冥河带来的阴风有些冷,身后的判官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消失,只剩下斛玉和鬼主面面相觑。
许久,斛玉试探叫出一个名字:“杯尤?”
难得从面具掩盖下看出一丝愣怔,像是很久没有人叫过这个名字,以至于斛玉叫出来时,戴面具之人竟有些恍惚。
想到什么,鬼主略显僵硬地转过身:“……是他告诉你的?”
不用说,斛玉就知道这个他是谁,斛玉摇了摇头,反问:“不是。莫非在你眼里,我师兄就是这样的人?”
鬼主看着他,认真道:“当然不会,但我私以为,只要你问,他会告诉你的。”
“……”
莫名的语气,不知道对方发什么疯,斛玉抱着胳膊,学他的话:
“可我私以为,我师兄和你的事不会是什么好回忆,所以我也不会问。你不了解我,但我知道你,只是因为曾经偶然落入古烄国墓群,在壁画上见到而已。”
鬼主扶着奈何桥腐朽的栏杆,感慨:“烄国……真是很多年没人提过了。”
“不过,那陵墓群我也去过,却没看到壁画有这样的记述,”半晌,鬼主缓缓转头道,“那凶阵可还在?”
“……”
斛玉放下抱着的胳膊,眼神微冷:“你知道……那凶阵和你什么关系?”
鬼主叹息:“别误会,凶阵不是我所布。”
并不信他的鬼话,斛玉直直看他的面具,片刻后,他像是要揭穿对面人两层皮般道:
“……但当年你去到那里,知道凶阵会让里面魂魄千年不得出,是一个极恶的阵法,你也没有动手毁掉它,不是吗?”
虽然不知道这位鬼主和三师兄之间发生过什么,但斛玉觉得:
“你真虚伪。”
冥河水在桥下翻涌,这位多少年没有心绪波动的鬼主静静站在桥边,许久,他忽然伸手,摘下戴了不知多少年的面具。
斛玉眸光一动。
剑眉星目,一身帝王气的,鬼主面具之下,竟是这样一张正气十足的脸。此刻他正笔直地站在桥头,看过来时,狭长的眼睛中带着春灵石一样的绿色。
身后是悬挂的冥火,微弱的光下,鬼主正幽幽望着他,像是要透过斛玉,看到别的什么人。
他颈侧的森森白骨斛玉之前就见过,在冥火照耀下,斛玉这次看到的,是鬼主的眼角。
——那里竟有一条比三师兄眼角还长的裂缝。
他为什么突然对着他摘下面具?
斛玉直觉警惕,但被面具下的人吸引了注意,他没有看到,面具摘下的下一刻,他的身后,一道披着黑色斗篷的身影悄声接近。
“当——!”
等反应过来时,斛玉猛然回身,灵器相撞,濯尘和不坠同时挡在他的身后。
不知何时赶来的微鹤知揽住斛玉,抬眼冷冷望着不远处的黑衣身影,不知不觉间,他的周身竟弥漫出斛玉从未见到过的杀气,这杀气似乎要将周围地底的阴气都翻涌出来。
片刻未有犹豫,只见微鹤知挥出长剑。
下一瞬,万顷冥河水瞬间掀起巨浪,携同灵力一起,前仆后继地向黑衣人斩去!
斛玉眼神一沉,对方这是铁了心要将他推向那黑衣人。
不知道两人之间做了什么交易,竟让鬼主不惜和太初反目成仇。
要知道,若今日斛玉出事,不仅微鹤知,暮归更不会放过他。
他到底想做什么?
鬼主想做什么暂且不知,倒是在灵力和阴气冲撞之间,斛玉终于知道那黑衣人窃取阴魂究竟是为何——
在张开结界反击的同时,那黑衣人在斛玉的注视下,竟将数百阴魂尽数吞吃入肚!
鬼魂乃阴寒邪性之物,以阴魂修行的邪修大多没有好下场,也不可能到达对面黑衣人那样的修为威压。
他到底是怎么承受这些阴魂的!?
