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离四对着外边漆黑一片的天头也不回:“晒太阳!”
阮玉山追出去:“十二月二十二是我生辰,你送我什么?”
钟离四朝兵器库的方向走:“我几时说要送你东西?”
阮玉山背着手,身体偏向钟离四,一边往前走一边冷冷哼笑:“饕餮谷你那堆乱七八糟的族人过生日你尚且年年绞尽脑汁地送他们贺礼,怎么我就配不得了?”
“嘴巴放干净点。”钟离四先似笑非笑地警告了他一声,再睨他道,“说我的族人乱七八糟,我看阮老爷也挺自轻自贱。我只问你几时说要送礼,怎么你就觉得是自己不配了?”
“这怪不得我。”阮玉山辩解道,“我看你们蝣族总是傲气得很。做儿子的不把我当老子,做夫妻的也不曾拿我当过老爷。”
原本二人只是互相打趣玩笑,可一提到阮铃,钟离四眉眼间便添了一抹复杂情绪。
阮玉山自是看在眼里,先伸手打开兵器库的门,走在前头点了灯,再不急不徐地说道:“他年纪小,到底还是个孩子,做事没个轻重。扔到军营里锻炼两年,就懂事了。”
“平日就你训他训得最狠,这会儿又在我面前说起好话了。”钟离四踏进门,径直走到破命跟前,伸手碰到破命的刀面,上头已积了厚厚一层白灰,“州西冷吗?”
阮玉山说:“冷。”
钟离四的指尖顿了顿:“不知今年冬天,他有没有厚衣裳穿。”
“他是在骑虎营,不是在饕餮谷。”阮玉山拿着烛台走到钟离四身后,“营里每年有军饷份例,发到他手上的,只会多不会少。”
钟离四低着头,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问:“我是不是不该让他认你作父?”
阮玉山挑了挑眉,还没来得及开口,又见钟离四抬头看着他,眼神中竟是难得有些犹疑的成分:“倘或我像对百十八那样将他一直带在身边……”
“这不一样。”阮玉山果断地回答道,“阿四,每个人生来天性不同,即便是你的族人,也不一定个个都秉性纯善,心思天真。我知道你爱护他们,可蝣人也是人,是人就各有各的脾性,就有善恶好歹之分,对种族无条件的爱护和拯救倘或落到每个个体身上,总有一天,势必有人会叫你失望——就算不是阮铃,也会是别人。”
钟离四何尝不明白阮玉山的道理,可与族人之间多年的惺惺相惜之情足以使他盲目,他还无法说服自己那个终年流落在外界的阮铃与他自小抱团取暖的饕餮谷的族人并不一样,因此他只是转回去,看着眼前的破命说:“我对他们没有要求,何来的失望。我只是想他们都活着罢了。”
“你不做要求,却总有人会得寸进尺。”阮玉山说话总是不留情面,带着几分冷酷的提醒,近乎步步紧逼,“梅树安然立在山巅,是不推自倒的吗?”
钟离四不再说话,拿了破命便朝外走去。
阮玉山朝他伸手,没攥住人,只抓到一片光滑的衣角,跟随钟离四的步伐从他指尖滑走。
阮玉山追上去,转身挡在钟离四面前,面对着钟离四倒退而行。对方走一步,他便退一步:“这么晚还练功?”
钟离四冷冷淡淡,脚步不停:“白天睡够了。”
阮玉山早料到阮铃不可谈及,一旦说实话,总会伤了钟离四的心。
于是他微微弯腰歪着头,牵住钟离四的手,低声问:“明早我还有粥喝吗?”
钟离四不经意把手抽回去,拐了个弯儿,朝宅子外边的后山去:“再说吧。”
阮玉山眼珠子一动,瞅着钟离四的手背:“你的伤好了?”
