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那罗迦飞驰的速度都堪比雷电,高墙上的弓箭追不上它们离开的脚步,猎猎狂风顺着领口和呼吸灌入钟离四的胸腔,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畅快,一种如释重负的轻松。
……还有对阮玉山空前的想念。
只差一步,只要拿到铃鼓,他就能毫无后顾之忧地和阮玉山成亲了。
钟离四仰起头,感受着饕餮谷的狂风无情地刮在自己的脸上。
刮吧,刮吧,这是饕餮谷所能做的对蝣人最后的报复了!
百重三窝在他身前,也朝后扬起脑袋看他。
看如今的钟离四与当初真是大不相同。
百重三很高兴,高兴自己的九十四哥离开饕餮谷后非但没死,还过得比以前更好,更强。
这时,一滴温凉的液体飘落到百重三仰起的脸上。
他抬手在脸上摸了摸,不像雨,是粘稠的,热热的。
百重三把指腹放到眼前一看,微微一愣,随后又看向钟离四的脸。
“九十四哥……”他扯扯钟离四的衣角,“你流血了。”
第92章 乌龙
冲天的火光照彻后方的饕餮谷,钟离四听见那些混乱的嘈杂声:有驯监在倒地呼救、有小厮在奔忙灭火、有总管在大声嘶吼着要追上来把他们捉回去却恐于那罗迦的凶狠而不敢迈步。
数百只那罗迦像疾风一样穿梭在这片荒芜的峡谷中,载着饕餮谷所有的蝣人,离那个关押了蝣族两百多年的地牢渐渐远了。
那些嘈杂的声音,无数个绵长痛苦的深夜,连同过去数百年扎根在蝣族心中永世无法翻身的绝望,一并隔绝在他们亲手放出的这场大火之外。
钟离四擦了把脸,将鼻下和耳孔中流出的鲜血胡乱抹去,再强压下喉间上涌的血腥气,把百重三护在怀里:“无碍,只是风太大了,我没休息好。”
他此刻还没闲工夫去思索自己身体的异常是怎么回事,毕竟越是临近二十大限,蝣人的身体越容易爆发各种出乎预料的隐疾,兴许是玄气乱走冲撞了哪处筋脉,又或许是钟离善夜在镯子上刻的镇气符一时失了效果,再或者是骨珠不受控制爆发玄气导致他体内玄场动荡也未可知。
眼下钟离四压根没空在脑子里列好各种原因挨个挨个排查。
他们跑得足够远了,远到所有人都不再看得见饕餮谷的火光,听见饕餮谷的喧哗,只有隐隐约约缠绕在鼻息间的火焰气味尚未散去时,他们才敢停下。
“我们绝对不能聚集在一起。”钟离四站在一个小山坡上,望着下方的族人说道。
“上千个蝣人从饕餮谷逃窜出来,毁了祁国一方封地的根基,要不了多久,消息就会上达天听,朝廷轻则发放银两对此事进行安抚,重则出兵对他们进行抓捕,就算朝廷不出手,饕餮谷也不会善罢甘休。”
钟离四提了一口气,强行压住脑内的嗡鸣声,从腰侧和衣兜袖兜里掏出许多个囊鼓鼓的钱袋,交到百重三手里,让百重三把里头的银钱平均分发到每一个族人手中。
随后继续用蝣语说道:“今年之内,我定会找到破解诅咒的办法。眼下我们要做的,就是分散到不同的地方,离彼此越远越好,藏得越深越好。山谷密林,越是人烟稀少的地方就越安全。除了婴儿和孩子,大人之间不要超过三人结伴,往四面八方跑,不要走回头路。不管用什么方法,一定要活下来。”
他知道,自己的族人一定能活下来。
他们在饕餮谷生不如死地过了那么多年都能活得有模有样,如今有了自由,蝣人只会活得更好。
“天要亮了,今夜过完,咱们就各奔东西。”
钟离四扬声道:“诸位,有朝一日,天光照透暲渊之下,便是你我重逢之时。”
