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敢问您如何称呼?”谢白城一边往里走,一边问。
铁塔汉子慌忙道:“在下姓常,单名一个岳字,就是山岳的岳,小公子就叫我常岳,或者老常都行。”
正说着话,前方跨院门廊下,忽地又冒出一个人来,看起来有五十多岁了,身材瘦削,背有些佝偻,相貌倒很和善,而且和这虬须大汉截然相反,脸上光溜溜的,一根胡子也没有。
“怎么回事,来客人了?”老人眯缝起眼睛往他们这边看着,常岳笑道:“丁伯,这是谢小公子,来找小五爷的,说是跟小五爷约好的。”
“约好了的?也没听小五爷说啊。”丁伯细细打量了谢白城几眼,“哟,这孩子长得可真俊,江南的水土就是养人啊。”
“小五爷早上不是一直没出去?直到吃了午饭才走的,怕不就是在等这位小公子?”常岳道。
“嗳,有这个可能。小公子啊,你且坐坐吧,小五爷也不会出去太久的。”丁伯说着,做了个“请”的手势,把谢白城往后面一进院子引。
谢白城跟在他后面进了第二进院子,看起来后面应该还有第三进,这处宅子,看门脸不觉显,里面倒挺别有洞天的。
丁伯把他带到的是一间类似书房的房间,但架子上没放多少书,窗下有张长方书案,上面搁着笔墨纸砚。左上角有一本似乎写了好几页的簿子用镇纸压着。
他被安置在靠墙的一把圈椅里,丁伯又给他捧来了茶和点心,招待不可谓不周到。
谢白城乖乖坐着,喝了一口茶,又拈了一块点心吃,然后就呆呆地看着日光在窗户上慢慢地移动。
四下的静谧让他渐渐产生了一种不真实感,他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做一个奇怪的梦,他到底怎么会坐在这个陌生的房间里一个人傻傻地喝着茶呢?
谭玄这个人怎么回事啊?明明说好的事情,怎么能这么不靠谱呢?!他好不容易下定的决心似乎都在一点一点动摇,溃散,他简直想站起身来跑出去,跑回家去,就当今天的事没有发生过了。
但就在这个时候,门外传来一阵杂沓的脚步声,还夹杂着说话声。
那个不靠谱的人,终于回来了。
一个高高的身影出现在了门前,旋即衣摆一撩,一条长腿跨了进来。
谭玄低头,视线跟他恰好撞在一处,张口第一句话便是:“我得先说清楚啊,我没忘记,我真的没忘记!”
谢白城不说话,只瞪他,用力瞪他。两只手搁在腿上,也用力地攥成拳头。
谭玄瞥瞥他的拳头,一脸无奈地道:“不是……你是说两天后,但咱们也没说好具体是什么时候。我本以为你会先打发人来说一声,结果一直也没等到……我今天正好有件事得出去一趟,我真的一直等到中午啊,不骗你的。”
这话和之前常岳的话倒对得上。常岳压根不知情,肯定不会帮着圆话,那这就应该是真的。
的确,他只说了两天后,也没讲具体时间。他是横竖整天都待在家里的少爷,所以下意识地觉得随时上门都可以,却没考虑到谭玄是有自己事情的。
但、但他也不想轻易承认是自己的失误……而且谭玄年纪也不大,就一副很独当一面的样子,对比之下,他这天天待在家里的日子是不是也太寒碜了点……
所以他干脆直奔主题了,一把抓起搁在一旁的浮雪道:“那咱们就赶紧去比过吧。”
谭玄脸上露出惊讶的表情,似笑非笑道:“你真的要比啊?”
谢白城皱起了眉,这人什么意思啊?他到底哪一丝哪一毫看起来像开玩笑的?还是觉得他不是对手,太自不量力?
“不是、不是!”谭玄赶忙笑着摇摇手,“我的意思是,咱们这才刚见上面……刚见面就马上打起来,又不是仇敌。你……你要不再吃点点心?”