他指的是当初二人在目连村被那些肉藤扎穿的伤口。
钟离善夜初次给他俩看伤时对这伤口处理很是麻利,他虽看不见,却告诉他们,这伤口所隐藏的玄力叫他十分熟悉,仔细一想,竟是因为阮招年少下山历练时也受过同样的伤。
他便追问二人这伤是哪来的。
阮玉山告诉钟离善夜,是在过山峰脚下。
过山峰老爷子不熟悉,但老爷子熟悉当年埋了佘家寨和阮老太爷的那座矿山。
这一下就说得通了。
钟离善夜告诉他们,阮招当年下山历练,被一妖物所伤,后来阮招正是把那妖物封在了矿山脚下。
想来二人在村子里遇到的就是当年阮招封的那只妖。
这样一来,阮玉山便想起当时他看见的村子外那几棵排布奇怪的柳树。
钟离善夜有一项独家的移花接木之法,能使人用一身玄力和双手将扎根在地上的花草树木移动位置且不留丝毫痕迹,这一招本是他年轻闲暇时琢磨出来给自己栽花种草解闷的,后来养了阮招,阮招也喜好草木种养,便将他这招学了去。
从红州移栽到穿花洞府的那几棵杨树,便是用的钟离善夜这招。
阮玉山得知此事后便问钟离善夜:“那村子外有几株柳树,结合山中老太爷的骨珠,整体排布看起来很像是镇压妖灵的金钩陷阵法。当初我便怀疑是哪个高人留在那儿的,现在想来正该是小叔叔,把他捉的小妖和过山峰下的巨蛇一同封印在那里,一阵两用了?”
“什么金钩陷,难听死了。”钟离善夜摆摆手,“那叫无方阵,本就是盂兰古卷中阵掌合一的招式,我将那招法传授给了当年创建无方门的那小子,他后来自己琢磨出那掌法也能变换为阵法,便取了个金钩陷的名字,就以为是自己的东西了?真是比观音取名还没水平。”
阮玉山:“……”
钟离四:“……你很讨厌观音嘛。”
钟离善夜:“哼。”
“不过话说回来。”钟离善夜同他们讨论此事时,一边给他俩敷药一边接着说道,“无方阵要成阵,摆设的工具并不重要,这就如地符的用法,石头也可以,木头也行,只要是个不邪门的东西,都能用来立阵,重要的是布阵的人在那些东西上灌入的玄力。就跟你们逃离矿山时,原本阵法成型的最后一步是破命以身入阵完成封印,但后来用四宝儿手中注满玄气的木枪也还是起了作用一样的道理。如果是那柳树的封印真是招儿设下的,他用了移花接木的法子也说得通。”
当时阮玉山和钟离四听完钟离善夜的话对视了一眼,都不约而同想到了席莲生。
如今再谈论起席莲生,已是他们来到穿花洞府的两个月后了。
钟离四的伤只要不是阮玉山造成的,便会好得很快。
加上目连村那一晚迷雾中的肉藤主要攻击阮玉山去了,钟离四也就手背被浅浅蛰伤一块儿,现在伤口处早已恢复如初。
“怎么?”钟离四停下脚,目光游走过阮玉山的腰腹和小腿,“你还没好?”
阮玉山摇头:“没有。”
“我记得你好了。”钟离四说,“白天才看过。”
在床上的时候可是浑身上下一个伤口也没见。
“那只是表面。”阮玉山抓起钟离四的手就往自己衣裳里探,“皮下的肉骨头还硬着呢,你摸。”
钟离四的手往阮玉山热热的肋骨下按了按,当真是跟块石头似的硬邦邦的。
他手上力道变轻了,慢慢地抚摸着那块地方,语气也不再跟阮玉山僵着,叹了口气道:“那么久不好,钟离善夜没说什么?”
“他说慢慢养着就行。我伤太重,养个一年半载也是正常的。”阮玉山握着钟离四放在他衣服里的手,揉搓着,“赶明儿给我炖几天肉灵芝吃吃?”
钟离四没说干不干,只问:“我去哪儿给你找肉灵芝?”
“谁要你找了。”阮玉山笑吟吟道,“你就说你做不做?”
钟离四低下眼:“这东西大补……吃多了也不好。”
阮玉山:“好不好你不清楚?”
钟离四蓦地抬起眼,两个蓝眼珠子钻头似的把人盯住,半晌,一下子从阮玉山衣裳里抽出手,抿着嘴角,眯了眯眼,皮笑肉不笑地指着他道:“贱!”
