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度显然知道沈啾啾看到了什么,拢了险些掉下去的小鸟团子,用手指尖轻轻按摩沈啾啾的脖颈两侧:“嗯,是他。”
沈啾啾扭头:“啾啾啾啾?”
你们两个一起离京,真的可以吗?
要是被人发现了端倪,简直一参一个准。
裴度:“他当年去福建拜师学水师之道时,也是暗卫易容假扮了一年多,并无人发现。”
沈啾啾:“……”
当初隋子明怎么说的来着?
“我曾拜师上任福建参将,此事表哥都不知晓。”
表哥都不知晓。
沈啾啾砸吧着小鸟嘴。
傻狍子表弟。
你哥不但知道,还背后替你圆谎呢。
裴度拢着一个劲儿往隋船工方向看的沈啾啾转身往船舱里面走,嘴上说的话正经又自然:“看他做什么,外面风大浪急,不若与我在内间下棋。”
沈啾啾瞅了眼裴度。
情商很高的沈啾啾十分上道地用脑袋蹭蹭恩公的手指。
知道了知道了。
小鸟陪你。
小鸟只看你。
细想起来,沈溪年发现,自己也的确是没坐过船。
湖里的都没有,更别提这种大江大河里颠簸翻滚的大船。
小鸟蔫巴巴地趴在棋盘上,用脸颊贴着棋盘微凉的表面,试图提神醒脑。
出门在外,船舱雅间里的棋子当然不是府里的玉石质地,手感要差上许多,但只是想转移注意力的沈啾啾并不在意这个。
他用翅膀尖尖拢着棋子在自己身前堆了一小堆,挡在自己前面,试图阻止心上人看到小鸟的狼狈模样。
船舱里面相较于船头甲板要好上不少,但偶尔一个浪打过来,船体随着晃动,沈啾啾就脑袋一阵发晕,抬起鸟爪拉过来旁边备着的小木碗干呕。
只是小鸟根本吃不下去什么,自然也呕出不来一点。
裴度一颗一颗将小鸟堆在身前的棋子山挪开,在棋盘上竖着摆出一条黑在左,白在右的棋子小路,用两根手指推着一方小碟子停在小鸟身前。
沈啾啾知道那是出门前忠伯准备的腌梅干,据说能多少缓解晕船的不适,但他是真的不想吃,毛茸茸的小脑袋搭在碟子边缘,用鸟喙戳啊戳的,吃了半天,腌梅干只受了些皮外伤。
裴度的手指抚上沈啾啾的脊背,自上而下帮小鸟顺气。
沈啾啾挪着身体靠向裴度的手指,脑袋一歪,不动了。
“还是头晕?”
裴度看着小鸟蔫巴的小样子,眸光微暗,眼里满是关切心疼。
这走水路也不是几天便能到的,中间虽会在码头短暂休整换乘,但晕船如若不能缓解适应,越到后面越是难受,吃不下睡不好的,迟早会生病。
船上又没什么好的大夫,落了什么病根都不好说。
裴度这般想着,眉头也渐渐蹙起来。
沈啾啾把脑袋挪过来,搭在裴度手指上,鸟喙微张,有气无力地回答:“啾。”
裴度轻轻揉了揉沈啾啾的脑袋,思忖片刻,道:“我去准备些东西。”
出了船舱,走在甲板上,那种波浪起伏的上下晃动更是明显。
所以沈啾啾只是点点头,没有想要跟着裴度一起出去的打算,甚至主动挪开脑袋,用翅膀推了推裴度的手指。
“啾啾啾啾。”
注意安全。
裴度给沈啾啾掺了半杯温水放在棋盘旁边,以防他出门时小鸟想要喝水,又从荷包里拿了两根肉干,细细撕碎成一小条一小条,整整齐齐码放在碟子里。
做完他能想象到的所有关于小鸟的突发情况,裴度又摸了摸小鸟的翅膀毛,得到沈啾啾的一声啾音后,这才起身朝着船舱外走去。
舱门被从外面关上,沈啾啾晃了晃脑袋,又趴回棋盘上了。
秋日风大,沈啾啾趴了一会儿,船体再次被大浪打过来,棋盘上的小鸟无比丝滑地顺着棋盘表面滋溜溜滚了下去,卡在了棋盘和边榻的缝隙里。
在哪里倒下,就在哪里试图睡觉。
沈啾啾两爪朝天,十分安详地躺平了。
但实在是睡不着。
心浮气躁和焦虑不安会加重晕船,所以船舱的雅间里燃了淡淡的檀香用来凝神静气。
