娑婆外传:盂兰古卷by诗无茶

作者:诗无茶  录入:09-18

竹刺又细又密,九十四一根一根地用手指头拔,拔一根,就皱一下眉头,但死也不吭声。
饕餮谷最忌讳蝣人的惨叫声,没人喜欢听到任何惨叫和哀嚎,驯监听了厌烦,谷主听了厌烦,最重要的是主顾们听了也厌烦。
做生意的地方,哪里容得下货物们哭哭啼啼,别人买去也不吉利。
阮玉山大老远还没踏进院子里,就瞧见他身前那盆水给洗得血泱泱的。
照这个拔法,得拔到何年何月?
刺还没搞完,手先废了。
阮玉山去包袱里拿了镊子——阮府的人做事细致,屋子里下人们知道他此番是出门游玩,更是把平日吃穿行走所需准备得一应俱全,虽说没什么东西用钱买不到,可就怕阮玉山用不惯外头的,又或是遇见特殊情况也未可知。
这镊子就找得正好。
阮玉山从屋子里出来,路过屋檐下头,顺带薅了把小木凳,扔在九十四后边:“坐上来。”
他自个儿往水盆边上单膝蹲下,拿住镊子,朝九十四伸出胳膊:“手拿过来。”
九十四不是爱自讨苦吃的人,看阮玉山有模有样的像是有法子,自然就把手递了过去。
纯金煅造的镊子夹头尖尖细细,做得精致无比,捏柄上头还雕了繁复艳丽的珊瑚花纹,这可比人手来得方便。
阮玉山捧着九十四的手,对着日光仔细瞧了,镊子一夹,夹住一排小刺,从九十四的肉里抽出来。
这滋味疼起来不是好忍的,跟棍棒打在身上的感觉又不一样。
脑袋落地碗口大一个疤,棒子落身上一咬牙就忍了,一根一根的小刺从肉里拔出来那是细致的折磨,躲么躲不开,一咬牙也不是忍一口气就能过去的事儿,蚂蚁咬似的一时半会儿止不住。
九十四的手背躺在阮玉山宽大的掌心里,看着阮玉山的镊子一把一把地从自己伤口中拔出竹刺,每拔一次,他的指尖遍便微微一颤。
“疼就别看。”阮玉山没有抬头,边拔刺边说。
九十四闷声片刻:“我要看。”
他没见过这么精致的工具。九十四连镊子的名字都不知道,只觉得一个构造如此简单的小玩意儿竟然用起来十分方便,想多看一会儿。
“……”阮玉山不屑地嗤笑,“犟骨头。”
九十四的目光移到阮玉山身上。
他发觉阮玉山此时的姿态并不很伸展,至少是不舒服的。
阮玉山太高大了,九十四的凳子很矮,离地面不过几尺。阮玉山要去将就九十四的高度,只能单膝跪蹲着,把头垂得很低很低,才能看清手上的尖刺。
若是要九十四去迁就他的身高,那九十四的胳膊就得抬高,抬不了一会儿就得酸胀。
这使九十四想起几年前一个夏天的晚上,百十八贪凉,光着身子睡觉的时候腿被蛇咬了,毒牙刚好咬在腿肚子上。
蛇的毒性不强,但他发现百十八的伤口那会儿毒素也已蔓延了整个小腿,百十八整个腿肚子都是乌紫色。
九十四拿出自己那时剩下的所有积蓄恳求驯监帮他拿一点药,饕餮谷的毒蛇很常见,谷里随时都能买到治疗蛇毒的清创药。
那段日子他每天就像阮玉山现在这样给百十八挤蛇毒,再涂药。百十八的伤口位置很低,若是把腿抬起来就不舒服,九十四隔着两个笼子的栏杆,把手伸出去,脖子佝得快到地上,仰着头,用手指一点一点蘸了药膏抹到百十八的小腿。
百十八的伤用了多长时间才恢复他不记得了,九十四唯一记得的是那样的姿势让他每次给百十八涂完伤口后头颈都会剧烈地酸痛,连着肩膀一起,几乎要酸痛到半夜。
有一次他涂完药,揉着脖子把手收回笼子,一抬眼瞥见百十八看着他,两个黑漆漆的眼睛里兜着泪,嘴角快耷到衣领上。
百十八在愧疚。
那年百十八还很小,好像还不满十岁,瘦瘦小小,长得像个豆芽菜。
如今九十四不比百十八那样矮小,却有比他更高大的人像他当年一样佝着脖子给他处理伤口。
阮玉山对他像他对他的族人,几乎在这一瞬间让九十四以为,在阮玉山那里,他们也是平等的。
