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阮玉山回过神把手放下来时,钟离四早没影儿了,就看见个那罗迦围在自己腿边转。
“围着我转干嘛?!”阮玉山往那罗迦又松又软的屁股上踹了一脚,“去追你娘啊!”
那罗迦呜了一声,撒丫子往外头跑。
阮玉山跟着跑出二门,忽然感知到钟离四正在奔跑的方向是钟离善夜的院子,琢磨琢磨,便停下了脚,不再追了。
跑钟离善夜院子里去还能出什么事儿?
阮玉山暗暗有点庆幸自己和钟离四之间的刺青暂时无解。
想到这儿,他心里又突然咯噔一下子——既然无解,那钟离四可不能离开他百里之外。
他立马在心里算了算:目前自己唯一确定要去的两个地方,一个是阮府,一个是骑虎营。
红州的地形像个倒挂的珊瑚,下头宽上头窄,阮府和骑虎营都位于红州的窄面儿,阮府离穿花洞府不过五六十里,即便是最远的州西,顶天也就多了三十里的距离,就算大渝樊氏半路来犯,自己跑到州西去一趟,应该也不会出岔子,只要钟离四安安分分待在山上就好。
今夜姑且让钟离四在钟离善夜那待一晚消消气,现在阮玉山若是硬要追上去也没大用,只会把火越烧越旺,更何况追过去还有个老爷子唯恐天下不乱,在旁边帮腔唱戏,只怕场面会更难收拾。
思及此,阮玉山在院子里独自站着淋了会儿雪,随后既没回屋子,也没去清凉池,反而抬脚出门,往洞府的东边去了。
次日正午,雪渐渐小了,钟离四还是没有回来。
可阮玉山得准备着启程了。
他一个人撑着每每下雪就亲自给钟离四打的那把双层桃花伞,披着一件赶路时才会上身的墨色朱砂底织金锦鹤毛大氅,在下人才扫过又被重新堆起来的一层薄薄雪地中一步一步迈向钟离善夜的园子。
钟离善夜正撑在大堂的珐琅火炉边打瞌睡。
昨儿钟离四半夜寒着一张脸过来,浑身暴走的玄气收都收不住。
钟离善夜那会子正搁被窝里暖暖地睡着,都不必守夜的小厮来喊,硬生生被钟离四路过他房门时散发出的玄场给震得从睡梦中陡然睁眼,杀气重得叫他险些以为外头有什么观音派来的大罗神仙要收自己的命来了。
待他轻手轻脚地走到钟离四睡的客房敲门,人倒是被钟离四迎进去了,就是问什么对方都不说,把钟离善夜急得团团转。
好哄歹哄问了一夜,钟离四终于开口,冷冷地说:“他要走。”
听见这话,钟离善夜想都不想就知道是阮玉山,除了阮玉山也没人能让钟离四那么大动肝火。
走就走呗,又不是第一次走了。
钟离四又拿蝣语嘀嘀咕咕骂了许多,钟离善夜立着耳朵才听清一句说:“他不带我。”
这不对劲。
阮玉山成天把钟离四捧得跟块心肝似的恨不得天天含嘴里,这回出远门却不肯带着了。怎么想都不对劲。
于是钟离善夜旁敲侧击问钟离四阮玉山是要去哪儿,钟离四说是去红州,钟离善夜就不吭声了。
——这满院子除了钟离四,谁都知道阮玉山为什么不带人回红州,可偏偏还解释不得,只能打太极打哈哈地骗。
于是钟离善夜就这么坐在院子里等着阮玉山来上门找人,准备随机应变。
午后阮玉山来了,一进院子就看见钟离善夜就给自己挤眉弄眼使眼色,意思是钟离四闷在房里,一天没出来了,叫他快把人给哄好了再走。
阮玉山能怎么着?也就只能跟钟离善夜一唱一和打配合。
于是钟离善夜清清嗓子开口,身子朝着阮玉山,脸快撅到钟离四屋子里去,生怕钟离四听不见阮玉山来了:“你个臭小子!还有脸来这儿?找四宝儿做什么?不是不打算带人回去吗?滚滚滚,见了你就晦气!”
