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农在客厅里把每个花瓶、杯子都擦了一遍,又坐在沙发边的地毯上整理茶几柜里的药盒。等他把整个客厅重新整理完之前,陈迦行终于打开房门,大汗淋漓地进了屋。齐农拿手指抵了下嘴唇,轻声说:“我去把炒饭再热一热。你先去洗澡吧。”
陈迦行先搂住齐农,掐着他的腰,在他身上到处吸了几口。齐农嫌恶地说:“我身上都沾上汗味了。”
陈迦行低头亲着他问:“那一起洗澡。”
齐农推开他,踹了他一下,让他赶紧滚进卫生间。齐农在厨房间里重新翻炒了下炒饭,然后拿平底锅出来煎新鲜的蛋皮。陈迦行洗完澡,脖子里挂着条毛巾钻进厨房。齐农已经把蛋皮放在炒饭上,做成饺子形。上边插着一面小小的旗子,写着:小夹心十九岁得你所想。
陈迦行笑了。
他们靠在厨房流理台边,分吃着那份炒饭。凌晨一点半的狭小厨房间里,落进来窗外的月光和路灯光。陈迦行自己吃一口,又喂齐农吃一口。他们谈谈讲讲着这段时间发生的事。炒饭吃完,事情讲完,天光已经有点微微泛亮。他们就不说话了,就搂靠在厨房门边。世界重新响起寂寂的蝉鸣。
陈迦行又要赶上午的班机走。他真的只是为了回来吃一下齐农做的星星蛋包炒饭。齐农往后捋了捋陈迦行的头发。他说:“你一到夏天就不爱吃饭。吃冷面又什么配菜都不爱吃。最近又在挑食了吧。”
陈迦行拿鼻尖在齐农肩头蹭了蹭,没有讲话。齐农抚着陈迦行的后脖颈,和他接了一个恋恋不舍的吻。
那天,陈迦行走后不久,齐农打着哈欠收拾完厨房准备回房稍微眯一会儿。他路过齐建铭的房间的时候顿了一下。齐农推开门,齐建铭躺在床上大口大口喘着气。齐农立刻冲进去问他:“又痛了?”
齐建铭额前渗着汗,眼神已经几乎不聚焦了。
到这天,齐农已经会熟门熟路打电话叫120,然后在120拿着担架上来抬人的时候,拎出玄关柜子里准备好的“住院包”跟上救护车。
原以为还是“幻肢痛”之类的情况。但那次的住院检查发现,齐建铭患了“脂肪栓塞综合征”,发病时会呼吸困难,意识模糊。这是个对截肢患者来说死亡率很高的并发症。
齐建铭从那天开始就住进了医院,需要激素治疗和呼吸支持。齐农请了长假,陪在病床边。
这次不是在裴娜所在的医院。但裴娜当天就来了一趟看情况。齐农给裴娜递了瓶饮料,和她靠在病房外面。
裴娜拍拍他说:“有需要就找我。”齐农点点头。裴娜走的时候,回身看了眼齐农。这么多年的相处,她很清楚齐农的个性。不到万不得已,他都不会麻烦别人。这就很麻烦。她本来想着不值班的时间,多过来看看。结果陈迦行因为半天联系不到齐农,打给裴娜问情况。裴娜说了之后,陈迦行又从上海飞了回来。
他在医院附近的酒店开了间房,拖着齐农过去休息。他捂住齐农的眼皮说:“你现在睡觉。爷爷那里我会在的。”
齐农叹气说:“我睡不着。”
陈迦行说:“你睡得着。”他坐到床头边,把齐农搂到了怀里,说:“我现在给你说睡前故事。”
齐农忍不住笑说:“神经病。”
陈迦行还真的说了一个故事。他说有一个动物园里,每天都有个人在夜晚的动物园里睡觉。那个人,其实是动物园的发动机。只有他晚上待在那里,才能维持动物们的活力。第二天,动物园开张的时候,动物才能打着哈欠重新在各个园区里走来走去...
