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只要开口,便是沉稳可靠的。
他瞥了陈维一眼,又低下眼帘道:“云岫公子既然打过了招呼……”
“你说得是。”陈维点着头把话接下去,“这是州主给了明示,可不能赖咱们下手太狠。再说了,那句话叫什么来着?玉不琢不成器!当年州主从咱们这营出去,想必也是觉得自己受了大益处的,否则不会把红州兵力重心转移到咱这儿。”
他且说且观察着吴淮的脸色,又把语气压低道:“只是我瞧着,咱们这世子,可不像州主的玉质,不一定能成气候啊。”
“世子还年轻,倘或一来就成个气候,那我们是干什么吃的?”吴淮抬起眼睛看着他,话里有些提醒的味道,“更何况,世子如何,也不是你我能论断的。”
“还年轻?”陈维撇撇嘴,对吴淮的话不敢苟同,“州主这么大的时候,都跟东胡那边有来有往地打了三场大仗了,哪回不是打得人屁滚尿流,让咱们骑虎营声名远扬的?
“远了不说,就说那年在广域,咱们人手八千,不过对方十分之一,州主独自带领两千人跑到东胡后边的壶城,用一个晚上的时间把壶城城主策反,从壶城那一个兵不借,只借了四千匹马。半夜回来的路上故意暴露行踪给东胡军,用马蹄声让他们误以为咱们骑虎营要集体撤退,引得他们士气高涨,全军出击追着州主到峡谷深处,咱们剩下六千兵马在山上打他们的伏击,火箭先杀了他们两万!
“等东胡人反应过来往回跑的时候,壶城那边按州主的计划放火烧了他们的粮草,东胡慌了,咱们又乘胜追击,假装壶城来兵支援,把整整四万东胡兵打得溃不成军!那边军心散了,剩下两万人大半就此当了逃兵!那个时候州主也就十五六岁。你叫咱们现在的世子去,他能成吗?”
骑虎营在阮玉山的带领下打的每一场胜仗,陈维都津津乐道,数次回忆起来便热血沸腾,仿佛打仗时的每一刻都历历在目,恨不得再经历一遍。
他说到激昂愤慨处,吴淮的眼睫也跟着颤了颤,放在膝盖上的手暗暗抓紧,深深呼吸着。
金戈铁马的浩荡之声像永不冷却的烙印一样鼓动在他们的骨血深处,反反复复地将他们灼烧着,这些回忆每震响一次,便是他们对战场马背上那个拿着红缨枪带领大军突围的身影又誓死追随了一次。
陈维忆完了往昔,也不屑再与吴淮争论,只挥挥手:“得了,我懒得跟你吵,咱们就看今晚吧。”
今晚又是一个绵长的冬夜。
州西的夜太冷太长,阮铃的五指在反复的、麻木的一遍遍涮洗动作中变得僵硬无比。
他不再妄图就自己收到的薄待与人理论,开始学着逆来顺受,就像在阮玉山跟前那样,希望自己的安分能在这些将军校尉甚至同袍的手中少换几分刁难,多换一份安稳。
他只想平平静静地度过在军营的日子,然后去见钟离四。
今夜,阮铃再一次刷完了营地里所有的马桶,把弯曲的背部打直,后背的皮肤贴到里衣上时,才发觉汗水在衣服里结冰了。
他哆嗦了两下,活动活动酸软的脖颈和胳膊,起身将所有刷干净的马桶规规矩矩摆放整齐,便准备起身去洗手,顺便换个衣裳,看看伙房还有没有剩的馒头。
阮铃没功夫睡觉——作为惩罚,今夜后半夜在陈维营房前值夜的人依旧是他。
蝣人的精力总是比寻常人充沛不少,但不是无限的。
长时间的劳作和饥饿使阮铃在走向伙房时眼前逐渐发黑,最终他偏离走向,不知不觉中撞到一个闷头匆匆走向营外的小步兵。
这一撞倒是让阮铃清醒不少,条件反射地抓住小兵的衣领,以免别人又用玩忽职守的理由拿他的错处:“宵禁过后禁止随意走动,你找死吗?!”