门板轻轻磕动了一下,像是有人的手放在门框上,欲开不开。
阮玉山收了伞,放到钟离善夜的桌子跟前,声音低沉,似乎也是一夜未睡:“我知道这次是我不好,那么大的事,只妄自决断,没有同他商议,轻待了他,他生气,是应该的。”
钟离善夜摸摸鼻子,继续唱白脸:“知道你还好意思过来?我看你这脸皮比城墙还厚!别以为这事儿说两句好听的就能轻拿轻放,四宝依你,我可不依你,我们钟离家的人半点不是好欺负的。你那什么破红州,我们不稀得去!”
唱完,又等阮玉山接话。
阮玉山没接了。
“此番前行,实在是难以两全的结果。”他直接望向钟离四的房门,“阿四,再有两个时辰,雪便停了。天黑下来,你怕冷,今日不要上山练功,休息一天。过年新做的衣裳明日便有人送上山来,是你爱的银色和朱砂色,你记得穿。我包了些饺子,冻在小厨房院子里,这些天冷,除夕那晚饺子坏不了,你第一次过年,要跟家里人一块儿尝尝饺子。”
钟离善夜张了张嘴,想再说些话,却也不忍心说了。
阮玉山在堂前沉默少倾,又道:“你若还愿意见我,一个时辰后,我在东园绣帘台等你……我有东西给你。”
他说完,见屋子里没动静,便转身走了。
红州各大营的书信他还没处理完,各城呈报到云岫手中再转交来的文书也亟待他把回信发出。阮玉山待在洞府游山玩水,实则日日都有太多事情要做。
他只给自己一个时辰把今日的要事做了,便要去绣帘台等待钟离四,将自己做了一个月的礼物送出去。
阮玉山的气息渐渐远去,钟离四也慢慢地走出来了,只是望着阮玉山已然离开的院子大门一言不发。
雪寂静地下着,逐渐填满被阮玉山踩出来的脚印。
钟离善夜看看钟离四,又转向雪地里的两行足迹,一时摸不准钟离四的心意,于是吞了口唾沫,决定试探试探。
倘或钟离四这回铁了心要绝情一次,他也正好把戏给二人做到底,也免得钟离四被架上去下不来台。
“哼。”钟离善夜把手揣进袖子里,冲着大门外扬声道,“真把自己当回事儿了,以为随便说两句好听的我们就心软了?还赴约?也不见人来请,得咱们自己去,把我们当什么了?召之即来呼之即去的。咱们才不去!真当四宝儿离了你阮玉山就活不下去了?放屁!”
“我就是活不下去。”
钟离四的声音突然从他身侧传来。
低低的,有些沙哑,瓮着点鼻音。
钟离善夜眨眨眼,差点以为自己幻听。
钟离四就在他旁边,眼眶通红一眨不眨盯着大门,仿佛跟谁有仇似的看着阮玉山消失的地方。
钟离善夜估摸到了这人是个什么模样,心中不免吓一大跳。
他哑然动了动唇,却不知该开口说什么时,又听钟离四咬着牙恨恨地说:
“没有阮玉山,我就是活不下去!”