齐农倚在陈迦行的胸前,没听完那个故事就睡了过去。他再醒来的时候,陈迦行已经不在房间里了。
齐农回到病房边,看到陈迦行鼻梁上架着那副黑框眼镜,膝上放一台笔记本,坐在另一张空出的病房边,浏览着满是外文的网页。齐建铭已经有点清醒过来,正戴着氧气罩滴溜溜转着自己的眼睛。
那已经傍晚时分了。陈迦行放下电脑,站起身,靠到齐建铭身边笑着叫了一声:“爷爷,是我啊。”
齐建铭住院那段时间,都是陈迦行和齐农轮替守着。休息就去附近那间酒店,赶回医院更快一些。
陈迦行总让齐农晚上过去休息,白天过来。他说齐农老了,他是年轻人。陈迦行一脸认真地看着齐农说:“你体力已经跟不上了。”
齐农总觉得这句话是“双关句”,但又拿不出证据。
晚上,陈迦行熟门熟路地取脸盆和毛巾,替齐建铭擦脸擦手。他把护士放在床头柜上的药拿给齐建铭,看着他吃下去。陈迦行还不知道什么时候回了趟河流镇,从家里把那台小电脑也拿来了。齐建铭虽然还没力气玩牌,但可以躺在病床上听听广播。
齐农打了晚饭回来,就看到他们两个凑在小电脑面前,正在听乒乓球比赛赛况转播。齐农无语道:“那里不有一台电视挂着嘛?”
病床边的两个才反应过,恍然地发现病房里是有电视机的。
齐农去卫生间里洗西瓜。电视机放着最新的乒乓球赛况。齐建铭指挥着陈迦行:“再摇起来一点,再摇起来一点...”
齐农把小西瓜分成了两半,齐建铭吃一半,他和陈迦行吃一半。他们坐在病床边,三个人吃起了西瓜。隔壁病房有阿姨过六十岁生日,切了两块蛋糕过来给他们吃。病房里弥散着西瓜汁和奶油蛋糕的香气。赛事进入了赛点,每击出一球,全场就是热浪般的尖叫。
齐农擦了擦陈迦行嘴角的奶油。陈迦行歪头看着齐农。齐农用口型说:想都别想。
陈迦行小声问:“你知道我想干什么啊?”齐农在他胸口打了一下。陈迦行笑了。
电话响。陈迦行从裤子口袋里掏出手机看了眼来电显示,站起身走出了病房。那个电话打了很久。
齐农走出病房准备打热水的时候,看到陈迦行倚在电梯边的窗台上冲电话那头吼:“那怎么了?你换就换好了...”
齐农拎着热水瓶,站在转角听。陈迦行不耐烦地问:“你还有没有事啊?都跟你说了,我家里有事。对啊...三天两头就会有事不行吗?别来跟我说这套...没有就没有啊。”
齐农基本能猜出来,那头是陈迦行那个很容易激动的老师。那个数论学家是个挺质拙的人,觉得陈迦行是千里马,就非要“三顾茅庐”,把他带回上海深造。等陈迦行真去了上海研究所,他也很器重陈迦行。他倾其所能地教授陈迦行系统的数论基础,让他能完全发挥自己的天赋。连齐农都听说过,千里马常有伯乐不常有的道理。
他突然明白过来,陈迦行能那么频繁地在非假日跑回来,本身就很奇怪。
陈迦行掐断电话之后,趴在窗台上想抽烟又知道医院是禁烟区,只好撑头叼着电子烟在那里发呆。
齐农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肩。陈迦行回过神,收掉了烟管,笑说:“怎么啦?”
齐农看着陈迦行说:“你回去吧,没事。”
陈迦行皱了下眉说:“你偷听我讲电话啊。我也没事,在这里...”
齐农忽然打断他说:“今天是2014年9月2号。我要到2016年3月份才过完我的刑期。这期间,我连出省城都不行。即使到了2016年的3月,我刑满了。我也不会离开省城了。只要齐建铭活着一天,我就不会离开省城...”
陈迦行说:“你不要说了。”
齐农眼睛红了。他继续说:“你不会回省城。我不会离开省城...要靠你跟个疯子一样白天晚上地坐飞机...”
