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他去跟老太太请过了安,说自己带回来一个蝣人,也讲明了钟离四的身份——府里多了个重份量的人,于情于理总该让老太太知晓,最后才告诉老太太阮壁阮莹死在鬼头林,请老太太帮自己安抚阮峙一家遗孀。
后面两日他一如往常地陪钟离四起居吃饭,入了夜有时在耳房休息几个时辰,更多的时候是在钟离四房前守到天亮。
日子过得漫长又短暂,一直到五月二十六,钟离四在生辰这天,对阮玉山开口说话了。
“我想见百重三。”午饭时钟离四对他说,“你不让我出门,便替我去把他接回来。”
阮玉山先是一愣,意识到钟离四终于愿意同他说话,且又是默许他把百重三也接到府上同住,竟一时高兴到有些无措,表面沉沉地“嗯”了一声,手上却加快动作,粗糙地把饭几口吃完,起身就要离开。
才出了门,又回来,在钟离四面前迟疑地站了片刻。
钟离四以为他是提防自己逃跑,头也不抬地道:“放心,我身上刺青未解,要是游走太远,离开了阮府,你大可以调头,把我抓回来。”
说完余光却瞥见阮玉山还站在自己跟前。
他蹙眉抬头,看见阮玉山蹲下身,从贴身衣兜里拿出一根五色花绳,试探着抓住他的手,见他不反抗,才将花绳绕在他的手腕上。
“五彩绳,小儿戴着驱邪纳福,本该端午给你的……没来得及。”
阮玉山扔下这句话,便站起转身,马不停蹄出门了。
院子里再无旁人。
钟离四垂目看着自己手腕上的五彩绳,有少许的出神,那样的出神令他的眼底恍过一分眷恋与柔和。
他用另一手放在绳结上触摸了一下,很快又拿开,脸上恢复冷漠神色。
少顷,云岫进了院子,只站在房外,并不进屋打扰他。
钟离四明白,这是阮玉山不放心,叫云岫进来守着他。
他漱口擦过了嘴,掸了掸衣摆,走到床头的桌前,拿起七十五被衣衫包裹住的头颅,再踏出门,经过云岫身前时停下来:“屋子里太闷,我要四处走走,你若要跟,便帮我拿着这个。”
说罢便要将七十五递给云岫。
云岫见状,微微一怔,当即接了过去。
钟离四说走还真是随便到处走,走得漫不经心,像真是在府中欣赏景色似的,随走随停,遇到新鲜的,便问云岫这是什么地方,云岫自然应答尽答。
行至傍晚,钟离四到一处亭子下坐着休息。
这天的晚霞是紫红色,大片大片从边际处的峡谷顶上朝这边漫延过来,很是养眼。
钟离四吃着茶,举目对着那片晚霞看了许久,忽然对云岫说:“我想请你帮个忙。”
云岫低着眼道:“四爷请说。”
钟离四道:“你手里抱着的,是我族人……我一个哥哥的头颅,我从鬼头林摘下来的。”
云岫默然,却还是被钟离四捕捉到了他一瞬间的屏息。
阮玉山没把这几日的事告诉云岫,再云岫眼中,兴许他二人只是发生了什么暂时的矛盾,几日冷战,总会过去的。
直到这个傍晚,钟离四四两拨千斤地道破了真相,让云岫明白了覆水之舟再难航渡:“我一直说要给他的尸首找一块墓地,叫他安息,如今阮府我是出不去了,阮玉山也不想让我出去。可我族人的尸体总不能一直随我待在这里,更不能就此埋在这里。你既明白我的难处,就替我在外边的林子里寻一块好地,将他埋了吧。”
云岫捧着七十五的包裹,片晌不吭声。
“我不为难你。”钟离四说道,“我知道你也不放心,怕我走。你大可寻个看得见阮府大门的去处,一边替我安葬了我兄长,一边盯着大门,又或者现在命人在所有门外把守着,只要我有动静,即刻叫人来通知你。再说了——我身上有阮玉山留下的刺青,跑不远,只要出了门,用不着你,阮玉山自己会回来抓我。更何况你也不是我的对手,阮玉山叫你在我左右,不过是起个照看的作用,你说是不是?”