说罢一推阮玉山,提步就走。
阮玉山不追了。
钟离四如今稳固了根基,暂时不用他前去陪练,反而更需要一个人独处,与破命好好磨合——这是钟离善夜近日才说过的。
那天雪地里他耍赖亲人,便是因为这一程练功已近尾声,时间不再那么紧张了。
然而钟离四跟破命的磨合,却远不如和他练功那般顺畅。
寒冬腊月的天里,钟离四不爱起床,破命也不乐意练功。
——更主要的原因,还是钟离四先前冷落了它太久。
一个多月的时间,堂堂神器被搁置在不见天日的兵器库里,灰都生了几层!
因此在与钟离四的陪练过程中,破命相当地不配合。
不仅偶尔装死,更是时常作对。
钟离四调整气息集中玄力到左臂前方时,它就一个调头往右边打;钟离四要把它拿在手里甩花枪时,它就故意头重脚轻头地使绊子;钟离四跃下树干要借它的力量支撑落地时,它就猛然朝前蹿出去!
钟离四被它捉弄多次,天天摔倒在山间堆积的大雪中,身上磕碰出大大小小的无关紧要却很让人心烦的淤青。
这些淤青今天好了,明天又被破命捣乱弄出来。
钟离四忍了又忍,终于在大雪积压得最深的那天被破命一把从树上带下来狠狠砸进雪中后,一把撑着雪地起身,抖了抖钻进他脖子里的那些雪粒子,猛烈地站在原地喘息着——一半是气的,一半是冷的。
他恨恨瞪着前方得意洋洋躺在雪地里滚来滚去的破命,挥手道:“你滚吧!我不练了!”
破命僵了一下,很快,像是也被钟离四这一句激得发脾气似的密密抖动起来,接着,它突然腾空,刀头对准自己前方的一根树干,蓦地往前一刺,直接把树刺穿,使得整棵樟树变成两半朝左右倒开。
如此还不够,破命一个劲儿地朝钟离四对面的方向猛冲,完全没有要停下来的趋势。
“轰——轰——啪!”
它直直破穿了数十棵树,陈年老树的树干倒在地上的轰隆声响此起彼伏,直到破命冲到了钟离四就快看不见的距离,它才停下,慢慢靠在一棵小树苗旁边,做出一副悠闲的姿态。
“好啊,”钟离四的脸又冷又阴沉,对它的挑衅毫无反应,“那就分家,我不用你,一样可以赢过无方门!”
说罢转头就走。
此时在宅子里听到动静赶来的阮玉山、钟离善夜、那罗迦还有浩浩荡荡一众仆人皆呆愣地站在林子外,正撞见钟离四寒着一张脸疾步走出来。
走到他们面前时,钟离四又忽然停下脚。
阮玉山不明就里:“阿四……”
钟离善夜欲言又止:“四宝儿……”
那罗迦战战兢兢:“……嗷。”
钟离四的视线挨个扫过他们脸上,最后横了一眼,一甩袖子离开。
也不知是在对谁撒气。
两人一兽面面相觑,谁都不敢吭声。
于是这天破天荒的,阮玉山没有亲自去给钟离四送饭。
人又不是他惹的,他可不去触这个霉头。
要哄也得等钟离四消了点气再哄,否则现在谁去钟离四跟前晃悠都只有挨白眼的份儿。
除了洞府里的下人们。
钟离四再气,也不会对着他们撒气。
是以阮玉山打发了两个平日里最乖巧的小丫头去别院送饭,自个儿领着那罗迦去老爷子院子里蹭饭去了。
哪晓得他慢悠悠转到老爷子院子时,钟离善夜正安安静静躺在屋檐下的竹椅子里闭目养神,双脚抬起来放在脚凳上,脸上敷满了黄瓜片,很有点闲情雅致的意思。
阮玉山走过去,低下脑袋对准钟离善夜满脸的黄瓜瞅了又瞅:“你这是干什么呢?”