“……不好吃。”
“啊?”谭玄一时怀疑自己的耳朵听岔了。
谢白城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指指几上那一碟点心:“你们肯定是上当了,买了那些专做外地人生意的店铺的东西。他们专会把门面装得好看,打出唬人的招牌,做东西却是偷工减料。我们越州本地的老店看起来都是不大起眼的,不是懂行的人指点,你们外地人都不容易找到。”
“真的啊?”谭玄将信将疑地拈了一块点心塞进嘴里嚼着,还很认真地皱着眉品味再三,“嗯?我觉得还可以啊,点心不都是这个味儿吗?”
谢白城无语地往屋顶翻了个白眼,懒得再跟这种没有美食品味的人计较,只把浮雪一横:“你到底比不比啊!再不比天都要黑了!”
谭玄赶紧把吃了一半的点心囫囵吞枣下去,一个劲儿点头:“比比比。”
谢白城又扭头望望外面,院子还挺大的,也没什么花花草草,便问:“就在院子里?”
“行啊!”谭玄勾起唇角一笑,“你说了算,听你的。”
他们就一前一后走到了院子里,面对面站定了。
“你先。”谭玄冲他抬了一下下巴。
谢白城深吸了一口气,让精神渐渐沉淀,然后收束,收束到只是心中一团小小亮光、再无任何杂念的时候,他蓦地拔剑出鞘,浮雪如一道迅捷的流星,划出耀眼的银色尾迹,直奔谭玄膻中穴而去。
但是那把黑色的长刀竟然更快,白城甚至都没看清谭玄是如何拔刀的,就听到“铛”的一声,浮雪被迎头挡下。
然而他本就没打算真的把这一招使老,在刀剑接触前的一瞬间,他已经撤劲,只手腕用力,浮雪往回转了半圈,绕开了黑色长刀的阻拦,他整个人也侧过身来。他的动作轻盈而柔软,简直像被浮雪带动的一般。浮雪仿佛挥出了一片灿银的水,那水光倏然漫向谭玄的腰腹。
谭玄即刻变招,身往后缩,长刀下撤,谢白城却用剑在他刀上一推,借着这股力迅捷无伦地转到了他身后,与此同时空着的左手挥出一掌,直击谭玄后背。
这一击实在是非常巧妙。谭玄本来为了躲开他扫向腰腹的一剑就要往后躲,而他却巧妙地抢先一步到他身后,封住他的退路,并且他的刀被挡了一下,又别着手,几乎不可能反击。
这一通攻击谢白城可是苦思冥想了大半夜呢!他猜到谭玄多半会让他先出招,就想了这么个套路,不管怎么说,只要能打中他一掌,终归是挣回点面子来了吧!
但他没想到,明明是在往后躲的谭玄,居然在感知到掌风后,硬生生改变了身体的重心!
谭玄转而向前倒去,与此同时长刀伫地,以为支点,整个人腾跃而起,腿往后凌空踢向他。
腿比手长,他还没能触到谭玄衣裳呢,谭玄的腿就该踢中他了。
不得已,谢白城只好立刻抽身避开。
比试继续。
谢白城的确拿出了自己的全部心神,全部招式,全神贯注地接下了一招又一招,找机会反击了一次又一次。
但最后,赢的人依然不是他。
谭玄的刀压在浮雪的护手上,再往前进一寸,就要削掉他的手指了。
谢白城呼哧呼哧地喘着气,抬起眼来看向谭玄。谭玄离他也不过就一尺远的距离,也张嘴喘着气,但眼眸却是亮晶晶的,闪着很快乐的光彩。
“厉害啊,谢白城!”谭玄把刀撤回,抬手擦了一把汗,“距离十五才过了几天啊,怎么感觉你长进了一大截?”
被夸奖的人没吱声,低头把剑送回了鞘中,随后才道:“那天太想赢了,反而没放得开。”
谭玄笑道:“怎么,今天是不想赢?”