他拍了拍那罗迦的身侧,只听山谷中再次响起这头庞大凶兽震天撼地的仰天嘶鸣,随之而来的便是下方数百头那罗迦应和的叫声。
分别的时候到了。
破命不知从何处飞来,潇洒地停在百重三面前,刀尖上挂着一串饱满的钱袋——不知道趁乱从饕餮谷哪些人身上戳下来的。
百重三把钱袋里的银两拿出来尽量分给每一个同伴,他们沉默地接过,又沉默地抬头。
数千个蝣人一动不动,仰头看着山坡上那个清瘦修长的影子。
钟离四乌长的卷发被一路的狂风吹乱了,衣摆在暴乱中被割破,一身亮丽的长袍也沾染了大片大片的烟尘与莫名的血迹。
他的脸不再干净,他的眼睛却异常明亮,他的身形也愈发高大。
月亮悬在他身后的高空,宛若一轮为他而生的菩萨光相。
人群中响起细微的脚步声,有人悄悄上前,双手合十放在额前,对着山坡虔诚地跪拜,喊了一声:“嘎布彦。”
说完便起身,带着三个蝣族的小孩攀上身边那罗迦的后背,头也不回地奔入丛林远处。
接着,越来越多的蝣人在离开前屈膝叩拜,合掌于额前,像信奉千百年前的长生天一样对着这片小小的山坡低声呼唤:“嘎布彦。”
他们安静而平和,像在吟诵一句简短的祷语,带着不求任何回应的忠诚,不复刚才在饕餮谷时的愤慨与激昂,喃颂完这一声,便转身消失在不同的方向。
“是凤神。”百重三站在钟离四身边,终于听清了坡下的族人口中念念有词的话,牵着钟离四的手拽了拽,“九十四哥,他们说你是凤神!”
钟离四搂着百重三,静静目送走最后一个族人,才带着百重三上了那罗迦的后背:“从今以后,你就跟着我了。”
他要完成的事暂时告一段落,现在钟离四只想快点去红州——见一个人。
但在此之前,他需要休息。
那罗迦再次穿过丛林,踏入朝南的小道,一路狂奔,不知跑了多少里,终于在官道上一处热闹的客栈后方停了下来。
上古凶兽不能随便出现在人前,否则动辄便会引起躁乱。
钟离四跳下兽背,摸了摸那罗迦的头,便让它自行寻个隐蔽处休息去了。
而他自己在路途行至一半时,身上感觉便缓和了不少,现下来到客栈门前,他甚至感觉耳清目明,脸上血色也恢复许多。
“看来是之前太过紧张。”钟离四心想,“事儿做完了,身体也好了。”
他甚至想好了待会儿要去客栈点几个大羊肉包子,吃得饱饱地再带百重三洗个澡睡一觉,然后继续上路去找阮玉山。
“两碗面,要加肉,再来十个包子。”钟离四站在柜台前,拿了两粒银锭子出来,“再要一间上房,打一桶热水,拿一身干净衣裳——小孩子穿的,要暖和。”
话音未落,他忽听见坐在后头桌前的百重三发出一声惊呼。
钟离四不明就里,正要回头看看怎么回事儿,就被抓着双肩一下翻过身去,没来得及看清后方是谁,眨眼间已是天旋地转,被人一胳膊抄起来扛在了肩上。
随即便听一个声音道:“二层所有天字房,谁都不许上来。”
接着是满满一个钱袋子拍在桌上的声音。
钟离四眨眨眼,头朝地地挂在人肩上,看着来人后背熟悉的赤金麒麟纹,先嗅到一股熟悉的熏香。
“九十四哥!”百重三喊着蝣语追上来。
阮玉山才踏上台阶,余光瞥见那个一身脏臭的小蝣人,便侧过身,面色不善地盯住百重三。
若换了平时,他兴许会有些闲情雅致拿这个小蝣人跟钟离四开开玩笑再打趣打趣,可这会儿他没心情。
百重三才朝这边跑了两下,蓦地对上阮玉山阴沉沉的眼神,像被一头豹子盯住似的,再近一寸,他就会被扑倒撕咬。于是百重三本能地止住了脚步。
他缩着脖子,咽了咽唾沫又咬咬牙,最后决定一不做二不休冲上去跟阮玉山拼了的时候,又看见被对方挂在肩上的钟离四对自己使了个眼色。