可是他又怎么能把阮玉山拿去跟蝣人相提并论呢?阮玉山看不上蝣人,他也不屑把阮玉山比作自己的族人。
九十四忘了,阮玉山并不是看不起蝣人——阮玉山是看不起所有人。
阮玉山虽然看不起所有人,却似乎并没有看不起他九十四。
九十四还没来得及思考自己为什么会脱离于芸芸众生被阮玉山从看不起的种群中剥离出去,手上突然传来一瞬剧痛。
——浅的竹刺拔完了,阮玉山开始给他拔那些又粗又深的刺。
那些刺粗的有草根那么粗,深深扎到肉里,按理说本该是最先拔,九十四方才却没动它们。
大抵是人都有个趋利避害的本性,心里清楚拔出来会多痛,便下意识迟迟不肯动手。
第一根大刺被拔出个头,九十四的眉毛就凝到一块儿了。
再拔出一截,九十四有点吸凉气的意思。
他的整个手掌僵在阮玉山掌心,手一僵,肉就发硬,竹刺拔出来的痛感就更明显。
按常理而言,感觉到痛的时候吹吹气就会好一些。
以前百十八被蛇咬了,涂在腿上的药膏辣得他难受,翻来覆去地睡不好,九十四就会把百十八那条瘦得不能再瘦的小腿从笼子里扯出来,卷起百十八的裤脚,在百十八睡觉的时候轻轻给伤口吹吹,吹着吹着,百十八就睡熟了,九十四再把他的裤脚放下去。
碍于这会儿阮玉山凑在自己手掌心前,九十四便不好给自己吹气。
正打算再忍忍时,九十四察觉到一股细细柔柔的凉风拂过自己的伤口。
阮玉山在一边给他拔刺,一边给他吹风。
这世上许多事,若非设身处地,便很难解其真意。
九十四看着阮玉山线条锋利的侧脸,陷入了长久的凝视和沉思。
费了老半天劲拔完一只手的刺,阮玉山从盆里掬起一捧水,慢慢淋在九十四手上,以清洗伤口。
大大小小的软刺和竹子上的泥巴混在凝固了的血块上,跟着水和鲜血一起流下来,把阮玉山的手也弄脏个十成十。
野生的竹子长在土里,风吹雨打都露在外头,谁都不知道这些毛刺上还在竹子上时曾有什么从那上头爬过去。
阮玉山越洗越嫌,不是嫌九十四的血弄脏了他的手,而是嫌九十四成天就会把自己捣鼓成这个鬼样。
衣裳洗得干干净净的,非得出去滚一身泥;身上好不容易恢复得七七八八,仗着自己皮实,一个没看紧又血糊刺啦地回来了。
阮玉山一嫌,就专挑九十四不爱听的话说:“毛猴子手,掏尸来的?脏死了。”
一转头九十四又恨幽幽地盯着他。
九十四是真想阮玉山别长这一张嘴。
阮玉山随便九十四怎么瞪,反正希望他别长这张嘴的天底下也不止九十四一个。
他起身回房,拿了自己昨晚洗干净的棉布,套在手指尖上,一点点绕开伤口把九十四的手掌擦干了,再拿出家里备好的金创药,撒在九十四伤口上。
这一撒完,阮玉山才想起缠伤口的绸带用完了。
他叉着腰,大刀阔斧地在院子里踱了一圈,忽瞅见自己那件天丝水绒锦做的披风。
世上只有一件的孤品。
九十四割不破,不代表他割不破。
老太太当年命人千辛万苦给他做这件披风原本是想起个防身的作用,因这匹料子和绣娘们十二套针线交织缠绕的缘故,这东西防火也防枪,刀刺不穿剑砍不断。
偏偏阮玉山十五岁那年闲得没事,花了两天两夜在披风上弄清楚了三十个绣娘的十二套针法走线,硬生生把这玩意儿给挑了个斗大的洞,气得老太太罚他在雪地里绕着舍春山脚跑了二十里路才肯罢休。
那时候的阮玉山可不能跟八九岁时同日而语,十五岁的他早就练出一身铜皮铁骨,大雪纷飞也好,二十里山路也罢,一套家法罚下来阮玉山简直不痛不痒,自此脸皮更厚。
只是为了老太太的身子骨着想,阮玉山后来没再折腾过这件披风,绣娘们用了一个月时间补好以后,他就安安分分穿着了,免得把老人家气出病来。
——回忆这档子事的功夫,这件朱红色的稀世珍宝在阮玉山手里已经变成了一块块细长的碎布条子。
他向来认为这东西没什么了不起,真要到命数该绝的时候,又能替他挡几分命数?