平日里觉得还行的味道,这会儿闻起来却平白让小鸟胸口发闷,船越晃,小鸟越想大口呼吸,然后就越是憋闷的晃。
吐还吐不出来。
小小的毛团子刺棱着绒毛从边榻的缝隙里蛄蛹出来,左右摇晃着用鸟爪往榻沿走。
船舱又是一阵摇晃,沈啾啾往下面瞅了一眼,两边的翅膀久违地有些不听使唤。
最开始那会儿,沈啾啾觉得只要飞起来了就不晕船了,结果发现晕船这种事儿真的很神奇。
飞起来的确会好很多,但小鸟总有停下来休息的时候,而每当这种时候,晕船的不适感就会加倍袭来。
几次之后,晕船的劲儿一旦上来,连带着沈啾啾的翅膀都软得抬不起来。
小鸟贴着舱壁往床榻方向飞。
因为头晕,沈啾啾眼前看的东西都有种光怪陆离的扭曲感,好不容易歪歪扭扭飞到床榻附近,沈啾啾循着裴度的味道,瞅准方向,直接把自己砸进了被褥里。
床榻上铺着的素色被褥还带着暖意,是裴度清晨起身时刚换过的,布料上浸着淡淡的墨香与梨香气。
熟悉的味道让沈啾啾紧绷的神经瞬间松了下来。
炸着毛的小鸟团子钻进柔软被褥里,只露出一小截耷拉在被子外的尾羽。
几息过去,被子圆滚滚的鼓包逐渐隆起,毛茸茸的小鸟团子渐渐舒展、拉长,褪去了满身绒毛。
沈溪年趴在枕头上,脸色因晕船还带着几分苍白,白色的长发散乱地铺在枕上,瞧着略微有些炸毛。
或许是人类的身体承受能力比小鸟好上不少,沈溪年闭上眼,将被子按在怀里当抱枕拢着,沈溪年把脸埋进去深呼吸了几下,这才觉得胸口的憋闷下去了些。
裴度推开舱门的动作很轻,手上端着一个托盘,盘里是大大小小的碟子小碗。
他进来时第一眼看向边榻,没在棋盘上找到小鸟,其他东西也没动过,心思微动,脚尖一转就朝着床边走去。
果然,少年抱着被子半趴在床榻上,脊背微微弓起,被散落的长发遮掩了几分。
裴度把托盘放在床边的案几上,伸手将沈溪年蹬到后腰处的被子轻轻往上提了提。
“溪年?”
沈溪年本来就没怎么睡着,只是迷迷糊糊不想醒着晕船。
听到声音,他动了动四肢,脸颊猛猛在被子里吸了一下,仰起脸,就看到被子味道的主人正坐在床边,眸光微暗地注视着他。
沈溪年瞬间清醒了。
他手忙脚乱着把被子往身子底下塞,试图在毁尸灭迹后当做自己刚才的痴汉行为从没有发生过。
裴度按住了被沈溪年粗鲁揉搓的被子,再次往上提了提。
沈溪年这才意识到,他这会儿浑身上下,连条内裤都没有,又乖乖把被子拢到身上乖巧躺好了。
裴度的手指捋过沈溪年挡在脸颊边的发丝:“我问了子明,他说实在晕船的话,含一片生姜在口中,按一按穴位,会好很多。”
裴度并不是第一次南下,也不是第一次走水路,但的确是没怎么晕过船。
反而是隋子明,第一次上船的时候据说头晕干呕,上吐下泻了小半个月,用了各种招数才让身体适应了船上的生活。
“不要。”沈溪年把脸埋进枕头里,声音里满是对生姜味道的嫌弃,“那我宁愿吃梅子。”
话音未落,一颗腌梅子就被送到了沈溪年脸颊边,轻轻贴了一下。
沈溪年侧过脸,看了眼裴度,不情不愿地张嘴含住了腌梅子,却故意咬着牙齿不往嘴里送。
蜜饯梅子这种东西沈溪年小时候吃的可太多了,还都是在吃过药之后吃的。
所以即使最开始的时候还会期待这种酸甜味儿,到后面药吃多了,沈溪年就连带着也有些迁怒蜜饯梅子,越来越不爱吃。
沈溪年小时候是那种给药就会乖乖吃,给蜜饯梅子也会甜甜笑着说谢谢娘亲的性格,因为生而知之,懂事早,知道谢惊棠养大他真的很不容易,所以谢惊棠几乎没见过沈溪年使小性子。
但当了一回小鸟,沈溪年的脾气算是被裴度养出来了,不喜欢听的话不听,不想干的事不干,不想吃的梅子就是耍赖不吃。
就不吃。
沈溪年阳奉阴违地含着梅子,打算等一会儿裴度转过身就偷偷吐掉。
恩公还能掰开他的嘴检查嘛!
