满屋子都是黑色人影。
并成一列列,一排排,从地面到墙壁,再到屋顶。
齐刷刷伸长了五指,朝他们蔓延过来。
阮玉山将整个房屋扫视一圈,漠然扯了扯嘴角,显然是不把这些东西放在眼里。直接扬起胳膊,毫不犹豫地将长枪掷向床头。
床头的烛火熄灭了。
屋子里见不到光,所有影子随之消失。
两个人都屏住了呼吸等待它们下一刻的动静。
“呃啊——”
四面八方忽然刮来愤怒的嚎叫,地面凭空翻涌起了无数灰尘将他们两个包裹起来,愤怒的叫声充斥在九十四和阮玉山的耳畔,那声音听起来不男不女,杂乱又破碎,仿佛无数男女老少在对着他们怒吼。
地面无端地出现裂缝,随后融化般拧成了一个黑不见底的凹陷洞口。
席卷在他们周身的狂沙不断地将他们推往那里,足足有千百个人的力道。
九十四忽然喊:“阮老爷。”
这声老爷叫得很是动听,如果不是此时此刻情形危急,阮玉山听九十四轻浮优柔的语气,几乎会以为对方在勾引他。
他单手抓住墙边挂披风的衣架,用尽臂力将其扯断,然后猛然凿在地上,以此撑住身体拖延片刻时辰,接着再看向九十四。
九十四一只手上抓着石子,直等着阮玉山看过来,在阮玉山抬起头那一刹,他抓起石子最尖锐的一角,用尽全力划破自己的手腕。
深红的鲜血在至少三寸长的伤口里喷涌而出!
血液所溅射到的所有地方,举凡与周围的尘沙相交,又或是在诡异的地面,无不发出“嗞拉”的灼烧声响。
九十四把手垂下,温热的红色液体顺着他的掌心和五指分流如注,接连不断流淌到地上。
那些尘沙看起来怕极了他——又或是怕极了他的血,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他周身消散、退开。
然后就调头去纠缠阮玉山。
妖物不怕玄者的血,否则不会奋力想要吞噬阮玉山。
况且蝣人体内骨珠所产生的玄气最为充足,对于世间妖物而言该是大补。
它们不怕玄者,更不怕蝣人。
怕的是那罗迦。
那罗迦前身是西方佛国至高无上的王,被母亲和诸神亲手杀死后也有一部分魂灵无法感化,它的冤魂自然也最为歹毒狰狞。
这种似狼似狗的野兽有着最肮脏污秽的来历,诞生于世间怨气极度浓重的地方,是最残暴凶狠的存在,没有东西的邪性天然大得过它。凭你是什么妖魔鬼怪,闻到那罗迦的气味儿就会本能地退避三舍。
偏偏九十四的身体里,恰好有那罗迦的血。
这得多亏了阮玉山逼他刺在背上的刺青。
那罗迦的血从进入蝣人身体那一刻,不会同刺青药水有一起留滞在皮下,而是会快速地遍布蝣人的全身,成为他们终身摆脱不了的屈辱。
阮玉山明白了九十四的意思——只要他此刻点头,九十四就是放干全身的血也会救他,条件是他得救之后立马解开刺青符咒放九十四离开,从此两不相干。
他是个出言无悔的人,可他不喜欢做心不甘情不愿的事。
使破魂术那会儿阮玉山动了一部分玄气,现下瞧这架势他才察觉藏匿在此处的妖物并不简单,光是小小一卷尘沙都足以将整个房子掀翻,身后更像有成百上千只手再不停将他推向眼前的地漩。
阮玉山手里支撑的木杆被沙尘吹折了,他死死盯着边上冷眼旁观的九十四,在对方看不见的另一侧,他无声地抓住那件被风卷到手边上的披风。
攥紧披风后,他学着九十四先前的样子,也冲九十四阴恻恻地笑了一下。
九十四眸光一凛,心道不好。