陈迦行大吼:“你不要说!我又没要求过你跟我怎么样!我有说过什么吗,我见你也不行吗?”陈迦行的眼泪从眼角溢出来,划过脸颊。他像完全爆发了一样,大叫道:“又见到之后,我问过你什么吗!我有问你为什么不让我探监,出狱后也不联系我吗?你永远永远有理由,你永远会说‘对不起,我忘了’。我不想知道理由了,我不要听你的理由不可以吗?”
齐农抹了下眼睛,还是继续说:“回去吧,你别过来了。”
陈迦行崩溃地蹲下身,捂着自己的头大哭起来。
电梯间里进进出出的人,电梯门合上打开。裴娜走出电梯间,愣神看着站在窗户边的两个人。
作者有话说:
动物园发动机的故事来自伊坂幸太郎《一首朋克救地球》里的第一个小故事《动物园引擎》。
第39章 天下有情人(五)
裴娜记得,陈迦行小时候,像是发热了不肯贴退烧贴,还冲她发脾气。她每每只要拿起客厅的座机电话说要打给齐农,让齐农收拾他。陈迦行能立刻偃旗息鼓。
齐农过来的时候,陈迦行已经贴着退烧贴在自己的小床上睡着了。手臂摸上去有一层薄薄的潮汗,喉咙口呼噜呼噜的,打着小猪鼾。齐农坐在床侧,贴了贴他泛红的脸颊。
走之前,齐农和裴娜站在玄关口聊了会儿天。裴娜调侃道,待会等陈迦行醒过来,她就骗他说,齐农说发烧的小朋友就要多吃蔬菜才可以。她说:“他全世界最听的,就是你的话。”
齐农耸耸肩说:“哪有这种事。”
裴娜笑说:“我不是嫉妒还是怎么样啊。我觉得蛮好的...”
她话音未落,陈迦行抓着自己的抱枕从床上踉跄着爬了起来。他抱着枕头,路都不太走得稳,一定要晃过来扑进了齐农怀里。
裴娜低头对他说:“齐农哥哥说,发烧的小朋友待会晚饭要吃很多很多蔬菜才行。”
陈迦行闭眼睛“哼”了声,仰头看了齐农一会儿,小声咕哝道:“好吧。”
那天过后,陈迦行“听话’地飞回上海,真的不再回省城了。
齐建铭在医院又呆了大半个月的时间,然后出院回了家。齐农把他背上楼,放在已经撑开的轮椅上。
齐农打开家里的窗户通风换气。已经到了桂花开放的时节。溢进屋子的空气里有一阵温暖的桂花香。齐农去买了些菜,给齐建铭简单做了餐晚饭。
他自己没吃,吃不下。他就趴在阳台上,一支接一支抽着烟。过后的许多天,齐农都没怎么吃东西,闻着自己刚做出来的清蒸鱼突然会犯恶心。他就真的跑到卫生间里干呕了很久。
有一天深夜,齐农突然爬起来做了一晚上的绿茶甜糕。做好就那么放在蒸笼里,天气还有些热,第二天,甜糕全部变质不能吃了。
齐农开车去送货的路上胃疼到冒冷汗。他在路肩边把车停下,趴在方向盘上吸着气。太疼了,疼得他感觉眼睛和心都酸了起来。缓过来一点了,他就去就近的药房买了点胃药吃下去。
晚上,刘博览抱着牙牙来三楼遛弯。齐农还捂着胃,靠在沙发边不停不停换着电视频道。刘博览说他,脸色白得跟纸一样。
他抱着牙牙坐到齐农身边问他:“你最近不对啊,状态很不对劲。”
齐农敷衍地点点头,继续换着频道。
刘博览走后。齐农按亮手机屏幕,点开陈迦行的聊天框,又关上,点开又关上。胃疼之后的第一反应,齐农想到的就是,他想告诉陈迦行一声。齐农划过聊天框,不小心按出去了一个表情。他惊了一跳,紧接看到聊天框底下跳出来一行小字,显示因为不是好友,所以已无法发送更多信息。
齐农站起身,跑上楼,揪住刘博览指着聊天框问他:“这是什么意思?”
刘博览看了眼说:“就是,他把你删了啊。啊?夹心把你删了?”