裴度看着沈溪年脸上的小表情和滴溜溜转着的眼珠,哪里不知道沈溪年打的什么主意。
“含进去了?”裴度的指腹还抵在沈溪年的唇边,轻声问。
沈溪年连连点头,含糊着应:“嗯嗯!”
压根没敢张嘴,生怕包着的梅子掉出来。
裴度垂眸看着少年鼓着腮帮,眼神飘忽不定,时不时偷瞄自己一眼,那点小狡黠全写在脸上。
他也没点破,只是抬手,指腹轻轻蹭过沈溪年的唇瓣。
沈溪年以为他要收回手,唇角已经微微翘起,却不料裴度原本只是轻轻抵在他唇边的手指突然按下,稍一用力,便叩开他的牙关姿态强硬地探了进来。
刚从外面回来,裴度的指尖微凉,那一抹凉意触到温热的舌尖,惹得沈溪年猛地一颤,想往后缩。
但脑后却是床榻枕头,根本退无可退。
裴度的手指似乎也染上了腌梅子的甜酸气,带着梅子表面的糖渍,一点点将梅子往沈溪年嘴里推。
他的指尖偶尔蹭过沈溪年的牙龈,惹得沈溪年的呼吸逐渐急促起来,不由自主地仰起头。
这样的姿态太过羞耻,梅子表面的糖渍融化,那股酸味儿也跟着化开,沈溪年有些挣扎,舌尖找到那颗梅子努力往外面顶。
裴度的手指在沈溪年口中轻轻搅动,擦过沈溪年的舌尖,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推着梅子往里侧一点点碾。
梅子越是往里,沈溪年吞咽的动作便越是不受控制,绷起的脖颈显得愈发白皙修长,喉结急促地上下滚动着,身后白色的长发落在颈间肩头轻轻颤抖,绽放出一种惊人的昳丽。
直到梅子被稳稳按在舌根处,那股刺激口水不断分泌的酸味已经完全充斥在唇齿间,沈溪年才停下挣扎,脸颊涨得通红,眼眶因为感官的刺激微微泛红,带着反抗失败的不服气。
裴度缓缓抽出手指,指尖还沾着些许濡湿的水光。
他抬手捏住沈溪年的下巴,指腹轻轻摩挲着少年细腻的肌肤,语气带着几分强硬,却又透着不加掩饰的温柔:“听话,含一会儿,等不晕了再吐。”
沈溪年含着梅子,舌尖能尝到浓郁的甜酸,那股滋味顺着喉咙往下滑,竟真的压下了几分晕船的恶心。
他轻哼了一声,没再反驳,只是鼓着腮帮,嘀嘀咕咕道:“不解风情……哼。”
一般人不都是会亲上来,接一个梅子味儿的酸酸甜甜的吻吗!
哪有用手的。
不!解!风!情!
沈溪年伸手捞了裴度的衣袖过来擦嘴,心下满是腹诽。
恩公真的是平日里白看那么多话本子了,压根没学到几分风月劲儿,等到了美人如水绕指柔的江南,他一定要给恩公好好补!补!课!