这话说得都在理,且钟离四确实没有任何要走的意思,云岫做事从来谨慎,即便把钟离四的话翻来覆去想了几遍也找不到漏洞,却依然不肯走。
“今日是我生辰。”钟离四叹了口气,又说,“你就当替我完成这一个夙愿,别让我兄长再在你们阮府受苦了。”
云岫看看手中包裹,终是心中不忍,后退一步道:“属下这就去办。”
他走得很快,大抵是想早些把事办好回来。
钟离四举着茶杯,目送云岫离开后,再将视线远远地放长到那篇晕染过来的紫色晚霞上。
没一会儿,亭子外走过一个小丫鬟。
钟离四将她招呼过来,先是请了她一块糕点和一杯茶水,再笑吟吟问:“阮湘少爷今日安好?”
阖府上下是知道老爷院子里来了位贵客的,那一晚阮玉山带着钟离四回来时,被遣散的众人都瞧见了。第二天老太太也打了招呼不得打扰。
这小姑娘身上并无玄气,自然也看不出钟离四是个蝣人,只知面前这位便是老爷院子里的贵客,又听他如此熟络地问起阮湘,自以为他同阮湘也有交情,便吃着糕点笑道:“好着呢。湘大爷夜猫子,天天晚上出门吃酒赌钱,天亮了就回府补觉,补够了觉,天黑又出门,这会子正在屋子里见周公呢!”
“这倒是神仙般的日子。”钟离四笑道,“阮老爷也同我说这是个神仙似的人物,吃喝玩乐最有门道,他怕我闷着,还叫我有空去拜访拜访。赶巧我今儿闲着,不知湘大爷的院子,是在哪个位置?”
丫鬟便跳下亭子招手道:“不远,走几个院子便到。爷随我来!”
钟离四便随她去了。
走到一半,看见一处庄重巍峨的园子,大门紧闭着,上头匾额题“凤来仪”三字,钟离四便停下来问:“看这园子如此阔派,怕是祠堂了?”
丫头便笑:“爷真有意思,哪有好人家把祠堂修在这偏僻地的。这是老太太的住处,老人家怕闹,专寻的这个位置。”
她往东边正中央的位置一指:“咱们的祠堂在那儿呢!”
钟离四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
“倒是更气派了。”他定定望着那个地方,含笑说着,话里却没有半分笑意。
钟离四在暮色四合时去到阮湘的院子,阮玉山则在掌灯时分带着阮招和百重三回到府邸。
才入主城,还没进府,远远的,阮玉山便察觉不对劲。
红州的天早黑了,各屋顶上星光闪烁,唯独阮府中间一片红光映天。
阮玉山皱着眉头策马奔近,行至府门口,才见许多人提着水桶朝祠堂的方向跑。
他抓住一个小厮问道:“跑什么?!”
那小厮慌慌张张道:“刚刚……祠堂走水了!”
阮玉山神色一震,撒开小厮朝祠堂奔去。
刚才尚且还能控制的火势,在短短片刻之内便吞没了整个祠堂,熊熊大伙冒着滚滚浓烟,火光直冲天际。
阮玉山跑到祠堂前,没有在人群中看见钟离四的身影。
偌大的木楼在大火中很快塌了一半,火烧的风吼声和房屋梁柱的倒塌声以及周围无数的呐喊救火声乱作一团,阮玉山望着还没坍塌的祠堂大门,随手抓了一块湿毛巾捂住口鼻,正要冲进去检查钟离四是否在内时,看见祠堂大门,突然眸光一颤,在门前停住了脚步。
钟离四在漫天大火中从祠堂内走出来,他身后是正在倾覆的房梁大柱和无数阮家先人牌位,手里提着阮湘还在淌血的头颅。
火焰像一把把朝天而指的三尖戟,钟离四站在大火前,冲阮玉山扬起嘴角,用口型说道:“阮老爷,一路顺风。”
祠堂中上百牌位,不知他叫的是哪个老爷。
第109章 威胁
阮玉山眉头紧锁,大跨步走过去,先快速上下扫视了钟离四一圈,确认对方身上并未受伤,才又将视线转移到钟离四手上那个死不瞑目的阮湘的脑袋上。
他盯着那个脑袋看了半晌,倏忽一扬手,将阮湘从钟离四手上打落。
切口齐整的脑袋辘辘滚到祠堂门槛前,引发一众惊恐的喊叫。
阮玉山没有理会,他几乎是个勃然大怒的状态,额前青筋已然在跳动暴起,将目光从阮湘的脑袋上收回后,他紧紧攥着攥着钟离四的手,要将人带离此处。
才走了两步,身后有小厮怯生生地叫住他:“老爷,湘大爷……”
“送到他爹娘那去,就说被狼叼了。”阮玉山瞥了身侧意态悠然的钟离四一眼,又侧目看向那个小厮,“还要我教你不成?”
