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心之状?”
李照回头,卿云手后肘慢慢撑起身,死死地盯着少詹事,“你是说,他自己寻死?”
“卿云。”
李照上前扶住他。
卿云看也不看李照,只继续盯着少詹事,“他同你说什么了?他说他要离宫?还是想死?是他亲口对你说的?你凭什么这么说?啊?!”
少詹事看向李照,李照眉头深皱,对卿云道:“卿云,冷静些,不能这般同严大人说话。”
卿云转头看向李照,漆黑眼瞳中像是正燃起了一点火,那火焰几乎快要把李照烫着,叫他的心也跟着痛颤了。
卿云胸膛剧烈起伏着,李照见他有昏厥之兆,连忙搂住他,替他拍背顺气,同时柔声劝道:“别着急,孤会查明真相的,孤知道你伤心,”他握了卿云的手,“好了,先闭上眼,静静心。”
静心?这个时候,他还要他静心?
井里的那一幕陡然又浮现在卿云面前,卿云浑身打了个哆嗦,他抬起脸,一点点看向了侧面的秦少英。
自卿云醒来后,秦少英便没看过他一眼。
是他吗?是他逼死了长龄……
李照正抚着卿云的背,怀里的人忽然爆发出极大的力量,猛地推开了他,赤着脚从榻上跳了下去,直扑向秦少英,秦少英没躲,“锵”的一声,横刀出窍。
“卿云!”
卿云举刀便砍,秦少英躲了,一刀砍在宫灯上,宫灯碎裂的声音吓坏了殿内众人,李照厉声道:“拦住他!”
众人连忙一拥而上,卿云已杀红了眼,不管不顾地朝着秦少英的方向砍去,他手里的断月是当世难得的神兵,削铁如泥,挥动时寒芒毕露,众人一时竟无法近身,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卿云不断地朝秦少英挥刀逼近。
“闪开!”
李照厉喝一声,径直上前,卿云竟不管不顾,眼见李照抬手要去抓刀,秦少英这才出手,他轻一抬手,赤手捏住刀刃,刀割破了他的掌心,他眸光沉沉地看向卿云。
卿云眼中赤红一片,泪水连连,眸中充满着杀意和恨意。
李照趁机将人抱起,哪知卿云却像是疯了一般挣扎,抓了李照的手便深深地咬了下去。
“殿下——”
殿内顿时此起彼伏地惊呼。
李照置之不理将人硬是抱回榻上,刚把人放下,卿云松了口便要跑下榻,被李照抓了回来死死地抱住。
“够了,卿云,”李照压住人,脸靠着卿云,低声道,“冷静些,别胡来。”
卿云被死死地压着,还在不断挣扎,眼眸透过李照抱他的缝隙,赤红一片地盯着正在擦拭收刀的秦少英。
“是你杀了长龄……”
“我杀了你……”
“我要杀了你……”
卿云眼泪滔滔而下,不断喃喃道。
李照眉头深皱,干脆抬手在他后颈轻敲了一下,卿云立即又晕了过去,身上也终于软了。
屋内一片狼藉,宫人们瑟瑟发抖,李照胸膛起伏,“去叫田文忠过来。”
宫人们拉起了帘子,李照伸着手,侍医小心翼翼地处理他手上的伤口,李照垂着脸,淡淡道:“说吧。”
秦少英很干脆地承认道:“殿下明鉴,我早晨是来这儿同长龄说了两句话,但也只是玩笑罢了。”
“你何时同长龄那般熟了?”
“我原是想来逗逗云公公,谁承想他不在,便同长龄胡说了两句。”
“你说了什么?”
