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以为他掩盖地足够好,毕竟连他自己都骗了过去。
可他原来……都知道。
一朝入烄为质子,说没有恨意,那是杯尤劝慰自己忍下来的话。
在异国他乡,作为地位低下的人质,尤国皇室没人愿意,所以最后,独独出身不如其他皇子的杯尤被派了出来。
他恨。不仅是恨自己被作为质子,更恨烄国要质子才肯停战。他要亲自去看看,到底是什么样恶毒的君王,做出这样的决策。
这样的恨意支撑着杯尤跨越千里,活着来到了烄国。当城门打开,见到敌国太子,杯尤将那些恨意全部压下,他走到太子马下,献上自己国家的宝物。
太子从他手中接过,又将他亲手拉起。
杯尤抬眸,撞入了太子温和的笑眼。
“……”
入京为质,杯尤同样需要和王公贵族子弟一起学烄国的文化,但作为敌国质子,受到其国王公贵族的羞辱和蔑视,也同样是家常便饭。
太子不忍,将杯尤亲自带在身边。
好在二人志趣相投。
朝夕相处,渐渐地,杯尤意识到,原来太子那日并不是装出来的性情温和,是真的谦谦君子,兼具太子的傲骨和气魄。
即便是对他国质子,亦能做到同等对待。
所以学宫里没有不喜欢太子的。
杯尤也是。
但杯尤的喜欢里会掺杂一些别的情感。
对方确实是个好储君。
所以当对方毫无保留、坦坦荡荡地将治国理念将给他听,那一刻杯尤甚至有些动摇——
是不是烄国真的是最适合一统天下的国家?入京为质是不是真的可以保天下太平?
可惜,这个念头很快就随着故国的一封书信而彻底打消。
为质第八年,烄国皇帝忽然动手。
他先斩后奏,截杀尤国皇室十二人,割了尤国五座繁华之城。
消息传来,那一天是这么多年来太子第一次主动来质子宫找杯尤。
他悲伤的眼睛那么好看,说出的话却那么让人怒火中烧。
太子对杯尤道:“皇室派人暗杀,企图将我父皇葬亲征路上,那些人不得不杀,但我可以保证,你的父皇母后一定没事……”
这些年因为有暮归在,杯尤并没有受到多少歧视,反而顺带结交了一些他国质子。
但这件事发生后,他的情况急转直下。那些所谓结交的“好友”,此刻皆都站在光风霁月的太子大人身后,说着和太子一样的话。
学宫书桌边,许久,在众人的注视下,杯尤终于抬起头。
他笑着说:“是啊,如果他们不反抗就不会死。真蠢。”
所有人都笑了,只有暮归没笑。
那是他最后一次得到故国的消息。
为质十年,回到故国前一晚,暮归来给他送行了。
太子提着酒,穿上了最朴素的衣服,在半夜敲响了杯尤的门。开门的一瞬间,杯尤恍惚了一下。
月光之下,一身白衣,温润如玉的青年太子展颜,相比之下,月光都逊色几分。
太子什么也没说,只是道:“十年之谊,我来送送你。”
那一晚他们聊了很多,从来没那么畅快,直到天亮时分。
暮归看着隐隐的天光,对杯尤说了最后一句作为友人的话:“对不起。许多事,我做不了主。但有一件事,我可以向你保证,”
杯尤转头,只见太子举起酒杯,在他的酒杯上碰了碰,又转而举杯向朝霞,神色严肃,面色庄严,同天地立誓:
“天地见证,若我登基,将永不会要质子来京。”
“……”
再后十三年,两人之间毫无联系。
直到烄国城门被尤国铁骑踏平。
大军入烄国都城那一天,杯尤余光看到有一道身影站在城楼,远远望着他,身形削瘦,和记忆里的一点也不一样。
但杯尤没有回头。
坐在烄国国君的龙椅之上,俯瞰整个宫城,此刻他再也不是跪在台下等待恩赐的敌国质子,而是这里的主人。
而那些或许是恨又是遗憾的情绪,在暮归死后,也消失殆尽。
那时候杯尤真的以为自己放下了,甚至下意识告诉自己,他都快忘了还有这么个人。
新皇推行新政,斩杀烄国旧部,尤国一片叫好,呼他万岁。
但不知道为什么,杯尤并没有想象中那样畅快。
或许是唯一一个应该看到今日之景的人已经不在了,杯尤有些索然无味。
于是他找到了烄国的陵墓群,拆开棺椁,将一些骨头捡了出来,磨成粉,洒在了宫城最高的宫灯之上,日日燃烧,直到,杯尤寿终正寝。
成为鬼主的第二年,杯尤在鬼界再次见到暮归。
“……”
熟悉的阴影又回来了。
太子依旧是那样意气风发,谦谦君子,依旧是那样善于收拢人心,除了眼角的疤痕,没有任何的缺点,还是那么完美。
明明已经死了,烄国尤国也都没了,但那一刻杯尤下意识想,真是阴魂不散。
就该将他挫骨扬灰,让他魂飞魄散,永世不得超生。
想到这里,杯尤猛然发现,他竟然在……
原来他肚量是这样小,嫉妒到狠毒,嫉妒到牙痒,甚至嫉妒到百年无法释怀、在对方出现的一瞬间,就已经擅自回忆起了曾经的所有和对方相处的所有细节。
杯尤恨死暮归了。
正因为他知道对方没有错,才更加恨——凭什么暮归就是这样的人?
