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的,还有一件。”钟离善夜扶着窗框,侧头对着阮玉山,“你跪下,我要你发个誓。”
阮玉山怔了怔,看着钟离善夜不像是玩笑,便也先二话不说撩开衣摆跪了,才道:“你要我发什么誓?”
钟离善夜的脸色在幽暗的烛光中沉静了下来,随后才缓缓道:“我要你发誓……若有朝一日,四宝儿得知了阮家活祭的真相,没有他的点头,你终身不得踏入雾照山半步。”
阮玉山这次彻底愣了。
“我能留给他的东西不多。”钟离善夜扭头面向窗外,解释道,“他虽没了你活不下去,可你到底是负他的。倘或有朝一日他当真无处可去,无枝可依,至少得要有个家能让他来去自如,不被打搅。你阮玉山本事大,手段硬,我得要你发个誓才行。”
阮玉山低头沉默片刻,再抬起头时,手也抬了起来:“好,我发誓。若日后阿四发现阮氏活祭真相,无他允许,我终身不再踏入雾照山半步。”
“你起来吧。”钟离善夜将一双虚无的目光放得很长,“起来,替我写信。”
虽然这么说着,然而钟离善夜并没有想好要怎么让阮玉山落笔。
他不是无话可说,而是想说的话太多,一时没个头绪。
杂乱的心绪中他先想起自己第一次对阮招恶语相向的情景。
那是他将阮招救活的第一年冬天。
那年冬天他们两个人之间的气氛很奇怪,兴许是阮招察觉到了钟离善夜态度的转变,却对原因百思不得其解,最后笨拙地想用亲自下厨的方式来给钟离善夜道歉——道什么歉其实阮招并不清楚,他只是想钟离善夜能变回从前的样子,对他温和一些。尽管不知自己做错了什么,但还是想钟离善夜能原谅他。
阮招从未下过厨。
钟离善夜从把他抱到穿花洞府第一天,就拿他当宝贝似的养着,除了练功读书时要吃些苦,别的钟离善夜不肯让他受一点累。
于是阮招一顿饭从早上做到了傍晚,埋头在小厨房忙得灰头土脸。
府里的人看不下去,跑去告诉钟离善夜,让他劝劝招公子。
钟离善夜去得路上还在着急:十几岁的孩子,在柴火堆里闹一天,不得呛出病来?他的招儿哪里是生火做饭的料?
可到了小厨房门前,他感知到一团幽幽的妖火端着菜走出来,浑身散发着天敌般的气息对着他喊:“钟离。”
浓烈的焦糊和烟火味从厨房传出,钟离善夜皱着眉,一眼也没看向阮招手里的菜,而是嫌恶地转头批评道:“虚度光阴,不务正业。”
他说完就甩袖子走了,把阮招留在院子里。
回忆的闸口打开了,于是那些他曾对阮招刻薄的话像潮水般涌入脑海。
还是那年。
阮招在的时候,他最后一次生日,分明在阮招赶回家来前他是期盼焦灼的,可一见了阮招,他只剩厌烦了。
厌烦自己的生日阮招怎么那么久才姗姗来迟,却忘了是他前一日说想吃山下的方糕,那方糕得趁热吃,卖糕的小店总是黄昏才开门,因此阮招清晨出门,赶一天的路到山下小店,夜里捧着糕回来时,已是掌灯时分。
他被阮招的敲门声闹醒,一开门便碰到阮招递过来的、一路上护在怀里也还是免不了冷却的方糕。
钟离善夜抬手便将其打落在地,一天没等到人回来的厌倦感和对阮招难以控制的抵触在身后房中那数百个妖灵怨气的催化下愈发强烈。
不仅如此,他还紧随其后地说:“我真后悔养了你。”
关上门那一刹他又悔从中来,心想真是奇怪,自己竟从一抹妖火身上看到了落寞。
最后他才想起很久以前,阮招还没出事的时候。
那年阮招六岁,受了一场风寒。小孩子生病总是来得又猛又急,一天灌了三顿汤药也不顶用,后来阮招烧糊涂了,药一喂到嘴边,尝着苦味儿就紧闭双唇不肯喝,钟离善夜急了,凑到他耳边说:“再不好起来,就有人把你送回阮府,再也不让你见钟离了。”
阮招张嘴要哭,钟离善夜捏着他鼻子就把一碗药用眨眼的功夫灌了下去。
往后几天钟离善夜次次这么干。
没多久阮招病情大好,穿着一件薄薄的春衫在院子里踱步发呆。
钟离善夜进了院子,摸到他肩上衣裳薄,叫他进去加两件。阮招脚步一顿,侧过头去定定看着钟离善夜,小小的人说话的语气却很慎重:“钟离,你是不是在我病中说要把我送回阮家去?”