这会子撕扯下来给九十四包扎伤口,也是看中它料子不错,裹在手上严密又透气,方便伤口愈合罢了。
不多时,九十四另一边竹刺被阮玉山清理干净。
一眨眼的功夫,两只手都裹成了蟹钳子。
九十四看看自己的左手,又看看自己的右手,最后在左右手之间抬起头,冲阮玉山很是不解地眨了眨眼,欲言又止:“非得包成这样?”
“就这样。”阮玉山看九十四的两只手如看自己的绝世佳作,心情大好,拍干净手后大摇大摆走去吃饭,“免得你出去招蜂引蝶。”
他把做好的饭菜按份量夹到一个大盘里,又从自己包袱里掏出一个金勺子,让九十四握着勺子吃饭——正好免去了学使筷子这道工序。
九十四吃饭吃得慢,阮玉山也不催,就这么坐在院子里似笑非笑地看他吃饭,看得九十四不自在了,九十四会自顾自地转过去,但因为手上裹着厚厚的布条,总得时不时转回来让阮玉山帮自己调整手里拿歪的勺子。
他不乐意开口求人,就拿眼神去瞅阮玉山。阮玉山瞧见了,伸出一根手指给他把勺子拨正,他就低下头去安安静静吃饭。
九十四吃完饭,磨磨蹭蹭地抱着书坐在院子里。
阮玉山看出来他心里又在憋着主意,眸光一瞥:“你想做什么?”
九十四说:“我想去学堂。”
阮玉山快烦死了。

他不接九十四的话,而是问:“你的手怎么这么凉?”
九十四向来没注意过自己的体温:“凉吗?”
阮玉山自顾自接着问:“是不是夜里睡地上的缘故?”
九十四说:“我没有睡地上,我睡在被子上。”
阮玉山跟听不见他说话似的,很有自己的思路:“你想睡床?”
九十四:“……”
九十四在短暂的沉默后进行了快速的思索。
——阮玉山不愿意的话,是不会主动开口提出这个问题的。
屋子里只有一张床,如果九十四回答自己想睡,那势必会挤占阮玉山的位置;而阮玉山看起来并不像会为了让他睡觉就自己滚下去的人,所以一旦他点了头,最后的结果大概是两个人一起睡。
于是九十四说:“不想。”
“我想去学堂。”他又补充了一句。
阮玉山好像聋了:“刚才瞧你那道甜竹笋吃得不少,喜欢?还吃不吃?”
九十四问:“还有吗?”