他的盛怒之色摆在眼前,周围近百人无一敢多说二话,纷纷只能提水救火,又或是忙着收拾阮湘的遗体,自觉给阮玉山让开了道,只是目光忍不住往钟离四脸上打量。
经过人群外的百重三和阮招跟前时,阮玉山朝才赶来不久的云岫使了个眼色。
他拽着钟离四离开的速度很快,以至于钟离四的背影走了很远,百重三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对着远方的人大喊:“九十四哥!”
钟离四倒是闻声回了头,可阮玉山拉扯他的力气实在太大,抓住他手臂的位置几乎让他从骨头深处感到了疼痛,他一步也停不下来。
云岫走到阮招身旁,仍旧是那副过往波澜不惊的姿态:“老爷把小公子交给我吧,我带他去见四爷。”
转眼阮玉山便将钟离四强行带回了房。
他用一种近乎粗暴的力气将钟离四推入房中,接着屋子的两块门板被他抬腿踢上,发出“砰”的剧烈声响,连着两侧七门框都有持续的抖动。
阮玉山关上了门,站在原地,沉默地盯了钟离四半晌,才淡淡开口:“阮湘今年不过十九岁。”
“这么巧?”钟离四头也不抬,只是低头按揉着自己刚才被阮玉山握疼的手臂,“七十五死的时候,应该也不过十九岁。”
阮玉山没有接话,他抿着唇,从未如此暴怒地看过钟离四。
而罪魁祸首只是稳住了脚,气定神闲,揉着手腕。
很快,钟离四跟前的烛光被一块高大的阴影遮挡,阮玉山一步一步走向前,将他退了两步。
此时钟离四才仰头抬眼,平静地注视着阮玉山,刚一挑眉,又听见对方怒不可遏地缓缓开口:“……你逼我。”
钟离四按揉手臂的指尖顿了顿。
是了,阮玉山其实压根意不在阮湘的死活。
方才的话就像一场开场的寒暄,是他们对彼此言下之意的试探。
钟离四本以为阮玉山会为阮湘的死而发怒,谁知阮玉山同他一样——他们太了解彼此,总能一眼看穿对方的心思。
“你以为你当着阮家所有人的面杀了阮湘,烧了祠堂,他们就能逼我把你交出去?”阮玉山且说且行,又朝钟离四逼了一步,“你以为你众目睽睽之下成了阮家的公敌,我便再也不能将你安安分分藏着这一方天地?你以为这样,自己就能伺机而逃?”
他将钟离四逼到退无可退,后腰抵在了桌棱处。
“钟离四,”阮玉山蓦地再次攥住钟离四的手腕,用了比刚才更大的力量将其举到自己和钟离四之间,他的额头快要抵住钟离四的额头,眼底怒火中烧,嘴角却发出一声冷笑,“你太小看我了。”
平心而论他的笑并非只有气极的情绪,他甚至有些没良心地认为,阮湘死得太合适:死在了合适的时间,合适的人手上,让他和钟离四也无法两不相欠。
钟离四蹙眉忍着手上的疼痛,见自己的想法被看穿,便也懒得再同他转圜,冷冷盯着他道:“七十五的仇已报了,你若不想我屠尽你阮家满门,就趁早放我离开。”
“放你去送死吗?!”阮玉山终于怒吼出声,“钟离四,你是不是忘了,当初离我百里之遥的时候,自己折腾得只剩半条命的样子?!”
