娑婆外传:盂兰古卷by诗无茶

作者:诗无茶  录入:09-18

他收回手,仍旧守在九十四身后,瞧见九十四初步学会了掌控筋脉中的玄气走向,便伸出手指,向九十四身前前摸去,直抵到九十四脐下三寸,按着那里,低声循循道:“这里,是下丹田。练功时稳住心神,聚气于此。”
九十四闭眼不言。
阮玉山静静等候着,不过片刻,便感受到对方体内玄气在缓慢下沉,渐渐聚到自己指尖所在。
“悟性不错。”
他又把指尖移到九十四胸腔中间,恰好是方才挑开九十四衣领后的最深处。
九十四的身上的汗水在须臾之间已让寒风吹干,阮玉山的指尖触及那片肌肤,先感到面前这副躯体比之寻常染上更深几分的凉意。
“这里,是膻中穴。”他面不改色地继续教着,指腹往九十四的皮肤上贴近了些,“换用招式时分气于此,调整呼吸,延续耐性。”
接着,他拉拢九十四的衣襟,又把手放在九十四硬挺的侧腰后方:“命门,攻气于此,承托全身。”
他回到九十四身前,发现九十四已经调息好浑身玄气,睁开了眼。
经过方才一场挣扎与调整,九十四现在的脸上带着几丝异常的红润,阮玉山把手指伸入九十四的袖口,把了把脉,发觉气息和脉象出奇的稳重。
蝣人的体能果然强得惊人。
九十四看他把手搭在自己胳膊上,问:“做什么?”
阮玉山:“把脉。”
他回答完这话,一挑眉毛瞅向九十四:“这你也想学?”
九十四看看自己手腕,又看看阮玉山,抿了抿唇,觉得这个可以放到以后再学,免得显得自己太过贪心。
于是他避而不答:“你还会把脉?”
他以前在饕餮谷见过给人把脉的,提着个药箱子,驯监管那些人叫大夫。
蝣人身体再好,十几年里成百上千个,总有几个生病的。
生了病能自愈就自愈,实在自愈不了就得治。
饕餮谷再怎么敲骨吸髓,谷主也是商人,治病花的钱和卖一个蝣人赚的钱,孰轻孰重总还是分得出来。
九十四问阮玉山:“你是大夫?”
“我是老爷。”阮玉山一瞧见九十四问这问那的样儿就忍不住想耍嘴皮子,“比大夫大一级。”
九十四听不明白。
他闷声不开腔,别开脑袋在心里琢磨:老爷比大夫大一级,又是老又是爷的,倒也说得过去——那天下所有老爷都会看病?
怎么饕餮谷的谷主老爷不会看?
九十四一脸严肃,眉毛拧起来。
阮玉山打量他眼色就知道他在心里嘀咕什么,忍着笑不解释。
这么个博大精深的问题够九十四嘀咕好一阵子了。
不过阮玉山会点岐黄之术也不是他真的三百六十行样样精通,而是阮府同名满天下的神医钟离善夜有点故交。
满鬼钟离,半神断雨,娑婆两大名医自来有点王不见王的架势,虽说各有各的手段,脾气倒都是一致的古怪。
阮玉山年少时同老太太走访钟离府,天天跟在钟离老头子屁股后头学了点皮毛。
因此他大毛病不会治,小毛病还是能随便看看的。
顺着九十四的手腕,阮玉山的指尖划到九十四的掌心,摸到最后一个穴位:“劳宫。若有人要伤你,便聚气在此,抬手格挡。”
九十四闻声回头,盯着自己被阮玉山按在掌心的地方,鬼使神差地,忽然把手攥紧,像要捉住阮玉山的手指。
阮玉山条件反射地把手抽走。
九十四对着自己抓了个空的拳头一怔,似乎也没明白自己刚才在做什么。
阮玉山也是一样。
抽完手便觉着不对。
他若有所思地抬起眼在九十四发愣的脸上游走两圈,扬唇一笑,伸出手挑开九十四攥在一起的五指,再把指尖点回九十四的劳宫穴,一双丹凤眼懒洋洋地翘起眼尾:“抓吧。”
九十四脸色变了又变。
他总感觉这会儿抓了不对劲,可不抓又不得劲。
阮玉山的指尖搭在他的掌心,点了点,又磨两圈。
九十四别开眼,拢着五指在阮玉山指尖上意思意思挠了两下就起来了。
起来以后越琢磨越不对劲。
阮玉山对他怎么跟逗小猫小狗似的?