钟离善夜从密密麻麻的黄瓜片中留出的一丝小小缝隙中睁开一只眼——虽然他作为一个瞎子,睁不睁眼都没区别,但这样表示了他对阮玉山的尊重:“美容呢。”
阮玉山皱眉:“美容?拿黄瓜片?”
“你懂个屁。”钟离善夜抽出枕在自己后脑勺的一只胳膊,摸了摸自己鬓间的白发,显然前段时间阮玉山对他白发的调侃使他对岁月的流逝感受到一些焦虑的情绪,“黄瓜片不仅清爽可口,还美容养颜。多敷一段日子,人就变得白白嫩嫩!”
阮玉山不屑地哂笑一声,绕开他,准备去屋子里吃饭。
没过一会儿,阮玉山又退回来,俯下身盯着钟离善夜。
“你说……这东西敷了能变白?”
几日后,钟离善夜的小院,屋檐下。
阮玉山和钟离善夜俩人并排靠躺在廊前的两把竹椅中,双手交叠于后脑勺下方,两脚抬起放在脚凳上,满脸敷着黄瓜片,闭着眼睛晒太阳,好不悠闲。
那罗迦躺在他二人脚下,鼻子上也敷了一串黄瓜片,此时正试着用舌头将鼻尖上方那片黄瓜舔到嘴里,好不容易够着了,嚼了嚼,觉得难吃,悄悄吐掉。
明媚的日光晒到阮玉山古铜色的皮肤上,隐约散发出一种强健有力的光泽。
“今儿上山了吗?”钟离善夜率先开口,同时从手边盘子里又拿了片黄瓜往下扔,正好扔在那罗迦空出来的鼻尖上。
“还在闹脾气。”阮玉山闭着眼睛说道,“前儿好不容易打发人下山去瓦子里买了几本绝市的戏本子哄好了,一提破命俩字就变脸,晚上睡觉都不挨我了。可不敢惹。”
“那怎么办?”钟离善夜微微偏头,“不练功了?”
“就让他休息休息吧,大冬天起早贪黑的也累,反正日子还长。”阮玉山从自己脸上取下一片黄瓜,睁开眼睛,举着黄瓜片对准外头太阳瞧了又瞧,“我说,你这黄瓜到底管用不管?我怎么半点效果不见?”
钟离善夜又从盘子里抓了几片黄瓜塞嘴里,嚼巴嚼巴,脆生生,甜津津:“不知道。”
“不知道?”阮玉山一骨碌坐起来,顺便抬手接住从自己脸上掉下来的黄瓜片,“你用那么多天了你不知道?”
“我也是听人说的嘛!”钟离善夜倍感无辜,“那多少年了,街头巷尾的小姑娘大姑娘大姨大婶子们都这么用,能流传下来,势必是有大大好处!”
阮玉山将信将疑盯着他看了会儿,把脸一擦:“我去你的吧!”
说着就抬腿下地,离开椅子要走。
那罗迦当即跟着甩了甩脑袋,把自个儿脸上一排黄瓜甩得满地都是,抖擞抖擞精神,咧着嘴跟上阮玉山。
才跟了没两步,阮玉山的步子又停下来。
那罗迦疑惑抬头,看见阮玉山又回望向椅子里依旧自得其乐的钟离善夜:“说起来,过了年关他便又长一岁,你当真有替他保命的法子?”
乍然听见这质问,钟离善夜神色间闪过片刻闪躲,随即道:“那是自然。”
阮玉山捕捉到他的脸色变化,更是不信,审视着他道:“什么法子?你说说。”
钟离善夜摸起一片黄瓜放在嘴边,不耐烦道:“说说说有什么好说的?天机不可泄露明不明白?我自家孩子,我还不会保他不死?”
阮玉山看出来他这是和稀泥打太极,不过钟离善夜平日看着不着四六,真藏起话来也绝对守口如瓶,阮玉山一时磨不出答案,只半是玩笑半是警告地道:“倘或你做不到,我可是要来你家门口吊死的。”
“放心。”钟离善夜笑道,“真到了那一步,我死得比你早。”
阮玉山不接话,转眼瞥见大堂花瓶里那两株艳丽的红梅,定睛看了半晌,心中涌起一股莫名的怪异感:“这两株花开得倒好。”
钟离善夜便笑:“四宝儿隔三岔五拿血来养着呢。”
阮玉山脸色骤变.