于是在黑衣人找到他,要和他做一笔交易,如果能将微鹤知拖进幻境,便可以有一次时光回溯的机会时,杯尤嗤笑:“我一生无有回溯之事,你另寻他人吧。”
斗篷之下,黑衣人道:“如果能回到他死前的那一晚呢?你没有什么想做”
“……”
此刻,血池边,已经不是太子的暮归,像当年对欺负杯尤的人说放手一样,将杯尤这么多年、以为自己隐藏很好的事,轻飘飘地说了出来。
他说,你嫉妒我,杯尤,我知道。
“哈哈哈……”
从笑中抬头,看着对面的人,杯尤逐渐收起了笑,他保持着弯腰的姿势,转而咬着牙,几乎一字一顿:
“真厉害,好太子。看着我嫉妒,还要装作不知道,继续和我周旋那么多年,真是为难你了,你果然是个好储君……”
充耳不闻,看着对方慢慢发红的眼眶,暮归沉默。
其实他本可以不说,现在说这些,或许是出于残存的故交情谊,也或许是出于当年未尽的某些情绪,也或许……
是他真的某一刻把对方当做过最重要的人。
有些事,做不了假。
但这么多年过去,暮归已经有了新的家人,他也已经渐渐放下,准备向前走。
可杯尤没有,他还被某些执念困在百年前。
许久,没了声音,暮归转头问道:“……东西找到了吗。”
一截断剑扔了过来。
暮归伸手接住。看到上面的样式和干涸的黑血,他微微瞪大眼,这是……
“濯尘剑。做微鹤知的徒弟,你不会认错——这是十年前的濯尘剑。”
已经撕破脸,杯尤不再是那样伪装的帝王样子,而是冷冷直言:“微鹤知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你小心吧。”
将断剑收好,暮归转身:“轮不到你来说。”
他走得干脆。
看着那道背影,杯尤恍惚看到了当年给他送行离开时的太子殿下,也是那样干脆。
血池翻涌,杯尤忽然开口:“如果赐给你毒酒那天晚上,我没有亲自去,你还会执念不散,化为恶鬼吗?”
暮归脚步一顿,他没有回头,只是说:“还是那句话,你太看得起你自己。”
“……”
写完受降书的那天晚上,是要赐给暮归毒酒自尽的,但那晚杯尤还是提着剑来了,他说是亲自来送暮归一程。
但是是来送故人,还是抱着怕自己假死逃走、亲自来看看才放心的心思,暮归不知道——或许杯尤自己也不知道。
只是在刚入鬼界,暮归曾听闻鬼主魂魄里有一道疤痕。
那疤百年也没有消除,甚至外化到了体外,化为一片森森白骨。
这道执念到底是亲自杀了故人的苦痛,还是别的什么,如今也谁都不再知。
百年过去,尘归尘,土归土,即使高山流水,也总有山移水涸之时。
只是暮归眼角的疤,却是再也没能除去了。
重新将阴灵枷锁套在杯尤手脚,回到鬼主府,暮归拿着那截断剑,没有去微鹤知的房间找人,而是直接敲响了斛玉的房门。
轻轻敲了两声,一道门缝悄然打开。
没看室内的景象,暮归只是低头:“师尊,是我。”
待微鹤知出来,两人去到远一点的地方,暮归才将那截断剑拿出来,递给微鹤知。
“师尊,已经开始有人知道您回溯到十年前。”暮归皱眉,“若那人还知道归灵阵之事……”
端详着那截断剑,许久,微鹤知道:“无妨,这些事他本就知道。”
暮归心里一惊,他猛抬眼,惊疑不定地看向微鹤知,迟疑问:“…师尊知道……那黑衣人是谁?”