此话一出,二人眼中皆是一个愣怔,随后便闪过一抹痛色。
钟离四当然记得那个时候。
那是今年百花盛放的三月,他在雾照山种了一堆乱七八糟的花花草草,每天想阮玉山想得睡不着觉。
于是在得知百十八的消息之后偷偷下了山,去救百十八的迫切里藏满了对阮玉山的思念。
那个时候他们还很好,好得在客栈的同一张椅子里,阮玉山坐椅子,他窝在阮玉山胸前,两个人就能说上一整夜的话。
钟离四的目光在阮玉山双目间游走,从前无数个夜晚他曾经不知疲倦地在床榻间吻过对方那双凌厉中带着几分柔和的眼睛,就像阮玉山也曾经吻遍他身上每一个地方。
如今再看,四目相对间只剩一片横亘在二人之间的血海深仇。
钟离四动了动嘴唇,收起了刻薄的语气,随着呼吸而微颤的语调仿佛在为他二人那些深刻的过往做一个了结:“阮玉山,我从未对不起你。”
阮玉山眸中一慑,他险些因为这句话在这一刻想要彻底放了钟离四。
钟离四是对的,从头到尾,他蔑视他,羞辱他,欺骗他,又一厢情愿地塑造他。
钟离四在他手里像琉璃净瓶的一滴水一样透彻,阮玉山灌溉什么,钟离四就长成什么模样。
从头到尾,钟离四一颗心袒露得比水更干净,不曾对不起他阮玉山分毫。
他知道钟离四轻易不会寻死,他太了解这个人,了解他的阿四是长在悬崖边也能长得青翠蓬勃的野草,就算离开了他,钟离四也会想方设法活下去,活得比谁都久,比谁都好。
“离了他活不了”——是他给自己逼迫钟离四留下的借口罢了。
真正离开对方活不下去的人是他。
可阮玉山自小千锤百炼的一颗心永远也软不下去,他的双眼只刺痛了一个瞬间,便更清楚占据钟离四对他而言比放手的欲望更强烈百倍。
“没有对不起我?”阮玉山眼中尽是讥讽,“你杀我内侄,烧我祠堂,毁我阮家先祖牌位。家主画像,祖宗功绩,尽都被你烧毙在大火之中,你让我成了整个阮家的罪人。现在所有长辈都在大堂等着我给他们一个交代。”
他眼角骤然一搐,彻底绝了钟离四的希望,没有半分留给彼此的余地:“钟离四,这辈子,你也不可能跟我两清!”
他话音未落,先听见响亮的一个巴掌声,随即脸上才传来火辣辣的痛感。
“无耻。”
钟离四看透了他的心思,不再跟他拉扯,嘴皮子说不动,那就用拳脚。
快到简直看不清招式的拳头巴掌朝阮玉山招呼过来的时候,阮玉山先硬生生受了几下,随后确定钟离四是用尽了浑身力气在把他往死里打。
这股劲儿让他想起了两个人在目连村刚认识不久那会儿,钟离四瞅准每一个时机,不是在准备逃跑,就是在准备杀他。
阮玉山一面躲避格挡,一面想起那些白驹过隙般的光阴,竟在心里觉得有些好笑。
怎么两个人兜兜转转,还是回到了从前。
只是这次,钟离四不会再拿着一副丹青要他给他取一个好听的名字了。
钟离四出手的招式一半来自他的授予,一半来自钟离善夜的功夫,两者都有一个相当大的特点,那就是攻击性强且致命。
可显然他也并不是真的要阮玉山的命,每次出手都收着力,目的不过是逼迫阮玉山不再阻拦。
阮玉山只守不攻,很快被钟离四的方向引导着让到了门边。
过招的间隙里,钟离四瞄准时机,一脚从内部踹破房门,毫不恋战地收手,踏出房门便往外走。
阮玉山站在门口,没有抬脚去追,而且神色阴寒地盯着钟离四的后背,喊道:“云岫!”