原本逐渐褪去的雪势在钟离四走向绣帘台的路上倏忽变大了。
鹅毛大雪再度猛烈起来,钟离四在小厮的引路下来到东园门口,抬头便见圆门大匾上写着“一朝春阙”四个字。
这倒是阮玉山的手笔了。
小厮随他目光看去,又低眉细语道:“东园初建时,本是太爷和老太太拿给阮老爷做起居处用的,那时候老爷年纪小,不过十一二岁,嫌这地儿太宽,离小厨房也远,冬天又太暖和,怕自己生出惰性不肯早起练枪,便搬了出去。这些年小的们虽时时打扫着,主子们却没人来,像都把这儿忘了。只是有一回中秋,老爷陪太爷赏月,吃多了酒,闲逛到这儿,瞧见东园没人起名,便打发人找来笔墨,在秋日里给东园赐了这么个名字。”
小厮声音温温和和,说的是东园的故事,可关于阮玉山的话,钟离四每听进去一个字,心里便悸动着淌出一股暖意。
好像阮玉山还没离开这里,他就已经开始想念了。
“多谢。”钟离四同引路的小厮说过了话,接过小厮与他一路一起打的伞,同时将自己手中的暖炉递过去,“天气严寒,早些回屋歇息,路上小心。”
小厮接过手炉道了谢,这才又重新打起手中另一把回去的备用伞,匆匆冒雪回清凉池去了。
钟离四打着那把八角重叠桃花伞,跨过门槛,一脚踩进深深的积雪,朝二门内的绣帘台走去。
这园子修得深,比起他们当下住的别院,园中山水回廊都搭得十分讲究,几乎没有任何开阔空旷的布置,亭前有廊,廊下有水,水侧有山,山外有人力构建的小丘陵,绣帘台就在丘陵的背面。
钟离四步伐如梭,走得七拐八绕。
他的身体很稳,脚步却很快,繁复宽大的赤绣冬衣使他在回廊上看起来像一株随雪飘动的红梅。
直到他停在那个刻着“绣帘台”三个字的石碑旁,于漫天大雪中透过月洞门看见站在梅花树旁边的人。
阮玉山肩头的雪已和梅花枝头上积得一样厚了。
他双手负在背后,身形挺拔,还穿着那身墨色的鹤毛大氅,头发照样是束得干净利落,现下他戴了一个轻容纱织就的深红铜丝裹缎抹额,剑眉下还是那双深邃的丹凤眼,一见到钟离四,眼角便起了笑意。
“阿四,”他朝钟离四招手,“来瞧瞧。”
钟离四过去,先替阮玉山拍走了压在肩头的大雪。
阮玉山顺势握住钟离四的手,引着他转向另一边:“我给你刻的。看看,喜不喜欢?”
“刻的?”
钟离四这才将目光聚集在阮玉山身后的梅花树上。
仔细一看,才发现这并不是树。
这是一株雕琢过的巨大红珊瑚。
是阮玉山用了整整一个月的时间,忙里偷闲,每天过来,把它雕成了梅树的模样。
上头每一朵雕刻而成的梅花都捧着今天才下的新雪,红白交映,珊瑚质坚,因此厚雪也压不垮枝头。
“老爷子当初为着一朵梅花对你无礼,他既舍不得,咱们也不要。”
阮玉山抬手,掌心热热地隔着几层轻薄保暖的锦缎贴在钟离四的后背:“我的阿四喜欢什么会得不到?既要做梅树,就要做独一无二,顶天立地的那一枝。”
“不用妖灵,不用人血,更无需半分暗香取悦于人。”他的手拍在珊瑚树干上,“只要存在,就永远鲜红不败。”
这棵梅树并不算大,才堪堪长过阮玉山的头顶,只是作为珊瑚而言,它已经是阮玉山从红州挑选出的体型最大,颜色最为艳丽的一株了。
这原是某一年红州千挑万选打算送去天子城给天子祝寿的贺礼,阮玉山送到半路,觉得这么个宝贝拿去送给天子丢在鸟不拉屎的国库实在可惜,便半路一个拐弯运到穿花洞府,把这寄存在钟离善夜的宅子里,又随便在钟离善夜的库房中挑了个看得过去的改送去了天子城。
如今阮玉山终于给它找了个好去处。
光华夺目的珍宝,就该在天光雪色中大放异彩。
“本想着除夕再带你来看,谁知来不及了。”阮玉山摸了摸最顶上的一处珊瑚枝,“还有一朵没雕完……”
他话音未落,忽见身旁钟离四打得双层桃花伞被掀翻丢到地上,而自己的胸膛霎时埋了一个乌黑柔软的脑袋。
钟离四抵在他锁骨下,用脸蹭了蹭他身上的鹤氅:“那你雕完再走。”
阮玉山搂住钟离四的后背,语气中满是无奈:“阿四……”
钟离四打断他,近乎不讲道理地不让他说下去:“阮玉山,你雕完再走。”
天上最后一通大雪呼啸而过,再落下来的雪花又变小了。
细细的,轻柔地落到阮玉山的头顶和鹤领上。