谢白城抬头看了他一眼,歪着脑袋想了想:“不是不想赢,是压根没想输赢,只想尽了最大的努力就好。”他停了一下,拎着领口扇了扇风,呼出了一口气,目光忽然移向了别处,声音也变小了点,“反正今天也没别人在,就是单纯的切磋……切磋嘛,堂堂正正的就行了。”
谭玄看向他的目光里倒多了一份惊讶,过了一会儿才扑哧一声笑了,点了点头:“小谢公子果然是光明磊落真君子啊,佩服、佩服!”
谢白城如何听不出他话里的揶揄之意?只不过他今天就是想给自己一个交代,虽然输了,但也算输得服气,也……也不必觉得在谭玄面前理不直气不壮了,就懒得跟他跟他做这些口舌上的计较。
“哎,有水喝吗?凉水,我渴了。”
谭玄一愣,旋即扭头叫道:“常岳,拿两杯凉水来!”
院子外头传来粗声粗气地一声答应。谭玄又转回来,抬手指了指他刚才坐等的那间屋子:“进去歇会儿吧。”
谢白城跟在他后头又回到了房间里。之前放茶点的那张小几本就是两边都有椅子的,他们就一人一边坐下。
刚坐下,一阵咚咚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常岳端着个盛了两个杯子的托盘进来了。
两个杯子看着都是市面上普通的白瓷杯,应该是他们到了越州后才添置的。谢白城也不客气,拿了一杯就咕嘟咕嘟灌下了肚。
谭玄也拿起另一杯喝了一口,然后指着几上的点心对常岳道:“把这盘子撤下去吧,人谢公子说了,你上当了,买了专哄我们这些外地人的次等货,不好吃。”
常岳浓眉挑起,惊讶道:“有这等事?我看他家招牌打得那么威风,排队的人好长呢!”
谢白城插话道:“是不是开在琴湖边上的?有个金灿灿的大招牌,写着什么‘越州第一酥’的。”
常岳连连点头:“对呀!谢公子你怎么知道的?”
谢白城笑道:“就他家专能唬住人!他家老板压根就不是越州人,还自称百年老店呢!”
谭玄也笑着跟上说:“老常,你以后可得多向谢公子请教,弄点正宗的来呀!”
常岳憨厚地“哎”了一声,把点心碟拿起来:“小五爷,还有什么吩咐么?”
谭玄摆了摆手:“没了,你和丁伯歇着去吧。”
常岳行了一礼退下去了。谢白城却好奇地看向谭玄:“他叫你小五爷,你是行五么?”
谭玄点点头:“对,行五,是家里的老幺。”
谢白城的眼睛中立刻绽出光来,身子也稍微前倾了过去:“真的?我行四,也是老幺。对了,你今年多大?”
“十六,你呢?”谭玄又用下巴指了他一下。
“我十四。”
“才十四啊!”谭玄露出惊讶的神色。
谢白城顿时有点不乐意了:“怎么?看着不像吗?”
“不是,”谭玄笑了笑,“我是说你剑法这么厉害,居然才十四岁。这要再过两年,我怕要不是你的对手了。”
这马屁拍得不错,听得人挺舒坦的。谢白城也抿嘴笑了:“什么呀,我长你就不长么?过两年我十六,你都十八了,肯定也进益了呀。”
“那就要看谁进益得快啰!”
两岁的差距并不算大,他们还称得上是同龄人,稍微聊上几句之后,很快就不觉得有什么隔阂了,甚至还生出了一些对对方的新鲜和好奇。
“谭玄,你上面是哥哥还是姐姐?我是三个姐姐,真想有个哥哥就好了,可惜没有。”
谭玄仰头把杯子里的水一气喝干了,摆在桌上,然后用袖子抹了抹嘴角。
“我?我上面是一个姐姐,三个哥哥,不过他们都不在了。”
“什么?”谢白城惊讶地瞪大了眼睛,谭玄的语气过于轻松,他一时间有些不能确定谭玄话里的意思。
谭玄看着他,咧嘴笑了一下:“他们都过世了。我爹娘也是。”
谢白城一下子张着嘴说不出话来,舌头就好像被打了个蝴蝶结,怎么都捋不直了。过了好半天才讷讷道:“对……对不起,我、我不知道……”
谭玄“嗨”了一声,对他挥了一下手:“没事儿,他们都是……很久以前就过世了。我运气好,活下来了。”
谢白城一时之间真的无法想象到底是什么事会让一个六口之家,只剩下最小一个孩子,但这又是绝对不能去问的。
他此时只觉得满心的愧疚,自己怎么那么想当然呢?还因为听说对方和自己一样都是老幺,想拉着人家一起倒倒当老幺的苦水,或者交流一下当老幺的心得,哪里料到面前这个看起来总是自信满满、精神抖擞的少年背后有这样伤心的往事?
