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我一直不知自己到底想要什么,我希望父亲能平安顺遂地度过一生,可却无能为力,我心中厌恶那些阴谋争斗,却不得不去花心思斗,也只能变成自己最厌恶的那种人,有时我真的很羡慕你,也很佩服你……”
秦少英目光柔柔地看向卿云,“你真的很好,宫里头所有人加起来都没你一根手指头好。”
卿云抿了几口汤,那汤太鲜美,他喝得也腻,便放下了羹匙,嘴上无法说清,心中却是做出了回应:不,宫里头还有许多很好很好的人,只是你从未将他们放在眼里。
“还以为今年又得一个人过年呢,”秦少英笑道,“未料咱们俩还能在一块儿过年。”
自小到大,秦少英常常一个人过年,秦恕涛常驻边境,家中宗族亲戚虽多,只先帝打压之下,互相避讳,尤其是秦恕涛更是约束得紧,他宁愿秦少英一个人孤孤单单地在府中过年。
秦少英心下也明白父亲的苦心,总是提前写信,寄些东西过去,告诉他父亲他这儿一切都好。
如此父子分离、战战兢兢地过日子,到最后,依然是没个好结局。
秦少英面上笑容微微淡了,他看着卿云,道:“我喜欢你。”
卿云低垂着脸,过了一会儿,嘴里吐出两个字,“谢谢。”
秦少英哭笑不得,“谢什么谢,你就算说不出我也喜欢你这般话,至少也莫说谢谢,实在太煞风景了,”他抬手揉了下卿云的脑袋,“好了,灶房里还一堆事忙呢,这汤不爱喝了就搁着,等着吃别的,有你爱吃的。”
秦少英一人张罗了一大桌菜,将卿云喜欢的全都堆在他面前,“今儿过年,我便不能再惯着你了,想吃什么自己夹,乖啊。”
卿云捡起筷子,认认真真地自己夹菜,秦少英余光留意着,嘴角带笑,给自己倒了一碗酒,不过是镇上普通的黄酒,秦少英喝了一口,却是大赞道:“好酒!”
卿云嘴里慢慢嚼着,脸上也露出了笑,“好吃。”
秦少英哈哈一笑,“好吃多吃。”
卿云听着秦少英的笑声,心下却觉着秦少英并不如他笑得那般开心。
秦少英自斟自饮,满桌的菜几是一筷未动,卿云吃得不多,一会儿便也放下了筷子。
外头噼里啪啦的,是邻居正在烧竹子,那个小孩正是顽劣的时候,成日上蹿下跳地乱跑。
秦少英瞥向静静坐着的卿云,微笑道:“小云,你要不要也出去玩一玩?”
卿云慢慢摇头,他神色宁静,简直叫人分辨不出他是尚在混沌还是早已清醒。
秦少英神色怔怔的,卿云点了下自己的碗,“喝。”
秦少英垂下眼,见状便笑了笑,“你也想喝酒?”