“我不在的时候,别随便出门。”阮玉山抱紧了钟离四,把下巴靠在钟离四的头顶,又悄悄低头亲了一口钟离四的头发,“哪也不能乱跑。早上要赖床,先起来吃了饭再睡。冬天太冷,要上山顶练功,叫人多给你备一双鞋,湿了就换。披风也一样,练完回来先吃半盏茶,等汗散了,再把衣裳换下来,别一热就脱,也别让雪化了沁到身上觉得冷了才脱。夜里不能嫌脱衣裳麻烦,穿厚了睡会被捂醒,脱到剩一层里衣再进被子。睡觉前别跟那罗迦胡闹,惹一身泥巴灰尘到被子里,你睡着不舒服。衣裳你不会洗,换下来放到架子上,白天有人来取,别万事都想着自己做。宅子里下人一个月五两银钱,打赏另算,又不是白养的。夜间少吃零嘴,吃也别叫林烟瞧见。”
阮玉山絮絮叨叨说了许多,说到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事要叮嘱,便不再开口,只是无言抱着钟离四。
末了,还觉不够,又把大氅打开,把钟离四裹进自己的披风里。
“就这么带着我走。”钟离四低声说。
阮玉山摸了摸他的鬓角,没有接话。
许久,阮玉山听见一瞬匕首出鞘的声音。
钟离四手起刀落,割下了他一束头发。
随后阮玉山被轻轻推开,亲眼看着钟离四拿着同样的匕首割下了自己的一束卷发。
接着钟离四从怀里掏出一个锦线编织的穗子,像是才编了一半,尚未完工。
这穗子——又或是什么吊坠,图案看着很奇怪,只是编织的赤金配色瞧着相当漂亮。
钟离四一言不发,拿着自己和阮玉山的两束头发混在那大把赤金交杂的锦线中开始编织起来。
“这是什么?”阮玉山捡起地上的伞,给钟离四打着,免得下落的飞雪影响钟离四的动作。
“阿木里赫。”钟离四说,“是蝣族的平安扣。”
“原本打算二十二,你生辰那日送你的——我只会做这个,你不要嫌简单。”钟离四手上动作顿了顿,“上次阮铃走的时候,我学书上教的,给他做了个中原的平安结。本想这次也给你做一个,可又觉得中原的不行。”
他解释道:“我不认识中原的神,中原的神也不认识我。阮铃有你的部下庇佑,我不担心。但我找不到庇佑你的人。”
钟离四的鼻尖被雪冻红了,手上动作却依旧麻利。
他一边编一边说,半点不肯停下来,仿佛在跟逐渐止息的小雪做着竞争:“这是小时候七十五教我的。七十五,你记得吗?我同你讲过,小时候我第一次偷东西,就是他救了我。后来他为此被派去石场,做最辛苦最累的活,一做就是十几年。十几年后他被买走了,买他的人说会给他最痛快的死法。他走的时候我在笼子里看着他,用捡了两天的枯草给他编了很多个阿木里赫——那些枯草本来是我那天的口粮。我不知道七十五现在如何,兴许死了,死是他的解脱。我希望我给他编的阿木里赫保佑他痛快舒服地死。等我找到铃鼓,和你去红州成完亲,我就去找他的尸骨。找不到,我会在蝣人的故土给他立一块碑。”
“但是阮玉山,我不想你死。”
钟离四抬头,他手上的平安扣已经编好了。
他的头发正千丝万缕地和阮玉山的头发绞在一起,又一起掺进那些赤金的丝线中:“你不带我走,就带我的头发走,带我的一缕心血走。我的头发给你,我的心血和灵魂就跟随你。”
“阮玉山,神若不庇佑你,我庇佑你。”
钟离四把平安扣贴在阮玉山的胸口:“还有蝣族庇佑你,凤神庇佑你。我祈祷全天下庇佑我族的生灵和亡灵比我更加百倍地庇佑你。”
他看着阮玉山的眼睛,直直望进去,望到最深处,看见对方漆黑眼底中那个鼻尖和眉尾都在发红的自己:“你要回来。早些回来。和我成亲。”
这场下了多日的大雪彻底停了。
阮玉山的指腹摩挲在那个精密又结实的平安扣上,他紧紧盯着钟离四,最后一次把钟离四按进自己的怀里,吻了吻钟离四的眼睛和手心,在太阳落山前松手:“阿四,我走了。”
钟离四站在原地,直直看着阮玉山的背影在呆白的雪色中远去。
那件随风摇曳着衣角的披风就这样绕过假山,绕过回廊,最后在红瓦白墙的尽头消失不见。
钟离四后知后觉地往前走了两步,发现墙的终点并非阮玉山的背影,而是一场看不见归期的等待。
三天,五天,十天,一个月,半年?