钟离善夜心虚,梗着脖子说:“狗才说这话呢!”
阮招问:“当真?”
钟离善夜说:“那是自然。”
阮招又问:“那你以后会赶我走吗?”
钟离善夜说:“不会。”
“一辈子都不会?”
“一辈子都不会。”
钟离善夜在这个萧索的夜晚久违地回忆起了那年在屋檐下穿着春衣的阮招,他决定在信中告诉对方,那年他说的话从来做不得假,他当年承诺时,是当真想让阮招留一辈子的。
只是世事难料,阮招的命比承诺重要。
“真是混账。”他捂着眼睛低声呢喃,“我竟对你说过那么多难听的话,平白伤你的心。”
“什么?”阮玉山含糊听见他在低语,却没听清。
“没什么。”钟离善夜摇摇头,叹了口气,又吸了口气。
“你写吧。”他坐在窗边,面前是远方月色下红州连绵不尽的高山,苍凉的夜风把他花白的发丝吹得像髦旗上飞舞的流苏。
当一个人即将气绝时,连头发都会变得无比轻盈。
他走马灯一般回忆完自己和阮招这短短的十几年,终于理清了头绪——就从六岁那年那句被他无心违背的承诺开始说起。
那些没来得及对阮招说出口的道歉,今夜也一句一句补回来,半个字都不能落。
钟离善夜没有回头,始终背对着阮玉山:“我说一句,你写一句。”
阮玉山坐下了。
他拿起桌上的笔,蘸好了墨,等待钟离善夜开口。
“招儿,见字如晤。”钟离善夜郑重地说。
阮玉山便照他所言,在纸上笔走龙蛇,很快就写好了这句话。
接着又等钟离善夜的下一句。
他握笔静候着,听见钟离善夜的呼吸深一阵浅一阵。
阮玉山知道,这人是陷在回忆里走不出来了。
不过今晚夜还很长,他有足够的时间让钟离善夜把这封信口述完。
阮玉山的笔尖停在“见字如晤”的最后一笔上,等了很久,也没等到钟离善夜下一句话。
北风在屋外呼啸着,房里的烛火快燃尽了。
阮玉山扭头,看向窗边对着远处沉默的那个背影。
“老头子?”他轻声提醒道。
钟离善夜没有说话。
阮玉山放下笔,轻轻推开椅子走过去。
窗前的人神色平静,不知何时闭上眼睛,停止了呼吸。
钟离善夜停止呼吸前的最后一刻没再想起阮招,也没想起他的四宝儿。
他想起二十啷当的自己在盂兰古卷里面同观音留在卷中那一缕神魂的对峙。
神魂问他,为何活下去的意愿如此强烈。
他说:“我只是不甘。”
“我要死得轰轰烈烈,像个英雄。”
天蒙蒙亮时,外面下起了雨。
红州春夏总是多雨,除去前些日子吞妖造成的那个晌午,今日这才算第一场夏雨。
他才开门打起门帘,就瞧见钟离四撑着伞站在自己的营房门前一直看着这边。
赤红色披风的衣摆被雨水溅起的泥点扑了一层又一层,先前的泥污干涸了,很快又被新的细小泥污覆盖。干干净净的宽大袖口虽没脏污,却因为承了过早的雾气显得有几分湿润。
瞧模样,那人应该是站了一夜。
阮玉山走过去,摸到钟离四撑伞的手,果然是冰凉的。
“去吧。”他摸了摸钟离四微微湿润的头发,又低下头,隔着头发吻了吻钟离四的耳后,“他有信给你。”
钟离四眸光微晃,接着扭头看向阮玉山,好像听明白了什么。
随后他抿了抿唇,在雨中大步奔向钟离善夜的营房。
愈发势大的雨水在台阶下积出大大小小的水坑,钟离四踏进去,水面便发出清脆的激荡声。
漫天细雨坠落在地,阮玉山在檐下抬头,看见远山云遮雾绕,耳边雨声仿佛无数大大小小的鼓点躁动不停。
有客远走。
山也送人,雨也送人。