微鹤知不答。
他手心微微用力,那截带着血的残剑转瞬之间化为齑粉。
粉末从指尖流下,微鹤知垂眸,看着来自十年前断剑的灰烬,对暮归道:
“过几日,我要带溪云入极北冰原。”
暮归:“现在?会不会操之过急?”
看向天空的阴云,微鹤知道:“之前他的灵根还未修复。”
而如今已至金丹,有些属于斛玉的东西,该拿回来了。
“……”
或许是今日难得回忆起旧事,暮归没抬头,忽然问了一个很久之前就想问微鹤知的问题:
“小师弟那段过去,并不是什么美好的回忆……如果小师弟想起来,不会太残忍吗?”
“……”
阴风因这句话而突然静止,过了很久,等到血池都停下了翻涌,暮归以为微鹤知不会回答了,他才听到对方轻声开口:
“溪云不会愿意忘记所有,稀里糊涂地活着。”
暮归没了话。
其实他何尝不知,微鹤知才是最不想让斛玉想起来这些事的人。
这些年,亲眼看着为改变斛玉的死,微鹤知独自一人回到十年前数万次,一遍遍亲历斛玉的死亡。
暮归无法想象,是怎样的执念,让微鹤知不惜次次穿过血池万鬼撕咬,也要奔赴一个已知的结局。
——回溯时间的最后一道门,需要穿过鬼界的血池。
而微鹤知穿过数万次。甚至有时刚出来就又转身进去,不知疲惫,不知痛惧。
如果斛玉没有回来,暮归不知道微鹤知还要去多少次。
或许直到再也没有任何力气、甚至爬不起来的时候,微鹤知才会停下。
暮归垂手退下:“……弟子知道了。”
暮归走后,微鹤知又回到寝殿。
他彻夜未眠,而斛玉还在熟睡。因为熟悉的气息离开,少年睡梦之中轻轻拧着眉,很不安稳的样子。
将自己的手放在枕边,果然,没一会儿,少年的眉眼便舒展开。
微鹤知眼角处弯了个几乎看不清的弧度。
……还和儿时一样。
若微鹤知再自私一些,他的确会如暮归所说,不让斛玉回忆起当年的事。
可他不能。
深知斛玉脾性,让斛玉的死成为一件连斛玉本人都不记得的事……
微鹤知伸出手指,轻轻刮了一下斛玉长长的睫毛。
他舍不得。
“舍不得杀?”
斛玉支着脑袋,昏昏欲睡:“我觉得不是,三师兄不是那样的人。”
余光落在一边某个人身上,暮不二“哼”了一声,明显不服:
“那你说,烄君为什么不杀了他?留他在,不是给那两个跑了的谷主希望东山再起?要我来说,直接扔进血池得了,好不容易打下来鬼主府,以后鬼主这个位置肯定非烄君莫属,这时候要是不杀了他……”
斛玉点头:“对,对对,你说得对。”
暮不二:“……你怎么那么困?”
打了第三个哈欠,斛玉揉揉眼睛:“可能是金丹突破的后遗症。”
为了清醒一些,斛玉今日特意少穿了件衣服,寄希望于冷冽的阴风。可惜创业未半中道崩殂,被微鹤知发现,斛玉只能回去穿上厚厚的外衣。
确实温暖,于是斛玉愈发困倦。
他只能将视线落在自己的银镯上,转移注意力。暮不二凑过来:“你这镯子真挺好看。看过那么多鬼的陪葬,你这样式我都没见过。”
斛玉:“……”
斛玉:“告诉你个秘密。”
暮不二拿出面对大事的神色严肃:“你说,我这人口风最紧,什么秘密都能给你保住。”
斛玉轻声复述:“这个镯子……若是长辈送给小辈,便意寓平安顺遂;若兄姐送给弟妹,便意寓前途似锦;若送给相守一生之人,便意寓……白头偕老。”
暮不二表情一言难尽:“……这叫什么秘密?”
斛玉轻笑了声,没解释,他将镯子一收,摆摆手:“这可是个大秘密——记得替我保密。”
“小师弟。”
凑在一起嘀嘀咕咕的两人同时回身,斛玉看向三师兄,和一旁的微鹤知,起身问:“师兄。虚境边界怎么样了?”
暮归实话实说:“不太好,昨晚又推进了十里。”
自虚境降落,相对修真界,鬼界一直被虚境影响比较小,就连当年歧奴之灾,亦没有波及鬼界。
但自黑衣人消失开始,鬼界的虚境忽然极速扩散,短短三日之内,便吞吃到了冥河边。
一边疏散边界的鬼修,一边将六谷的边界阵法扩大,这几日暮归几乎没有休息过。
而微鹤知则暂代爻城主,镇压新接手的鬼主手下三谷。
暮不二是今日刚休息了下。一会儿还要出去散鬼修。现在最闲的,就是被勒令修养的斛玉。
等黑衣修士走近,他抬头,眼巴巴看着微鹤知:“师尊,我不能帮忙吗?”