他简直像个大坏蛋一样,专门戳人家的痛处嘛!
谢白城顿时觉得自己应该要做点什么补偿一下。
谭玄这个人其实还是挺不错的,并不算很讨人厌……
那、那就……他脑筋飞快地转了几转,蓦地眼睛一亮,有了!
“谭玄,我请你吃饭吧!吃正宗的越州招牌点心!”
谭玄瞪大了眼睛眨巴眨巴地看着他。
他的眼睛不算大,眉骨高,眼睛有一半藏在眉骨的阴影里,就显出很深邃的样子。眼尾有些挑上去,平时看起来很精悍,这会儿睁大了却有点傻傻的。
谢白城抬起手兴致勃勃地给他比划:“喏,离明珠巷不远有一家得月楼,在越州算很有名的啦,点心和菜肴都很好吃。走路一刻钟就能到!去吧?反正时候也不早啦,去了正好吃晚饭。”
这般诚心诚意又热情的邀请,好像实在不适合拒绝。
谭玄就犹犹豫豫地问:“这……这个,你不要跟家里说一声吗?”
“说什么啊!”见他是答应的样子了,谢白城神采奕奕地从椅子上跳起来,“他们知道我来找你,没事的。”
既是如此,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谭玄跟在谢白城后面走出屋子,告诉丁伯和常岳自己出去吃,不用准备他的晚饭了,然后两人一道跨出了宅门。
“我跟你说,你亏得是遇到了我,要不然像得月楼这样的店,可不是想去随时都能有位子的。”谢白城一边走一边对他说。
此刻天色确已向晚,春日的黄昏,暮色如轻纱一般渐渐覆向人间。太阳往西边懒懒地坠去,蜜色的余晖涂抹于尘世,如一层温柔与宁静的鎏金。
窄而长的明珠巷里较下午要多了些行人,沿着长了柔密嫩草的墙根走着。谭玄悄然注视着那个走在他身前半步,为他引路的活泼少年,他还叽叽喳喳地说着话呢。
他今天穿了一件藕荷色的直缀,在夕照中倒很像一只被涂了一层蜂蜜的大糕点,只是这块大糕点还会又蹦又跳的。
幸福生活中长大的孩子就是这样的吗?好像他的世界里到处都有金黄色的、肆意流淌的香甜蜜糖。
这可真好啊!
谭玄低下头,微微笑了一下。光是走在他身边,就好像那金色的蜜糖也要流过来,把他一并拉入那个无忧无虑、澄澈美好的世界。
得月楼到了。
果然如谢白城所说,距离明珠巷不远。过两条街,穿过一条小巷,就到了一条宽阔热闹的街道上。谢白城领着他又往前走了百十来步,一座张灯结彩的三层楼阁出现在街边。
楼前食客如织,茶博士在门口卖力地吆喝着,不时地停下招呼熟客:“蒋三爷,您来了?里面请里面请!”“李二公子,好久没见您了,快请上座!”
谢白城领着谭玄兴冲冲地跑过去,往那茶博士面前一挤:“老范,还记得我吗?”
那茶博士正满脸堆着笑呢,应声往他们这一瞧,眼睛立时瞪圆了:“哟!这不是小谢公子吗?哪阵香风把您吹来了?小店今天是蓬荜生辉啦!”
谢白城抿着嘴唇喜滋滋地笑着:“我带朋友来吃饭,你家还有位子吗?哎,我可不要大堂的,要雅座!”