云岫牵着百重三从转角处的回廊走到阮玉山旁边。
“九十四哥!”
一声清脆的蝣语打碎了钟离四与阮玉山之间的拉锯。
钟离四停下脚,转过身,却看见阮玉山扭头将百重三从云岫手里接过,轻而易举地抱在臂弯,再单手提起来,捉着百重三的衣领子悬空抵到门板上,毫不避讳地同他对视。
百重三在阮玉山手中不断扑腾挣扎着,低头想要去咬阮玉山的手,对着阮玉山又是打又是骂。
不得不说阮招把百重三养得真的很不错,短短两个月,百重三长圆了,也长高了,浑身穿着打扮整洁漂亮,人也长得白净了许多。
甚至都会蝣语夹杂着中途汉语对着阮玉山一口气不歇地破口大骂了。
阮玉山不为所动。
他攥住百重三胸前的衣裳抵住人的胸板,面无表情地看着前方停下来的钟离四,吐字清晰,一字一句地说:
“你今日敢离开我的视线,明日他的脑袋就会插在鬼头林的木桩上。”
钟离四双眼的方向从挣扎的百重三身上挪到阮玉山的脸上。
大抵也是知道只要自己在,阮玉山其实也舍不得伤百重三一根头发,因此他一步也没有动,只是用一种沉静如水的目光观察阮玉山,想钻透这个人究竟能不择手段到何种地步。
那样的眼神真是恨极了,恨得毫不遮掩,恨得体无完肤,使阮玉山明白自己利用百重三亲手抹杀了钟离四对他的最后一丝情意。
它鬼使神差地令阮玉山想起去年秋天他在饕餮谷强迫着钟离四在背上刺下独属于他的刺青的时候,阮玉山顷刻间恍然大悟,原来纯粹赤裸的恨意是这个模样。
他别开双目,第一次不愿意再直视钟离四的眼睛,只放下百重三,朝身后厉声呵道:“云岫!带阮府新的小世子下去,好生照顾。”
第110章 相向
大火过后的阮府上空弥漫着一层朦朦胧胧的烟雾,这些烟雾携带着祠堂中阮氏先祖遗留在牌位上的亡灵于阮府四处播散,将它们匆匆撒在阮府的角落,等待现任家主为它们找寻下一个供奉之地。
当烟雾中的一粒尘灰被夜风卷到廊下时,钟离四皱着眉头挥了挥袖子,避免那一粒烟尘沾染到自己的身上。
“既然如此,就把我关进笼子里吧,阮老爷。”
钟离四缓慢地走回阮玉山跟前,面色冷峻,眼中只剩冰冷的敌意:“红墙绿瓦的府宅住得太久,我怕自己忘了,谁才是值得我生死与共的同类。”
他在离阮玉山还有半臂之遥的时候,忽瞥见阮玉山衣襟口因方才打斗而露出一半的发丝和流苏。
钟离四眼底划过一抹锐光,从袖中掏出匕首,手起刀落,用刀尖将连接头发和流苏的平安扣整个挑出来,再一把钉到阮玉山身后的廊柱上。
顷刻间平安扣上的所有锦线和交缠的发丝如落英散开,纷纷飘坠在地。
阮玉山转身想要伸手去夺,已来不及。
一阵风盘旋着打过来,这个在去岁隆冬,被钟离四于大雪里,用同一把刀裁下他二人头发编织而成的平安扣,此刻彻底化成一堆残丝,在硝烟缭绕的夏夜穿过阮玉山五指的缝隙,由萧索的夜风刮入了阮府上空这场大火的残余之中。
阮玉山连捡都没地方捡。
他墨色的衣角在翩飞时几乎隐入夜空,常年高高束起的发髻在难以察觉地轻轻一晃。
钟离四凝视着他的背影,同样想起了去年那场大雪。
大雪中那株巨大的珊瑚是天地呆白下阮玉山用了无数个日夜为他雕刻的一抹绚色,后来他折下一枝珊瑚盘做发簪,翻山越岭去寻找这个背影的主人。