裴度好脾气地任由沈溪年用他的衣袖擦口水,耐心等沈溪年动作完,才从袖中取出一方素色锦帕,慢条斯理地擦拭手指。
帕子从指根开始,轻轻裹住方才探入沈溪年口中的那几根手指,一点一点细细擦拭。
裴度垂着眸,一举一动带着几分慵懒的味道,明明是再寻常不过的动作,却透着一种说不出的矜贵与蛊惑。
沈溪年原本真没觉得刚才两人的动作有什么,但这会儿看着裴度擦拭手指的动作,越看越口干舌燥,回想方才两人的动作,后知后觉感觉到一股涌上来的燥热。
腌梅子的甜酸味儿还残留在口腔中,沈溪年看着裴度的动作,方才手指搅动的侵入感仿佛顺着梅子的酸味儿再度翻涌上来。
察觉到沈溪年的目光,裴度眸光微动,擦拭的动作越来越慢。
这人的动作不急不缓,连指缝都未曾放过,锦帕摩擦指尖的细微声响,饶是沈溪年对裴度的恩公滤镜再重,也看出了几分堪称恶劣的戏谑意味。
沈溪年一把夺了裴度手里的帕子,动作飞快地用力搓干净裴度的手指,把帕子往旁边的铜盆里一丢,恶声恶气道:“好了,擦干净了!”
裴度轻笑:“嗯,谢谢溪年。”
又是一阵脸红心跳的沈溪年:“……”
他往被子里缩了缩,把自己包成一个被子卷,挪进床榻间背对着裴度面壁自省。
坏了,恩公在这方面好像是天赋型。
不能让恩公再学了。
应该补课的明明是他才对啊!!
那日之后,或许是被转移了注意力,身体不再抗拒,沈溪年逐渐适应了船上的颠簸晃动。
就着梅子,沈溪年逐渐不再反胃干呕,从能喝些清粥到正常进食。
到后来,沈溪年甚至能变成小鸟飞到船外面疯一圈,刺棱着一身鸟绒回来,潮乎乎的就往裴度袖子里钻。
每当这时候,裴度就会给小鸟擦擦干净,然后当着小鸟的面换身干净的衣服。
沈啾啾会用翅膀假模假样地捂着眼睛,实际小黑豆眼透过羽毛边缘,盯着心上人看了个爽。
几次换乘过后,裴度和沈溪年停船靠岸,抵达姑苏。
码头边的河风呼啸,沈啾啾在裴度肩上站得挺胸抬头,俨然是一只经历过大风大浪洗礼的啾了。
这次两人出来身边并没有带人,裴度又刻意收敛了气势,不论谁来看都只是一个模样清隽的,养着一只毛团子小鸟的读书人。
裴度正准备找个客栈落脚,洗漱换衣休整过后,再给林家递上拜帖。
如若……如若林家不愿见他,也不过是林家拒绝了攀附关系的外人,不会让其他别有用心的人瞧去是非。
沈啾啾站在裴度的肩膀上,见裴度往码头外走,连忙张嘴叼住了裴度的发带,示意裴度往另一头去。
裴度顺着沈啾啾的力道走,很快便看到眼前景象,顿时收住脚步。
只见码头出口处停着一长列车队,清一色的乌木车架,车轮上裹着厚厚的锦布,连拉车的骏马都配着银质马饰。
车队最前头的那辆,比后头的车架足足宽了半倍,车厢外裹着暗纹织金的红绸,边角处坠着小巧的珍珠流苏,码头河畔的风掠过,晃得那流苏摇曳出莹润的光。
车窗拉开半扇,隐约能看见车内铺着的狐裘垫子,就连车辕两侧的铜环都刻着繁复的缠枝莲纹。
和京城勋贵们讲究的身份有别,低调行事不同,这一行车队,每一处细节都透着砸重金堆出来的华丽与张扬。
裴度若有所思,侧眸看向肩膀上胸脯高高挺起,白色的绒毛毛迎风飘扬的小鸟团子。
小鸟,膨胀!