数百阴魂化作灵力灌入黑衣人的胸膛。
瞬间,黑色的迷雾自他身后缓缓展开,斛玉这才发现,他们所处的位置,正是虚境和鬼界的边界。
随着他的布阵,虚境的黑雾如同巨大的绒布,迅速将奈何桥边所有的生灵吞入其中,斛玉紧紧抓住微鹤知的手臂,两人在黑雾中迅速靠拢。
将濯尘剑定在泥中,微鹤知灵力造就的结界将他们二人与黑雾完全隔开。这是虚境的黑雾,一般结界在黑雾之中只会迅速消解,但微鹤知的结界却毫无变化。
此时,微鹤知站在斛玉背后,对这黑幕恍如未见。
他将一抹灵力点在斛玉眉心,两人识海相接,斛玉听微鹤知低声道:“无论看到什么,静心,记住你是……斛溪云。”
斛玉一愣,下一刻他就知道微鹤知为什么这么说。或许是时间不多,再拖下去会引起注意,只见那位黑衣人伸手,将虚境完全打开,手中的灵力和从不知何处来的冤魂聚集在一起,飞速在空中交织起幻境。
他将泥土、阴魂、冥河水同天空相接。
上穷碧落下黄泉——这是一场不惜代价的、以天地为布所织就的幻境。
人入此等境界的幻境,若识海在幻境消亡,外界的肉身便只剩躯壳一幅。
他要在幻境杀了我。
这是斛玉的第一个念头。
但当天地灵力在面前,浩瀚无垠的天空近在眼前时,那黑衣人遮住的斗篷却忽然掀起一道缝隙,黑色的发丝落了几根出来,透过那缝隙,斛玉一瞥,动作忽然顿住。
——一张有些悲伤和思念的少年面容出现在了斛玉眼前。
“……”
虚空之下,斛玉缓缓瞪大眼睛,少年算得上想念的眼神本该让他毛骨悚然,但斛玉非但没有恐惧,反而生出了一种莫名的怀念。
为什么……?
疑云重重,但只有一点,在看到那张似曾相识的面容时,斛玉潜意识直觉,对方并不想杀他,他内心的声音甚至非常笃定。
可紧跟着,斛玉便想到了这浩荡的幻境,如果不是为了杀他,那这场幻境的目标是……
斛玉猛回头,看向自己身后的微鹤知,他用力推了微鹤知一把,却根本无法将对方推出幻境。
斛玉大喊:“师尊,你快出去!”
他用力挣扎,微鹤知却轻轻牵住他的手腕,俯身低声:“……我知道。”
一顿,斛玉看向他的眼睛,那三个字像温柔的水流,将他莫名的焦躁悉数压下。落进幻境之前,微鹤知只对他说:“别怕。我相信你。”
黑衣人既然不想杀了斛玉,只对微鹤知动手,那他为什么还要将斛玉拉入幻境?
