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再戴上垂满玉珠的十二旒,简直要从头响到脚。于是他不肯戴了,只将旒冕端在手上。
秦深看他全身盛装,一头乌发却失礼而暧昧地披在背后,五分庄重、三分艳丽、两分旖旎,简直比全然的妖冶更加诱人。
他在自己的中衣外,快速套了件团龙常服,木屐一趿,小剑发簪随手一插,拉着叶阳辞就往外走。
“等等,我鞋还没穿!”叶阳辞不愿环佩声惊扰宫人与宿卫,小声问,“大半夜的,去哪儿?”
秦深回身,一把将他打横抱起,加快脚步:“去天和殿。”
那是朝会用的金銮大殿,半夜空旷得没半个人影,去那里做什么?
叶阳辞没问,看秦深究竟想玩什么鬼花样。
通过后右门时,巡逻的禁军举着火把,看清了秦深,却没敢看他怀中所抱之人,忙不迭行礼:“陛下!”
秦深说:“开门。”
在他这儿,所有的祖宗规矩都不是规矩,包括宫门入夜不启。
门开了,秦深抱着叶阳辞一路徒步,掠过前朝三重宫殿,直抵天和大殿。
夜更深,星子稀疏,一轮淡白的下弦半月,挑在宫墙顶的枝杈间。若是红月,便像阿辞后腰处的那颗朱砂痣了,秦深边走边想。
猞猁的影子在殿檐间跳跃,随即传来禽鸟扑翅与短促叫声,秦深没管它们。
他抱着叶阳辞踏进了空旷而幽暗的天和殿。
猞猁抓住了那窝倒霉的乌鸦,从老到雏一只不落,痛快撕吃时,抖落一嘴鸟毛。
黑色绒毛被夜风吹得飘飘悠悠,落在唐时镜的肩上。唐时镜面无表情地伸手拂了拂。
他也没管重檐斗拱上那只嚣张的猞猁,视线盯着前方消失在殿门内的两道人影——令人心塞的、一竖一横两道人影。
难得进宫一趟,准备搬空廨舍内的私物,还想着夜里能避开,结果撞个正着。
更郁闷的是明明心塞,看一眼就想扭头走掉,偏偏双腿不听使唤般跟随而去。
叶阳武功厉害,得远远地跟着,等他们进殿有一会儿了,他才将边角处的窗户顶开细缝,如一滩猫般无声无息滑进去。
秦深的木屐踩在坚硬光滑的金砖地面,哒哒作响,掩盖了轻微的开窗声。
他就这么抱着叶阳辞,一步步走上丹墀,步入金台,来到“江山永固七扇屏”环绕的御座,将怀中人放在空荡荡的龙椅上。
龙椅其实不是椅,没有椅腿,而是将近一丈长、半丈宽,有靠背与扶手的须弥座,通体雕龙髹金,铺着丝绸软垫。
叶阳辞被放在软垫上时,笑微微地道:“这是你第二次将我按进龙椅,怎么,‘三辞三让’玩上瘾了?”
他的声音很轻,却仍在庞大空旷的殿内荡起深深的回音,带着一种从云宫传来的缥缈意韵。
秦深神色端肃,将叶阳辞扶正,十二旒冕放在对方腿面,单膝跪在龙椅前的脚踏上,手撑椅沿,仰面看他。
“怎么了?”叶阳辞敛了笑,又问。
“截云,”秦深说,“我会坐上龙椅,我会登基称帝,因为我不想再受制和卑伏。”
叶阳辞点头:“我明白,你终于走到了夜路的尽头,再也不用担心跌入粉身碎骨的黑暗。这也是我一直以来想要的结果。”
秦深说:“但这个理由已不再是理由。如今再无人能牵制我、束缚我。那么我又为了什么,要坐在这个看似权倾天下、实则为白骨牢笼的龙椅上呢?”