饕餮谷的蝣人最会看人脸色。不仅会看客人的,更会看族人的,很多时候眼神就是他们彼此的暗号。
百重三接收到钟离四的眼神,抠着手指头停在原地,又怕又不服气地低头顶着眼珠子瞅阮玉山。
此时客栈中已有不少玄道中人嗅出了百重三身上属于蝣人的混乱玄气,阮玉山扫视了众人一圈,单手扯下自己挂在腰侧的名牌,丢到账台上,眼睛看着百重三,嘴里对小二吩咐道:“伺候好他。”
小二拿起名牌看了一眼,手一抖,险些没兜住,又赶紧唯唯诺诺道:“是……是。”
百重三又把目光移到钟离四脸上,正好看见钟离四正闭着眼把脸贴到阮玉山后背蹭了又蹭,一副很久违的神态。
兴许是察觉到他的视线,钟离四才又睁开眼,跟他对视一瞬,木木地用口型叮嘱道:“好好吃饭。”
百重三心不甘情不愿地带着点担忧坐回了桌前。
沉重的脚步声在客栈的木梯上响起,小小一方大堂里,看过那个名牌的人全都屏息静气,静待楼梯上的人到了二楼后,再侧耳等待那一瞬关门声,方才敢接着吃酒谈天。
钟离四安静地挂在阮玉山肩上,正等着进了房门跟阮玉山好好见一面叙叙旧,没想到旧没叙成,先结结实实挨了一顿训。
阮玉山一关门就把他仰面朝天地扔床上,还没等他坐起来,又把他翻过去,直接上手攥住他两只胳膊,提起一条腿拿膝盖压住他的背,俯下身扯了他的腰带就往他屁股上抽。
抽又不敢抽狠了,怕给人抽出毛病,于是腰带打在锦缎上也就听个响,只是阮玉山嘴上相当不饶人:“你个小畜生!”
钟离四莫名其妙挨了一抽,先是鲤鱼打挺的一个激灵,可人还懵着,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一头雾水听着阮玉山在后头骂:
“我当真是教不好你了是吧?哪你都敢跑,多远你都敢去!以为认了老头子当爹你就不怕死了?他救死救活也不见救得了你的命!”阮玉山匪声匪气,半点不想跟钟离四客气,“长着两条腿你就分不清东南西北,阎王爷你也敢追!这要是刺青解了也就罢了,天南海北你想去哪儿去哪,干得了我什么事!可它到底是在这儿,你怎么就敢随便跑的!害得我先往南再往北,百里之外跟你两头赶,到头来越跑越远,生生让你又涉三天的险!不拿自己的命当命,我真是把你惯得无法无天了!”
钟离四原先还蒙头蒙脑,听着听着,听到后半段,就明白是怎么个事儿了。
他定定趴在床上,也不动了,也不挣扎了。阮玉山看不见他的脸,没发现他此刻两个眼珠子恶狠狠地左横右横着,一副正蓄势待发的模样。
下一刻,阮玉山扬手要再朝钟离四屁股打下去的间隙,钟离四忽猛地翻身,咬着牙,一脚朝阮玉山踹过去!
阮玉山正因钟离四一动不动而放松了警惕,这忽然的一脚倒踹得他没有预料,虽抬手挡住了,但到底也因此松开了对方,被力道反弹得逼退了几步。
再一抬眼,钟离四一脚又踹过来。
阮玉山灵敏地往旁边一闪,又骂道:“小兔崽子疯了!”
“我去你祖宗十八代的王八蛋!”
钟离四抄起手边家伙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往阮玉山身上砸,砸得墙壁地板咚咚响,被阮玉山躲了,就拳脚相加一通乱打:“混账阮玉山,你真不是个东西!狼心狗肺的畜生,不拿我的命当命!就为了不让我来找你,不告诉我红州的位置,也不说红州有多远,生怕我知晓了路程猜出红州在哪!饕餮谷离雾照山不过六十里,你要是从一开始就如实相告,我何苦涉险!你又何苦往更远的南边去!一声不吭跑了三个月,最后倒成了我的不是!我今天不把你打得满地找牙,就对不起我豁出去的半条性命!”