果然,电光石火间,阮玉山忽然像疯了一样地拼尽全身力气穿过凛冽的尘沙扑过来,九十四下意识抬手格挡,随即便意识到不对,可想要收手已经晚了。
飞速卷动的尘沙割破了阮玉山的脸和手,在他裸露出的皮肤上留下细密的大小血口,这使尝到血气的妖物更加癫狂。
他对此全然不顾,像老鹰捉捕猎物一样扣住九十四割血的那只手,先用披风将九十四手腕的伤口狠狠勒紧两圈,确保对方再流不出一滴血后,便将自己的手同九十四绑在了一起。
尘沙的地漩当即朝他们奔袭而来。
“我的东西。”
阮玉山凉悠悠的声音透过呼啸的风暴穿进九十四的耳朵:“我死也不放。”
阮玉山要同归于尽,九十四只觉得这人脑子有病。
他抓住衣兜里所剩不多的石子,企图割破阮玉山缠在自己手腕处的披风——阮玉山的披风是红州特有的天丝水绒锦,又轻又韧,老太太当年特地挑了州内最出色的三十个绣娘绣了一年才织出这么一匹,针脚密度极高,颜色也是上等的朱砂红,寻常刀剑难以割破,遑论区区一颗石子。
九十四自然知道这样只是徒劳,阮玉山何等身份,即便他不清楚也多少能看出个高低,朱红色的披风用石子划下去见不到一丝毁坏的痕迹,纵使如此,不到最后一刻他也不愿停下。
屋子里充斥着数不清的尘沙,已到了难以辨物的地步。
地上漩涡挟裹这阵突如其来的风暴追逐到他们脚下,连同那支木头做的长枪也卷到了阮玉山脚边。
阮玉山捡起木枪,将自己同九十四绑在一起的那只手反过去扣住对方,低声问道:“急了?”
九十四停下割披风的动作,并不作答。他死死盯住阮玉山的手,恨不得张嘴下去一口咬断。
漩涡里伸出无数形似花草根茎的藤条,将他们拽入地下。
黑烟缭绕的大雾伴随着浓重的恶气包裹住二人,阮玉山对这样的气味最熟悉不过。
七岁那年他爹娘战死关外,八十高龄的老太太带着他千里奔袭,硝烟散尽的战场随处可见散落的无名尸骨,这是人肉腐烂后的气味。
两个人不约而同地睁大双眼——越是在这种情况越不能生怯,一旦闭上眼睛错过自己怎么来的,兴许就再也找不到回去的生路了。
可惜雾气太重,他俩眼睛瞪得跟牛似的也看不清周遭事物。
很快双脚得以着地,但随之而来的是扑鼻的血腥气味。
刚才那股腐烂的尸臭也并未消失,反而愈发浓厚。
稍微不注意让鼻子换个气,三天前的隔夜饭都能吐出来。
不过眼前这俩人比较特殊,隔夜饭无论无何都不会吐出来。
因为阮玉山多年沙场奔波早已习惯了这股味道,而九十四前三天根本没有吃饭。
脚下的土地软得像没夯实的湿泥,蹬一脚能感受到地面的蠕动。
阮玉山眯了眯眼,心里大抵清楚脚下是什么玩意儿。
九十四对此全无经验,好在比这跟更恶劣的环境蝣人也经历过。毕竟饕餮谷年年六月要往天子城运送成批的蝣人以供天子公卿赏玩享用,盛夏酷暑,正是容易发生腐烂的季节,蝣人屈在笼子里被拉着一路南下,跟什么恶心的东西都一起待过。
这许多年来,若不是谷主留着九十四另有他用,凭他数次在天子城斗兽场的表现和本事,早就有许多王公贵族背地里打过主意。
现下他也闻出了周围这股沤在空气中的腥臭和腐烂气味。身边浓雾包裹,左右两边什么也望不见,只有个见了还不如不见的阮玉山。
九十四干脆蹲下身,往脚边仔细搜寻,发现脚底这湿软的淤泥是暗沉沉的红色。
而这股直逼天灵盖的恶臭正是从这片淤泥里发出的。
他皱了皱眉,正要忍着这个气味低头仔细去看时,地上突然冒出了一支白森森的肉芽。