“只不过是同他玩笑,说怎么叫旁人越过去了,想也不至于叫他气极投井。”
李照眼眸看向秦少英,他神色冷冷道:“父皇允你在宫中带刀行走,他一向将你当作自己的第三个儿子那般疼爱,故而孤对你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你在东宫自由行走,因孤知道你也是有分寸之人,秦少英,你听好了,这是最后一次,若再有下次……”
李照没有说“再有下次”的下场是什么,秦少英跪下,道:“殿下明鉴,此事与微臣无关,微臣日后也必定恪守本分。”
李照抬了下手,示意秦少英起身,他眉头深皱,现下也不明白长龄怎么会落入井中,若说自尽,也该有个理由,以长龄的心胸没那么容易寻死,若说被人暗害,谁敢在东宫下手……李照的脸慢慢沉了下去。
“殿下。”
外头又有宫人来回报。
“议事的时辰到了。”
李照扫了一眼满屋的狼藉,又看了一眼秦少英,最后看向自己的手,田文忠已处理完,包扎妥当,垂下袖子道:“孤这就来。”吩咐宫人守好卿云,只能先行离去。
秦少英默默地跟上,余光扫了一眼帘子遮挡的方向。
两个时辰议事结束后,李照又召了率更令前来询问,率更令查了一下午,也有几个时间上可疑的宫人,那段时间无人证明他们的去向,但这些人同长龄都素日无甚仇怨。
李照听得头疼,手撑了额头,又碰到了受伤的虎口,眉头拧得更深,道:“知道了,先把那些人全放了。”
率更令下去之后,李照这才传了轿辇去小院探望卿云,他今日一刻也不曾歇过,正是浑身疲惫,方才轿辇上下来,却见院门口跪了一地的宫人,为首的宫人膝行上前,头磕在地上,战战兢兢道:“启禀殿下,您前脚去议事,后脚宫里头便来了人,将云公公带走了。”
李照二话不说,入殿便先跪下,“儿臣管教不严,还请父皇责罚。”
宫人们端来了茶,皇帝斜坐在椅上,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的太子,淡笑道:“你过来。”
李照立即起身上前。
“手。”
李照垂着手,并未听从,他手上的伤是卿云咬的,皇帝一定已经知晓,这是死罪,他不抬手,是向皇帝表态。
皇帝见状,笑了笑。
“朕一向对你很放心,”皇帝道,“你宠爱个把内侍,朕是不是容你了?朕说过,只要你能管教好,你现在倒是说说,你管教好了吗?”
今日东宫闹出事,卿云发狂举刀,李照便心中隐隐觉着要坏,只他没料皇帝出手竟然那么快,上回卿云不过是献计,顶多牵连几个内侍,这回卿云发狂砍伤了秦少英,又咬了他的手,皇帝如此迅速,连招呼都不打一声便将人带走,这是动了真火了。
“儿臣知错,”李照抬起脸,皇帝面色如常,李照道,“事出突然,大悲大痛之下,有些失常之举,也是情有可原,他素来安分,也从未犯过什么大错。”
“这个小奴才,是你从玉荷宫里带出去的,由你一手调教,他……”皇帝顿了顿,“年幼时,不服你的管教,被你赶出了东宫,”皇帝人向后靠了,嘴角微勾,“在寺里头修行后,庄敬恭顺,又杀了人,”皇帝含笑看向李照,“嗯,如今大悲大痛,在东宫乱砍,还咬伤了你,维摩,”皇帝面上笑意盎然,“从未犯过什么大错?”
李照不怕皇帝叱责,最怕的便是皇帝这般笑着同他说话,他心下一横,跪下祈求道:“当年儿臣是因母后忌辰,不忍宫中多无辜冤魂,这才救下了他,今日也是母后忌辰,请父皇开恩。”额头碰于地面,李照低声道:“儿臣从未行差踏错,也从未求过父皇什么,只求父皇留他一命,奴才犯下过失,也都是儿臣管教不当的过错。”
皇帝面上依旧笑着,他挥了挥手,“去你母后殿里,跪上一个时辰。”
李照心下一松,叩首道:“是,儿臣这便去。”
“这个小奴才,朕留下了,”皇帝道,“什么时候朕调教好了,再还给你。”
李照心下发紧,他抬眸还想再说,然而看到皇帝的眼神后,他便立即明白,若他再求情,卿云便只有速死了。
“儿臣多谢父皇。”
李照只能忍耐着退了下去,明白至少是先保住了卿云的一条命,只能从长计议,找个机会再将卿云接回东宫。
皇帝摇了摇头,片刻之后,里头内侍悄然走出,“皇上,人醒了。”
卿云睁开眼,起初还以为自己是在承恩殿,他起身便想找李照,他要找李照,找李照查清长龄到底是怎么死的,长龄已死,秦少英再想污蔑要挟他也没用了,他要秦少英死!然而,一坐起身望出去,卿云这才发觉宫殿的陈设与承恩殿截然不同。
一旁内侍适时上前,“公公,你醒了。”
卿云满心的愤怒悲痛瞬间被惊疑给压住了,他张口道:“你是谁?这是哪?”