这时,马车旁快步走来个穿着锦袍的管事,见了裴度肩头的小鸟,立刻朝着裴度躬身行礼,语气恭敬又熟稔:“先生可算到了!家主吩咐过,您要是累了,车上温着茶水,点心也都备好了,先歇会儿再回府?”
一路上这么长的时间,也亏得总是藏不住事的小鸟愣是半点都没透露。
裴度了然地看向沈啾啾:“这是沈家主特意安排的?”
大大满足了小鸟的虚荣心,给足了小鸟面子。
沈啾啾得意:“啾啾~”
说了要养恩公的,吃的用的住的一定会是最好的。
虽然姑苏不是金陵,但在商贾聚集的江南富庶之地,巨贾之一的谢家也是响当当的名号。
沈啾啾展翅飞到打头的那辆马车前,骄傲落下,展开翅膀朝着裴度做了一个小鸟邀请的动作。
咱们回家~
小鸟一上车,就让裴度把车帘和车窗都关上,十分自然地一个大变活人。
沈溪年熟门熟路地从车厢里找出衣服换上,低着头一边系衣带一边说:“客栈多不舒服啊,人来人往的也不方便。”
“姑苏这边的宅子地方还可以,我已经提前让管事把该准备的都准备好了。”
马车的车厢的确是宽敞,沈溪年穿衣服的动作也不会显得多么束手束脚。
“就是衣裳怎么是红色的……不会是娘亲之前吩咐的吧?”沈溪年拎着外袍看了又看。
虽说是红色,但这衣裳并没有半分俗气,而是带着金箔般光泽的正红色,暗纹用银线织进布料里,奢华却不浮夸,张扬得坦坦荡荡。
裴度将旁边的玄色玉带递给沈溪年:“好看的。”
到底是苏杭地界,各种锦缎料子甚至都要比京城讲究三分。
“我也觉得。”沈溪年虽然刚才那么说了,但对这件衣裳是真的喜欢,“对了,扶光,有件事来着。”
“嗯?”裴度帮着沈溪年佩好玉带。
温润的玉色与红衣形成鲜明对比,既压下了红色的炽烈,又添了几分少年人难有的沉稳。
是极适合沈溪年如今家主身份的衣着。
“嗯……我问了忠伯,你的外祖家应当就在姑苏。”
沈溪年虽然言语间斟酌小心,但态度却并没有回避,而是伸手出去握住裴度的手,看着裴度的眼睛,神情正肃。
“要不要咱们以沈家的名义递上拜帖,你写一封信,我让管事随着拜帖一起送过去?”
裴度并没有和沈溪年说外祖父病重的事。
毕竟当年林家先是失了一个嫁进隋家的女儿,之后更是一场大火同时失去两个女儿,并且因此被先帝问责教女五方,离开京城的情形可谓是惨烈。
这么多年来,随着林老的告老还乡,林家是真的与隋、裴两家再没有过任何的联系。
如若外祖不愿见他,他便也当做没有这回事,继续维持这种两不相见的避嫌关系,自然也没必要让沈溪年听了一起伤神。
裴度有时候的确会下意识做出一些举动,让小鸟生出些心疼,从而表现出更明显的偏爱。
这样的偏爱总是会让裴度有更加强烈的被爱感。
但如若是他自己都无法掌控的事情时,他又会下意识隐瞒这样的冲突,不让沈溪年知道他也会有不运筹帷幄,从容镇定的时候。
或许是得到的爱意太单薄,裴度不知道真正将他放在心里的人,是想要为他考虑能够想到的一切。
沈溪年希望能有更多的人来爱裴度。
不论当年如何,林家的的确确是除却隋子明之外,唯一和裴度有近亲缘关系的存在了。
就算有可能会被林家避嫌拒绝,那又怎么样呢?
他总是会陪在恩公身边的。
但如若林家真的只是有苦衷在身,并不是当真无情绝情,那恩公就有了一位在世的长辈——这样的情感是沈溪年无法给予裴度的。
他希望裴度能在跳出少年时期的挣扎后,再度拥有来自长辈的关爱与呵护。
“扶光,我们试试看,好不好?”