齐农盯着屏幕呆站了一会儿,转头又下了楼。他趴在走廊的雕花石围栏上,盯着那行小字,胃很疼,心也很疼,好像有把雕刻刀剐过他的心脏。齐农仰起头,捂住了自己的脸。
他在监狱里待过两年半的时间,放出来之后,这个世界对他来说,也不过是一个范围更大一点的监狱。
齐建铭透过虚掩的门,看到齐农擦了把眼睛,低下了头,眼泪还是大颗大颗地砸在了围栏上。
十月中旬,齐农去探视了一次于喜妹。喜妹说她在里面也混得不错。许均仪在每月的探视时间都会准时过来,拿着纸条边写边啊啊地解释着什么。他会把温暖的近况尽量详细地告诉喜妹。喜妹开玩笑说:“是不是不该找个哑子啊,本来探视时间就有限。我每次扒着窗户求他‘写快点啊哥’。”
齐农笑起来。喜妹表演完,靠回位置上说:“齐农,你瘦了好多。”
齐农抬起头,摸了摸自己的脸。
喜妹说:“有心事啊?”齐农就不说了。喜妹指指他说:“又这副德性。”她转头看了眼狱警,压低声音说:“有事就说,我能有办法。”
探视时间到了。喜妹站起身,和齐农摆摆手,好像回家一样挺轻松地走进了里面。
齐农走出室内,在外头站了一会儿才开车回家。
后一天,他去了趟网吧,在嘈杂的游戏声中间开了台机子。打开搜索引擎之后,齐农在输入框里键入了“陈迦行”的名字。果然有一些新闻和学术页面跳出来。齐农一页一页浏览着。有许许多多他看不懂的专业术语,数字,字符。他去外面小卖部买了个硬壳记事本,一点一点记在本子上。
过几天,可能会刷新出新的页面,也可能没有。齐农会反复看新闻页上,站在一群老头数学家身后的陈迦行。陈迦行现在大概有一米八几了,有长跑的习惯,吃东西仍旧挑食。
不知道从哪天开始,齐农开始失眠。他会一整晚在车站街三楼公寓的客厅、厨房和卫生间之间游走,好像在找寻什么东西一样。失眠的时间,他就坐到阳台上,拿着那个记事本一页一页慢慢看过去。可能他永远也弄不懂那些字符公式间的关系是什么。这就是问题所在。
过了阵,齐农像又恢复了一样,开始正常进食,规律睡觉,变得和之前一样对什么都满不在乎。他帮齐建铭收起薄被,换了床秋冬天的被子,换床单被套,把枕芯拿去阳台上晒晒太阳。阳光很好,秋冬天的阳光很好。
齐建铭忽然对齐农说:“我们去镇外铁轨那边走走。”
齐农笑说:“你拿什么走?”齐建铭也笑了。
但是齐农还是给他换了厚外套,裹上围巾背下了楼。他推着齐建铭的轮椅,慢慢往镇外走。差不多走出镇子的时候,齐建铭说:“齐农,你记不记得你小时候没事就会说,阿爸,我们去看火车。我就骑自行车,带上你到镇外来...”
那可能是他们两个最纯粹的父子时刻。只有他们两个,站在长满荒草的野地里,旁边停一辆自行车,一直等着火车驶来,火车驶过。齐农在那种时刻,才会克制而腼腆地雀跃一下。
齐建铭于是问他,长大想做什么?
齐农害羞地说,长大想做火车列车员。
齐建铭高兴地说,可以啊。但是要记得多回来看看爸爸妈妈。
齐农郑重地冲他点点头。
他们现在重新站在荒草丛生的野地上,看着不远处荒废的火车轨道。齐建铭说:“从99年开始,我时不时会想到自杀。有一次,药瓶里的药都倒出来握在手里了。你在房门外和陈迦行两个人吵架。不许他把留给我的炸鸡腿也吃了。夹心就跑进来问我,能不能分他半只...”
齐建铭流着眼泪笑出来。他说:“还有一次,我想到直接翻出阳台可能也不错...齐农,我一直在等,有一天我自杀成功了,或者你终于说,爸,我要走了,所以我把你送回疗养院...”