他说怎么觉着这花艳得不正常,还隐约有几分钟离四的玄气。果然不出他所料。
“急什么?”钟离善业不紧不慢挨个把自己脸上的黄瓜翻了个面,“他大限将至,体内玄气稍不控制便肆意暴走,如今未满十九,提前放放血受受累,也未尝不是好事。”
阮玉山越听越想问个究竟了:“你既有法子救他于水火,那这血还非放不可?”
“救他于水火,那他也得先下一趟水火嘛!”钟离善夜说完,顿了顿,嘀嘀咕咕,“晚饭想吃锅子了……弄点涮羊肉……”
阮玉山白眼都懒得翻,转身就走。
今儿好不容易放了晴,山上积雪化了大半,日头瞧着好,却因为雪化的缘故比平常更冷些。
钟离四怕冷,又想晒太阳,干脆身上裹了两层披风,把自己团作一团,窝在大院里的摇椅上看书。
一时日头换了个方向,他便也把椅子调了个头,背着对假山洞门,摇摇晃晃地直晒日光。
阮玉山远远瞧着,只当他是在椅子里打盹,便把自己的脚步放得极慢,一点一点走近,走到钟离四后头,先偏头看见钟离四的额头与鼻梁,那当真跟个瓷人儿似的,这会子太阳又晒着,钟离四脸上薄薄的皮贴着骨,睫毛乌长,露出来的一点侧颜白得莹润发亮。
阮玉山摸了摸自己铜皮铁骨般颜色的俊脸,那也是仪表堂堂,面如刀削。至于肤色什么的——这家里有一个人白白嫩嫩也就够了。
正考虑要不要把人悄悄抱回屋子里,他就听钟离四低声道:“阮玉山。”
“嗯?”阮玉山倒是松口气,浑身舒展了,走到钟离四跟前,才发现这人手里拿着本薄薄的簿子在看,“没睡?”
说着便凑过去要看钟离四手里的东西:“拿的什么?”
“《弓衣三斩》。”钟离四说。
“什么鸟语。”阮玉山想了想,这并不是自己给钟离四寻的话本子,因此一点也不耳熟,便问,“哪来的?”
一边说,一边往钟离四身边挤。
那罗迦找了个地儿坐着开始舔毛。
“钟离善夜给的,”钟离四往椅子一边让了让,阮玉山坐进来下一刻,他便顺理成章被拽进阮玉山怀里,又自己在对方大腿上寻了个舒服的姿势,脑袋一仰,靠在阮玉山胸前,百无聊赖地翻着,“说是他的独门绝学。”
“哦?”阮玉山把下巴靠在钟离四头顶,凑过去跟他一块儿研究那个小簿子,瞧见上头尽是自己压根看不懂的字,脑海中忽闪过什么,眸光微紧,仿佛此刻才听明白钟离四先前的话,“你是说……弓衣三斩?”
钟离四抬头瞅他一眼,又把头低回去,像是在说他大惊小怪。
阮玉山把钟离四的脑袋扶正,自己四平八稳地用下巴抵住钟离四的头顶,借机认认真真往那簿子上看了几眼:“这上头字迹倒是眼熟,只是看不懂写的什么。”
钟离四不再抬头,只是声音含着笑:“那你瞧瞧,这字迹像谁的?”
“像是我的。”阮玉山乐得陪他演戏,甚至故意带着疑惑“嘶”了一声,“可我不记得自己写过这么个玩意儿。”
钟离四知道这人是在逗自己开心,便骑驴下坡道:“这是我写的。”
“难怪呢,”阮玉山故作恍然大悟,“我说怎么带着我的笔迹。”
“钟离善夜也这么说。”钟离四低声笑,“我抄录这册子时,他一边同我讲解这些符文的含义,一边听我写字,说我下笔着力的习惯,跟你如出一辙。我便说我的字是你教的,现在也在教。”
“老不死的还懂什么叫如出一辙。”阮玉山也勾了勾唇,下巴在钟离四头顶蹭来蹭去,同时伸手,把簿子翻了一页,发现这整本都是他看不懂的符文,“那你同我讲讲,这上头的东西是个什么意思?”