他拉拉个臭脸,认为自己又受到了挑衅。
一扭头,阮玉山在后头摸着鼻子暗笑。瞧见九十四拧着个眉毛打量自己,便扬起下巴一脸坦然地对视回去。
天色暗了,阮玉山站在檐下,屋顶的阴影覆盖在他的眉骨上方,衬出他高低起伏的五官。他对着九十四恣意笑着,鼻梁挺拔,唇角微翘。九十四第一次发现这人虽然骨相凌厉,肤色深沉,但单论面容却十分清俊——原来阮玉山的相貌是非常不错的,天然的威严中带着些许柔和,只是平日太不好惹了些,叫人无暇注意他的皮相。
九十四暗中惊觉自己竟然在离开阮玉山之前记住了这个人的容貌。他很少去记得除了族人以外的人的容貌,哪怕是恨之入骨的驯监、谷主,还有许多形形色色来到饕餮谷把他们当货物一样挑来选去的顾客。他不认为这些人值得他浪费自己宝贵的精力去挨个挨个牢记他们的眉眼,他们甚至不配在他的记忆里占有一席之地。
如果有一天曾经在饕餮谷做过驯监的人离开了那里成为普通的家奴,那么九十四走在街上与他们迎面相撞也不会认出他们。饕餮谷的驯监对他而言只是一堆人脸模糊的符号,他不对里面任何一个个体有独特的恨意,他恨的是那个地方。
可是他在这个天色暧昧的傍晚无可避免地记住了阮玉山。阮玉山的神情,动作,眼神,连同这个人宽阔高大的身形一起,掠夺般在他的脑海中留下了无比清晰的印记。
九十四不明白这是为什么。
他只是察觉到一种潜藏的危险,似乎阮玉山留在他灵魂里的印记越是深刻,他身体中本能提醒他快点离开的感觉就越是强烈。
九十四控制不了阮玉山,但是他能控制自己。
他回到房里还想再练练字,可是拿笔写了两下,完全静不下心,阮玉山下午教他的一切都已章法大乱;他想起先前阮玉山塞给他的那幅画还没来得及看,这会儿孤零零摆在桌上,折了一半,晚风吹得那副对折的丹青纸一直响,像是在控诉他拿走了画又不好好对待;他抬脚要绕靠书桌去拿画,蓦地想起自己刚在乱七八糟胡写的那几个字,待会儿若是让阮玉山见了指不定要怎么刻薄。
阮玉山阮玉山,哪里都是阮玉山。
九十四想得心烦,简直不懂怎么偌大天地如今狭隘到只剩下他和一个阮玉山。
这世上那么多的人,那么多的事,还有无数崇山峻岭,书本里的烟雨江南,他的宏图伟志,他努力了十八年的愿望,他族人的诅咒,他一样都没有实现。如今困在这举目四壁的小木屋里,左看是阮玉山,右看还是阮玉山。
这样下去自己什么时候才能做成要做的事?