“这儿是万春殿。”
万春殿?这是宫里?卿云心中顿时生出一些细碎的恐慌,“我怎么会在宫里?”
那内侍却是不答,只道:“公公请喝药。”
一旁另一个内侍端了药碗上前,卿云面上泪痕未干,面对此情此景,一时先压住了悲意,“是太子让我入宫的吗?”
那内侍就像聋了一般充耳不闻,只手举着药碗。
卿云心中充满着疑虑和恐慌,他盯着那个药碗,忽得一抬手,那药碗立即被打翻了,端药的人“哎呦”一声后退了两步,卿云却是冷笑,“我当你是哑巴呢。”
其中明显气质是殿内内侍之首,也便是头一个跟卿云说话的内侍上前道:“公公,这可是太医开的好药,您打翻,可真是浪费了。”
“好药?”卿云冷笑一声,掀开被子,脚方才踩在地上便又是眼前一黑,卿云自扶着床柱,“太子呢?我要见太子!”
李照是他的保命符,卿云虽还搞不清自己为何会在宫里,却已本能地感觉到了危险,这种对于危险的恐惧暂且压过了失去长龄的悲痛,他想回东宫,他要回东宫,长龄……长龄他也在东宫!他要去找长龄,他要去找长龄——
“公公,您就别折腾了,还是回床上躺着吧。”
两内侍上前搀扶,却是被卿云推开了,他才经历吐血晕厥,人正虚浮,推开了人,自己却也摔倒在了地上,两内侍又是一阵惊呼,连忙招呼他人,“还愣着干什么,快来帮忙。”
四面八方传来了手,卿云头一阵阵地发晕,不假思索地踢打,不让他们碰到他。
“这是在闹什么?”
皇帝的声音传来,手忙脚乱的内侍们连忙四散开下跪行礼,殿内一时全是“奴才参见皇上”的震声,震得卿云眼前又是阵阵发黑,他半趴在地上,单手揪着衣襟,明黄色的龙袍映入眼帘,卿云身上顿时软了,他低着头,轻轻地喘着粗气。
“人还病着,就这么能折腾,怪不得能砍得阿含都没处躲。”
皇帝的声音和缓,卿云却是丝毫不敢放松,一瞬他的心神即全部集中在了此时此地此刻。
是皇帝将他带入宫的……是了,除了皇帝,还有谁能从东宫太子手里带走东宫的内宦?
皇帝,皇帝为什么要把他带来?阿含?是因为他挥刀砍了秦少英?是秦少英在皇帝面前说了什么?
卿云额头疼得发紧,又不得不集中精神应付,他伏着只是不动。
“怎么不说话?”皇帝道,“抬起头来。”
卿云伏在地上,身子微微颤抖,却是不敢抬头,他不知该以何种面目面对皇帝,他也不知道皇帝会怎么处置他,刚才那碗药,会是毒药吗?
他不想死,到了这种时刻,卿云才清晰地感觉到自己最强烈的欲求,他不想死,哪怕是长龄已离他而去,哪怕他悲痛万分,但他还是想活着,想要继续活下去!
“你方才,在找太子。”
皇帝道,“找太子,做什么呢?”