叶阳辞蹙眉,伸手轻抚他眉宇间的凝重神色,并未回答。
秦深继续说:“这几日我一直在思考,然后我想通了——我坐在这里,就是为了成为你最强大的后盾,而让你成为我永不熄灭的孤途明灯。所以,截云,我恳请你答应我一件事。”
叶阳辞俯身,流瀑般的青丝垂落在龙椅边缘,手指从他的眉眼移至脸颊:“你我之间,没有‘恳请’二字。”
秦深抬手,握住了他的手背:“秦檩一生自私昏聩,但将死之前的几句话,倒是说出了他为君多年的心得。”
至高无上的权力会无限放大你内心的欲望。山呼万岁的颂赞日复一日地响着,会使你飘飘然,再也听不进不合心意的声音。你将杀戮昔年的功臣,贬谪触怒你的官员,随意处置妃嫔与子女,再也看不见曾经箪食壶浆迎接你军队的百姓。
你是孤家寡人,是真龙天子,是一念天下生、一念天下死的神——或者鬼。唯独不再是你自己。
“截云,我最后放弃禅位,并非我拗不过文武百官,而是我不愿将你孤零零地锁在这个牢笼里。
“就让我来坐吧,我将终生对抗至高皇权的腐蚀。
“若我彻底迷失,变得狂妄、刚愎、疑神疑鬼,不再是能助你实现宏图伟业的明君……请你杀了我,另寻继位者。
“截云,你答应我。这是我在明日登基之前,对你唯一的恳求。”
叶阳辞沉默片刻,摇头:“我不会是孤零零的,你也不会。涧川,有我在,你不会迷失;有你在,我不会荒芜。”
“我们一起——”他抚摸对方脸颊的手移到后颈,稳稳揽住,自上而下地吻住了秦深的嘴唇。
温暖的热意在唇舌辗转间传递,如点燃的火焰逐渐升温,将两人烧得滚烫炽热,也烧得纠缠难分。
为何要分开?他们本就该缠绕在一起,无论是在夏津的地头田间,还是在皇宫的金銮大殿,在这众生敬畏又梦寐以求的宝座上。
自遇君子,星河始动,长守死生契阔,愿与朝暮同衾。
纵然青山化尘,此心不移。
即使黄河竭流,此约不渝。
十二旒帝王冕从腿上滚落,又被踢到地面,无人在意。
龙椅上人影交缠,衮服未解,但纁裳内伸出的白皙修长的腿,紧紧勾在秦深腰间。秦深一只手抓住椅背上凸出的龙首,手背上青筋起伏。
他们没有再说话,只是在喘息间深吻,在晃动时滴汗,在情难自已的一次次交融里,錾刻般咬住对方的肩颈。
大殿角落,隐于金柱后方的人影不知何时离开了,徒留这场大火,在龙椅上隐秘而惊心动魄地烧。
重檐上的於菟枕在鸦巢上睡着,做着美梦般,胡须轻微抖动。
唐时镜在空旷辽远的广场上驻足,转身望向西楼上方的半轮夏月。
那么明亮,那么皎洁,照着天下芸芸众生。有情人,无情人,在这幽美月光下都要忍不住一声轻叹。
唐时镜的一声轻叹,化作转瞬即逝的,萧疏微薄的笑意。
叶阳,你的眼光很好。
他配得上。
六月二十五,新帝秦深的登基大典与大婚之礼同时举行。
百官云集承天门广场,向新帝上呈《劝进表》,恳请其登基即位。而新帝需遵循 “三辞三让”之惯例,多次推辞,以示自己德不配位,不敢轻易承担江山重任。
秦深倒是想把仪程走完,可惜百官已经被他“禅让外姓”“我不急你们急什么”“让随便哪个狗贼来篡位”的三弹连发吓出心理阴影,在他第二辞时就硬将《劝进表》塞进他手里,开始五体投地、山呼万岁了。
随后去太社稷祭告天地,本该是皇帝独自完成的祭祀典礼,却是由秦深与叶阳辞并肩完成。
两人都身穿衮服,头戴十二旒冕,只能从上衣一为玄色、一为红色,与纹饰略有不同,才能分辨出“皇上”与“君上”的区别。
祭告太庙时,宗亲与百官需随皇帝向列祖列宗上香、敬酒、宣读祭文。告病在家半个月的长公主殿下在此时现身太庙,出乎官员们的意料之外。
长公主面色有些憔悴,但精气神看着还算饱满,身穿最隆重的祭服,款步走到秦深面前,行大礼,清晰地说道:“仁祖元皇帝长女秦折阅——恭贺新皇登基,继承大统。恭贺皇上与君上大婚之喜,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大君万岁万岁万万岁。”
她这番贺词是再三斟酌过的,面面俱到,态度也极为郑重,以宗室长辈身份,将秦深的合法继任一锤定音。尤其将叶阳辞同样定在“万岁”之尊,使得百官暗自惊诧之余,再次掂量起了这位叶阳大君在宗室眼中的分量。
秦深连忙上前扶起,说:“姑母不必行此大礼。”又虚托着她的手臂,转身对百官道,“从今日起,长公主晋为大长公主,封号‘岳国’。”
一般公主,多以食邑所在地为封号,而新君直接将整个“岳国”作为了大长公主的封号,将她的地位抬到了举国之高,这可是罕见的信重与殊荣!百官又是一片惊叹,继而齐声见礼:“恭贺岳国大长公主!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投桃报李,秦折阅知道秦深的意思。她对楚白的前程终于彻底松了口气,相信秦深与叶阳辞不会辜负她今日这番苦心。
祭告过太庙,皇帝与大君在百官、侍卫的簇拥下,前往天和殿,登上宝座,接受朝拜。钟鼓齐鸣,雅乐悠扬,秦深颁布即位诏书,宣布大赦天下,颁发新的律令与国策,以示天下百姓——大岳王朝翻开了新的篇章。
秦深原本想让叶阳辞与他同坐龙椅,但大君为了朝臣们惊乍多次、不堪负荷的心脏着想,还是命人在龙椅旁另设了一张矮座。
二圣临朝的场面蔚为奇观。
但由于早做了心理准备,加上叶阳辞着实很有仙君之相,“望之便似人主”,朝臣们看着看着,也就默认接受了。
但紧接着,一只堂而皇之蹿上龙椅的猞猁,让他们刚刚有所稳定的心境,又差点儿道心崩塌——
秦深说:“儿子,下去。等下面没人了,你再坐这里。”
朝臣们面面相觑,冷汗涔涔:这就是陛下所谓的“储君早定”?大岳的太子……该不会是一头土豹吧?老天爷!大岳这是造了什么孽!要不就是三十年不立太子,要不一立就立个畜生——就不能来个人吗!