阮玉山的耳朵又好了:“等着。”
他一头钻进地窖,找到晒干的竹笋,挑了一把嫩嫩的回到院子里。
九十四不见了。
阮玉山站在地窖口,拳头都有点硬了。
他盯着九十四坐过的小凳,慢悠悠走过去,一脚踹翻,随后走开。
走开片刻,又想起这小凳是自己搬给九十四坐的,遂回去扶好,自个儿坐了上去。
这一坐还真不知道该干什么。
这几日一直待在目连村等林烟的消息,阮玉山知道自己会过得很悠闲,不成想昨夜遇到了怪事儿,自己腰和腿都受了不轻的伤,在这儿就权当养病。
他百无聊赖,便去房里转了转,果然找到一些笔墨还有未用过的宣纸和砚台。
这地方是衣棚老板的儿子曾经用来读书的屋子,想来也不会缺这些。
既然无事可做,阮玉山便提笔蘸墨,在纸上描起丹青来。
阮家虽然祖上起家不大光彩——纵使招安也不是他们主动的,但两百年下来,对外说起那也是一州之主,世家大族。
既是钟鸣鼎食之家,也该养出文韬武略之辈。自府中长大的公子小姐们,一个个舞文弄墨是分毫不差。
阮玉山上马征战,下马舞笔,练得一手好枪,写得一手好字,更画得一手好画。
大祈甚至曾有过好几年“红州纸贵”的日子。
无镛城的玉雕,红州城的丹青,一个出自谢府,一个出自阮府,名声都在谢九楼和阮玉山接任城主之位后盛极一时,并称大祈双贵。
有幸得见过两方至宝的朝中公卿曾对此做过陈表:若见谢小将军所作之玉雕,则使肉体凡胎双目生辉;再见阮大老爷所描之丹青,又觉天地之间百花失色。
阮玉山对此很是不屑。
什么东西,也敢拿谢九楼跟他比。
佘老太太则对此很高兴——自家曾孙除了一身没用的好看皮囊,还有那套粗鄙不堪的枪法,也算有点文雅的长处能拿出去跟名满天下的谢小将军一论长短。
阮玉山坐在老太太膝下,听了曾祖母的话,对此做出两个点评:第一,即使不会丹青,他也跟谢九楼一样名满天下,并且自认样样胜过对方,要论长短,那也是他长,谢九楼短;第二,个小老太太老了老了还穷讲究起来了,什么风雅?忘了那会儿在沙佘关当土匪的时候了。
他这话一说完,老太太骂他目无尊长,一闷棍打过来,打在阮玉山一身筋骨皮上不痛不痒,反倒震得老人家手麻了半晌。
后来年岁大些,手上的事多了,碍于州主的身份,他也不便整日在这些个闲事上浪费时间,即便时不时手痒画画,也不再允许外传。
今日无事,被气了一场,为解不忿,姑且小作一张。
阮玉山在纸上悬笔片刻,很快便凭借记忆做起画来。
蘸饱了墨的笔尖落在纸面,席莲生收起最后一笔,抬眼看向九十四:“这就是我的名字。”
九十四对着纸上三个字看了好一会儿,学着席莲生的动作拿笔——手伸到一半,发现自己的蟹钳子还没拆,只能将就着这个模样把笔握住,像握跟棍子似的蘸墨,蘸完又觉得实在是影响自己的发挥,干脆拆去右手的包扎,模仿席莲生握笔的姿势,在席莲生名字的对面,写下了“九十四”三个字。
他是蝣人,他从没想过要向任何人隐瞒自己的身份。他不觉得这有什么需要隐瞒的,谁若是尊重他,他自然也就尊重回去;谁敢因此欺辱他,他就揍一顿,孰高孰低拳头见真章。
九十四认为席莲生并没有因为他蝣人的身份对他侧目相待,他很乐意交这个朋友。
虽然他最近感觉阮玉山也没有因为他是蝣人而蔑视他,不过他还是时常想给把阮玉山给揍上一顿。
思及此,九十四愣了愣,不知道自己怎么又想到了阮玉山。好像阮玉山这个人已经无孔不入,不管做什么都要钻进他的脑子显摆显摆存在感,哪怕是令他生厌,也难以控制。
他想这是自己才出饕餮谷,认识的人太少的缘故。
九十四下午一来学堂,听完讲学就把自己目前的称呼告诉了席莲生,席莲生在纸上向他写自己的名字,他也学席莲生的样子写自己的名字。
他会写九十四,当年第一次让饕餮谷的洒扫老头教他认字时就认的自己的名字。
他还会写百十八,会写七十五,会写百重三,会写好多人的名字。
这是九十四第一次拿笔,还不熟练,纵使已经看着席莲生拿笔的姿势照葫芦画瓢,写着写着还是变成了以往习惯拿针在残页上写字的手势。
他甚至从没在一张干净的纸面上如此堂堂正正地写下大大的“九十四”三个字。
“我会有名字的。”九十四把脸凑得离纸很近,乌长的睫毛跟随笔的走势一扇一动。好像还没脱离从前拿着针在巴掌大小的书页上写字的习惯,得凑很近才能确保自己写对了似的。
他一边写一边不苟言笑地说:“等我取好名字,就告诉你。”
席莲生没说什么,只是点头:“好。”
在纸上歪歪扭扭写完自己的名字以后,九十四看向席莲生的字,面无表情地称赞道:“你名字真好看。”
说完又看向自己的字,颇为公允地评价道:“我的也不差。”
席莲生笑道:“第一次写成这样,很好了。”
岂止是很好?