九十四颇为烦躁地收起席莲生送来的纸笔,四处找寻,竟然在房间一个隐蔽的角落里找到一个落地的小书柜。
想来是前一晚屋子太暗,他没瞧见,否则有机会他一定会守着这个书架一本一本翻阅,看看有没有自己能学习的东西。
他走到书柜前,想找个地方暂时安置他的墨宝。
从剥落斑斓的木漆看,这个书架有些年月了,每一层底木都被厚重的书本压得弯曲,不过架子很干净,几乎没有任何积灰,可见时常有人来打扫收拾。
这上头的书又多又杂,重重叠叠积在一起,挤满了每一个木格,九十四先拿了顶上两本,发觉自己是一个字也看不懂,便原封不动放了回去。
好不容易寻到个空,九十四把手里的宣纸卷了又卷,试着往里塞。
这空不大不小,好似专门为了九十四塞这点宣纸留的,一分一毫的空位都余不出来。
外头响起叮叮当当的动静,是阮玉山下地窖取水,回来收拾碗筷了。
阮玉山这人做起事来总是很有自己的忖度,有时根本不像个贵族世家出来的公子。虽说府邸里动辄数十个下人整天围着伺候惯了,可这并未将他养得懒散,相反他还十分勤快,比方在当下这境况,做饭洗衣他从不矫情,不觉得自己堂堂一州之主锦衣玉食就做不得粗活,这兴许有老太太自小教养的缘故。
可该讲究的时候,他也一点不推诿。比方在饕餮谷,又或是自己府里,他有自己的身份,因此绝不亲自动手脱靴,更遑论给谁铺床叠被,拿来漱口的水更不可能第二次进嘴。该等级森严的时候,谁敢对着他拿乔怠慢,那也得吃不了兜着走。
九十四听见阮玉山洗碗的声音,又想出去看看。
洗碗该怎么洗,热水还是冷水洗,新鲜水还是废水洗,洗的时候先洗碗还是先洗筷,要不要像阮玉山给他洗澡似的放点东西?九十四通通都很感兴趣。
他一着急,塞宣纸卷子时用了点力,把旮旯里一本簿子给挤出来。
九十四捡起来一看,那上面密密麻麻,重复的全是一样的话。

“己卯年四月初十,很饿,出门吃了一只羊。
“己卯年四月十一,在房中看书一天,夜间极饿,出门吃一只羊果腹。
“己卯年四月十二,今天的羊肉嫩,但个小,勉强吃饱。
“己卯年四月十三,今天的羊扑腾得很厉害,险些放跑。
“己卯年四月十四,今天的羊太小。
“己卯年四月十五,今天的羊骨头多肉少。
“己卯年四月十六,今天的羊叫声太过奇怪,还好食用时安静下来。
九十四越翻越察觉怪异,中间几百行字密密麻麻全是一个人的笔记,整整一本簿子除了写羊还是写羊,不是今天的羊肥了,就是昨天的羊瘦了,他不再一页一页翻下去,直接一把翻到底,看见簿子的最后几页。
“己卯年九月二十五,吃羊的时候听见了羊的哭声。
“己卯年九月二十六,羊有几只脚?
己卯年九月二十七,今天吃的羊喊了我的名字。
“己卯年九月二十八,我开始怀疑羊到底长什么样子。
己卯年九月二十九日,今天这只羊让我感觉很熟悉。
己卯年……”
最后一天的日子没写完,就连记录年份那几个字也写得歪歪扭扭颤颤巍巍,像是执笔之人遭受了巨大的冲击而在此事上难以为继。
九十四眉头紧皱,又往后翻,翻过几处空白,最终看见没有任何日期的一句话。
“我吃的,好像不是羊。”
九十四合上簿子,将它放回原位。
桌上那张丹青纸被夜风刮得沙沙响,似要吹开,又没吹开。
九十四走过去,展开那张下午曾被阮玉山折起来的丹青。
这一方小院的构造极其简单,就跟这间一览无余的房屋一样,因着范围小,九十四坐在桌边,眼前就是屋子大门,门外是檐下安的土灶,阮玉山正点了灯,撸起袖子在灶前烧水。
昏黄的灯光把阮玉山小臂的皮肤照得更深了一个色,九十四看见这人手背盘虬的青筋,一条条的凸起交错,蔓延到精壮的小臂上。阮玉山的手指和掌心他都感受过,虽然修长,但绝不细腻,常年拿枪的手每个指节都有薄茧,抚摸过他身体的时候先传来砂纸般的粗粝感。
这么一双粗糙强大的手,竟然能描出如此细致的丹青。
“看那么久?”阮玉山总是后背长了眼睛似的,不转头也能察觉九十四在他背后干什么。
他双手撑在灶上,两处琵琶骨因此而显得耸立,阮玉山的头发总是束得一丝不苟,发髻梳上去,显得他更高了些,背对九十四时宽阔得像一道黑压压的墙壁。
分明极有压迫感的身板,一开口就没个正形:“下午做饭的时候没看够?”