卿云点头。
想喝便喝!秦少英出去,在灶房将酒热了回来给拿筷子蘸了一点温酒,先给卿云尝了尝。
卿云咂了下筷头,眉峰便轻轻蹙了起来,秦少英笑道:“怎么样?还是别喝了吧。”
卿云品了品口中醇厚的酒味,再次点了点头,“喝。”
秦少英给卿云倒了碗底浅浅一点酒,卿云眉头又皱,显然是不满意,秦少英给他倒了半碗,他才松开眉头。
“你少喝点,”秦少英看着他,又道,“罢了,不记事了,酒量应当还在,想喝便喝吧,醉了也无妨,有相公照顾你呢。”
卿云捧起酒碗抿了一口,酒液入喉,秦少英盯着他的脸,见他一脸淡然神色如常,神思又有几分恍惚,然而片刻之后,卿云终于皱起了脸,“辣。”
秦少英笑得拍桌子,“叫你别喝,你非不听,犟脾气,快放下吧,喝甜果酿,那个你喜欢。”
卿云缓过那一阵后,却是低头又喝了一口酒。
“还喝啊?”秦少英笑道,“好吧,喝吧喝吧,可别半夜尿床。”
卿云嘴角微微翘着,只是一口一口慢慢喝着酒,五脏六腑因这黄酒暖了起来,他定定地看着摇曳的烛光,脑海中又是几个成片的画面闪过。
屋外孩童喧嚣热闹,屋内却是安静地对饮。
两坛酒,秦少英喝了一大半,卿云也喝了不少,醉意涌上心头,秦少英起身道:“我去给你打水泡脚。”
卿云手里端着酒仍在轻抿,他醉了吗?好似醉了,又好似没有,他静静地喝着酒,生锈一般的头脑却是隐隐在撞开封锁的门。
叶回春还是留了一手的。
卿云突兀地想到,心下一怔,不知自己如何会冒出那个念头,他甚至想不起来叶回春是谁,但却又无比坦然。
手里的酒喝完,秦少英却还未归来。
卿云神色迟疑,秦少英说过,若他不在,他便哪都不许去。
灶房内,堆积的柴火下藏着一把举世无双的快刀,它藏在这里已经快要两个月了。
秦少英将断月取出,推开院门。
月光下,一人身披银色灰狐大氅,正静静地立在院外。
“你果然没死。”
“我若死了,你如今还有命活?”
“那日是你帮我们出逃?”
“你心下既已明白,又何必明知故问?”
秦少英沉下脸,低声道:“到溪边去谈。”
溪水潺潺流动,寒风拂面,二人分立左右,中间隔着距离。
“其实你当日也早有防备,是吗?”秦少英淡淡道。
李照望着溪水中倒映出的星光弦月,缓声道:“我以为你心中再恨,总不至于在那时对我下手。”
秦少英勾了勾唇角,“看来我的卑鄙还是让太子殿下大吃一惊。”
“倒未曾吃惊,”李照道,“不过是没了半条命。”
秦少英道:“你命大。”
李照道:“你留手了。”
秦少英不言。
李照落水时,他有袖中箭,只需射出那一箭,李照必死无疑,只他不知为何,却按下了袖中箭。
“如今有何打算?”李照负手道。
秦少英道:“打算?殿下既助我逃出京城,便应当知道我的打算。”
李照望向对面漆黑的密林,“你甘心吗?”
秦少英咧嘴一笑,“大仇得报,我有何不甘?”
李照轻闭了闭眼,再睁开眼,神色之中那一点波动便消逝了,“你一身的本领,便埋没在此?”
“本领?我有什么本领……”
秦少英也望向对面的树林,里头至少有上百高手。
“算计来算计去,还是算计不过你们这些皇室中人,”秦少英低垂脸,“先帝最高明,将我父亲耍得团团转,教出来一堆满脑子忠于你们李氏王朝的副将,便是造反都没个机会。”
李照缓声道:“秦大将军这也是为了保住你。”
秦少英淡淡一笑,“不重要了,我知道你找我是什么意思,我告诉你,我不会再为你们李家任何一个人卖命,你够胆一个人来找我谈,我敬你是个君子,你既不逼我,我也投桃报李,兵符和兵书仍在我这儿,你拿去吧,以后只当没有我……和他。”
李照低垂下脸,落入黄河,他伤重几乎没命,幸而有杨沛风不离不弃,暗中带着他的亲卫日夜搜寻,这才在下游泥潭里发觉了他的踪迹,自然,秦少英也未曾全力去找,他心下还是留手了。
“阿含,”李照低声道,“你护不住他。”
秦少英神色一凛,“你不肯放手?”
李照却是神色平静,“不是我肯不肯放手,是他肯不肯就此随着你过粗茶淡饭的日子,是你能不能守住这样的日子一生一世。”
秦少英手掌紧紧握着刀柄,“你……”他话音掐住,猛地转头。
不远处,卿云推了院门出来,人就站在那儿,他没有披大氅外衣,和秦少英一般单薄地就这么出来了。
“小云!”