卿云的耳畔,皇帝的声音语调都很温和,他陡然想起了长龄,在真华寺的那段日子里,长龄同他说皇帝是如何一面和颜悦色地褒奖了他,一面当着他的面杖毙了那么多内侍,长龄还同他说太子很像皇帝,脾性、相貌都像。
长龄……长龄……他的长龄……没了……
不,长龄没了,他不能死,他要活着,活着给长龄报仇!
皇帝等了半天,还是没等到回应,却只等来了几声压抑的啜泣声。
皇帝看向身旁内侍,内侍们都垂着脸,个个都极安分,面对这内侍不理皇帝的奇景,也都没有丝毫反应。
皇帝沉吟片刻,屈尊俯下身,抬手掐住人的下巴一抬,一双浸透在泪中的明眸便撞入了他的眼帘。
皇帝没料卿云竟敢就这么直视他,便也仔细打量了一遍他的面容,这还是他第一次认真审视他儿子心爱的内侍,一张小脸煞白,眼角一滴一滴地渗出泪来,神情凄婉哀绝,楚楚可怜,光论相貌,已是难得的清丽可人,面上神态,更是动人情肠。
皇帝盯了他眉峰的那一点红痣。
卿云隔着眼泪,模糊地仿佛又看到了李照,再一看,又有几分像李崇,李照从来说他最舍不得他哭,他一哭,他哭起来最是可怜,任谁也舍不得。
皇帝道:“朕说话,你没听见?还是你伤了嗓子,说不出话来?”
连说的话都很像李照。
皇帝见他不住落泪,话没问出半句,自己的手上反倒坠满了泪,转向身旁内侍道:“他哭了多久?”
内侍小心回道:“是皇上您来了,他才哭的。”
“那是朕弄哭的了?”
内侍慌忙下跪,“奴才不敢。”
皇帝转向另一面,“方才闹什么呢?”
另一内侍也慌忙跪下,“他非要下床,奴才们只是想扶他上床。”
皇帝微一颔首,重又看向卿云,卿云面上几是淌满了泪,真真是哭成了个泪人模样。
皇帝松开手,那张浸透了泪的脸便立即无力地垂了下去。
皇帝甩了下手,一旁的内侍连忙送上帕子,皇帝起身,一面擦手一面道:“把他扶回床上。”
内侍们连忙又一拥而上,这回卿云没有反抗,任由这些内侍将他扶上床,皇帝扫了一眼地上打碎的药碗,道:“再去煎药来。”
卿云躺在床上,心中仍旧涌上一股股强烈的惴惴不安之感,他知道皇帝将他从东宫带出来,必定是对他不满,若要赐死,不必煎药,毒酒即可,卿云一颗心紧紧地揪着。
片刻之后,地上内侍又跪了一地,皇帝离开了。
卿云不知道皇帝到底会怎么处置他,他揪住身前的被子,脑海中又想起了长龄,心下便又是一阵绞痛,随即涌上来的便是强烈的恨意。
是秦少英,一定是他!
今日他来了东宫,一定是他同长龄说了什么!
否则他挥刀砍他时,他为何心虚地连连后退?是他逼死了长龄!
秦少英!秦少英——
眼泪从眼角滑落,长龄,他的长龄,唯一真心待他好的长龄……卿云双眼赤红,将脸藏在被中,隐藏起无穷的恨意,他要杀了秦少英,他一定要杀了秦少英!
卿云在万春殿的偏殿待了三日,之后皇帝便未曾来过,待到太医说他已恢复完全后,便有个内侍捧来低等的青色内侍服给他,要他换上。
这几日,卿云已逐渐平静下来,对自己的处境也总算弄明白了,那日骤失长龄,他心神震荡,一时在东宫发了狂,之后便进了宫,无论是皇帝的眼线发觉的此事,还是秦少英向皇帝告了状,卿云悉数算在秦少英头上。
在他心里,秦少英已经是个死人了。
只要他活着,他必杀之!