因为困,说这句话的时候,斛玉好几个字连在一起。
可惜微鹤知此时是个冷漠无情的师尊,他拒绝道:“不能。”
斛玉:“……”
还相守一生之人呢。
他一头撞在微鹤知的肩膀,又轻了一点力气再次撞了一下,微鹤知没给任何反应,斛玉泄气,泄气,然后……
睡了过去。
目睹一切的暮不二:“……这什么技能啊?”
看到微鹤知熟练地将斛玉抱起来,暮归眉心一跳:“撒娇。”
暮不二:“……”
平稳走在路上,窝在微鹤知胸口,斛玉闭着眼,忽然开口:“师尊,我想去趟虚境。”
微鹤知:“……”
微鹤知脚步未停:“理由。”
眼睛睁开一条缝,斛玉低声道:“我能感觉到,那个黑衣人去了虚境。”
黑衣人心口有斛玉的血,什么也抹不去,不用灵力还好,一旦动用灵力,斛玉便能感知得到。
斛玉笃定:“他真身在虚境。我猜,鬼界此次虚境的祸事,是他在虚境里带来的。”
这人只要在一天,斛玉心里便不得安生一天。
那个在雪中死去的梦最近越来越真实,黑衣人说,他已经为微鹤知死过一次。
斛玉不信什么命中注定,他要亲手把那个人抓出来,或许一切便真相大白。
微鹤知沉默。
他本就要带斛玉去极北冰原的虚境,但不是在鬼界,现在。
……罢了。
或许冥冥之中,有些结还是需要自己解开。
不知道多少次为小弟子妥协,向来以不近人情著称的璇霄仙尊低头:
“好,我陪你去。”
璇霄仙尊将携小弟子进虚境以阻止鬼界虚境扩散的消息不知道怎么传了出来,待准备好进虚境的那天,妖王得了信,匆匆赶来。
人挺多,背对着斛玉,他一把扯过暮归:“怎么想的进虚境……微鹤知脑子终于坏了?”
对比之下,暮归反倒是气定神闲:“又不是小师弟一人去。有师尊在,你怕什么?”
不知道为什么,心口突突跳,洛贝想了想:“不行,我要跟小玉一起进去。”
暮归:“……”
暮归拉住他:“虚境压制,妖进去一定会保持不了人形。所以你只能以兔子的形态进去,且进去没多久,你的灵力就要缓慢被压制,直到变成一只真兔子。”
暮归沉吟:“你说,小师弟带你这只兔子进去,是为了给自己带块口粮吗?”
洛贝:“……”死鬼还是那么不会说话。
但兔子的预感不会错,这样的预感救过洛贝很多次。他想了半天,忽然转身,找一个非常矜贵的姿态,走到斛玉身边。
斛玉转头,看到一只像花孔雀的妖王。
“……”
虽然对妖王没什么敌意,但对方几次三番举止怪异,斛玉眯起眼,总觉得有些方面,这妖王的和自己家的兔子有点……像。
比如此时,心里憋着什么坏的时候,兔子的眼睛总会挑高一些。和妖王此时一模一样。
但妖王把一个东西拍在斛玉的胸口,打断了他的奇思妙想。
斛玉垂眸,发现是一根纯白色的脚链。
没等斛玉问,妖王便飞速道:“听闻太初要去虚境探查鬼界此次祸事,我与爻城主私交甚笃,这根脚链乃我族灵物,不受天地压制影响,你……既你为鬼界前去虚境,就借你用用。”
斛玉:“……”
抓着那根毛绒绒的脚链,斛玉抬眼,幽幽看了一眼妖王,又幽幽道谢。
“多谢……妖王。”
东西送出去,洛贝迅速跑到了暮归身后,差点就没崩住表情。
妖王离开,另一边,暮不二还是有点担心:“虚境这个地方我一靠近都不舒服。你真要去啊?”
将脚链勾在手心,斛玉安抚他:“放心,很快就回来。”
暮不二闷闷不乐。
他看向前方,只见灵力运转,法阵将成。
狂风大作,阴沉已久的鬼界忽然金光闪烁,如开仙门洞府。
金光之下,微鹤知回头:“溪云,过来。”
斛玉立刻上前几步,不像之前抓住微鹤知的袖子,这次他抓住的是微鹤知的手。
“……”
微鹤知动作一顿,但时间已到,微鹤知回头,抬手,黑色长剑带着天地间的灵力,如浩浩荡荡的江水——
一剑,开虚境!