他眼神悠长地看着钟离四打起门帘进入钟离善夜的营房,很快便听见门帘内传出桌椅撞倒的响动,随即是摔倒的声音。
朱由和林烟原本一直陪着钟离四守在阮玉山的屋檐下,此刻听见里头的动静,下意识便要过去。
阮玉山伸手拦住,嗓音沉静:“他会起来的。”
说完又垂眼,收了手放在背后,握紧了拳,低低呢喃道:“会起来的。”
他将眼底一闪而过的神色泯去,转而看向朱由:“吴淮还没回来?”
朱由摇头,也担忧地看向营外:“没呢。”
——吴淮在大战结束的第三日便追击到了阮铃。
那时阮铃已断一臂,体内妖灵也在破命那一斩的威慑下暂时蛰伏,他在战场上偷了马匹后一路奔逃,可正是那一串特殊方向的马蹄印记让吴淮在朝北的路上捉住了他。
阮铃垂死挣扎,无奈不敌吴淮,只能束手就擒。顷刻后他又想,能回去在死前再看一眼钟离四,那也不错。
可谁知吴淮将他押解行路到一半,却在饕餮谷至红州的官道上碰见了两个阮家的人。
那二人的马车后用手腕粗的链条拉着一个巨大的铁笼,笼子里空无一物,因在路边饭馆打尖时看到吴淮押着阮铃,便上前询问。
因先前的阮铃早在大战前为了克华那颗妖灵将钟离四给的镇气环取下,此后被人一眼认出他是个蝣人也不足为奇。
两人一开口,本打算问吴淮手上这蝣人卖不卖,谁知离近了,看见吴淮腰牌上的红州骑虎营图纹,心下一转,先套起了近乎。
他们自称是阮玉山的堂兄,一个叫阮璧,一个叫阮莹,是亲亲的两兄弟,更是阮玉山自小一起长大的哥哥。
不怕吴淮不信,二人掏出自己的腰牌给吴淮看过,还说自己就住在阮府,此次是奉了家父之命出门略作一些采买,才在此处碰见了吴淮。
这才叫吴淮半信半疑地同他们喝起了酒。
酒过三巡,他们又问吴淮捆这蝣人做什么用处。
眼前两个人既是阮家的爷儿们,又是阮玉山的堂哥,于吴淮而言,那便值十二分敬重。
他看过二人的腰牌,又看过了对方的衣着打扮——光从衣衫用料来看,那也是在红州没几户人家够得上的用度。
吴淮心中对阮璧和阮莹的身份又信了八分。
他便将阮铃身为世子,却在军中秘密谋害自己的同袍陈维以及通敌叛军,事后逃逸等事大致说出,随后又抱拳举天,称叹阮玉山英明神武,早在赴往营地之前便料事如神,猜到了阮铃通敌之时,最后才说自己此行是自作主张,因得知阮铃逃跑,心中迫切,才在阮玉山不知情的情况下擅自追了出来。
这些事在骑虎朱雀二营之间已是人尽皆知,即便出于客套,吴淮的说辞在外人跟前也挑不出错处,总归是处处维护阮玉山的。
殊不知阮铃的世子身份并不如营里将士们以为的那样阮家人人知晓,且阮璧和阮莹正是阮家那个披着先祖旧衣自尽在鬼头林前阻止阮玉山废除旧制的阮峙所生。
阮峙在离家自尽前交代他们,先祖旧制废不得,今年的活祭,阮玉山不做,阮家众人不敢做,那担子,就落到他们头上。命他们二人秘密出府,拿着阮峙的积蓄,去往饕餮谷采买今年活祭的蝣人。
谁知阮璧和阮莹到了饕餮谷,蝣人没见到,反而是被没精打采的谷主一通哭诉,说你们红州养的人来这里大闹天宫,烧了谷里所有的家当,非得一把鼻涕一把泪逼着他们把钱留下,还说自己要上报天子,请天子主持公道。
二人被讹了一笔金银,手忙脚乱地从饕餮谷回来,掂量着身上所剩无几的银钱,正愁得发苦,便撞见了吴淮押解的阮铃。
当下他们从头到尾地把吴淮所说之事一听,心中合计,当即先劝慰道:“将军怎么能说自己是擅作主张?”