那小兵先是扑通一声跪地,正准备求爷爷告奶奶让放自己一马,一抬头,瞅见是面色苍白的阮铃,便愣了愣:“世子?”
阮铃面沉如水,并不打算跟这小兵有多废话。
他心里正烦,这会儿又饥肠辘辘,半点时间都不想浪费在军营的任何一个人身上,如果不是马桶刷多了没劲儿,他很想就着现在的罪名把这个人打一顿撒撒气。
岂知这小兵很会看人眼色,见阮铃想对他发难,当即从怀里摸出个冷掉的烧饼孝敬过去:“世子忙了一天,这会儿伙房也关了,若是不嫌弃,把小的这烧饼拿去填填肚子!”
阮铃饿得头脑发昏,二话不说抢过去就往嘴里塞。
一边塞,一边听那小兵察言观色地站起身后在他耳边谄媚道:“世子今儿放了小的,小的带世子去快活快活……”
边说,小兵边往他手心里塞了两个圆币。
阮铃在心里冷笑。他缺什么都不缺钱,光是平日在穿花洞府时钟离四打发人送到他院子里的簪子玉佩,随便拿一个出来就是军营一个季度的用度。
他带够了那些东西,不拿出来,不过是不愿意把钟离四给的宝贝拿去做交易。
正当阮铃要把那两个原币扔出去时,他不经意低头看了一眼,发现这并非是货币,而是两个明黄色的铁片。
小兵嘿嘿一笑,朝营门外一指:“乐营就在右边,非备战时每初一十五开一回,无劳务者允许过夜。今儿右将军特赦,念着要过年了,放小的们再去一回。我是值夜完了,没赶上趟儿,想趁这会子去休息休息,世子若是不嫌,拿着我的板子也去玩会儿?”
骑虎营的营地在州西是常驻地,因此乐营修在营地外也没关系。
外头的钱行不通,要去骑虎营的乐营,得找人换专门的“板子”,每人每月限制六块,一块板子进一个门,可以听曲儿、看戏、逗虫、喝酒甚至蹴鞠,除了不准嫖妓赌钱,里头许多活动阮玉山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板子用完了,什么都不能干,限制六块是为了防止士兵们嬉闹无度。
小兵见他不说话,又忙补充道:“右将军的营房小的已经打听过了,今夜没人!将军他老人家去了左将军房里商议要事,只要过了子时,保管是不会再回来!世子您放一百个心就是!”
阮铃对这些事不感兴趣。
更何况他还要去陈维营房前值夜。在这个地方,他即便不犯错也有人盯着,自己更不会主动创造机会让人拿捏错处。
“滚!”他把两块黄澄澄的乐营板子丢回去,放了小兵抬脚就走,可才走了两步,蓦地想到什么,又回来把人手里的板子夺走,目光炯炯地问,“能寄信吗?”
写给钟离四的第四封书信送回穿花洞府时,阮玉山正好抵达红州城。
佘老太太正在祠堂里应付一帮反对废除旧制的老人。
“诸位,”虎头杖在地面上杵了杵,伴随着老太太的话发出有力的声响,“半月前,我要废除旧制,你们不肯,说我一个妇道人家,做不得主;于是老身,把亡夫的骨珠拿出来了——你们仍旧不服,说我这是拿着鸡毛当令箭,狐假虎威;于是我坦白,告诉你们这是林烟儿陪着我曾孙亲自去幽北取的,为此,我孙儿搭上了一条命。阮家上下两个家主,亡夫和亡孙,为了这一件事,都把命搭上了,你们还要来闹。也不知是我服不得众,还是故去的两位家主服不得众。又或者说,是要老身当着你们的面,也把这条老命豁出去,才能封住悠悠之口吗?!”