暮归护法,将虚境外防止歧奴跑出来的结界再次加固,直到两人的身影没入黑雾。
守在一边的洛贝喃喃自语:“会没事吧。”
看着眼前张牙舞爪的雾气,暮归垂眸,道:“一定会。”
第二次入虚境,斛玉再次见到这片荒原,不同于上次被迫进入,这次有备而来,斛玉心境安定了不少。
他打量着这片荒原。
萧条,死气,沉寂。
但或许是因为处于鬼界,这里的虚境和之前斛玉看的到的略微不同。
比如本该褐色的泥土,在这里则完全变成了黑色。
比如……
斛玉低头,水草在水底轻轻触碰他的脚踝。
一旁的微鹤知收剑,率先踏出水潭,回身,仙尊向斛玉伸手。
搭着微鹤知,斛玉小心从水里跋出来。
斛玉看着自己的鞋。
……那水潭的水,竟一点都没有沾湿他的鞋袜。
甚至,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这次来虚境,和上次来感到压抑截然不同,斛玉竟然感觉比在鬼界,体内灵脉更加舒畅。
“……”
斛玉不禁回头,望向那小小的水潭。
难道是水潭的问题?
小小水潭,最外面是一圈爬满了红色的枝条的白色的石头,形状不规则。
而内部,被石头包围的绿色水潭,整体形状则像一个狭长的梭子。
水下长满了不知名的水草。
那些水草没有别的特色,只是奇长无比,它们向中间延伸,一直长到最中央黑漆漆的洞里。
水潭倒映中,斛玉一瞥倒影,对上了自己的眼睛。
斛玉动作一顿。
他终于知道这个水潭像什么——一只布满血丝、瞪大的眼睛。
“……”
准备将这个发现告诉微鹤知,微鹤知忽然道:
“歧奴来了。”
“……”
斛玉立刻噤声。
“虚……”像是回应微鹤知的话,歧奴低吼的声音回荡在风里。
斛玉迅速回头,不知道何时,歧奴悄无声息地闻声而来,包围在他们的后方。
前面也有歧奴逐渐靠近。
这数量……粗略扫了一眼,斛玉微微皱眉。
至少两百只。
怎么会这么多?
但不是没有做好和歧奴战斗的准备,斛玉手中长弓迅速幻化。
他搭上弓,却发现本该抽出剑的微鹤知一动不动。
斛玉低声叫他:“……师尊?”
微鹤知忽然压住他的手:“等等,不太对。”
不解,斛玉顺着微鹤知的视线望去,发现一只歧奴竟然停下,正直勾勾望着他。
“……”
若有所感,斛玉抬眼,朝着四周望去。
只见下一刻,数百只歧奴竟同时停下动作,朝他看来。
“……”
场面诡异,安静。
一只歧奴突然朝斛玉蹲下身。
斛玉一愣。
因为他发现,那是个标准跪拜的动作。
像是得到了什么信号,这两百只歧奴竟然接连跪下。
微鹤知手握长剑,若有所思。
斛玉手指一抖:“什……”
腐烂的泥肉蠕动,在小小的水潭周围围成一圈。
牠们匍匐着,头的部位扣在地上,似跪拜,又好像忠诚的侍卫,在坚定不移地守护着中心的……
为什么歧奴会如此姿态?
保持警惕,斛玉退后一步,微鹤知将他护在濯尘能保护的范围内,冷冷淡淡地望着面前可怖的景象。
单看他的表情,根本无法想象,前面是数百只连脸都没有、蠕动的腐肉。
突然,一只歧奴站了起来。斛玉视线跟着他一动。
只见牠摇摇晃晃,主动朝着斛玉的方向迈了一步。
微鹤知挡在身前,斛玉从其背后探出一只眼睛,屏息,仔细观察着面前的歧奴。
对比起其他歧奴,这只站起来的大了不少,若在动物的世界里,牠应当算得上头领。
……牠想要做什么?
歧奴很快给了斛玉答案。
只见牠抬起了“手”,指向两人东方的某个位置。
斛玉游疑朝着歧奴指的方向回头。
一株参天的枯树被掩盖在了山包之下。
那枯树像是两棵树缠绕生长在了一起,高大非常,树枝繁茂,只是已经枯萎不知多少年,独自静静伫立在荒原,日渐衰败。现在只剩了一点外壳挺立。
牠是要斛玉过去看看。
心里直觉那里有关于虚境的一些东西,斛玉下意识拉住微鹤知。
还未说话,微鹤知便心领神会,他对斛玉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