低等的青色内衫上身,卿云面无表情地跟着前头内侍前行,不知不觉当中便来到了一座巨大的宫殿前。
两仪殿。
内侍领着他入殿,慢慢转到了偏殿耳房,门推开,大白天的,里头竟显得有几分幽暗。
耳房中已有了人,那人身着绯色内侍服饰,坐在正中间,两边分立了五个低等的绿衣内侍。
中间绯衣内侍见卿云进来,便吊着嗓道:“跪下。”
卿云定定地看着那人,面白无须,大约五六十来岁的年纪,脸上皮肉有些松了,说不清是慈祥还是阴鸷。
“看来还真是个不懂规矩的,来,教教他。”
那内侍话音才落,卿云身后门便被关上,两个绿衣内侍上前,一人一脚踢在了卿云膝后,直将卿云踢得扑倒在地,卿云方才要抬脸,两个绿衣内侍便一左一右上来,一手嵌住他的胳膊,另一手按在他颈后不让他抬头,两条大腿则死死地压着卿云的小腿。
“这便是咱家教你的第一个规矩,见了主子就要下跪,礼不可不敬,眼不可直视。”
卿云垂着脸,后颈被压得生疼,几要喘不上来气,他淡淡道:“公公要教规矩,开口便是,何必使强。”
那内侍吊着嗓子,幽幽一句,“打。”
话音才落,卿云小腿肚上便被抽了两下,他闷哼一声,火辣辣的疼痛立即从小腿处传来。
“在宫里头,主子说话,哪有你多嘴的份,”那内侍冷笑道,“主子不问,便不许多嘴。”
卿云心下一片暴怒的憎恶,立即明白了,这是皇帝派来“调教”他的人,他心中连连冷笑,一股郁气直冲胸口,又忽然想起刚到东宫的日子,那时一向都是长龄照顾他……卿云眼圈发热,双眼赤红地盯着地面,他哑声回道:“是。”
第76章
卿云受了足足两个月的调教,这两个月里,他单独睡在一间简陋的下房,晨起便去学各种规矩,教他规矩的“师父”是吴公公,据说是宫里头最会调教人的大太监。
卿云头一日便明了自身处境,一时也不知该不该后悔,只想到长龄,心便很痛,他觉着哪怕重来一回,他应当也还是会忍不住挥刀去砍秦少英,只可惜,他武力低微,不能当场砍死他,替长龄报仇罢了。
事已至此,卿云也只能接受现实,东宫的从五品典内之位已和长龄一同离他远去,他心中只恨毒了秦少英,这种恨让他在悲痛之余保持了冷静。
吴公公不是长龄,宫里也不是东宫,长龄……也不在了。
这已经不知是第几次从云端落入谷底,若再只一味自苦,那他也真是白活了一场。
卿云很“受教”,因为吴公公不是善茬,也不管他从前是不是太子心爱的内侍,稍有差池,吴公公便会罚他,除了第一日的小竹鞭打腿,宫里头惩罚不听话的奴才,又不见血不伤身的手段实在太多了。
卿云不想挨罚,他表现得极好,好到吴公公到了后头对他竟然和蔼可亲了起来。
身为宫里头的老油条,吴公公意识到这小内侍虽是皇帝从东宫要来,明摆着的东宫弃子,但其心性之坚忍,头脑之聪慧,绝非常人,他的眼光一向毒辣,不会走眼。
第二个月时,吴公公便不像是“调教”,反而是在传授了,平素也慈爱可亲了起来,每回还给卿云带些点心吃食,让他带回去吃,也叫卿云的日子好过了些。
那些点心,卿云都留着,夜里回到下房,便将那点心摆在屋子里的西北角,推开小窗,望着外头的月亮和星星发怔。
时至今日,卿云仍觉着那天就像是一场梦,不,整个他在东宫的这几年都像是一场梦,兴许那真的便是一场梦,他从来就没去过东宫,也便没遇到过长龄……
卿云伏下脸,将脸藏在胳膊里,眼泪不知不觉地溢出。
长龄,为什么偏偏是长龄……
秦少英。
泪眼之中射出浓烈恨意,卿云事后越想越觉肯定是秦少英逼死了长龄。
他不肯罢手,秦少英便去要挟长龄,长龄便立即呈书要离开东宫,兴许是后来觉着呈书离去难免会受太子盘问,而他的性子最禁不住的便是盘问,若是露了什么行迹,说不定两个人都得死。
卿云哭了一场,也不敢哭得太过分,李照从前说的也都是真的,宫里头太监是不准哭的,若是叫主子瞧出端倪,惹主子不快,是要挨重罚的。
卿云心中涌上恨意。
他原已经逐渐开始不那么恨了,便是李照,他既给了他尊荣官位,他心中的恨意便也渐渐被冲淡了许多,最重要的是,他有了长龄,有了长龄,他便不那么恨了。
可如今,长龄没了……
他好恨,他恨秦少英,也恨李照,是他们,是他们一起逼死了长龄!