老太太说话从来是不急不徐,只在最后一问加重了语气。
仅仅一句,便让在场诸人噤若寒蝉,无人敢冒头出来公然反对。
该质问的他们已经质问了,次次都被有理有据地打回去,反对的声音也从一开始的来势汹汹变成了现在堂前满座无人敢言的结局。死人的主意他们改不了,更不敢跳出来反对两个曾经的家主的遗命。
阮家这些守旧派被架在了火炉子上,从也不是,不从也不是。
事态发展至此,他们便只能窝窝囊囊地把老太太请出来,既要全部到齐摆出个架势,又不敢开口吭声,仿佛一副要彻底拖死老太太的态度。
不服气,但要用沉默表示抗议。
佘老太太见满座无人应答,便轻轻冷笑两声:“外头都说,阮家儿郎,是金刚,是阎王,走在路上,鞋底子都带着三分煞气,个个是土匪起家的地痞流氓,有手段有担当,赖是赖皮了些,可无一不是顶天立地!怎么我瞧着,堂下各位,如今只剩下赖皮了?难不成我阮家的汉子死绝了,只剩龟孙了?”
阮峰嘴角边两抹胡须动了动,率先坐不住,一拍椅子扶手站起来:“老太太这话说得未免太难听。真说起流氓土匪,只怕您老人家比阮家的儿郎更有几分贼气,当年阮氏驻扎红州守卫了大祁疆土近百年的时候,你们佘家,还不知道在哪个山头打家劫舍!”
“说得好!”佘老太太扬眉道,“我佘瑶英十三岁下山入匪,距离加入阮家也不过七十来年,土匪的血还流在我骨头里没干,我的呼吸还带着七十年前的匪气。我的骨,我的血,都是当年那座山头上的土匪们养出来的!所以我言旁人不敢言,做旁人不敢做,我字字千钧,知无不言,一言九鼎。俯仰之间,无愧天地更无愧阮家先灵!我看你们正是离先祖当土匪的日子太远了,红州的疆土太温热,把你们骨子里的血性一代代煮化了,变成了敢怒不敢言的窝囊废!”
“老太太好大的口气!”阮峰此人最受不得激将法,当初废除旧制的决断刚下,他便第一个反对,如今到了祠堂两相对峙,他还是第一个做出头鸟,“我看您老人家就是安稳日子过了太久,如今心里回光返照,要找些夺人福泽的事儿做做!阮氏活祭传承两百来年,我族宗亲哪一代不是虔诚奉行,拍手叫好?怎么到了您这儿,又是老太爷,又是先老爷,个个都跟吃了迷魂汤一样非要废除旧制?说到底,这整件事从头到尾,除了老太爷一颗骨珠是真的,别的都不见得有真凭实据。空口无凭的遗命罢了,满府上下谁不会造?不就是上下连个嘴皮子一张一合的事?大伙儿说说,是不是啊?”
堂下想起窸窸窣窣的应和声。
老太太微微笑着,风雨不惊:“你的意思,是不信亡夫的遗命,也不信玉山儿的遗命,不信林烟儿的话,更不信我的话了?”
“不是不信——”阮峰也笑着跟她打起了太极,话里有话,“咱们万事讲究个证据,老太太是脚踏实地的人,既一言九鼎,那更该知道无凭无据的东西,作不得数。如今先老爷故去,身边除了林烟没一个阮家人亲眼见到他接了老太爷的遗命。林烟又是个半大孩子,给点好处就跟着人走了。他的话,如何能作数……”
“那堂叔觉得,我的话,作不作数?”