这东西像是个活物,冒出地面后围着九十四探头探脑,又用芽尖碰了碰他的鞋,似乎是想做什么,又因为某种缘故而犹豫。
九十四非常不喜欢这玩意儿碰他的鞋。
衣棚的老板亲手送的鞋,他这辈子还没穿过那么好的东西,才第一天就给碰坏的话,不管是肉芽还是别的什么芽,他都不会放过它。
于是在肉芽第二次试着用顶部戳他的鞋时,九十四给了这东西一巴掌。
谁知巴掌落下去时,这东西非常敏捷地躲开不说,还好似被激怒般顶起尖角往九十四的手背猛然扎了一把。
这一扎先是给九十四带来不经意的疼痛感,他撤回手掌,没来得及检查伤口,只听见低低的“嗞啦”声,很类似刚才在房里他放血时听到的动静。
九十四定睛一看,那肉芽刺破他手背后沾了他的血,很快发出剧烈的战栗,如同浑身被烈焰焚身似的挣扎摇摆,不过眨眼功夫,便倏的枯萎,倒在淤泥中再无生气。
跟他绑在一块儿的阮玉山就没那么轻松了。
数根细长尖锐的茎蔓从淤泥地里冲出来,比九十四脚边那支肉芽粗壮锋利百倍。他们先是明白九十四的肉身轻易刺不得,便趁他不备飞快地从后背绕过来缠住他的四肢和脖子,以免九十四做出自伤举动,再次放血。
其余的本要效仿,哪晓得阮玉山手中那杆木枪压根不是吃素的。
他眼疾手快拆了捆住九十四和自己的披风,一手将其不断在手中旋转以抵御茎蔓的刺攻,另一手拿着长枪,枪枪将茎蔓刺个对穿,几招下来,木枪矛头好似有了活性,于阮玉山愈发得心应手起来,枪头的符咒处也隐隐闪现了血光。
那些茎蔓同他越斗越急性,大抵是因为一时拿他不下,二人周边浓雾竟骤然缩小了范围。
浓稠的雾气看似棉花般留有余地,当真触碰到时只如铜墙铁壁,毫无让人后退的空间。
须臾,两个人在雾中,竟是连转身也困难了。
阮玉山双臂施展不开,九十四被茎蔓束缚无法动弹,连五指都缠满藤条。九十四的血带着那罗迦的邪性,这些东西见杀他不得,似乎是想活活把他勒死。
阮玉山的身后,从大雾中悄然伸出一根茎蔓。
这时九十四那边气息逐渐变得微弱了,阮玉山甚至快感受不到。
再度斩断一根脚下的茎蔓后,他抽出空子朝九十四看了一眼。
不知是否是由于他斩杀的蔓条的太多,损耗了这迷雾阵太多气力,就这一眼,阮玉山忽然瞥见他二人的头顶雾气变稀了。
雾气之外,他竟然看见了月下山头朝西的过山峰!
沙佘关就在过山峰脚下,这说明他们所处的迷雾阵并非幻境,不仅如此,他们很有可能还在村子或者附近。
阮玉山对着夜空那轮月亮和朝西的山头凝望片刻,心中有些许怪异,却暂时没力气思索。
就在此刻,他骤感腹间一痛。
阮玉山低头,只见一根四指粗的茎蔓从他后背刺过肋下,将他捅了个对穿!
他冷冷注视着那截在他腰腹露头的蔓条,眼中终于出现两分寒意,遂手起枪落,就着这个位置将蔓条的头部直接砍断。
不过杀了几捆血肉茎蔓,他的木枪竟已锋利至此。
一对急迫和锐利的目光朝他射来,阮玉山抬头,撞上九十四的双眼。
兴许毒雾吸多了的错觉,他恍惚看着,九十四那对眼珠子的蓝色较之白天更明显了一些,几乎快找不到黑色的部分。
九十四则一眼不眨地盯着他的枪。
阮玉山一看便知——九十四是要他拿枪刺过去。
只要他一枪刺破对方的身体,眼下危机即可迎刃而解。
可是这样杀性的枪,要真把九十四刺穿,血哗哗流了,邪物是退了,九十四这个血袋有没有得活还得另说。
九十四见他不动,简直快吼出声:“你……等什么!”