“无非是些练功的心法口诀和招式。”钟离四粗略地解说道,“弓衣第一斩,叫绞杀,要领是先从敌人侧后方潜伏,找准时机一击打中对方要害,趁对方反应不及之际,飞身而上,利用自己的四肢禁锢对方的身体,随即静候。在这期间敌强则我强,敌弱则我弱,根据对方反抗的力度调整自己的力度,不为杀敌,只为使敌方力量逐渐衰竭,失去反抗的心气,擒拿住敌方死穴的同时,慢慢杀尽敌人的耐心和力量。”
阮玉山评价道:“倒真像蛇的绞杀。”
钟离四又道:“弓衣第二斩,叫吞象。这一招式的创造取自多年前横行世间的一种吞妖怪。”
阮玉山:“吞妖怪?”
钟离四问:“连你也未曾听过?”
阮玉山摇头:“想必是十分古老的一种妖了。”
“不错。”钟离四点头,“这妖是钟离善夜从盂兰古卷上看来的。名字就叫吞妖,大概也是无相观音取的——只有观音会给这些妖怪取如此直白易懂的名字。”
“既然直白易懂,那我猜,这妖的能力就是吞食同类?”
“差不多。”钟离四的手指着簿子上一行行的符文照本宣科,“此怪如何诞生的,至今未解。它们同类极少,最初现世时,力量也很微弱,甚至是观音极少见过的、连器灵都没有修出来的妖,如同人没有骨珠,牲畜没有骨头和心脏,它就像一团又柔又散的雾气——可大雾,偏偏是能容纳下所有实物的东西。
“吞妖怪也是如此,它虽修不出自己的器灵骨珠,却能靠着一点点吞食比自己力量强大的东西来逐渐变强、化形。吃了什么,它就能变作什么。又或者在自己之外,把那些它吃过的东西全部重塑出来。它唯一的弱点,是在吞食完成后,需要很长的一段时间休养生息,慢慢克化它吃下的一切。而在克化的这段时间里,它又能隐于无形,让人丝毫感觉不到它的存在。”
阮玉山听完,沉思片刻,问道:“那老爷子是怎么根据这东西的记载,自己琢磨出一套吞象的招法的?”
钟离四又接着书的下一页道:“吞象这一招,比起绞杀。便更致命阴毒得多。”
随即他便看见这句话后面紧跟的一句来自钟离善夜的批注:反正我也不是什么好人。
——这还是钟离四在誊抄时,钟离善夜一边说,一边强行逼他一起写下的。
钟离四视若无睹,跳了一行,接着念道:“绞杀,是在遇到与自己平级或是不及自己的对手时,快速制胜的一招打发;而吞象,则是在面对比自己强大的敌人时,必胜的杀招。此术旨在趁敌人不备,绕其身后,短时间内快速吸食其骨珠力量以及练功心法,化为己用的同时,悟出破解敌人打法的招式。”
阮玉山“唔”了一声,对这一招不做评判,又问:“那弓衣第三斩呢?”
钟离四便往后翻。
可下一页,就全是空白了。
“没有第三斩。”钟离四想起来,“钟离善夜说,还没到教的时候。”
阮玉山伸手替他合上册子,对第三斩不再追问,只笑吟吟道:“你就这么把老爷子的独门绝学全告诉我,不怕我偷学了去?这东西阮招都学不来,叫我捡了便宜怎么可了得?”
“没那么简单。”钟离四摇头,“要紧的都不在书上。比方说绞杀那一斩,第一招便要拿捏住对手的死穴。可对手的死穴在哪,如何看穿,又如何拿捏,钟离善夜都没告诉我。又比方说吞象,关键在于如何吸食对手的功法和力量,书上也没写。他说了,这些东西,等我练好前边的功夫以后,再亲自相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