他侧头,看见自己后背的红色发带在微风中不断翻摆,发带的尾端就要攀缠上自己的肩头。
蝣人的鲜血浇筑出两百年来整个阮家的颜色:朱红的高墙,猩红的土地,赤红的发带,还有无比热烈的阮玉山。
钟离四神色空白地望着飘落在自己肩头的发带,轻声道:“你也配要凤神的庇佑。”
阮玉山没有说话。
他看向廊柱上深深扎入的那把匕首,早在片刻前他将百重三高高举起后用钟离四最痛恨的鬼头林来威胁对方时,就已经想到了这个下场。
他们之间缠绕的过往太多,不寻找机会一一摧毁,那便不是他认识的钟离四。
不管是他还是钟离四,都注定背道而驰,要将各自的路一条走到黑了。
阮玉山放下手,在片刻的沉默后,慢慢挺直了腰,对重新过来候在院外的云岫喊道:“打发几个聪明伶俐的人过来,送阿四去祖地石宫里住。左右伺候着,从明天起,我看到他少吃一口饭,一人领十个板子。”
他说完,转回去看着钟离四,忽咧嘴一笑,竟接下了钟离四方才的话:“是吗?”
除去微红的眼角,阮玉山面色中不见半点神伤,他只是微微弯腰,直视着钟离四的眼睛,几乎有些针锋相对似的,诡辩道:“只要你不走,就是凤神就在庇佑我。”
这次他没再等待钟离四接话,扭头便走出回廊,步履如风,前往大堂处理那堆集聚在一起为今日之事找他要个交代的阮家老少爷们儿去了。
钟离四去了石宫。
连同他一直没来得及带给阮招的梅花枝,还有钟离善夜的骨珠与遗书。
阮家的祖地石宫修筑在鬼头林最深处的沙石地里,那是阮家两百年前尚未建府封侯时的先祖所居之处。
这些年除了历任家主祭祖之月需要回此地诚心住上三十天,其余时候基本没人,只府里月月按时打发人来收拾打扫,算是对先祖的缅怀与敬重。
钟离四住的便是阮玉山每年祭祖住的屋子。
云岫找来的一些丫头小厮并不进屋打扰。
阮家石宫大大小小聚集成片,不止一座,云岫特地吩咐过,除开平日吃穿要事,或是钟离四自己有什么要求,其余时间他们只需自己寻个去处待着就好。
热闹或者冷清都没关系,石宫里那位对待下人时脾性是一等一的好。
钟离四把自己的包袱放在桌上,随后走到门前,对着门前密密麻麻排布齐整的木桩和人头挨个看了许久。
鬼头林建在先祖故居前,这也是阮家祭祀的初衷之一,旨在让阮氏曾经的先辈亲眼看着昔日的世敌年年被斩首于子子孙孙的刀下,以慰他们的在天之灵。
钟离四在石宫半月状的门框里站了很久,借着屋外灯笼散发的烛光将自己目之所及的每一个蝣人头颅都看了个遍。
有的人头他勉强能认出来——那兴许是很多年前曾经跟自己在一个地牢短暂相处过一些时日的同族;有的他并无印象——那说明这个蝣人在饕餮谷被圈养的地牢离自己很远;可有的他能叫出名字,甚至确切地回忆起对方离开饕餮谷的日子。
原来饕餮谷那个囚禁了他十八年的铁笼,他从来没有跨出去过。
只是钥匙从驯监的手上转移到了阮玉山的手上。
钟离四一言不发回到桌边的木椅中坐下,椅子正对着大门,他只要坐在那里,就能和自己故去的族人相望。
眼下周遭只剩他一个人,钟离四终于将自己始终紧握的右手缓缓放在木椅的扶手上,接着翻转过来,松开五指,敞开向上的掌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