一时间,整个屋子桌子板凳花瓶烛台不分青红皂白接二连三朝阮玉山砸过来。
阮玉山简直有些目不暇接了。
他一边躲着,一边在心里惊出一身冷汗——当初自己走的时候,因考虑到一旦告诉了钟离四红州距雾照山有多远,对方势必会推测出红州的位置,届时谁都拦不住。于是他便打定主意没告诉对方红州的距离,也招呼了旁人不能提及。
此次下山钟离四定是找到什么机会背着旁人走的,因此也没人有机会提醒此事,才叫钟离四险些脱去了半条性命。
他醍醐灌顶,心里悔恨莫及,知道此事全怪自己思虑不周,当即便停下脚,生生受了钟离四砸过来的烛台一杖。
果不其然,他躲了还好,一旦真挨中了打,钟离四反而舍不得再下手。
屋子里黑漆漆的,一应用具被砸了个稀巴烂,只剩窗外一盏烛火红红的灯笼在亮着。
钟离四站在阮玉山对面一丈之遥的位置,许是气还没消,胸口因呼吸剧烈起伏着,头却别到一边,不看阮玉山。
阮玉山见他消停了,虽知道他还没原谅自个儿,也顾不得许多,箭步上前,抓着钟离四胳膊腿和腰就要开始检查:“怎么丢了半条命?是哪儿伤着了?让我看看?”
钟离四拿猫儿大的力气甩开他。
那自然是甩不开的。
阮玉山厚着脸皮转着圈检查钟离四的身体,四处扒拉:“到底是哪儿不舒服,你让我看看。”
钟离四声音瓮着鼻音:“别碰我。”
阮玉山充耳不闻:“——袖子上怎么有血?身上也脏成这样。是摔下马了?血腥气怎么那么重?还有烟味儿,谁放火烧你了?头疼不疼?腿疼不疼?到底哪出血了?说话!””
他很是着急,见钟离四一直扭着脑袋不看他,也不吭声,便抬起手强行把人脑袋扳回来。
刚把钟离四的脸扳回自己眼前,就看到对方通红的一双眼睛。
阮玉山一愣。
“我疼死了!”
钟离四恶狠狠瞪着他,话虽说得咬牙切齿,眼角的红色却半点没褪。
“阮玉山,疼得快死的时候,我都怕自己没能见你一面。”
阮玉山捧着他脸的指尖颤了颤。
此时,房门突然被砰的一声撞破。
阮玉山转头,看见一个脏兮兮圆滚滚的头顶直直朝自己腰眼撞过来。
百重三像头小牛一样,瞄准了阮玉山就闷头往前冲,一副鸡蛋碰石头也要豁出去了的决绝姿态,同时嘴里嘶吼着一串叽里咕噜的愤怒蝣语。
“你放开九十四哥!”
阮玉山一个抬手,巴掌便抵住百重三的头,将对方挡在自己半臂之外。
百重三浑身力气还比不上阮玉山一只胳膊,眼见是再也往前冲不动分毫,他也半点不肯认输,两脚跟风火轮似的还在不停刨地,嘴上大叫着,颇有点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气势。
下一刻就被阮玉山单手拎了起来。
一拎起来,阮玉山才瞧见这小孩四肢干瘦,浑似个稻草人般轻飘飘,躯干只剩个骨头架子,唯有一方肚皮撑得斗大,圆滚滚如一个皮球,可见是在楼下吃饱喝足卯足了劲儿要上来跟他决一死战的。
阮玉山笑道:“你们蝣人还真是都不亏待自己!”
钟离四劈手夺过去,把百重三抱在怀里:“你轻点。”
阮玉山也不争,只调侃:“这又是你从哪块地里挖出来的豆芽菜?”