茶博士笑着搓搓手:“能没有位子给您么?既是小谢公子的朋友,那也是本店的贵客了,两位公子里面请!”
谢白城昂首挺胸地当先走进得月楼,谭玄跟在他身后,见这得月楼里果然生意红火,这现在其实还没到饭点儿,人已经坐满了大半,还有那跑腿的手里托着盘子,里面盛着各色果子、小吃向食客们兜售,这般风貌和衡都也差不了多少。
但谢白城并未在一楼停留,而是一提袍摆就噔噔噔地上了二楼。谭玄连忙跟上。
二楼的摆设和一楼就大不一样了,从楼梯上去先是一面四扇的石屏,上面精雕细刻着些高山流水。绕过了石屏才看到一条长长的走廊,两边分成一间一间小隔间,就相对独立开了。倘若要宴请的宾客多,中间的隔板也可以拆卸拼成大些的房间。
这样的配置在衡都也算得上是高档了,没想到越州也毫不逊色,而且这位小谢公子还如此驾轻就熟,别人还都认得他,他小小年纪在越州倒有些名气嘛。
一个青衣小帽的跑堂把他们引进了一间空着的隔间里。
要说这是雅座,那真是一点不打折扣。不但桌椅清洁精致,墙上还挂着山水字画,桌子当中有个豆绿釉的梅瓶,里面插着几枝粉梅,映衬之下显得格外娇艳秾丽。
谢白城招呼了谭玄坐下,然后一气儿跟跑堂的点了七八样吃食。跑堂的声音脆亮地答应了,一溜小跑地下楼去。
请客的主人这才腾出空来看着谭玄一笑:“这得月楼怎么样?”
谭玄四下望望,对他笑道:“果然既热闹又风雅。”
从他们雅间的窗户望出去,这时恰能眺望到一片黄昏时分的琴湖。波光脉脉,山水含情,极是秀美动人。
谢白城得意地挑了挑眉:“我们家逢年过节常在这里设宴,所以这里的人大多认得我了。”
谭玄道:“我还当越州人人都识君呢!”
谢白城垂眸笑了一下:“那哪至于,便是知州大人,也不会人人都识得呀!”
他们正扯着这有一句没一句的闲话,跑堂的又脚步轻快地进来了。
“乌梅香柑熟水两盏,桃花曲一瓶。”
跑堂的把托盘往桌上一搁,拿下两只青瓷盏和一只粉釉瓷瓶,瓷瓶上还描着一枝桃花。
谢白城奇道:“我没有点桃花曲啊。”
跑堂的笑道:“谢公子,您是没点,不过今天正好我们东家小姐来店里,刚瞧见您了,送二位的。”
谢白城有些迟疑地“哦”了一声,看了看那粉釉瓶,没说话了。
谭玄却觑着他噗嗤偷笑了一声,谢白城抬眼看向他,把一只青瓷盏向他推过来,口中却道:“……我不认识她,应该是我二姐的朋友。”
谭玄没接他的话,只拿着那粉釉瓶到鼻子下闻了闻:“是酒啊,你能不能喝啊?”
“是加了桃花瓣酿的甜米酒。专给女子和小孩子喝的。”谢白城刚说完,忽地又自觉失言了,干脆低头喝了一大口乌梅熟水把自己嘴堵住。
谭玄张开五指拎起青瓷盏,送到嘴边啜了一口,酸酸甜甜的,还带着一股柑橘香味,这不也是小孩子喜欢喝的吗?