这种莫名其妙的话九十四一向是左耳进右耳出。
他低头捣鼓手里的那副丹青,问:“画的是我?”
阮玉山的背影一动不动,人也不说话。
灶下的柴火烧得噼啪响。
“是我?”九十四追问。
“不是你。”阮玉山终于开口了,语气平稳,以至于叫人捉摸不透情绪,“是丑八怪,邋遢鬼,万人嫌。”
“我不丑,我也不邋遢。”九十四一只胳膊靠在桌上,一只手拿着阮玉山的画,认真又心平气和地说出反驳阮玉山的事实,“只有你一个人嫌我,我的族人和朋友都很喜欢我。”
阮玉山垂下脖子轻笑了一声。
九十四说完一句,还要说第二句。
他不仅给自己平反,他还点评阮玉山:“你才是万人嫌,他们都怕你。”
“哦?”阮玉山仰起头看向结满了蜘蛛网却找不到蜘蛛的房梁,仍是不转头面对九十四,“谁怕我?”
“饕餮谷的人。”
“你也是饕餮谷的人,”阮玉山打断他,语气忽然有些咄咄逼人,“你也怕我?”
“我不怕你。”
九十四垂下眼,沉默了片刻,虽然有些迟疑,但还是把话说出口:“我也不喜欢你。”
这话说完,九十四率先蹙紧了眉头。
怕的对立面并不是喜欢。
他不怕阮玉山,可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非要添上多余的一句“不喜欢”,像是很急着要撇清自己和喜欢阮玉山这件事的联系似的。
因此他倏忽安静了。谁知阮玉山竟然也安静了,并且安静的时间更久了。
——阮玉山也听出来了。
九十四看见阮玉山撑在灶上的手指尖不紧不慢地依次点了几下,接着他听见阮玉山没有情绪的一声哼笑:“那你喜欢谁?你的族人?”
九十四陷入沉思。
他的族人?
百十八和百重三他无疑是喜欢的,他看着他们长大,跟他们一起吃饭睡觉,教他们像人一样生活,他们是他的弟弟,甚至像他的孩子——纵使九十四自己本身也没有多大。
可他并不是喜欢他的每一个族人。他的族人里也有许多奸猾狡诈的,为了一口肉欺压别的族人,为了在斗场拿更多的钱去攻击别的族人并且屡教不改,他不喜欢那样的族人。但如果有一天他能找到解除族人诅咒的方法,九十四照样会选择解救那些他不喜欢的蝣人,一个不落。
他对族人的感情更多是同族相惜,那并不能笼统地叫做喜欢。
九十四没有回答阮玉山,他伸手触摸那张丹青上的自己的脸,想起来自己一开始要问的问题。
“每个人都长这样吗?”九十四问,“长画里这样。”
“不是。”这次阮玉山回答得很快很干脆,只是依旧拿个后脑勺对着九十四,“特别扫兴的才长这样——招人恨的也长这样。”
九十四想要的不是这个答案。
他想知道是不是每个人都跟自己一样:两个眼睛一个鼻子一张嘴。是不是每个人的眼睛都长在鼻子上方,鼻子又长在嘴的上方。
他感觉到这个村子包括学堂里的许多人似乎跟他不太一样,可他说不出来到底哪里不一样。好像他们都是正常的,自来就是那个模样,可以只有半个脑袋,也可以整张脸上长满眼睛——这些长相都允许存在,跟他一样是普通人。
九十四还是坚持开口:“你再画一张。”
阮玉山问:“画谁?”