钟离四不知道。
连阮玉山都给不出的答案,他更没有底气去猜测任何。
他回头看了看梅树顶上那一株阮玉山没来得及雕完的珊瑚枝。
那根珊瑚枝那样的细,不过一根手指的宽度,可阮玉山用了一个月的时间在许多个如此精细的枝头雕出了钟离四喜欢的梅花。
无数个独自站在绣帘台大雪中的清晨夜晚,阮玉山雕刻梅花时,想的是什么?
钟离四忽然不寂寞了。
他现在有许多的时间去思考阮玉山雕刻这株珊瑚时的模样和想法,这些问题足够让他思考到阮玉山回家。
三天后,钟离四从别院搬到了一朝春阙。
这已是一年中最冷的时节,十二月二十二,还有八天便是除夕。
钟离四这天没有上山练功,他一大早起来,先把那罗迦的窝搬去了一朝春阙——这是阮玉山亲手做的东西。
然后他又找了一辆小板车,拒绝了任何人的帮忙,独自把阮玉山给他做的摇椅拉到绣帘台。
洞府的下人们生怕他有个闪失,在旁边跟了几趟,后来发现钟离四很是乐在其中。
他享受着依靠搬运阮玉山的物件来消遣思念的感觉。
山上的雪又下了起来,连绵不息,叫人无法预估它停止的时间。
钟离四已不怕雪了,很多个午后他练完功回到屋子里休息,坐在堂前面对漫天的飞雪,总是在心中无不遗憾阮玉山离开那天,为什么大雪不下得久一点。
这场孤独又浩大的搬运仪式从清晨一直进行到傍晚,钟离四草草收拾了几件自己喜欢的衣裳和茶具,拿着破命带着那罗迦,将别院中所有关于阮玉山的东西都搬到绣帘台后,山下刚好送来阮玉山的第一封家书。
上头的话很是平实,无非是告诉钟离四自己这几天吃了什么,路上天气如何,客栈茶楼里的某些客人多么惹他厌烦,他又是如何拿钱把人打发到自己看不见的地方以及询问钟离四和钟离善夜是否安好。
钟离四坐靠在窗边小榻上,将这封家书来来回回看了许多边,最后又把书信放到面前嗅了嗅,嗅到上面淡淡的墨迹香气,再用指尖在信的末尾临摹着阮玉山的落款——“夫玉山”三个字。
看够了信,他才规整地把它收起来,放到博古架最上方的盒子里。
钟离善夜的随侍说得不错,一朝春阙冬暖夏凉,即便是朔风吹到了院子里也比在外头柔和许多。
墙角那株珊瑚梅的顶上又盖了一层积雪,外头的寒风拂过,把花枝上的雪吹落,飘飘扬扬地洒在石台面上,有一些顺着风落到台阶,吹进屋里。
钟离四赤着脚回到窗边小榻,跪在榻上,上半身朝外轻靠窗台,用手支着下巴。
院墙外寒风猎猎,他想着方才家书上的每一个字迹笔画,看着院子里那株被积雪点缀的梅树,趴在窗前,静静地思念阮玉山。
距离他上次吃饭已经过去了不止十二个时辰。
前夜陈维打发他去营房外值夜,清晨换岗时同营的人却以他玩忽职守偷偷睡觉为由将他告到陈维面前,因此他被罚了一天的口粮。
而阮铃对此已习以为常。
因为再前一个晚上也是这样。
打云岫离开起,他“世子”的身份在这里就成了空衔,从上到下的人一口一声叫得动听,然而实际对他却毫无尊重可言。
起先阮铃还受着,以为军营就是如此,大家不拘一格。
后来他发现他们只是单纯地想要作践他。
吃饭时候他永远只能当最后一个,打到他碗里的饭菜稀汤寡水,不是菜叶就是混着石子的米糠;最脏最累的活永远交给他干,今天刷完了马桶,明天还要给同级的步兵们洗又汗又臭的亵裤!