阮峰话没说完,祠堂外响起一个敞亮沉稳的声音。
第88章 无奈
未及众人反应,门外已踏入一个披着墨色鹤氅的高大身影,如一阵旋风一般,大步流星,雷厉风行,行走间身后还翻飞着冷白的雾气和雪粒。
阮玉山干脆利落地径直走到堂前跪下:“孙儿给老太太请安。”
阮峰没来得及见着正脸,先被阮玉山那身大氅带来的寒气扑了个满面。
当他听出声音代表来者何人时,心中第一时间所想并不是见鬼了,而是“彻底完了”。
老太太没说话,只是拐杖伸过去,抵到阮玉山的肩,往上提了提,示意他起来。
云岫上前替阮玉山脱了那件浸满寒气的鹤毛披风。
阮玉山一言不发,先是走到大堂中央那个错金珐琅云纹博山炉面前,摘下腕上的墨狐皮手套,扔给云岫,随后大马金刀地站在炉子边低头烤火,眉目幽幽盯着镂空花纹下的炭火,神色不明。
他不说话,屋子里便空前的安静。
除了周围蜡台上火苗的跃动和阮玉山的呼吸声,什么也听不见了。
祠堂四壁的火光把墙上各代家主的画像照得亮堂堂,像一尊尊怒目金刚盯着堂前众人。
火光散到大堂中央便幽微了,如同这偌大的府邸一样,外头敞亮,里头却黑得不清不楚。
阮玉山一直站在最暗的地方。
祠堂里的各路宗亲,除了阮峰以外都坐在他两侧,无一不是披麻戴孝,一身素缟,还在给他服丧。
镂空的云纹铜雕下偶有一两颗闪着星火的碳屑飘出来,炉子时隐时现的火光映照在他的八宝织金麒麟纹腰带上,像众人打量在他身上的眼神,明暗交织。
阮峰的腿已经站僵了。
阮玉山始终不开口,他的脚便一寸也不敢动。
其他人,坐在椅子里的,不敢往后靠;靠在椅背上的,硌了脖子也不敢往前坐。
良久,阮玉山的手翻过来,掌心向上交握在一起,像是烤舒服了,才开口道:“上茶。”
立时有小厮端着茶水奉上来。
阮玉山浅浅喝了一口,漱了漱嘴,偏头吐进旁边小厮捧着的茶盂里,接过锦帕擦了嘴,才慢悠悠转身坐进老太太左下方的檀木椅子里,把玩着手里的平安扣,头也不抬地说:
“高祖父的遗命我在矿山亲耳听闻,当着他老人家元神的面接过他的骨珠,在他跟前立誓把这事办好。没想到临时受了点伤,不过在路上修养些时日,林烟就给我闹出那么大乱子。只一两句话的事,他都办不好。消息也不会传,让老太太为难,更让叔伯们惹了笑话,还以为是他小孩子信口胡诌。等他回来,我定要好好罚一罚。”
阮峰的脸色跟着阮玉山的话变了又变,从白转红,又气得发青,嘴皮子动了动,正不知该说什么话反驳时,又见阮玉山抬起头来,轻慢且气定神闲地淡淡道:“老太太不跟四叔计较。四叔这次,也别跟小孩子计较。”
阮峰定着不动,面部暗暗抽搐着,既不甘心就此被阮玉山避重就轻地拿话打回去,又不敢开口再在老太太跟前无礼,便握紧了手,像方才众人跟老太太拉锯似的用沉默相逼。
阮玉山可不吃这一套。
他瞥了一眼阮峰紧握的拳头,轻蔑一笑,往后靠进椅子里,大剌剌翘起二郎腿,又低头看向手心那个平安扣,伸出指尖去摸编织在扣子里的钟离四的头发:“正月十四是个好日子,适合动土。我看方才诸位都无异议,这事儿就定了。咱们先把桩子撬了,再把林子里那些鬼头取下来一块儿烧干净。在座的年纪都大了,不用受这累,更不必嫌麻烦,我自会找人去处理。”
说完,他把平安扣妥帖放进自己贴身衣兜里,又放下腿慢条斯理地起身去牵老太太:“大伙既然都喜欢坐在这儿入定,我也不便搅扰,就先和老太太回了,叔叔伯伯们自便。”
红州的风雪总归是比一朝春阙的凛冽,阮玉山踏出祠堂大门,云岫便上前为其披上了鹤氅。
寒风像磨过的刀片一样刮过人脸,阮玉山扶着老太太,在呼啸的风雪中听见身后一身大喊:“阮玉山!”
他停下脚,嘴角微微一翘。
正愁没个开刀的。
阮玉山闻声转过身去,认出喊他的人是曾祖父那一脉的宗亲,他的族伯祖父,按理,他该叫声堂伯公。
他朝云岫使了个眼色,后者接过手去,扶着老太太走了。
然而老太太却握住了云岫的手腕,同阮玉山一起转过身去:“阮轼,你又有什么话要说啊?”