九十四想了想:“今天下午来送纸笔的孩子。”
阮玉山:“不画。”
九十四:“那两个要我赔钱的村民。”
阮玉山:“不画。”
这也不画,那也不画,九十四一头雾水,于是随口试探:“那画席莲生?”
阮玉山微微朝他侧目:“谁是席莲生?”
九十四望着阮玉山不吭声,阮玉山等了片刻,像是反应过来了。
“你的夫子,”阮玉山的语气变得凉悠悠的,很慢条斯理,“画完了你要拿去干什么?和你的挂在一起?”
九十四不明白阮玉山为什么想把他的丹青和席莲生的挂在一起,不过他很尊重阮玉山的想法:“你的画,你想挂就挂。”
他隐隐嗅到一点不对劲,兴许是从他说出“不喜欢”那三个字开始,这点不对劲就在他们两个人之间慢慢扩散了。
而他没有及时驱散,使得现在氛围有些紧张。
“好啊。”阮玉山伸手搅了搅锅里的热水,这是他原本打算今晚烧给九十四沐浴的水。
用手搅完,他指尖挂着水珠,放到眼下捻了捻:“挂完了,我再把刺青给你解了,还你自由。怎么样?”
“那很好。”
九十四一听就知道阮玉山又在信口开河。
他不信,不过也不打算忍气吞声,他不是会连续两次让人欺负到头上的蠢蛋。
阮玉山敢说,他就敢回:“你还我自由,我记得你的恩情。”
阮玉山听见这话弯了弯眼睛。
他终于转过来看向九十四,笑吟吟道:“你还想要什么?”
“名字。”九十四目不斜视,“你给我取个名字。”
这话他倒是真心的。
他想有个名字,奈何认知有限,中原人怎么取名,哪些字作名,那些字作姓,他一概不清楚,若是随随便便取一个四不像,岂不是跟蝣人九十四这个称谓没有区别?
阮玉山什么都会,什么都能做到最好。九十四想,让他给自己取个名字也会取得很好。
“取名字?”阮玉山半是靠半是坐的挨着灶台,垂眼重复了一遍这几个字,“席莲生问你要名字,你就来找我?真是难为你,还得忍着不喜欢。”
九十四不说话了。
他觉得阮玉山这说法哪里不对,可是仔细一想,每个字都不出错——他确实是因为席莲生问了名字才想给自己取一个,也确实找了阮玉山帮忙,再者,他确实不喜欢阮玉山。
细究起来,阮玉山每句话都是正确的。
阮玉山见他不说话,眼神更阴沉了。
既然九十四没话可说,那就别怪他不高兴。
他不高兴,九十四也别想好过。
阮玉山从灶前站起身,大步流星走过来,轻飘飘地夺走九十四手中那副丹青,头也不回地扔进门前灶中:“要我取名字?你知道什么人才配让我取名字?”
九十四仰着头,看向伫立在自己身前的阮玉山。
“我的家奴。”阮玉山俯视着他,眼色冷得不像话,一字一句地问,“你想做吗?”
九十四摇头。
他对旁人的每一个问题都会认真思考过后再进行回答,哪怕是阮玉山这些带着不清不楚的恼意的羞辱——倘或九十四像蔑视驯监那样蔑视阮玉山,他满可以像昨天一样对阮玉山的任何话都充耳不闻,任何问题都视若罔闻。
可是他已渐渐清楚,阮玉山对他并无人格上的轻视,既然如此,他便认为自己也该平等地对待阮玉山。
怎料他这次还没开口,就见阮玉山缓缓弯腰,凑到他面前,低低吐出三个字:“你也配。”
九十四微微一愣。
“自由,名字,恩情?”阮玉山脸色突变,那副傍晚看起来还很顺眼的眉目忽然变得使人憎恶起来,他豁地起身,再不拿正眼瞧九十四,阴沉沉地问,“谁稀罕你的恩?”