秦少英忙飞身过去,搂住了他,“怎么出来了?不是让你在屋里别乱跑吗?”
卿云没回应,却只是定定地望着溪边的李照。
李照未着颜怀瑾的人皮面具,他也回眸看到了卿云,上前走近,解了大氅,抬手披在卿云身上,大氅还带着他身上的气息和温度,卿云抬头看向李照,一道疤痕从他侧额的太阳穴经过眼角一直划到颧骨,伤口再进哪怕半分,他的眼睛便要瞎了。
卿云抬起手,秦少英神色一怔,却见他手指点上李照眼角的疤痕,低声道:“维摩,受伤了。”
秦少英扶着卿云先回了屋内,李照也跟着一同进了屋。
卿云眼睛一直盯着李照,好似对李照很感兴趣,秦少英心中发酸,"小云,你认识他?"
"嗯。"
秦少英看向李照,李照也一直看着卿云,算起来,他们这般毫无挂碍地对视,上一回,好像还是在许久之前。
李照道:"你知道我是维摩。"
卿云轻轻点头。
屋内炭火噼啪燃烧,三人一时都未曾说话,却是别样的静谧。
秦少英面色沉沉,李照能寻到此处,他不意外,那日暗器上的暗纹他认出来了,那是齐峰的暗纹!
以齐峰对先皇的忠心,能让齐峰卖命的,除了李照,再无他人。
既然齐峰还活着,并且见到了李照,那么先皇的死,想必李照已然一清二楚。
先皇的确是冷酷无情,只对这太子还算不错,至少比起李崇,李照的确是受到了诸多偏爱,秦少英很好奇,面对两个杀父仇人,李照现下到底是何心情?面上瞧着倒是很平静。
李照瞥了一眼桌面,道:"你让他喝酒了?"
秦少英转过脸,强调:"是他自己想喝的。"
李照颔首,看向卿云,"醉了吗?"
卿云面色微微有些泛红,抬手摸了下自己的脸,脸颊也烫了,他看向秦少英,秦少英脸色不是很好看。
卿云道:"走。"
秦少英眉峰猛蹙,"你叫我出去?你想同他单独待着?"
卿云补了个字,"都。"
秦少英糊涂了,"你叫我们都出去,为何?"
卿云瞥了一眼秦少英,又瞥了一眼李照,脸上红晕更甚,起身抬手向外赶了赶。
秦少英见他神色,猛然明白了,面上想笑,却又知不是笑的时候,忙回头对李照道:"先出去吧。"
二人出了屋子,寒风吹拂在脸上,秦少英还是忍不住笑了笑,李照侧过脸,秦少英忍着笑道:"酒喝多了,他想撒尿了。"
只先前卿云可是很无所谓的,在屋子里找了马子便撒,今日倒是知道怕羞了,秦少英面上笑容微淡。
"好了。"
里头传来卿云的声音,秦少英便自然地进了屋去料理。
李照负手站在外头,秦少英拿着马子从屋里头出来,李照面庞转向屋内,却见卿云仍在看他。
秦少英回来,正好,将马子往里一搁,对李照道:"今日暂且先到这儿,我该说的都已说了,该听的也都听了,请回吧。"说着便要将屋门关上。
李照没有出言阻止,只隔着秦少英的身影看着卿云,直到秦少英将门合上。
秦少英回转过身,却见卿云仍旧盯着门,秦少英心下又酸又苦,道:"你看什么呢?舍不得他?"
卿云摸了下身上的大氅,"冷。"
关上的门再度打开,李照回眸,大氅被扔了出来,李照抬手接住,门又"嘭"的一声被关上。
手里捏着大氅,李照垂眸,抬手轻轻抚了一下。
片刻之后,门又打开,秦少英面色难看至极,"你走不走?"