只有一个可能……
他要借斛玉的手,杀了微鹤知。
斛玉睁开眼。
面前是垂落的珠帘,天色已晚,室内点燃了烛火,让眼前一切都有些朦胧。
见他醒了,一旁等待已久的小童立马将早就温着的帕子递过来,道:“烄君,该动身前往前殿了。”
接过温暖的帕子敷在脸上,斛玉坐起身,拥着被子,他眨眨眼,恍惚想起,自己是一位国君。
烄国国君。
可惜,这国君的位子他并没有坐多久,只因烄国积弊,遇到外敌入侵时,仅三个月便亡了国。
即便他为了子民主动受降止战,可死去的烄国旧部依旧有许多许多。
最近这一个月来,他强撑着身体处理各项政事,头顶还要背负亡国懦夫的恶名,身体早已油尽灯枯,只每天吊着口气,坚持到敌军入京的最后一天。
而今天就是那个日子。
他彻夜未眠,只有在窗外透出一抹晨光时才稍稍闭上了眼,又一整天迟迟未动,等到了如今天色,对方派人询问,他才起身。
再拖下去也无用。
不得不动身,斛玉将帕子放回原位,温声对面前的小太监道:“已经没什么事要做,你走吧,给你准备了盘缠,从宫门后出去,我已受降,你岁数小,他们不会为难你。”
他的身体支持不来他说这样的话,只能断断续续说完。
小童听完,却一下子跪了下来,他头磕在地上,哭着喊:“不!我不走!我的命是烄君给的,我的名字是烄君起的,大不了到了底下,我还陪着您。”
他这么一说,斛玉想起来,他是给对方起了个名字,叫暮不二。
当时只是取着好玩,没想到对方真用了。斛玉捂着嘴,虚弱笑笑:“你这个年纪,下去也不能陪着我,小孩子走得慢。还是回家吧。”
暮不二一动不动。
额头抵着冰凉的地面,他犟声道:“皇宫就是我的家。您别赶我,大不了到了底下我跑快点,一定能追上烄君。”
斛玉闭上眼,许久,他缓缓起身,走到那个傻小子面前。
将人扶了起来,他的手已经瘦骨嶙峋,握着小少年的胳膊都有点膈人。
斛玉替他整理好衣襟,没了办法:“那就一起去。”
眼睛瞬间亮了,暮不二用袖子使劲抹了把脸,刚哭完,脸还红彤彤的,眼睛也红,像只兔子。
两人出了寝殿,慢慢走着,斛玉看他,打趣:“下辈子要是还能遇见你,你指不定是个兔子精。”
小心扶着人,暮不二无所谓:“兔子精可好,烄君做我的主人,我每天吃吃喝喝,什么也不用做,就等着烄君宠幸我。”
斛玉拍了一下他扶着自己的手:“……胡说。”
此时日将落,还有余晖,仿佛在为烄国最后的君主送行,日光将他的影子拉长,倒映在长长的石板路。
顺着连廊,经过某处大殿,斛玉侧头。
那是一座流光溢彩的琉璃宫,因为材质上乘,可以很清楚地看到过路人的影子。儿时父皇曾带着他走到这里,告诉他:“常常自省,心若琉璃。”
那句话斛玉记了很久,以至于现在还能清晰回忆起父皇说这话时的神态动作。
为太子十七载,为君六载,斛玉常常在半夜扪心自问,自己到底是不是个好皇帝。问政,他已将新政推行到极致;问勤,他夙兴夜寐烧灯续昼,从无一日未到早朝,几乎所有的折子皆亲历亲为。
但国之将颓,他一人,拉不住。
琉璃镜中,他面色苍白,羸弱不堪,仿佛风大一点就会被吹倒,唯有脊背挺直。眼底青黑,本该是风华谦谦君子,如今这样强弩之末丧家之犬的样子,让敌军看了,不知道要如何笑掉大牙。
他本不降,可死去的百姓越来越多,成万成万的尸骨将他的脊背压弯,他只能降。
斛玉转身。
繁华的皇宫此刻只剩萧条,残阳如血,宫殿内的东西基本被搬空,到处都是杂乱的景象。他在这里生,在这里长,看着繁华落幕,一辈子没有踏出过宫门。
唯一不同的,大抵只有……
终于走到前殿,门外站着的,都是面带戏谑望着这位亡国之君的士兵。
他们的眼神像是戏弄濒死的宠物,但碍于自己的首领在,他们没有出声,只是让出一条路,让他能看清前殿的景象。
斛玉踏入大殿。
高台龙椅边,背对着他,高大挺拔的男人正低头看着龙椅。
他一身戎装,身披甲胄,伟岸若英雄,周身帝王之气已经无法掩盖。
走到大殿中,斛玉开口:“我来了。”
不同于他的淡然,他身边的暮不二显然愤怒得多,他咬着牙,昂着头,像一只狼崽子,死死瞪着台上的男人。
今日是来写降书的。
所有人都知道,这个东西写不写根本无所谓,但台上之人还是坚持要有,于是便有了今日一幕。
闻声,龙椅边的男人转身,斛玉抬头,那双熟悉的眼眸正正撞入斛玉瞳中。
视线时隔十年相接,他们谁都没说话。
是了。唯一不同的,只有他。
对方在烄为质十年,每日斛玉都会同对方讨论军法、政事,将他当作手足。甚至在对方离开的那一天,他还带着酒,亲自去到这人的寝殿,月下对酌,替他送行。
那时候他真的以为会一直这样下去,直到对方攻破边防。
如果回到那段时间,斛玉其实想问问,当你同我约定,回国劝说国君停战,他们二人共创盛世,哪句是真的?