九十四的愣怔只有一瞬,此刻他发现阮玉山在他跟前又高大了起来。这样的高大并非是白天教他写字,晚上为他烧水时那副身躯的高大,这完全是在饕餮谷初见那天早上,对方远远高坐在看客席上那股傲慢的高大。
“你喜欢我如何?记恨我又如何?”阮玉山问,“你是观音菩萨还是玉皇大帝,能杀了我还是供奉我?”
阮玉山皮笑肉不笑,和在饕餮谷时的神态如出一辙:“你当你的喜欢是什么?又当我是什么?谁想要你的喜欢?”
九十四的目光冷了。
阮玉山低下头,蓦地伸手,虎口卡住九十四的下颌——他也最是厌恶九十四的这个眼神,像看仇人一样看他,像恨仇人一样面对他一言不发。
既然九十四不说,那就他说。
“什么是自由,你也配在我面前要自由?东南西北你知道怎么走?从这儿走出去你活得到十天吗?名字——什么不三不四的东西跑你面前问上一句你就肝脑涂地。还敢让我给你取名字?”阮玉山卡住九十四的那只手向上用力,抬起九十四的头,“你死了不要紧,别耽误我的事!你真当以为自己多了不得?我还得看你脸色?”
九十四眼角骤缩。
是了,他终于想起来,阮玉山在饕餮谷买走自己时花了整整几十万金子。
他是有用途的,大用途,耗费了这个主顾大把的金银,是阮玉山买回去的猎物。
阮玉山不惜花大价钱买他,是有正事。
听驯监说中土的人最善假以辞色,他同阮玉山不过待了两天,就险些以为对方不是仇人了!
九十四额前的青筋突突地跳,一边是跳阮玉山这些中土来的大老爷们最是心狠手辣,把蝣人抽筋剥皮从不留情;一边跳自己糊涂愚钝,被喂了两口好饭就真像饕餮谷的狗似的没心没肺,以为自己能跟人平起平坐了。
想到这里,他眼中的锐光又平息了。
得多谢阮玉山,一语点醒梦中人,否则他还真快忘了自己原本要干什么。
九十四眼底飞快划过一抹蛰伏的杀意。
“天下众生,不过草芥。”阮玉山的力气大得几乎快把九十四掐死,他的眼角也微微抽搐着,死死盯住九十四漂亮又可恨的脸,“谁的命不是轻如鸿毛,你又自以为你几斤几两?我看你仗着自己几分姿色,分不清主次轻重,看不懂天高地厚了!”
他说完,一把甩开九十四,慢条斯理整理好自己刚才为了给九十四做饭才撸起的袖子:“我告诉你,我在一天,你是我的人;我死了,你是我的鬼。想要自由?等下次投胎,绕着我走。”
九十四被他甩到侧身躬在桌边,半个身躯隐在阴影里。
两个人许久都不言语,只听到屋外灶上的洗澡水煮得沸腾,屋子里九十四大口呼吸着顺气。
半晌,九十四缓过了一口气,从灯下漆黑的阴暗处抬起脸,仰视着阮玉山,眼睛藏在眉骨下的阴影里,嘴角慢慢扬出一个笑。
“是,阮老爷。”

天彻底黑了。
一场不知从何处升起的迷雾逐渐席卷过来。方才院子外的一切还尚能看清,眼下顷刻间便覆盖浓厚的迷障。
大雾四面八方侵袭整个村庄,堪堪到他们院子外便止步不前。
昨晚取回来的那罗迦血果然起了作用。
须臾,远远的,外边传来渺茫的“噗通”声。
像是有什么东西滚进河里。
很快,又传来一声“噗通”声。
不过多久,“噗通”声接二连三,一个又一个无休止地在远处河岸响起。
围村的河流离他们不远,那声音说近不近,说远不远。
近到能让人逐渐清楚地确定确实有东西滚进河里,远到让人无法仔细辨别那些东西究竟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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