李照隔着他瞧见躲在后头的身影,"我的时间不多,你的时间也不多。"
秦少英暗吸了口气,仍是打开了门。
"你不走,他老惦记你在外面冷,"秦少英自嘲地一笑,他照顾了卿云快两个月,没见卿云担心过他出去冷不冷,"还是进来吧。"
李照进了屋,秦少英出去打热水。
卿云坐在榻上,仍是盯着李照,他心下知道他的名字,亦对李照生出了几分奇异的心思,仿佛等了他很久,他终于来了。
"身上还好吗?"李照缓缓道。
"好。"
卿云抬手指了指李照的额头,李照道:"已经好了。"
"疼。"
"不疼。"
秦少英打水回来,却见李照弯腰站在榻前,卿云手正在摸李照的脸。
"真的不疼。"
李照神色安然,卿云点了点头,手还在李照脸上摸,像是要找一找还有没有别的伤疤。
"泡脚了,"秦少英生硬道,"让开。"
李照让到一侧,卿云也放下了手。
秦少英替卿云脱了鞋袜,将他的脚往药水里按。
李照负手瞧着,道:"我身边有位不错的大夫。"
"哦?"秦少英掬了水泼在卿云小腿上,"怎么不带过来?"
李照道:"他腿脚不便。"
秦少英笑了,"医者不自医?"
李照道:"是啊,医者不自医。"
秦少英能感觉到经历大劫之后,李照比从前更从容有余,这令他心下不由更焦躁几分。
"你想我跟你去,才给他治病?"秦少英冷硬道,"殿下,你打错算盘了,他如今也在慢慢恢复,便是不恢复,我照顾他便是,"秦少英低头替卿云按脚,"反正我也已经习惯了。"
"此事不是由你说了算的,便是你不肯,我也要带他走。"
秦少英猛地站起,"你凭什么带他走?!"
"凭你留不住他。"
"……"
因卿云在侧,秦少英克制着没有发怒,怕吓到卿云,"这般争来夺去的,有意思吗?"
李照道:"所以你要为了一己私欲,让他就如此浑噩下去?你是怕他醒了,便再也不会需要你的照顾?反恨你入骨?"
秦少英手指微微蜷缩,李照却是视若不见,直看向卿云,"带你去看大夫,你愿不愿意?"
秦少英回头。
卿云低头看了一眼泡在药水里的双脚,药水发红,他的脚也泡红了,他不爱喝药,秦少英便也由着他,只给他药浴,镇上也都是些乡野游医,哪能真的治好卿云,卿云一点点恢复,同这些药实则是没关系的。
"愿意。"
秦少英手指慢慢放开了。
李照道:"你切莫以为我是在拿他要挟你,自然,你可以此为台阶,我也恭候你下来,只你糊涂了这么久,也该是时候想清楚,你能逃一时,难道还能逃一世?"
李照手指了卿云,"他便是糊涂了,也比你明白。"
李照语气一如既往的温和,秦少英却像是被他的话狠抽了一鞭子,他在屋内几是站不住了,回身便推开门冲了出去。
李照手放下,望着晃悠悠洞开的门,片刻之后过去关上。
屋内炭火渐熄,李照过去添了新炭,轻轻拨弄,炭盆又燃起新焰,屋内便又暖和起来。
卿云双脚还泡在药水里,李照过去,拿了搭在木盆上的帕子,抓了卿云的小腿提起,自自然然地便替他擦起了脚。
卿云定定地看着李照,总觉着这些事不像是这个人会做的。
他是太子。
卿云脑海中又突兀地浮现了一句。
"在这儿,不大好沐浴吧,"李照道,"是就这般睡了,还是打水擦洗一番?"