卿云低声咆哮,双拳用力地砸向榻上的寝被,直到精疲力尽,这才沉沉睡去。
翌日,又是早早晨起,卿云用帕子沾了冷水敷眼,好叫人看不出他昨夜又哭了一场。
今日来带他的却不是平素那个小太监,而是又换了个人,卿云认得,那日在万春殿醒来,为首的便是这个内侍,他心下一紧,是皇帝要召见他了吗?
“公公安好,”那内侍倒仍很客气,脸上也带着笑,“咱家乃是两仪殿的总管太监,丁开泰,唤我一声丁公公便好。”
“丁公公安好,”卿云行了一礼,“那日得罪了,还请公公见谅。”
丁开泰笑了笑,“哪的话,”他直掠过了那日的事,道:“从今儿起,你便在两仪殿当差,跟咱家一样,以后可都是御前的人了,”丁开泰从眼角打量了卿云,笑道:“吴公公可是对你赞不绝口,你可千万别让他老人家失了口碑。”
卿云道:“不敢。”
丁开泰再次打量卿云,他也不是头一回见这小太监了,太子跟前的大红人,这个年纪,从五品的典内啊,太子敢给,他也真敢要。
若说特殊之处,便是生得美了些,宫中规矩森严,尤其他们这些大太监,平素谨言慎行,是不敢说嚼那些乱舌根的,只不过人人心里都有杆秤。
丁开泰原以为皇帝定要处死这小太监了,未料却只叫人调教,也不过是教些宫中太监们人人都知道的规矩,现下又要命他御前伺候。
丁开泰是想不明白,也不敢想皇帝的用意,他是前朝留下来的,这位和先帝可不一样,喜怒难测,猜对猜错都不好,但凡你想去猜,那便已经离死不远了。
面前这么个小太监,神色淡淡,眼眸低垂,怎么看怎么都不是个安分的人,丁开泰觉着,这样的人,对上御前那位主,恐怕活不了多久。
皇帝没有立即处死,兴许是看在太子的面上,皇帝爱重太子,也不想父子之间闹出什么龃龉来。
若这小太监在御前犯错,找个由头赐死,亦或是不用赐死,在宫里,要一个人神不知鬼不觉地丧命,实在太容易了。
丁开泰想到什么,心下微寒,全然刨除自己对卿云的看法,只待卿云便像其余初到御前伺候的小太监一般交代一番。
“你以后便是两仪殿的随侍太监,你的位置便在那儿。”
丁开泰领着卿云入殿,天才刚亮不久,整个宫殿也像是才从沉睡中醒来,里头小太监们忙忙碌碌,各司其职,卿云的位置是皇帝案前右侧下二。
“随侍太监的差事说难不难,说简单也不简单,顶要紧的便是两件事,”丁开泰伸出手指,“一是守规矩,二是机灵。”
卿云静静听着,心里却是又想到了长龄,他才去东宫时,长龄也是这般教导他,同他也说过类似的话。
一想到长龄,卿云心中便隐隐作痛,恨意藏在痛下,他必须将它先隐藏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