但人家好心好意请吃饭,还是来这么高档的饭馆,再戳穿人家就太不厚道了。
于是谭玄明智地选择了闭嘴。
跑堂小哥再来,就是送点心来了。
谢白城好像是要力证越州正宗的点心是很美味的,一口气点了三种。送上来的是四个盘子,其中两个小乌碟子的内容是一样的,都是仿佛酥酪般的东西打底,上面大概是牛乳和面塑成的小山模样,上面筛了一层细细的碧绿茶粉。颜色非常清雅,跑堂的介绍说这叫“雪映青山”。
另一碟是用面捏出来的花朵,都镂空刻丝了,再放油里炸过,撒了一层细白糖粉,拿鲜花瓣垫着,很是精致漂亮。
最后一样是一块块方形的点心,外皮刻花,又刷油烤过,焦黄油亮的,上面缀着芝麻,里面大概有馅儿,但从外边看不出是什么口味。
谢白城先推了一碟“雪映青山”给他。谭玄拿小勺往那酥酪状的东西上挖了一下,才发现不一样,酥酪是软的,这东西是硬的,像挖开一块烤白薯。吃到嘴里是一股牛乳香味,伴着淡淡的甜,凉沁沁的很是爽口。
“怎么样,好吃吧?”谢白城也舀了一勺送进嘴里,一边吃一边还不忘对他眉飞色舞。
谭玄真心实意地“嗯”了一声,这东西做得真是精致,似乎就是怕你多吃几口会腻,配上了茶粉。茶粉的微苦一下子中和了甜腻,令人回味。他在衡都,还真没吃过这种风格的茶点。
谢白城又伸出一根手指推了推方块点心那盘:“你再尝尝这个,这叫雕花果香酥。”
谭玄听话地拈起一块,咬了一口,里面果然有馅儿,应该是切碎的蜜饯和了糖,可能还加了些什么香料。
要说果香的确是果香,外皮也的确酥软可口,可是……这味儿实在太甜了。谭玄虽然对吃很不讲究,但他向来很不擅长吃甜食,这过于香甜的味道差点没把他给齁晕过去。他赶紧端起茶盏喝了一口,可是那乌梅熟水还是甜的。
他简直要被这些甜甜蜜蜜打败了。
他抬头看了对面的谢白城一眼,他刚塞了一块果香酥进嘴里,眨巴着眼睛看着他,非常无辜的样子:“怎么,不好吃吗?这可是得月楼的招牌点心,独家配方。比你们买的那个好吃多了吧?”
……看起来小谢公子不是故意陷害、借机报复他。
“……嗯,好吃,确实比我们买的那个好多了。”吃人的嘴短,谭玄只能表示虚情假意的赞同,同时眼瞅着小谢公子又拈起一块塞进嘴里,脸颊都撑鼓起来了,看起来白白软软的,像个糯米团似的挺好戳的样子。
与此同时小谢公子的眼睛亮晶晶的望着他,嘴巴还不停的嚼啊嚼啊……他怎么好像在烛火的跳动中产生了一种错觉,小谢公子的头顶上似乎应该竖起一对毛茸茸的长长白耳朵才合情合理。
……他一定是被甜到心智错乱了。
谭玄扶住额头闭了一下眼睛,让自己脑子清醒清醒。
小谢公子却还不肯放过他:“谭玄,你吃啊,怎么都是我一直在吃啊。”
谭玄心道我也很想知道啊,你吃这么多甜腻腻的点心完全没事吗?你们越州人是不是都天赋异禀啊!
但他们毕竟还不是什么很熟悉的朋友,他只好保持礼貌的微笑:“嗯……你多吃些,我还不怎么饿。”
小谢公子的脸上瞬间闪过了一丝欣喜若狂的表情,但他立刻借着喝水挡了一下,恢复成了礼貌周全的微笑:“真的?你可千万不要跟我客气啊!要么我让厨房给你打包两份带回去慢慢吃?”
谭玄赶紧竖起一只手,做了个阻止的手势:“不必不必,谢公子太客气了,好意在下心领了便是。”
于是他就看着谢白城那些点心一块接一块地消失在谢白城的嘴里。吃到只剩两块的时候,做东的人终归有点不好意思,把碟子往他这边推了推:“喏,这两个留给你。”
谭玄用一种由衷钦佩的目光看着谢白城,后者不明所以,又似乎吃得很心满意足,于是冲他露出一缕很亲昵的微笑。
看来第一印象还是很不可靠的。
他第一次见到谢白城时,只惊叹这孩子生得也太漂亮了,清雅绝伦,几乎不似凡尘中人,以为该是个被众星捧月,心高气傲的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