九十四认为自己第一次用毛笔写字写成这样非常好,简直是天赋异禀,聪慧过人。
得亏他目前还没学会那么多自夸的词儿,否则今天席莲生就会发现九十四并不是一个谦虚的人。
九十四虽然不谦虚,但是做事很有分寸。
他估摸着自己再晚回去阮玉山又要用整整一个晚上的时间说些莫名其妙的话刻薄他,因此他冲席莲生道别:“我先走了。”
他转身绕靠脚边只有半个身体的小孩子,刚走到门口,又转头环视了一眼学堂。
上午来的时候,这些学生是长这样吗?
好像一个也没见过。
这个念头只在他脑海中闪过一瞬。九十四又觉得,他们一直都是这个样子。
他收回视线,接着往回去的路上走。
九十四的步子还是走得又轻又快,他心情很不错,因为今天交到了从他出饕餮谷以来的第一个朋友。
林烟不算朋友,林烟是好人,跟路边给他包子和衣棚送他衣服的老板一样都是好人,但算不得朋友。他们对他有向下的怜悯和同情,却没有主动与他并肩相交的想法。
阮玉山则更不是了。
九十四说不清阮玉山对自己而言是什么样的存在。
仇人?其实他明白阮玉山对他并不坏,近来可以说尤其的好,哪怕是席莲生这样的朋友也做不到像阮玉山那样给他做饭和收拾伤口。
恩人?阮玉山对他又并不平等,总想拿他身上的刺青控制和干涉他,一旦他不如阮玉山的意,对方有一百种方法折磨他,哪怕是说话也要奔着气死他去。
九十四想起阮玉山,眼神就复杂犹豫了。
这是第一个让他活了十八年以来难以分辨阵营的人,他说不清阮玉山到底是好还是坏,可是他也不愿意相信这个世界上会有人又好有坏。
好就是好,坏就是坏;好的人该敬,坏的人该恨。
九十四对阮玉山是无论如何敬不起来的,可是他似乎渐渐的对阮玉山也没一开始那么恨。
如果他纯粹地恨他,此刻就不会这么急匆匆地赶回家。
并不仅仅是不想听阮玉山说话刻薄自己,似乎还隐隐地意识到自己该哄哄他。
可临到院子了,九十四瞅一眼近在眼前的栅栏,又不想踏进去。
要是上天能突然降下一道雷把阮玉山劈成哑巴或者劈成个活死人,他倒是很乐意回来。
九十四停下脚,背着手在院子外闷头转了两圈,稳住心神,一不做二不休,一脚踹开栅栏,昂首阔步走了进去。
——他只是去了会儿学堂,他又没干什么,完全没有在阮玉山面前心虚的理由!
阮玉山正站在屋子里的书桌前画画儿,一听外头脚步就知道是九十四回来了,待人影踏进屋门,他是一不恼二不怒,掀起眼皮乜了九十四一眼,手上作画一点没停:“哟,稀客。”
说着还伸笔蘸了点墨,寒暄似的:“什么风把您吹到寒舍来了?”