见吴淮不解,他们又顺势指着自己停在店外的马车和铁笼道:“不瞒你说,家父命我们出门采买,其实只是说辞。真正下命的另有其人——玉山尚在府邸时便早有预料,他能知道有人借妖力通敌,还能不知道通敌之人会借妖力逃跑么?骑虎营往北最快出界,因此他早叫了我们二人出来,备好了捕捉蝣人的铁链和铁笼,只等着在北边路上把此人捉回府里。想是将军你走得太急,还来得及听玉山安排,便急急忙忙追了出来。你看那铁笼,便是他叫我们一早备下的。”
凡事先留后手,倒是阮玉山的风格。
可吴淮还是生出几分疑心:“要缉拿逃犯,州主不使唤营里的将士,竟使唤您二位哥哥?”
“将军好好想想。”阮璧靠得离吴淮近了些,压低声音道,“这蝣人,他是个什么身份?”
“叛军……”吴淮顿了顿,忽恍然大悟,“因为他是世子?”
“正是呢!”这正中阮璧下怀,“我们堂堂红州的世子,犯了事,于玉山而言,再大的事,那也是家事。孩子犯了错,本就该拉回家里关上门来教训,届时是打死也好,赶出去也罢,尽由家法定夺。我们也惋惜将军对同袍的义气,可这到底是玉山认下的孩子,他下了命令,要我们出门把这侄儿捉拿回去,若是我们连这时也办不好,不免叫府里的人轻看了去。”
“二位老爷哪里的话。既是州主提前发了话,我等自该遵从便是。擅自出营已是我等过错,当下更不能一错再错。”吴淮抱拳行了个礼,他向来是个最守规矩,有尊卑的性子,虽一切以阮玉山的命令为先,心里还是留了点谨慎,“只是这事,恐怕我得先回去向州主请罪才是……”
“欸——”阮璧倒了一杯酒,“将军助我二人将家中逆子捉拿回府,何错之有?”
吴淮犹豫:“这……”
阮璧又把酒杯拿起来敬他:“出门在外,多提防小心总是没错。我等一面之词,将军不信,那也是情有可原。既如此,不如我大胆请将军帮我们一个小忙。”
吴淮接了酒杯,恭敬道:“爷请吩咐。”
阮璧哈哈一笑:“就请将军护送我二人及罪世子一路回府,一来这路上人多眼杂,我二人一介书生,若遇上打家劫舍之事恐力不能敌。二来,也打消将军心头疑虑,既能将功折罪,抵消将军擅自出营的过错,好回去给玉山复命;又能叫将军好好看看,我二人是不是货真价实的阮家爷儿们,如何?”
吴淮想了想,这样最周全不过。
于是他将杯中之酒一口饮尽:“定不负所托!”