他们沉默下来。风簌簌吹过草地。齐建铭摸了下齐农的手臂说:“到时候,记得多回来看看我就可以了。”
第40章 天下有情人(六)
过几天,齐农把货车停在镇外同个地方,下车抽烟发呆。过一阵,“绿子”开着她老公的摩托车,经过他,大叫:“老板!干嘛呢!”
齐农吓了一跳。“绿子”好像在省城一个剧团做群演和打杂的。她自己是说,虽然演一些就露个面的欧巴桑,但还蛮好玩的。
又过一阵,祝小军拉货经过他,和他问起齐建铭。
齐农刚要回车上。一辆小轿车摇摇晃晃差点撞上他的货车。小轿车摇下车窗,许均仪探出身子,朝齐农挥了挥手。
于喜妹进去前,不仅培训了许均仪如何帮陈温暖录制乐曲小样,如何用电脑发文件,还带着许均仪去把驾照考了出来,方便他有事没事能带陈温暖出门。他们两个这对奇怪的组合,一个不肯说话,一个不会说话。但齐农跟着许均仪去看望陈温暖的时候,发现他们俩倒是能自如地交流的。
陈温暖每天的需求就那么些,饿了,渴了,弹琴弹得自闭了。
落地窗外边,小区的绿化区域栽满了红梅树。窗户上结着一层薄薄的冰凌。许均仪给齐农递了一杯热红茶。
地板上铺了一层奶茶色的厚地毯。他们坐在陈温暖身后,听她弹琴谱曲。
整个空间内除了钢琴的乐音,听不到其他杂声。有一瞬间,齐农觉得他们好像在宇宙的深处某个温暖寂静的地界。
之后,做完活如果时间尚早,齐农就会去喜妹家转转。他给陈温暖买她最喜欢吃的香蕉布丁。
许均仪会拿一碟他自己烤的饼干放在餐桌边,让他们一起吃。
有一天,陈温暖终于像反应过来齐农这个人的在场一样,咿咿呀呀说了一段含糊不清的话。许均仪写在纸上翻译给齐农看。齐农一度觉得这个场面有些滑稽。
纸上写着:第三十二号,是写给你的。
齐农问:“这是什么意思?”
陈温暖谱的曲都只有编号。第三十二号应该是比较久之前写的曲子了。许均仪和他说,第三十二号曲子是陈温暖写给齐农的曲子。
陈温暖吃完香蕉布丁,坐到钢琴面前,弹起了第三十二号。
齐农没有接受过什么音乐教育,他不知道这只曲子为什么说是写给他的。像水落进水里。齐农坐在离钢琴不远的一张靠背椅上,听一朵一朵雨珠落进河流镇潮涨潮落的河里。听说他出生的十二月,1983年,雨连绵下了很久很久。剖腹产手术的麻醉师在凌晨淌水过街回到手术室。齐建铭套上雨披,从弘世电器厂骑自行车往镇医院赶。走廊地板泥泞湿滑。手术室的门开开合合像挥手的手势。旧日光灯管,受潮的石灰墙...有人轻声叫他,齐农。你是齐农。
齐农回过神,低头按住了自己泛红的眼睛。
到后来,这支曲子因为做了某支公益广告的背景音乐而被世人熟知,在主流音乐平台上拥有了一个不知从哪里来的名字,叫《lonely people like the stars》。
在快要进入2015年的冬天。齐农送完货,把车停在省城市中心某条林荫街的十字路口。他一只手搭在车窗上,转头闲看着街沿。街边一间电器行每台电视机同时在播放着那支公益广告。无数个液晶屏,无数个切分音。像蝴蝶的复眼。红灯转绿。
世界上只有三个人知道,那支柔缓干净的钢琴曲是为一个平凡寻常的小镇青年谱的。
这个年轻人在一座三四线小城市里过着某种日复一日的生活。他做过物流公司的配货员,舞厅的看场,曾经有犯事的记录。他照看着自己的残疾人爸爸。如此三十一年。
他们在一间七十几平的屋子里,对坐着吃着简单的一日三餐。
饭后,他检查着地砖的裂缝,修理洗手间坏掉的水龙头,细心打理着自己毫不出彩的人生。