噗通、噗通,几位老大人翻着白眼,接二连三地晕过去。奉宸卫连忙上前,将晕倒的官员抬去殿外,请随侍的太医诊治。
秦深不动声色地揉了揉於菟的后脖颈。
於菟听他的话,亲昵地蹭了蹭他的掌心,跳下龙椅,蹲踞在叶阳辞脚边。
另几个沉迷奇闻异谈,“宁可信其有”的官员,眼神震惊地望向叶阳辞:难道君上真的给皇上生了一只大猫……
眼见不少官员难以接受地连连摇头,有性急者准备当场发难,直谏新君不可以兽为子、玩物丧志,秦深按着扶手起身,宣布:“大岳太子已定。我将立长兄秦浔的独子——秦炎开为储君,交予太子太傅与两位皇嫂悉心教诲,将来担当社稷重任。”
前鲁王秦浔?他不是服药过度,无子而终吗?哪儿来的独子?两位皇嫂又是何人?朝臣们再次吃惊,窃窃私语。但无论如何,这个宣告,比什么土豹太子好太多太多了,是个人就好啊!
殿门外一声唱礼,安练茹、安伽蓝一身翟衣华服,带着已经五岁的秦炎开,走入殿内,缓缓穿过两侧的百官队列,走向丹墀。
他们向金台上的御座行礼:“鲁王次妃安氏姐妹,携王世子,恭贺皇上登基,恭贺皇上与君上新婚大喜。”
前排熟识秦浔的几位老臣见了秦炎开,当即激动抚掌:“像!活脱脱是前鲁王的模样,果然是世子殿下。”
秦深让皇嫂们与侄儿起身,对群臣解释道:“我大哥秦浔,并非害于五石散,旧案内情,不日大理寺会将真相大白天下。两位皇嫂是他的次妃,名字上过天潢玉牒,有纪可考。我大哥身故后她们流落民间,与遗腹子秦炎开,皆为我亲自寻回,先后住在高唐王府与鲁王府,至今已近三年。
“秦浔乃我父王长子,秦炎开乃我父王长孙,立为储君,名正言顺。望诸卿认同。”
他短短一番话,蕴藏了极大的信息量,朝臣们听得疑窦重重,但只一点毫无疑问——倘若真是前鲁王世子,的确是立储的上佳人选。
新君虽时有不羁,但重情重义,不会在这种血统大事上作伪。百官不多时冷静下来,拱手道:“谨遵圣命。”
如此,这场历代罕见的双君登基大典才算告一段落。
之后的婚礼,更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皇帝与大君入偏殿更衣,将衮服换成便于骑马的束腰丝罗长衫,一个红底玄纹,一个红底金纹,看着不像龙袍,也不像传统喜服,是两位风度翩翩的贵公子模样,发髻上簪着九龙小金冠,并肩走过端门、午门之间的狭长宫道。
一地白石,两壁朱红高墙,将他们的身影映衬得分外鲜明。他们牵着手从快步走,到小跑,再到飞奔,两只手始终紧握在一起,将一众礼官、侍卫远远甩在身后。
礼官追在他们身后,气喘吁吁地喊:“皇上,册、宝还没交给婚礼使节呢!还有君上,要乘凤辇,不能走路!”