但此时结果已经如此,斛玉也活不了多久,问这些问题,就算得到了答案,也没有了意义,斛玉。
不知道为什么,斛玉总觉得台上之人今日有些不同,或许是知道他要死了,所以柔和了一些,不像进宫门时,骑在马上,连不远处站着的斛玉都没看到。
他不由叫出对方的名字:“杯尤。”
男人走下台阶,踱步到他身边。
视线落在这人瘦弱的身躯和面容,许久,他什么也没问,只是道:“……受降书在桌上。”
他们此时离得很近,斛玉攥紧手中的尖锐,忽然抬头,问:“新政……你会继续推行吗?”
杯尤身体一怔,紧接着,他坚定说:“会。”
斛玉点头,又道:“烄国百姓无辜,他们只是一时接受不了,但日子总要过,他们会慢慢忘记的,你不要对他们赶尽杀绝。”
杯尤道:“我会。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斛玉深吸一口气,脑海中,不知哪里来的声音叫嚣着,告诉他,此时就是最好的时机,杀了杯尤,很多问题就能解决。
……的确。
毕竟烄国旧部并未全部被斩杀,有相当一部分逃跑隐居,而尤国之所以能势如破竹,九成功劳来自于眼前人。
他最是知道烄国哪里布防,用军如何,知道烄国积弊,也完全了解斛玉会出的应对政策。
只要杀了他,烄国就能活,虽然只是时间问题。
杀了他?
斛玉转头,他看向气得发抖的暮不二。
暮不二也不该死在这里,他的人生才过了十三年,他还有大好的日子没过。
杀了他。
手攥着匕首,握得生疼,这是父皇送他的匕首,只要趁着对面不注意,扎进他的喉咙,这一切就迎刃而解。
他该这么做。
……可是,可是。
斛玉看向男人身后。
他的士兵荣光焕发,听说尤国新政以来,上下一心,日益富庶,子民同烄国子民平日天差地别。
“……”
匕首落地。
斛玉无力垂手,他闭上眼,想,罢了。
这场战该结束了。
日后史书说他是懦夫也好,昏君也罢,他全盘接受,不过身后名。而此刻,他只要百姓不再受苦。
战火燃烧下,唯百姓的颠沛流离,夜夜让他痛不欲生。
父皇当年对他说,他适合治国,却有些心太软。
彼时斛玉并不这么认为,直到今天。
……他果然不适合做个君王。
匕首落下的瞬间,数十把长刀指向斛玉的头颅,斛玉岿然不动,君王的稳重让他的声音较平时没有丝毫变化,他只是把暮不二推给杯尤:“……让他好好活着。”
这是他最后的请求,对方不会不同意。
果然,对方看着地上匕首,又看向他,最终缓缓点头承诺:“好。”
暮不二在男人手下挣扎:“我不!我要跟烄君一起,我不想……”
声音戛然而止,斛玉侧目,暮不二被杯尤打晕,此刻倒在了地上。
降书很好写,也没人在意这份降书到底写了什么,但是斛玉还是一笔一划。
写完最后一个字,他直起身,看向杯尤,冷静问:“我该什么时候死?”