修理好后,他走进房间,想理一理衣柜里的旧衣服。他从衣柜深处拿出一叠小男孩的衣服,有厚外套,有粗针毛衣。有几件毛衣是四楼的阿姨闲来无事织了送给他们的。小男孩长大以后,他把已经穿不上的衣服洗净晒干后,还是好好叠好,收进了衣柜里。
他蹲在衣柜边,一件件展开,拎起来细细地看。牛仔拼布棉服是他买的。背后有兔耳朵的薄开衫被穿得最旧。有几件短袖衫上有他无论如何都洗不掉的污渍...他长久地抱着那叠衣服,把头埋进了衣服里。不知道过了多久,他重新把衣服放回了衣柜里,关上了柜门。
2015年的1月。他去监狱探望了一位旧友。同月的中旬,他去了趟省城某医院找另一位老友帮忙。当天晚上,他和发小在省城夜宵摊边哈着气边吃砂锅粉丝。热气氤氲。他把手放在外套口袋里,仰头呆望着路灯光。
几天过后,他拿医院的证明材料去申请假释期的外出医疗需求证明,申请到了七天的出省时间。
他拿着这张证明纸,拖一个小小的行李箱从镇上坐车到市区,再坐上机场大巴。省城的街景慢慢倒退。他撑手看着车窗外。那时他想起,吃宵夜那天晚上,他发小开玩笑又提起他们两个小时候约定了要去省城或者省城以外赚大钱再衣锦还乡的梦想。
那是1994年某个黏腻的夏天傍晚。整整二十年之后,这位年轻人才终于第一次离开了省城。去往上海。
第41章 天下有情人(七)
陈迦行站在机场电子广告屏底下。广告屏上循环放着某支公益广告。他倚在围栏边,低头转着电子烟管玩。
过一会儿,他的老师徐繁年,那个很容易激动的数论学家拉着行李箱出来。陈迦行朝他挥挥手。
徐繁年飞福州参加交流研讨会去了。回来的前一天,因为激动地到处找自己的老花镜,在路上被电瓶车蹭倒,摔得脸上、手上都肿了。老头戴着半边镜腿粘着白色防水胶布的眼镜,习惯性地边低头碎碎自语,边走到陈迦行身边。
陈迦行之前就评价他是他们研究所知名流浪汉。
不太有人知道徐繁年早些年到底有没有结过婚。他被上海这间研究所请过去的时候,就是现在这副模样了。他住在研究所安排的公寓里,两室一厅。陈迦行去过几回。那两间卧室,一间用来睡觉,一间用来堆他的书和草稿纸。
陈迦行要找坐的地方,需要把沙发上的东西移到地毯上,要走到别的地方,还得把地毯上的东西再抱到茶几上。在徐繁年的屋子走来走去,如同跋山涉水,每一步都很艰难。
他们两个挤在堆满纸页和黑板粉笔的客厅里,喝过一次酒。陈迦行刚喝了两口,就开始起酒斑。他恍然地像是突然回想起了什么事,和徐繁年说:“我酒精过敏。”
徐繁年大失所望。
徐繁年自己喝多了之后,忽然和陈迦行说起,其实他二十二岁就结婚了。而且是自由恋爱,妻子是他的发小。也想不起到底有没有什么很深的感情了。只是从小认得。后来他回乡做老师,全国恢复高考后,又考取了大学。他是他们乡里第一个大学生。
那时他妻子已经查出来有扩张型心肌病,伴有顽固性心力衰竭。以当时的医疗水平,已经没有手段可以治愈。但是第二年春天,他娶了她。
那是他一生中最钟爱的年月。妻每天做饭等他回来。如果他晚回家了,妻又要出门散步锻炼,就会在客厅的录音机里给他录一段留言。那些留言特别具有趣味。她会告诉他,今天她在书中读到某句特别喜欢的话,那句话是...她还会让他先猜猜看餐桌的保温罩底下放了什么菜。有时候徐繁年笃定地猜,一定有红烧肉。因为早上出门的时候,妻问他想吃什么。他说了红烧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