秦深与叶阳辞甩掉了一身累赘的礼服,哪里还管这些繁文缛节,朗声笑着牵手跑出午门。
望云骓在午门外等候已久。秦深一把端起叶阳辞,安放在马背上,径自牵住缰绳,说:“走,媳妇儿,我带你去逛长安街!”
叶阳辞为这个新鲜又离谱的称呼笑弯了腰:“又乱叫什么。”
秦深边走边说:“还有爱妻、郎君、亲卿……你想我叫哪个?”
叶阳辞笑道:“听着都肉麻,还是叫阿辞吧。”
“那你叫我阿深。”
“涧川。”
“哼,只有在没人的时候,你才肯叫我阿深。可我却想随时随地唤你阿辞,这不公平。”
叶阳辞只好唤道:“阿深,你别闹了,旁边禁军的眼珠子都快掉地上。”
秦深道:“让他们掉。我娶我的亲,让他们羡慕去吧!”
两人就这么一个骑马,一个牵马,步出承天门,走过热闹的长安街。
长安街张灯结彩,两侧挤满了看热闹的京城百姓,见一对红衣璧人从皇城门内出来,纷纷拜倒,激动唤道:“是皇上和君上!”
“皇上万岁,君上万岁!”
“皇上与君上新婚大吉,万年好合!”
中间也夹杂着些神魂颠倒般的呓语,连称呼都忘了改:“叶阳大人还是这么丰神俊秀,怎么穿都好看……秦少帅也是英俊威武,那肩背,那腰,啧啧啧……”
“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
“颜如渥丹,其君也哉!”
“皑若白雪覆山间,皎如玉树临风前。”
眼见花痴人开斗诗赛,秦深面上春风得意,脚下加快步伐,充耳不闻地走过去。
留下身后另一拨闲人的斥责声:“就你们几个穷酸会念诗!看吧,把二圣都臊走了,本来还能多看几眼的!”
“揍他们!”
“哎呀,大喜的日子,动手不好,后生仔火气不要这么大……”
叶阳辞俯身问秦深:“很吵吧,是不是后悔答应我,牵马过街了?”
“不,都是人间烟火气。”秦深嘴角扬笑,“百姓们此刻没当我们是高高在上,令人退避三舍的皇帝,挺好。”
叶阳归在正阳门等他们,手里牵着白马凝霄练。见到主人靠近,白马喷了个响鼻,迫不及待地以蹄刨地。
叶阳辞从望云骓背上,纵身跃上凝霄练,对叶阳归道:“你说不来观礼,还真不来啊。”
叶阳归莞然一笑:“你知道的,我最不耐礼仪,在这里迎候你们也一样。”她将手中的两个花环,分别戴在叶阳辞与秦深头上,“这是狄花荡与余魂编的花环,说她们守军职责在身,无法前来,这对花环就权当贺礼了。”
秦深摸了摸自己头上的那个——有点歪斜,应该是出于狄花荡之手。阿辞头上那个花环就漂亮多了,当然,漂不漂亮,也要看戴在谁头上。
他翻身上了望云骓,朝着大开的正阳门,扬声道:“走,阿辞,一同出京,去夏日草野上痛痛快快地跑马!”
叶阳辞一夹马腹,箭射而出。秦深不甘示弱,望云骓随之腾云而上。
两人你追我赶,红色衣袂在风中猎猎飞扬。
城门外的驿道上,两道红霞乘风掠过,扬起的烟尘迷了路旁刚下马车的两夫妻的眼。
叶阳密揉了揉眼睛:“我好像看见儿子……从我们面前咻一下过去了?”
赵香音朝着迅速远离的两道马背人影仔细瞅了瞅:“看背影是有点像截云,但他从没穿过这么艳的红衣吧?至少我没见过。”
“红衣,红衣。”叶阳密忽然一拍大腿,遗憾道,“是我们儿子的婚礼,哎呀,慢一步错过了!”
赵香音说:“没事,看这情形,也不是个正经婚礼的样子。我们先去找载雪,回头自有媳妇茶吃。”
叶阳密反驳:“秦少帅已贵为天子,那有媳妇茶给你吃?再说,哪个是媳妇,你心里没数?”
赵香音瞪他:“我说要吃就要吃!你看他敬不敬?”