阮玉山的五指将枪杆越握越紧,手背的青筋也愈发凸现。
第二根茎蔓从浓雾横冲过来,刺穿了阮玉山的小腿。
九十四感觉自己头脑阵阵发昏,也不知是被茎蔓勒的还是被阮玉山气的。
就在他准备一不做二不休直接咬断舌头放血的当儿,远远的,从大雾外围传来模糊的狼叫。
再仔细听,又不像狼。
九十四听着听着,蓦地一愣:自己怎么还有功夫去细听别的动静?
他低眼,发现绑在自己四肢和脖子上的所有茎蔓都松开了,并且大雾和他们脚下的淤泥也停止了涌动,整个阵法中的邪物都在那场叫声过后莫名静止,宛如察觉到某种危险,只等一个时机就立马撤退。
似狼非狼的叫声第二次从不远处响起,这回离他们更近了。
顷刻间整个浓雾急速退散,连带着脚下的腐肉淤泥,还有地下长出的那些蔓条和肉芽,一个呼吸的功夫便消失不见。
像有鬼在屁股后头追。
阮玉山的神色更凝重了。
这是他二十二年来第一次听见那罗迦的叫声。
凭他多年在外的经历,今晚浓雾中的妖物已是极其罕见,能让它们闻风丧胆,又有着这样诡异叫声的存在,非那罗迦无疑。
若是一只的话,他们两个人鱼死网破还能拼上一把,可那罗迦从来都是群体出没。
就这会子功夫,他就已经看到了三丈开外几双青绿色的眼睛正垂涎三尺地盯着他们。
不,是盯着他,
小腿和腰腹被捅穿的伤口正血流如注,阮玉山闹腾了一夜,到底有些乏累了。
他将手中长枪一扔,席地坐下,对着九十四看了片刻,突然起了吓唬的心思:“欸。”
九十四抬起眼皮望向他,同时在地上摸到两块石子,顺手捏在掌心里。
两个人的模样都挺狼狈,阮玉山一边缓气,一边对九十四问道:“你知道,一群那罗迦出现在野外,意味着什么?”
九十四摇头。
“意味着那里尸横遍野,怨气盈天,方圆数里找不到一个活物。”阮玉山舔舔嘴唇,感觉胸口有点发凉,大概是失血过多了。
他那双窄长的丹凤眼直勾勾盯着九十四的脸,回忆起方才九十四逼他拿枪刺向自己的情景。
那时他没动,九十四竟然恼了。
九十四蹙眉恼怒的样子让他喉间发紧,阮玉山不知不觉又舔了下嘴唇:“那你知道,怎么在一群那罗迦里,分辨它们的王吗?”
九十四还是摇头。
这些东西他听都没听过,对于那罗迦了解得最多的也不过是从驯监闲暇交谈时得知,这东西满身是毒,从皮毛到血液再到内脏,随便拿一样出来都是天下最邪性的存在,就连妖魔鬼怪见了也只能退避三舍,偏唯独蝣人的血能克华得动。
因此之前在屋子里,他才敢堵上一把,引妖魔入室。
哪晓得阮玉山真拿命跟他玩。
阮玉山指指自己的头顶:“白毛。”
九十四歪头,像上学堂的学生等着阮夫子继续解释。
阮玉山眸光微闪,好像察觉到了一点拿捏九十四的窍门儿。
他咳嗽两声轻了轻嗓,又换了个舒服的姿势,放任自己的身上的血往外淌:“那罗迦这东西,寻常是浑身黝黑,唯独两个眼珠子发青。他们的头领不像狼群狮群那样从争斗里选,而是从一出生就定了。”
九十四听得认真。
可眼下讲到起劲儿的地方,阮玉山不说了,就这么似笑非笑看着他。
他很想知道,便开口催问:“为什么?”
阮玉山的笑一下子收起来,冷不丁对九十四说:“道歉。”
九十四认为阮玉山太过小气。
自己不过是略施小计企图跟对方换取人身自由,并非真想叫阮玉山去死——阮玉山能死当然最好,但至少还是等他解除了刺青血契之后。
退一步讲,阮玉山又是当众扒他的衣服又是给他刺刺青,他也没叫阮玉山道歉。
这会子想知道点新鲜东西还得先请了罪才能听。
这事儿做得还不如他一个蝣人坦荡。
他将靠向阮玉山的上半身坐回去,眉头一皱,咬着牙低头嘀咕:“小人。”
阮玉山:?