要回阮府,便是饕餮谷往东南走,不过骑虎营,数日脚程便可到达。
红州自来有规矩是蝣人不得入境,除了阮家嫡支血脉,几乎无人知晓阮家的活祭之俗。
阮璧二人以蝣人不便在红州过市为由,叫吴淮趁夜抄小道,将他们送到阮府偏僻的一处角门——正是阮峙家的院子口。
吴淮护送阮璧阮莹抵达角门时,院子里的白绸还没取下。
他二人对了个眼色,大开大合地扑腾着下马,跪在门前给爹哭丧,嘴里说着“儿子不孝”、“没能回来见您老人家最后一面”诸如此类的话,好不伤心。
阮峙院子里的下人和夫人姨娘们闻声出来,见了这一幕,也跟着抹泪。
这一下倒是让吴淮彻底信了他二人的身份。
随后,阮璧阮莹又痛哭流涕地同吴淮说:“家中正办丧事,家父长辞,院子里都是死气,想来后边也不便招待将军,将军若是不嫌,还请进府坐坐,歇息几晚。”
吴淮身上盔甲未褪,衣袍还沾着大战时无数敌军的血迹,一时想到自己是杀伐之人,怜惜他二人孝心,不便把杀气代入此处,一时也想着早些回去复命,便推辞道:“既已把二位爷送回了府,属下便先行回去请罪!”
阮璧阮莹擦眼抹泪,也不多做挽留。
待送走了吴淮,阮璧二人即刻进了院子,招呼道:“快,快请先生来,算算时辰!几时祭祀,晚了就来不及了!”
先生算的时辰是后日寅时。
阮璧阮莹心急,生怕迟了一天就被阮玉山捉住,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找来一座小艇,推着笼子里的阮铃上了艇,直接度过石渠,打算一连两日宿在鬼头林里。
阮铃窝在笼子一角,已是心如死灰。
束缚蝣人的笼子和铁索他半点也不陌生——去年初雪,他才从这样的牢笼里,被一个从天而降的凤神一般的人救出来。
如今短短一年不到,他又回来了。
他的身体回到了熟悉的铁笼,连同精神和灵魂一起,一片空白,一片茫然,静候着自己即将来临的死期。
那个人在冰天雪地把他带入人间,没过多久又让他独自回到了地狱。
他很想像恨阮玉山一样恨钟离四,可想起这个名字,比恨意更先到来的是骑虎营战场上的那一眼。
冷漠,寒凉,让他如坠冰窟。
阮铃发现比起恨,他还是更想求得钟离四的原谅。
他几乎沉醉在这种极端的渴望之中无法自拔——他只要钟离四的原谅,生死也无所谓。
铁笼下方的木板被缓缓拉动,木板下方的四个滚轮在戈壁一样的土地上艰难前进着。
为了保险起见,阮璧和阮莹除了干粮与水,其他的东西,连一匹马都没有带入鬼头林。
石渠已在五月前完工,云岫安排在此处守夜的人手也在完工时撤了。
他们两个一手拖着连接木板的锁链,一手打着灯笼,抱着要在此处过上两晚的心态,行动并不着急。
反正阮玉山下了规矩,阮家任何人都不能再踏入这个地方,包括阮玉山自己。那么此处就是最安全的。
幽微的烛火照亮了铁笼外一个又一个古老的木桩,阮铃在沉思中嗅到一股诡谲的香气,他的视线不自觉地朝香气散发的位置看去。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木桩上的几行刻字:巳元11年,阮泽购于饕餮谷,一百三十斤四两;巳元十二年,阮深购于饕餮谷,一百一十二斤六两;巳元十三年,阮林购于饕餮谷,八十一斤五两……
阮铃撑着笼子坐起来,慢慢把脸靠近栏杆,目光朝上,看见了木桩上一个个保存完好的人头。
“这是什么?”
他盯着笼子外那些路过的人头,低声问。
“是什么?”阮莹年纪小,走在鬼头林里本来就胆怵,这会子有人说话,他倒是愿意跟阮铃搭腔,免得身边静得跟鬼一样,“是你的先人!”