这话太文绉绉又口头化,九十四没在中土生活过,听不懂什么西客东客,更听不懂寒舍暖舍的。
不过从阮玉山嘴里冒出来的,一般不是好话。
既然不是好话,九十四便仍旧装聋作哑。瞧见阮玉山又在搞新鲜玩意儿,他径直过去,还没来得及伸脖子仔细瞧,阮玉山一下子收起笔,把桌上宣纸一折,扬着下巴冷冷淡淡低眼睨他,很是个防备疏远的姿态:“做什么?”
刚说完又瞥见九十四右手没了包扎带,才涂了一下午金创药的伤口就这么大剌剌地露出来,他辛辛苦苦给包得严严实实的手这会儿竟然光秃秃的!
阮玉山的脸一下子耷拉下来。
九十四还想扒拉他手上的画,阮玉山冷着脸躲开:“离我远点。”
这话九十四听懂了。
他正打量阮玉山的脸色,外头传来呼喊声。
是席莲生打发学堂的孩子送东西来。
屋子里两个人都听见了,九十四当即便要出门去看,才转身走两步,就感觉后背凉阴阴的,阴得他汗毛都快竖起来。
他一个回身麻利地坐到凳子上,表现出一副根本懒得出去的架势,看也不看一眼外头,只朝外一指,对阮玉山吩咐:“你去拿。”

第25章 执笔
阮玉山拿鼻子轻蔑地哼了一声,也不说好与不好,只把手里的画往九十四怀中一扔,勉为其难地出去帮九十四看看席莲生送什么来了。
打发来送东西的是学堂里的学生,阮玉山过目不忘,上午在学堂门外的人堆里见过,下午再看就有了印象。
唯一没印象的是席莲生,他从没正眼看过对方,因此完全不知道人家还是个什么长相。
来的小孩子四五岁,头顶刚过阮玉山的小腿,穿一身一看就是家里人缝制的百家衣,背个小布兜,瞧模样是才放学,手里还抱着一捆没用过的宣纸,笑嘻嘻地说夫子让他给九十四哥哥送练字的笔墨来了。
阮玉山这会儿可不想见谁笑。
他抱着胳膊,一言不发地睥睨着脚边豆丁大的小孩儿。小孩儿先还没觉出什么,被看久了,老觉得头皮寒沁沁的,是笑也不敢笑了,话也不敢说了,抱着宣纸退了两步,瘪着嘴巴差点就要吓哭。
阮玉山看他要哭,才慢慢弯腰,大手一抓,慢悠悠拿走人家怀里的纸笔,笑道:“谢谢——回去吧。”
小孩子忙不迭转身要跑。
阮玉山漫不经心伸出脚尖。
孩子在地上摔了一跤。
兴许是恐惧战胜了委屈,小孩儿硬生生憋着眼泪没哭,利利索索地拍拍膝盖爬起来,只想快点离开。
阮玉山低下头,把脚边一颗石子儿往对方面前一踹。
小孩儿又绊了个狗吃屎。
这下小孩儿憋不住了,一屁股坐在地上,哇的一声哭起来。
阮玉山抱着纸笔走过去,万分轻柔地把人从地上扶起,给人又是拍屁股又是拍膝盖,趁人小孩儿不注意还往人背的小布兜里塞了片金叶子,温声哄道:“这地方好可怕,是不是?”
小孩儿一边哇哇大哭一边点头。
阮玉山耐心给人擦眼泪鼻涕,接着说:“下次再也不来了,好不好?”
小孩儿抽抽嗒嗒地继续点头。
阮玉山哈哈笑了两声,拍马似的一拍小孩儿屁股:“走吧!”
小孩终于得以逃离了。
九十四倚在门边,亲眼看着阮玉山把那团模糊不清的人形肉影绊倒两次,又扶起来和声细语哄了几句,最后诡计得逞,让人离开。
推书 20234-09-17 : 弄假成真by一盒雨》:[近代现代] 《弄假成真》作者:一盒雨【CP完结】长佩VIP2025.9.3完结2.03万字1,515人阅读20.90万人气156海星 简介:  一个关于吃过几口就欲罢不能的故事……  岛屿副cp:陈嘉映x王奕文  科创公司CEOx策展人萌新  全文免费,福利小短篇,奖励自己爽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