钟离四把百重三放到地上,摆着架子道:“说话给我客气些。”
“好。”阮玉山背着手,慢悠悠道,“请问——这又是您从哪块地里挖出来的豆芽菜?”
钟离四飞快地横了他一眼,垂下眼睛,表面波澜不惊,实则心里嘀嘀咕咕骂了几句阮玉山。
接着他淡然开口道:“我把饕餮谷烧了。”
阮玉山:?
钟离四瞥了他一眼,不再说话,只是低头擦了擦百重三嘴角的面粉沫。
此时屋外响起小二试探的敲门声,说是给小公子的热水烧好了,来请示两个大人该端到哪个房间去。
“放隔壁去!”阮玉山冲外头扬声吩咐完,又走过去抓住百重三的肩,对钟离四道,“我来收拾他。你下去吃点东西,也洗个热水澡,换身衣裳。”
说到这儿,他指了指自己放在角落的一堆行李:“红州新进了一批霞光缎,正适合现在的气候,我找人照你喜欢的颜色和花色做了件新衣裳,你上身试试。”
钟离四擦着百重三的脸,两个眼珠子在睫毛低下悄悄转着,表面当听不到。
阮玉山“啧”的一声:“我还能吃了他不成——从进门到现在,你也不看看到底谁在欺负谁?”
钟离四这才蹲下身用蝣语耐心对百重三说道:“他是哥哥的哥哥,是保护我的人。我吃完饭就上来,你跟他走,不要害怕。”
百重三将信将疑瞅了瞅阮玉山,正好撞见阮玉山站在钟离四身后冲他挑衅地挑眉。
钟离四一看百重三眼神不对,当即把头转过去。
阮玉山又当什么都没发生,抱着胳膊等他俩聊天。
百重三大怒,龇着牙一把抓住阮玉山的手,站到阮玉山旁边,对钟离四说:“九十四哥你下去吧!我不会放过他的!”
阮玉山神不知鬼不觉地反握住百重三的手。
钟离四默默在心里衡量了两个人的实力差距,对百重三鼓励道:“若是实在放不过,就别放了。”
说罢便轻飘飘地走开,留下一地狼藉和争锋相对的一大一小在屋子里。
一顿饭吃完,房内一应摆设都被店小二打整清理得差不多了,钟离四洗漱完,又在窗边坐着任晚风吹了会儿头发,才懒懒散散穿着一身新衣到隔壁去看看那两个人。
才敲了敲门,就听见叮叮咚咚的脚步声,随后屋门从里头打开,钟离四看见浑身洗得白白净净的百重三光着身子过来迎他,同时顶着个锃亮的光头。
阮玉山抄着手站在浴桶边,望着百重三的光头一脸欣赏,显然对自己的作品相当满意。
屋子里泼了一地的水,看起来像是经历过一场混战。
百重三抬起头,两眼红红,嘴角搭啦,饱含热泪,什么多的话都不说,只看着钟离四大喊:“九十四哥!”
短短四字,尽显悲伤。
一看就是没被阮玉山放过。
钟离四叹了口气,牵着百重三回到屋子,顺手拿走架子上的棉布,一边给百重三擦身,一边头也不抬地问阮玉山:“怎么把他头发给剃了?”
“你自己问他。”阮玉山慢条斯理,稳如泰山,“多久没洗澡了?满头都是虱子——我就奇了怪了,同样是饕餮谷出来的,关一样的笼子滚一样的土,怎么你那时候就干干净净,这小子就脏成这样?你来看看这水,看是水黑还是我的脸黑!”
钟离四手上动作一顿,并不起身去看水,而是看向百重三。
百重三上一刻被恨意吞噬的眼睛此刻已是清澈又闪躲。
“没洗澡吗?我离开以后。”钟离四把他摆正到自己面前,“钱都拿去要吃的了?百十八哥哥也是?”