他指着自己,莫名其妙到心里发笑:“我?”
他觉得自己简直冤枉得可怜了。
九十四今夜一个石子儿险些要了两个人的命,他不过是想要个道歉,怎么就成了小人?
不过九十四愠怒的样子很合他的眼。
是几时起这个蝣人敢接二连三对着他发脾气了?
阮玉山不慌不忙地反问:“我是小人,那你是什么?”
九十四抬起下巴,展开眉头,清亮的月光照在他略微挂彩的脸上,肉眼找不到一丝皮肤的纹路,使他看起来像一尊沾了灰的白瓷:“君子。”
阮玉山嗤了一声,表示不屑。
接着他又觉得不对劲,九十四一个蝣人,还知道什么是君子,什么是小人?
于是他问:“为什么?”
九十四也果断拿乔,不告诉他原因,只说:“道歉。”
阮玉山笑了。
北方的秋天到了夜晚便十分寒冷,他腿部和腰腹的伤口不过谈几句天的功夫便慢慢凝固。
阮玉山动了动,把两处伤口崩开,鲜血继续从伤口里流出来,浸透了层层衣料,开始滴落到地上。
他的身体周围慢慢散发出淡淡的血腥气。
数丈开外的丛林后,终于闪过一抹白色的影子。
他学九十四的动作,捡起一块石头扔过去,不痛不痒地砸到九十四的鞋子上:“还听吗?”
鞋面落下一块小小的污点,九十四想擦擦自己的鞋,一伸手发现手比鞋还脏,便作罢了,只看着阮玉山,示意对方接着说。
“那罗迦这东西,前身还是佛国之主时,打出生起便是满头白发。”阮玉山挪到九十四的旁边,漫不经心地拿出解磁石,打开了九十四的锁链,“因此沦落为畜生后,每一群那罗迦里,都会诞生一头,从耳后到尾巴,后背上长白毛的同类。”
他抬手比了一根手指:“每一群里只有一头,从出世起,就是它们的首领。”
九十对着自己解开了镣铐的手腕,略感意外。
他没想到自己的手铐得以解开是在这种境况下。
“玄境不够高的人血引不来领头的那罗迦。”阮玉山面色如常,扶着旁边的树木起身,问九十四最后一个问题,“你可知这东西最薄弱的地方是何处?”
九十四沉思片刻:“心脏?”
那罗迦的肉身不死不灭,它们心脏最为薄弱的原因与寻常生灵并不相同。
前身为王时,作为佛国的暴君,那罗迦被母亲与西方诸神联手诛杀。母亲的那一剑正好从他的后背刺穿心脏,这是导致那罗迦死亡的致命一击。
当他的魂灵散落到娑婆世界沦落为野兽后,心脏后方的背部皮毛是那罗迦唯一柔软的地方,那是前世母亲在他身上留下的最后的痕迹。
那罗迦是肉身永生的恶犬,举凡出没,必定成群结伴,若是遇到了,要想活命,就得找准它们的头领,趁其不备从后背一把攻其心脏。
虽然死不成,但也够被刺中的那罗迦缓一阵子。
头领受伤,其他那罗迦便不敢轻举妄动。
只是要从一堆那罗迦中引出它们的头领很难,肉体凡胎,要在一群那罗迦眼皮子底下攻击头领的心脏更是难上加难。
但九十四可以成为例外。
阮玉山一脚将自己的木枪骨碌碌踢到九十四手边:“身上流着那罗迦的血,会被它们当作同类。”
他的伤口流血流得足够多了,多到周身血腥气飘出了很远,阮玉山甚至能闻到蛰伏在暗中的那些那罗迦哈喇子的气味。
“拿枪。”阮玉山抄着胳膊,垂眼看着九十四,“你不是很想试试?”
九十四侧头,静静瞧看对这根细细的枪杆,枪头处被阮玉山雕刻出的符文依旧泛着血光。
他一把攥到手里。
拇指指节契到枪杆中间的凹陷处,有凝固的血迹,那是阮玉山拿枪的位置。
他明白阮玉山要他做什么。
当九十四握住枪从地上站起来的时候,阮玉山提醒道:“不想死的话,跑快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