"睡。"
平素里,卿云是要擦洗再睡的,只他不想叫李照给他擦洗,所以便想睡了。
李照倒了水回来,卿云已然钻进了被子,一直将被子盖到了头顶。
他在被子里单薄的一团,令李照恍惚间觉着他还是十三岁刚来东宫的时候,那时他守夜,便是这般团着被子睡在下头,也不过也就是那么小小的一团。
李照在一旁椅子坐下,垂着脸,心中思绪万千。
十年了。
他与他,十年了。
这十年发生了太多事,若叫他回首,他绝想不到随手救下的一个小太监会掀起这么多的波澜。
李照看向榻上的被子团,低声道:"将脸露出来,别闷坏了。"
被子团抖了抖,过了片刻,慢慢地游出半张脸,头发乱蓬蓬地堆在脸颊上,李照俯身过去,以指为梳,轻轻替他将面颊上的头发顺到后头。
卿云脸憋得有些红,他忽然道:"殿下。"
李照手指在他乌发间顿住,时光恍若凝结在此时,兴许下一刻,被中的人便会钻出,还是那张稚嫩的脸孔,将脸放在他掌心,笑着让他多宠他一些,他好慢些长大。
然而,卿云唤了那一声后,却是闭上了眼睛,他的侧脸是已长成的青年模样。
李照收回手,坐在榻边静静地守了一夜。
天蒙蒙亮时,秦少英披着满身银白的霜露回来了。
"我跟你走,带他去看大夫。"
马车进入雍州,秦少英在车内回过了神,"申屠牙是你的人?"
李照道:"他只是比较识时务。"
秦少英怔了一瞬,更无话可说了。
申屠牙亲自出来迎接车马,见到秦少英亦是神色坦荡,没有半分背叛的心虚,窃夺皇位的逆贼,人人得而诛之,他不过是奉了正统储君之命,有何惭愧之处?
秦少英手握着刀柄,冷声道:"所以,是殿下让申屠牙在儋州临阵倒戈?为了逼我同李崇反目?"
李照负手在后,"难道只准你们耍心计手段?"侧过脸对卿云道:"小心台阶。"
卿云披着大氅,兜帽遮住了他大半张脸,一直到屋内摘下兜帽,杨沛风才察觉他的身份。
"殿下——"
杨沛风一见卿云,不由咬牙切齿,这是弑君之人,他怎能不激动?!
李照道:"叫成先生出来。"
杨沛风敛了怒容瞥了卿云一眼,拱手退下。
秦少英手扶着刀,"看来殿下没有同你的属下通气,你要带谁回来。"
仆侍上前放了茶,李照端茶抿了一口,"你既知他是我的属下,便该知道主子做事,不必事事知会下属。"
秦少英冷冷一笑,"殿下还真是不改本色。"仍然是那个高高在上的储君。
"既是本色,如何能改?又为何要改?"李照看向卿云,"尝尝,这个茶你从前喜欢的,回甘很轻柔,"他又转向秦少英,"你呢?你改了吗?"
秦少英神色又是一沉。
杨沛风早知太子会将秦少英寻回,他虽心中深恨秦少英背叛,险些害死太子,然太子既如此做,便是要用秦少英,太子不以一己得失为虑,而是以天下大局为重,他心服口服,至于卿云,杨沛风从前便不喜,如今再见,仍是后悔,当初没用重刑将卿云打死也便没后来那些事了。
成鹊生坐在轮椅上前来,替卿云诊了下脉,便笑了笑,"果然是我那好师弟的手笔。"
秦少英抱着的双臂松了松,"叶回春是你的师弟?"
成鹊生颔首,"师弟性子软和,极少下死手。"
李照道:"成先生的意思是能治?"
成鹊生道:"三日之内,配出解药。"
叶回春当时配的药是为卿云量身定制,成鹊生自然也要如此,一一对应才是。
李照这儿满是仆从,便让人扶卿云先去厢房梳洗休息,秦少英要跟随,被不知从哪冒出来的齐峰给挡住。
"他自然有人伺候,"李照道,"你也不必再用他来当借口。"
秦少英看向李照,李照正低头抿茶,神色是秦少英从前最看不惯的雍容自持,侧额的伤疤丝毫没有削减他通身的气派风度,反而令他更多了几分沉淀,秦少英虽深恨先帝,也不得不还是承认先帝的眼光没错。
卿云由仆从带到了厢房内梳洗沐浴,秦少英照顾得再周到仔细,哪有成群的仆人服侍得好呢?