百重三磨磨蹭蹭点了个头,顺便抽空瞪了阮玉山一眼,是记恨他告状。
阮玉山扒拉眼皮,冷漠地朝他做个鬼脸。
夜里百重三不肯放钟离四离开,非要钟离四陪着自己睡觉,算是对阮玉山的报复。
这一夜本就忙碌中磨去了许多时间,钟离四陪着百重三,一陪便快到天亮。
客栈后院的公鸡打鸣了,钟离四听见百重三均匀的呼吸,便起身下床,提着鞋子走到隔壁,让破命守在百重三房门外。
阮玉山屋子里门没上闩,钟离四步子很轻地推门而入,看见窗户开着,整个房间被朦胧的晨光照彻出一种明暗交接的灰色。
阮玉山不在床上,而是坐在靠墙的椅子里,微微仰头闭着眼,双肘搭着扶手,二掌交叠,双膝打开,即便是打盹也坐得很规矩。
他的行李堆在墙角,重关的刀尖朝上放在手边。
钟离四关上了门,放下鞋走过去,面对面坐到阮玉山腿上,钻进阮玉山怀里。
他靠在阮玉山肩上,听见阮玉山喉结滑动的声音。
随后背上便覆上一双手,将他紧紧搂住。
阮玉山轻轻拍着他的背,声音带着两分沙哑:“那小子睡了?”
钟离四点头。
二人一时无话,只静静地聆听对方的呼吸。
钟离四用额头蹭了蹭阮玉山的下巴,不出意料地碰到一片极浅的胡茬。
这些胡茬在阮玉山脸上总是不容易被看见,因为太短太浅,只有用贴身感知时才会摸到那一片硬硬的刺一般的皮肤。
钟离四退开一些,垂目凝视着阮玉山下颌处浅到几乎看不见的这一片刺。
正如阮玉山所说,他的胡子其实长得很慢,一两天没刮也没关系,只是钟离四的感知太敏锐,阮玉山每每贴上来时他都能准确估量到那些坚硬的胡茬摩擦过自己的身体。
现下他看着阮玉山的下巴,额头上似乎还残留着刚才阮玉山的胡茬磨过的触感。
他从那样的触感里准确地判断出阮玉山日夜不分赶了几天的路——那路上没有休息,没有合眼,因此阮玉山也没有时间整理自己的皮肤毛发,任由钟离四最不喜欢的胡茬在下巴长出来,胡茬的每一寸都在马背上吹过阮玉山追寻他的风。
钟离四俯下身,用侧脸贴住阮玉山的下巴,蹭了又蹭。
阮玉山微微侧头一躲,皱着眉检查钟离四的脸。
果不其然,钟离四那块侧脸很快被刮红一片。
阮玉山用同样粗糙的指腹擦着钟离四被胡茬刮过的皮肤,哭笑不得又莫名其妙,问道:“不嫌扎了?”
钟离四不吭声,偏头靠在他肩上,盯着他的下巴,用指尖在上面一寸寸描摹着。
阮玉山是搞不懂这个钟离四脑子里一天一个样儿的想什么了。
他的手在背后搅弄钟离四的头发:“我说,你真把饕餮谷烧了?”
“不该么?”钟离四的语气古井无波,“我没杀了他们已是积德。”
阮玉山笑笑。
不知想到什么,他沉默了一会儿开口问道:“如果有的驯监,没有杀过蝣人,只是按言老头子的要求办事,你也想杀了他们?”
“我不知道。”这个问题引得钟离四也思索了片刻,“兴许罪不至死,可也不算无辜。这世上并非只有在饕餮谷做驯监这一条活路,他们选择在饕餮谷做驯监,是因为这比别的生计有更多更快的钱财。既选择了靠虐杀蝣族谋生,拿我族人的生死谋取名利,便要承受蝣族的恨意。那些冷眼旁观按吩咐行事的人,我不杀是情分,杀了也不后悔,就当作是我的过错——他们的纵容,本身便是我族人死路上的推手。”
他听见阮玉山的心跳空了一瞬。
“怎么了?”他见阮玉山长久地不说话,便要抬头去看阮玉山的神色,哪知刚把头抬起来,又被阮玉山按回肩上。
“没什么。”阮玉山轻笑一声,“你一贯是如此——眼里容不得沙子。”
没等钟离四接话,阮玉山便不再继续这个话题,转而道:“阿四,骑虎营有人设计要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