他去找上级校尉理论,校尉告诉他,骑虎营每一个阮家军都这么过来的,不能因为他是世子就对他格外开恩,阮铃问给别人洗亵裤也是吗?对方痞笑着说当然。
阮铃气得要去陈维的营房找个说法,他们把他拦住,说右将军整天日理万机,还管你给不给人洗亵裤?难道你世子就高人一等?那还来什么军营?回你的大宅子吃香喝辣的去吧!
阮铃没处说理,跟人打起来。
他身上戴着当初钟离四亲自去钟离善夜那儿给他要的镇气环,用以掩盖他的蝣人玄息,可因为这环,他也使不出以往十分之一的玄力。
云岫在来的路上告诉过他,军营里除了一些教习师傅和军医军师外,大多数都是文盲兵痞,大字不识一个,最是拜高踩低,要他暂时万万不能暴露自己蝣人的身份,否则这会给阮玉山和钟离四带来很多不必要的麻烦。
——堂堂红州,找了一个蝣人做世子,说出去岂不叫天下人耻笑?
阮铃始终记得这些叮嘱,他明白钟离四的镇气环的作用是保护他,更明白自己再气再恼,也暴露不得自己蝣人的身份。
于是他在第一场斗殴中因为难以发挥被镇压和束缚的玄力,理所当然地输了。
他被抢夺了一天的口粮,扔到营地后方刷了一夜的马桶。
坐在营房火炉边的陈维听见这消息,一边烤着鹿肉一边同左将军吴淮笑道:“还算有两分州主当年的血性。”
他朝吴淮比了一个小小的动作:“就两分,不能再多了。”
吴淮不苟言笑,无意去谈论他们的世子。
只是这样的隆冬难免使人不可控制地回忆往昔,他看着星火飞舞的碳炉,想起十多年前的阮玉山:“州主当年,即便是输了架,也不会心甘情愿任人驱使。”
“那是!”陈维赞同地点头,边说边比划,“若按照营里的规矩来说事,州主最讲规矩不过,该他干的他一声不吭干得漂漂亮亮,不该他干的,别人也别想从他那儿占便宜。
“当年我仗着个儿大把州主的晚饭给抢了,他上来争,我又把他给打了一顿,脑袋给他打得鲜血直流,晚上还要他刷马桶。他就跟个狼崽子似的,两眼泛着精光地把我瞪着,头上的血就在风里散着热气,还没流到他眉毛呢,已经冻住了!第二天一大早,我觉还没醒,说去撒泡热尿,才脱了裤子,他就把马桶从后头扣我头上,顺便把我给一脚踹粪坑里——那马桶还是没刷过的,嗬!扣我头上味儿可大!要不是我一边挣扎一边发誓从此以后唯他马首是瞻,你兄弟我早溺死在粪池里泡浮囊了。”
陈维意犹未尽地回忆起往昔,说完,眼珠子转了一转,凑过去用肩膀碰碰吴淮:“你说州主把世子送来这儿,是希望咱们像当年一样这么对世子吗?”
这吴淮是个标准的国字脸,大黑眉,身型瘦高,平日里不苟言笑,沉默寡言,完全就是个活关公,跟陈维是两模两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