卿云梳洗之后,仆人们围着他,让他躺下,他们来替他擦洗湿发,卿云脑海中便又闪过几个画面。
宫人成群,锦衣华服,他亦是这般由人伺候,封锁的心门一点点松动,李照推门入内,卿云躺在榻上,乌发在身后披散了满榻,仆人们跪在榻上替他擦拭,他目光轻轻扫向李照,那视线冷淡中带着一种说不出的媚态,李照手掌顿住,倏然想起齐峰跪在他面前,惨声道:"……先皇是死于内侍之手。"
屋内仆人手脚不停,李照上前,在不远处榻上坐下。
卿云目光追随,只觉李照神色之中似有几分难言之态,心下竟也有几分清楚明白。
二人具都默默的,一个清醒,一个糊涂,却都有物是人非之感。
"还记得苏兰贞么?"李照开口道。
卿云目光望过来,李照道:"他无事。"
卿云心说他知道。
但凡离了他,自然便无事,只到了他跟前,才遭了不知多少难。
"你心里也有几分明白,是吗?"
李照看着卿云,总觉着他不是那么糊涂,他教他写字时,便有几分察觉,速逼了秦少英反叛,将人硬从宫里头抢出来。
卿云神色定定的,是啊,他心里头有些明白,只是不说罢了,太多的人与事,又如何想得透彻,说得明白?
仆人们替卿云擦干了头发,便逐一退下。
李照静坐片刻后,道:"饿了吗?"
"不饿。"
一时无话,李照垂首拨弄大拇指上的扳指,卿云也只静静地望着窗上的雕花纹样,案上香炉烟气袅袅。
"殿下,京中来信。"
"呈上来。"
侍卫推门进入,呈上密信,李照打开速览,随即便放到一旁沉思。
卿云视线从窗户慢慢转移到李照面上,他忽然觉着这一切都很熟悉,很久以前,他也是这般在他身边。
三日后,成鹊生果然配出了解药,带着三四药童,下针用药。
秦少英抱着手在一旁看着,心中五味杂陈,他自然希望卿云能够醒来,却不知卿云醒来后又会如何。
将最后一根银针拔出,成鹊生擦了下额头上的汗,"好了,待他睡上两个时辰,大约便能醒了。"
秦少英不禁问道:"他醒了,会将所有的事都记起吗?"
成鹊生微微一笑,胸有成竹,"那是自然。"
秦少英不说话了,扭头看了下周围,"你们的主子呢?"
瞭望台上,李照正望向边境方向,秦少英少来时,身边暗卫通报,李照未作反应。
秦少英抱着手臂站在李照身边,道:"他快醒了。"
李照道:"成先生医术高明,是信得过的人。"
秦少英道:"他既医术那般高明,为何会废了一双腿,难道是天生的?"
李照道:"是他师弟下的毒。"
秦少英惊愕,"叶回春?!"
李照道:"何必如此惊讶,他们不过是师兄弟,亲兄弟不也有反目成仇之时?"
秦少英顿了顿,道:"他一直深恨你。"
李照笑了笑,"他也配。"
秦少英扭转过脸,李照神色如常,似仍是那般平静端和的模样,只口中吐出的那三个字实在叫秦少英极为惊讶,这不是从前的李照能说出来的话。
寒风拂面,李照道:"这几日,你应当已想好了。"
秦少英攥了下手中的刀,沉默不言。
"你若不愿出手,我自也别有人选,只秦大将军辛苦一世,你是他的独子,若就此埋没,我也对不住他。"
秦少英抿唇道:"何必将话说得如此冠冕堂皇,说来说去,不还是要骗得我们父子为你李氏卖命?"
"你自负心计,难道就看不到除了自己之外的其余人?天下之大,你眼中就只有氏族之争?你是只有坐到皇位御座之上,眼中才能看得到天下百姓?"李照冷冷道,"这世上最承秦恕涛恩情的不是我李氏,是边境千千万万受他庇佑的百姓,他是在为江山百姓,为你这独子卖命,你呢?你觉着那是枷锁?那是你父亲背了一生的责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