他指指前方空着的一片桩子:“那么多年了,咱们阮家年年买蝣人回来祭祀,为的是什么?还不是为了保佑我阮氏一族兴旺昌盛!他阮玉山说废除就废除?一刻也不能等!我算是明白了,他做这一切,就是为了你这个蝣人世子!我呸!看看他养的白眼狼,养得好啊!哪怕是等我爹百年之后死了再做决断,只怕报应也不会来得那么快罢?阮玉山说一不二,不就是给我爹下催命符吗!”
阮莹越说越起劲,啐了一口,又哼哼两声,对阮铃道:“你等着吧,你也快了,再过一天,你的脑袋,你这个世子,也插在那木桩子上了!你就下去给我爹陪葬,阮玉山也保不了你!”
他话音未落,忽然听见笼子里的阮铃笑出了声。
“你笑什么?”阮莹又怕又怒,听着瘆得慌,他转过头去,却对上阮铃一双被笑意撕扯得近乎癫狂的眼睛。
阮铃咧着嘴角,笑声越来越大,最后目眦欲裂,几乎沙哑:“我笑——这都是命……这都是命!”
一道长长的黑影张牙舞爪地,从笼子底部爬上阮璧和阮莹的后背。
第107章 赔礼
如阮玉山所料,钟离四即便摔倒,也很快自己站了起来,随后又过不久抱着钟离善夜的骨珠盒子踏出了营房。
营地中雨声不断,钟离四的脚才走出檐下,鞋尖碰到水,低头看了看自己怀里的盒子,又转身回去拿伞。
拿完伞出来,他才看见阮玉山一直在自己营房外等他,就站在昨夜他站了一晚的地方。
钟离四隔着潇潇雨幕,盯着站在那边的阮玉山,干涩了一个早上的眼睛此时终于微微湿润了。
下一刻,阮玉山从雨中大步流星走来,捂着他的后脑拥入自己胸前,避免钟离四的呜咽在众目之下被太多人看到。
“走了?”阮玉山摸着钟离四的后头低头耳语。
“走了。”钟离四呼吸轻轻的,埋头在他身前,有出气没进气似的,“我亲眼看见……他慢慢消散。”
最后留下了一颗质地浑浊的骨珠。
那才是钟离善夜的本来面目。
没有任何神力,死在二十啷当的年岁,混乱中饱含着对世上一切的愤懑与不甘。
阮玉山动了动唇,他感觉到钟离四埋在自己胸前的呼吸是颤抖的,连带着隔了一副腔子的他的那颗心也颤动不止。
“老头子给你留了什么话?”他问。
钟离四在他胸口蹭了蹭,蹭干了眼睛,站直身体,从衣兜里拿出钟离善夜留下的那封信。
信纸展开,阮玉山偏头看去,一整页都是那些诡谲奇怪的文字,唯独最后一行小字,用歪歪扭扭的中土语言写着:
惟愿吾儿康健久,福禄无忧再白头。
钟离四的指腹在那行小字上摩挲着半晌,最后收起信纸,同阮玉山道:“我想回趟雾照山。”
阮玉山问:“此时回去做什么?”
“我要把他留下的信,还有府里最后两株梅花,一并带给阮招。”钟离四抬起一只手胡乱擦了把脸,仿佛突然振作起了精神,严肃着神色,大踏步朝檐下迈去,竟是个说走就走的架势,“军中太多事等你处理,我且先去,待你军务做完,再回来同你一并去找阮招!”
阮玉山有些无奈,又思及此时若是不让钟离四找些事情来做,只怕会让对方因钟离善夜的离去伤神,于是只能不放心地叮嘱:“上山拿了梅花就回来,别跑远了——五月二十六是什么日子,也别给我忘了!”
“放心。”钟离四已上了马,勒住缰绳将马调头朝营外奔去,“我必在生辰前回来找你!”
阮玉山伫立在檐下,蹙眉看向钟离四在雨中愈发渺远的身影,心中莫名惴惴。
这是第三次,钟离四没有他陪着,独自出远门。
林烟打伞过来接他回房,阮玉山也没挪脚,只觉得钟离四此次离去带给他的不安格外强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