沈溪年眸光真诚,直白坦荡的话语全然没有裴度心中万分思量的种种顾虑。
“不论怎样都没关系的,有我在呢。”
裴度感受到沈溪年握着他的手心温热,轻轻扬起唇角,拇指摩挲着沈溪年的手背,低声应:“好。”
“都听溪年的。”
沈溪年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唇角的上翘。
谁懂啊!
家养权臣,金屋藏恩公的那种爽!!
裴度将沈溪年的变化看在眼里,若有所思。
江南对沈溪年而言,的确是不一样的。
用如鱼得水一词形容毫不夸张。
江南的底气的确是谢惊棠留给沈溪年的,但更多的是沈溪年对于自己的认知。
在江南,沈溪年的手里有钱,有权,纵然不如裴度首辅权柄的只手遮天,但隔着大江大河,强龙难压地头蛇的说法自古有之。
当年裴度南下查漕帮案子的时候,也曾拉拢过江南不少巨贾,出于某种考量,他们虽然并没有相助裴度,却也多少行了方便。
只是行些方便,对当时的裴度而言就已然是极大的助力了。
所以别看江南是吴王的地界,漕帮后面也多少有吴王的影子,但江南一带商贾聚集,威势之大,只怕还真不是吴王的一言堂。
裴度见沈溪年有些费劲地抬手绑头发,便抽了沈溪年手中的发带,温声道:“我来?”
“哦,行。”
沈溪年转过身背对裴度,并且配合地稍稍扬起脑袋。
在船上当然是没有染色的,裴度想到从京城出发前,沈溪年便特意将染发膏洗掉了,显然是一早就想好要用原本的模样出现在江南。
裴度握着沈溪年的发丝,带着一点点浅灰的白色被服帖地捋顺在手心里:“这样的发色可以吗?”
沈溪年抬手摇了摇手指:“这就叫天高皇帝远,有钱能使鬼~推~磨啦。”
“刚才见到我们的管事只是码头这边的,走到半路便会换成府中的,没人会多嘴车里多出一个人。”
商人再有钱,也的确是四民之末,出身商贾,若无大造化,子孙后代都无法科举,所以他们更要抓住江南一带的话语权。
明面上看,江南是吴王的地盘,漕帮替吴王压榨百姓积累财富,暗自囤兵,各地商贾们也逢年过节以金银财物孝敬吴王。
但实际上,就像是五路商会的名字一样,江南真正的五路命脉,从来都不在王亲官府手中。
沈溪年没有加冠,仍旧是少年气十足的绑发,高高束起的马尾藏着少年人独有的锋芒。
裴度选的是条带宽一指左右的锦带,缠绕束拢后,结尾留了两寸长的流苏垂在马尾束发的一侧,随着沈溪年转头打量欣赏的动作轻轻晃动。
他虚心求教沈溪年:“家主可知晓,若吴王谋反起兵,江南商贾最大可能会如何行事?”
沈溪年瞅了眼裴度,对这句家主称呼十分满意,下巴微微扬起:“那要看朝廷和吴王两边势头如何,谁又能给出让我们满意的好处了。”
“五路商会最开始成立的初衷不是垄断钱财商路,而是护卫家土。”
“我们的确是商人,但下面养着的却是无数百姓,也是这些同乡百姓的信任,才使得我们五家在这江南之地绵延至今。”
沈溪年此时说话的立场显然已经不是裴府的沈公子,而是江南金陵的谢家家主。
“谁能让江南百姓少受权力倾轧之劳,战乱之苦,谁能让江南大小商贾们在之后仍能维持、或是拥有更有盼头的前程……我们就选谁。”
就像当初商会暗自对裴度行方便,令吴王就此不敢让漕帮行事太过猖狂一样,五路商会不仅仅是领头的那五家大商贾,还有无数隐藏在江南河川溪流,大路小径中的商人,他们汇聚成了江南的血管,源源不断运输滋养着这片土地。
五路商会的存在并不是秘密,裴度之前并不是完全没有想过如何接洽商会领头的这五家,但却一直不得其门而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