无语回望,杯尤启唇:“今晚。会有人送给你一杯毒酒。”
将笔轻轻放下,斛玉整了整衣袖,道:“知道了。不必今晚,就现在吧,拖下去,对你我都没什么益处。”
杯尤:“……”
杯尤抬手:“所有人都出去。”
士兵很听话,毕竟留下这么个羸弱的皇帝也没什么威胁,士兵走之前,还将地上的暮不二拖走。
大殿内很快只剩了斛玉和杯尤二人。
斛玉冷淡望着对方,只见刚才还一身疏离敌对的杯尤忽然俯身,对他说了句听不懂的话:
“溪云,醒醒。”
杯尤望着他,半晌,他轻轻叹了口气。
幻境将斛玉识海覆盖,微鹤知可以很清楚看到斛玉识海外的那一层黑雾。
对方显然是非常熟悉斛玉的人,方才幻境起的一瞬间就将斛玉识海屏障化解。斛玉灵根不稳,在幻境记不起来很正常,方才微鹤知叫他,只是确认,却并不强求斛玉醒过来。
毒酒就在受降书旁边,
杯尤常年拿刀,手指有茧,端起酒杯递过去时,手上的茧同斛玉的手指短暂接触,带来一阵粗糙的摩擦感。
斛玉轻轻皱眉,面对死亡,他并没有任何恐惧和犹豫,作为国君,他会和逝去的烄国一同埋入地下。
就在酒杯要碰到嘴唇时,杯尤忽然按下他的手,开口:“毒酒入体,会灼烧五脏六腑,令人痛不欲生。你真的想好了?”
“……”
斛玉一饮而尽。
辛辣的味道让他眼角洇出一道红痕,此时大殿无人,也就没人看到,这位烄国国君眉心时有时无的红痣。
“……”
唯一看到的微鹤知神色不变。果然,幻境对斛玉不可能一直控制,织出幻境之人坚持不了多久,现在只需要的是拖延时间,等待斛玉清醒。
毒酒入喉,不一会儿,晕眩袭来,斛玉伸手扶住桌边,眼前所有都开始模糊。但很奇怪,对方所说的剧痛并没有出现。
昏睡过去的最后一点记忆,是杯尤走过来,将他温柔地拉进怀中、不至于跌倒的画面。
烄国被尤国所灭,归属于尤国的旧烄国领土通通被新政整改,通商之路在两国之间迅速搭建。而另一则消息更令人震惊——尤国攻下烄国的国君,在处死烄国国君三十日后,处理好所有政务,主动退位于其兄长,归隐山林。
新国君几次派人寻找,无果。
国君曾入烄国为质十年,卧薪尝胆,又用兵如神,百姓皆以为其要成为下一个千古明君,但其却在此时急流勇退,令人费解。有人传言,为质十年,国君曾与亡烄国国君同窗,两人私交甚笃,亲手将故人毒杀,国君悲痛欲绝,故隐退宁心。
众说纷纭,而被所有百姓和官员讨论的国君,却正带着一人,坐在一辆早就准备好的马车上,向着距离尤国都很远的某座山进发。
外面快要入冬,风渐渐变得寒冷,因此马车上垫着厚厚的软垫,还放着暖炉,确保马车内的温暖。
蹲在马车车厢台阶下的角落,暮不二拢拢衣服,看一眼昏睡的烄君,又迅速看一眼靠在窗边不知道想什么的黑衣男人,欲言又止。
就这么看着看着,直到黑衣男人转头道:
“拉上帘子,他要醒了。”
暮不二:“……”
马夫是对方的人,烄君还在对方手里,暮不二忍气吞声,起身放帘,边放边嘟囔:“我告诉你,我现在听你话只不过是因为烄君在你手里。而且烄君没死也算是你出了力,但是我们烄国可不会就这么向你这个暴君低头,等烄君醒了你就等着吧,要是烄君没醒我就跟你同归于尽……”
杯尤:“……”
好在他说话的时候也干了活,待所有的帘子都放下,马车内变得昏暗,只有沉沉睡着的那人头枕在杯尤的腿上,呼吸清浅,并没有什么变化。
其实马车里有枕头,但是不知道为什么,睡梦中的烄君就是睡在杯尤腿上才安心。这也是为什么暮不二忍住了没带烄君偷偷跑。
自他说完,又很久没变化,暮不二忍不住,刚想开口,只见烄君眼睫忽然动动,像蝴蝶一样扑闪两下。
暮不二瞬间收声,和黑衣男人一起看着烄君。
挣扎许久,许久未见阳光的双眼,终于迟迟打开。
此刻马车已经进山,山路崎岖,再好的车也会有些摇晃。晃动的车顶上刻着属于尤国的龙纹样,斛玉眼神混沌,显然还没有从睡梦中反应过来。
等斛玉的眼神向下,落在眼睛亮亮的暮不二身上,他才恍惚开口:“暮不二……?”