阮轼大抵是豁出去了,竟也不搭理老太太,直指着阮玉山骂道:“阮家怎么就出了你这么个白眼狼!”
他闭上嘴咽了口唾沫,两只手不住打颤,念在话已出口,便一不做二不休:“当年阮家先祖,为了大祁南征北战,杀退了多少蝣蛮子,又被多少蝣蛮子杀得不计其数!我阮家人丁凋零,还不是因为祖上血脉所剩无几,否则传到现在,岂容得你这个忘恩负义的东西擅作主张!蝣人,本就与我族不共戴天!就算再拿他们祭祀一千年也不解恨!阮家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生出你个不知好歹的狼崽子!不为同族宗亲多谋恩泽也就罢了,倒是想起拆人的庙,毁人的好事来!你如今干的一桩桩一件件,哪一样对得起列祖列宗,对得起他们当年抛头颅、洒热血为我阮家拼来的大好福荫!”
阮玉山目光沉沉地盯着他,站在原地等他说完,确定阮轼再想不出半点多余的话,才不紧不慢地走过去,走到阮轼跟前,低头看下去。
他个子本就高大,如今再披一件鹤氅,简直像座巍然伫立的山一样,光是抬头对视就把人压得喘不过气。
“阮家开山立府不过两百余年,高祖父七十八年前便有意将活祭的旧制废除,只是时运不济,决策没来得及下达,人便死在了幽北。若他活着回来,此后世世代代的子孙家主,都会将他的话奉为圭臬。堂伯公,你所谓的列祖列宗,难道只算两百年前那些跟你想法别无二致的,这七十年间,想要要废旧制的家主们,就不是列祖列宗了?那这么看,您老人家,也不是很讲究忠义悌孝嘛!”
阮轼咬紧了牙根:“……你不要血口喷人!”
“欸——”阮玉山抬手,低低笑道,“伯公这就把话说重了。三年前您的外孙李及初满十四,想上天子城太学读书,您连夜打发了近侍来我房中,除了一句劳烦,别的什么也没送来。云岫去库里搜了搜,找出一个上品戗金宏光鼎拿去燕辞洲典当,从燕辞洲当出的三千两黄金全部送去了天子城,给您的外孙换来一个太学名额。一年不到,李及在太学打死了同窗傅白,也就是大司农的外甥。我又连夜打发林烟以红州城主的名义秘密上供了八千两黄金和一封告罪书连带着红州天牢的一名死囚到天子府,狸猫换太子,把李及从牢里救出来。此事大司农至今不知,还以为当年在断头台上被处刑的死囚是您的亲外孙李及——”
他话音忽止,拍了拍阮轼肩上的雪,微微弯腰,凑到面色已经煞白的阮轼面前:“您说说,带给咱们阮家人福荫的,到底是鬼头林里那几百个蝣人的脑袋,还是我阮玉山?”
阮轼目眦欲裂,俄顷,只别开头,牙根咬得咯吱响,却说不出一句话。
阮玉山直起腰,懒洋洋看向面前的所有人:“还有人有什么话,一并说了!我阮玉山今日回府,明日便没闲工夫再做接待。”
阮轼以及阮轼身后的一重长辈统统鸦雀无声。
太阳底下没人的后背是光亮的。
尤其是在阮府,阮玉山这个身为唯一掌事人的太阳面前。
“都回去把孝衣换了吧!”阮玉山显然对这个场面很是满意,他面带笑意,眼角甚至弯出了一丝浅淡的纹路,嘴上笑骂道,“这个林烟,怎么就把话传成我死了!”
语毕便转身迈步,扶着老太太朝自己园子的方向走去。
大氅随着他的动作发出浩然的摆动之声,众人站立在祠堂口,静默着目送他离开。
那些眼神中有愤懑,不甘,甚至有一些不可察觉的恨意,但更多的是对他死而复生的后怕与无奈。
风雪下一众白衣木然不动,倒给这场有名无实的丧葬添了几分应有的悲凉。
半晌,人群中愤然走出一个苍老佝偻的背影,一甩袖子,沙哑道:“不中用……不中用!”