“嗯……嗯!”暮不二红着眼疯狂点头,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很久没开口,斛玉的嗓音有些沙哑,身后人将他扶起,靠在温热的什么上,一个杯子体贴递了过来,这让斛玉回忆起来某杯毒酒,于是他下意识仰头,朝着身后看去。
“……”
安静,举着水杯的杯尤和那天大殿内的男人重合。
头还在仰着的斛玉喃喃:“……我是死了吗?”
将水放在他的掌心,杯尤淡声:“没死,那杯毒酒是假的。先喝口水。”
下意识接过茶杯,斛玉一愣。同受降那日的满心悲怆不同,睡了许久,此时斛玉感觉自己的情绪淡下来不少,那个叫嚣着杀了眼前人的声音也沉寂下来。
“……”
局面未清,斛玉低头,选择先喝水。
清水流过嗓子,并没有很难受,想必是睡着期间一直有人给他喂水,斛玉慢慢想,应当是暮不二。
但这个结论很快被推翻。
因为胡乱想着,没注意,一滴水从杯口滑落出,顺着斛玉的下巴滴落。
斛玉立马放下茶杯,只是还未等他动作,身后人却熟练地拿过一旁准备好的手帕,折成一角,轻轻将他下巴上的水痕擦拭。
被抢人了活,暮不二幽怨的目光如有实质:“……”
斛玉:“……”
……喂水的,或许另有其人。
睡了很长一觉,亡国的一个月没睡的都补了回来,此刻斛玉全身发软,没什么力气。但因为陡然放松下来,他积压的大病小病又全部反了上来,让他虚弱不堪。
车内点着香炉,飘出一阵药香,经过暮不二转述,大约知道了此刻是什么情况,靠在靠枕,斛玉垂眸淡淡道:
“……尤君何必如此,我本就没有几日可活,拿药吊着并无多大用处。”
斛玉没抬头,按经验,此刻杯尤应该说点什么,或者驳他两句。
但等了很久,斛玉都没听到有什么后话。
他不禁抬眼看向马车的另一边,却见男人穿着朴素的黑衣,正在慢慢烹茶,对他的话置若罔闻。
他的动作行云流水,煞是好看。
“……”
斛玉有些疑惑。
杯尤此人,他向来了解,同窗十年,杯尤虽为质子,却常年穿着皇帝钦赐的锻锦,只为将那些想来看笑话的烄国贵族子弟堵得哑口无言。但这样并不能完全杜绝,长公主庶子就不在乎,常常来折辱于杯尤。于是在衣服外,杯尤又配上了太子斛玉给他的玉佩。
而这样的习惯,让他即便回了尤国,依旧喜欢穿一些有纹样的衣服,穿搭佩饰皆很讲究。但眼前之人,全身上下,什么也没有,衣服就是最普通的布衣,材料甚至比不上斛玉的靠枕。
但此时不是问这个的时候,强行压下疑惑,斛玉继续道:“……且你贵为一国之君,也不该和我这样的亡国之君多往来,我活着,只会带给你数不尽的麻烦……”
角落偷听的暮不二欲言又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