所有人都没有回头。
他们都听得出那是阮峙的声音。
这个一生为阮府鞠躬尽瘁的老人,对着佘老太太和阮玉山尽心服侍了一辈子,到头来似乎注定要与他们走向反目的结局。
阮玉山先将佘老太太送回了北园,出来的路上脸上已没了笑意,只在雪中大步流星地走着,面无表情询问云岫:“燕辞洲的财产全都转移了?”
“都倒回红州了。”云岫低声道。
“那好。”阮玉山眯了眯眼,“把钱拿出来,分一分,今日在场的所有宗亲,按户头算,一户一千两黄金,备好飞票,送到他们家里——要悄悄的,只管打发人去送钱,送的时候怎么说话你清楚。别说人人都送了,也别说其他人都没送。要让他们觉得,我只挑了几个亲近的人送。”
云岫点头:“明白。”
除夕前一晚,阮玉山遣人连夜送了一封家书到穿花洞府。
才封好信,就听云岫在屋子外敲门。
阮玉山一边练字一边说:“进来。”
云岫进了屋,关门上前,同阮玉山汇报道:“阮峰那老头子,前夜在家里闹自杀,打发人来了咱们这儿,见老爷你不理会,昨晚又要上吊。今天我去送钱的时候,正巧撞见他又要割腕,飞票拿出来交到他手上,立时便好了,白绫收起来了,毒药不喝了,连刀都送我了。”
说着,便把怀里那把匕首掏出来,啪一声放阮玉山桌上,颇有点在自己身上多搁片刻都嫌不干净的意思。
阮玉山把匕首掀到地上:“别什么脏的臭的都往我桌上放。”
云岫瞥了一眼地上的匕首,又道:“可是有一位,我们的钱送不出去。”
阮玉山笔尖一顿:“阮峙?”
“非但不收,还在绝食明志。”云岫道,“堂伯性子太硬,我劝不动。”
“这老头子。”阮玉山放下笔,蹙眉盯着桌面上的宣纸道,“堂伯平日最好说话,族中大小事务,举凡我要他出面,自来没有不答应的,是一心扑在了阮府上。只是这活祭旧俗,他太过拥护,全府上下都清楚不过。他吃软不吃硬,拿钱收买不了,这会子在气头上,你好好看着。若不吃饭,就把他外孙女接来府里住几天。待过些时日,我亲自去见他一面。”
云岫此时还好好地应了,哪晓得没过几天,阮峙就死了。
正月初三一大早,云岫急急忙忙来见阮玉山,说堂伯自戕了。
阮玉山心中厌烦,只能问是怎么死的,云岫竟一时不知如何作答,迟疑半晌,只道:“您亲自去看看吧。”
阮峙死得悄无声息,他不像阮峰寻死觅活只为谋得几分利益,他的死是决然的,带着自以为的道之所在的毅然,像平地惊雷一般用死亡把阮玉山和鬼头林的消亡永远隔绝在他的尸身两岸。
阮峙的死法并不特殊,只是拿刀刺穿了自己的心脏。
——但他死在了鬼头林前。
穿着阮家定府先祖留下的布衣。
怀中抱了块木碑。
木碑上以血书道:
阮家开府先祖阮凝有言:见此布衣如见吾与吾兄,持此衣者,可代吾发令,凡阮家儿郎无有不从。
今阮峙持先祖布衣以死明志:阮府第十一代家主阮玉山,不得废旧制,不得免祭俗,一生不得毁坏鬼头林分毫。
阮玉山在大雪中静静背着手,神色默然,盯着阮峙的尸身看了一天。
后来一连三日他都去到鬼头林外,在阮峙的尸体前来回踱步,或是一站就站到天黑。
第四天,阮玉山搬了把椅子坐在鬼头林前面。
阮峙的尸体在三天的大雪中几乎冻成了冰雕,这里的气温太低,阴气太重,三天过去尸体也没有发生任何腐败和变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