叶阳密嘟囔着:那可是秦大帅的儿子,敬什么媳妇茶,敬长寿酒不行吗?到底看妻子脸色,不吭声了。
《岳史》记载:延徽三十年六月,帝自焚于清凉殿,谥号为“妄”。
新帝继位,未逾年改年号为“云彰”,时人称“云彰帝”。终其一朝,年号不改,有二圣并临,垂拱而治,天下太平。
云彰盛世,农工并重,商贸发达,以富庶著称四海,国内无有赤贫者,人皆小康。
时人感念二圣明德,又借屈子《九歌》中云神之说,称大君为“云中君”。民间亦颇多倾信,供奉叶阳辞为“万家生钱财神”,与文、武财神并列。
云彰元年七月。
群臣商议延徽帝的庙号时,感到异常棘手。
按开国皇帝来算,应该庙号“太祖”,但这个庙号已经被皇上追封给亡父秦大帅了。那么延徽帝无论退居什么“宗”,都觉得不合适。
群臣议论了整整三日,拟的每个庙号都被人有理有据地反驳。最后礼部尚书危转安拍板定论:“那就不要庙号了!本来魏晋之前,庙号严格,非明君或有功业之君不可得,也就是唐代开始滥情尤盛,是个皇帝都有庙号。我朝不如依托古制,拨乱反正,慎重追尊庙号。”
礼部官员们醍醐灌顶:原来还能有这种釜底抽薪的解决法,不愧是危尚书!再说,都恶谥为“妄”了,也给不了什么好庙号,不如不给。
于是《岳史》及后世史书上,皆以“岳妄帝”作为延徽帝秦檩的正式称呼。
解决了这个巨大的困扰,礼部官员们终于可以睡个好觉了。
至于岳太祖与岳妄帝的丧礼规格如何,该何时葬入皇陵,分别葬在那个地位,等睡醒后再继续商议吧!
秦深把一堆仪制上的琐事都丢给礼部处理,自己乐得逍遥,就与叶阳辞琢磨起了婚宴之事。
最后他们决定,婚宴分宫宴与家宴两场。
宫宴就按常规仪式,大宴群臣,四品以上皆参加。但与旧例不同的是,他们要求群臣缴纳份子钱。
清廉如齐珉术、薛图南这般的,份子钱为象征性的一两银。而豪奢斗富的世族与勋贵们,尤以谈家为首,足足收了他们每人十万两白银。
每人!十万两!天价即位菜!就算鲍参翅肚、熊掌猩唇吃到喉咙眼,都吃不回本!
勋贵们欲哭无泪,但谁人敢不参加二圣大婚的宫宴?只能打落牙齿往肚里咽,乖乖交纳份子钱,每口都吃得肉痛无比。
就在他们想流言诟病皇帝和大君剥削臣财,与先帝一般嗜钱如命时,秦深与叶阳辞将收来的数百万两份子钱充入国库,作为今年的六部各专项拨银。
吏部有钱补发低阶官员的俸禄了,兵部有钱整修军备、发放战亡将士的抚恤金了,工部有钱挖沟渠、修河堤了……拿着勋贵们的脂膏,他们喜极而泣:真香!
至于家宴,规模就小得多得多,只请了两人的亲友与麾下各大将领、谋士。
酒宴上不论尊卑,只叙旧谈感情。
赵夜庭喝醉了酒,斜揽叶阳辞的肩膀,大着舌头反复念叨:“小云成婚了,哥高兴……哥开心……哥开心得想哭……”他还真呜呜呜地哭了,这下换成郭四象来拍背安慰他。
郭四象说:“我都还没哭呢,你哭啥呀!”
赵夜庭颧骨处酡红,嚎啕道:“哥开心!但开大了,心里空落落的……以后有别人陪小云喝酒,有别人背小云回家,哥……哥要卸甲归田,告老还乡了……”
叶阳辞被他嚎得哭笑不得,示意秦深去安抚。
于是秦深走过去,挤开郭四象,哥俩好一般勾住赵夜庭的肩膀:“大舅哥,截云不能喝酒,以后都由我盯着,你放心。还有什么卸甲归田,不可能的,大岳朝堂少了不你这位名将。你就继续在山东练你的兵,我封你为‘武定将军’,从一品,这是武将的最高官职,没得再高了。”
赵夜庭用袖子胡撸了一把脸,吸着鼻子道:“官职不重要,重要的是粮草、军械要备精备足,我才好再给你们练一支十万铁骑。”
秦深痛快允诺:“没问题!”又转头看了看一脸跃跃欲试的郭四象,干脆来了个军衔大放送,“封四象为‘武毅将军’。还有你们,墨狄、余魂、应淮山、姜阔、白蒙……凡立下战功者,论功封赏,各个都有份。”
京军要整顿,卫所要改制,关防要重建军堡、构筑防线,将军们任重道远,需要与他和阿辞共同捍卫大岳江山。
这些以血肉之躯在战场上拼杀过的功臣,画像都会挂入麟阁,以供后世瞻仰,也包括为他们出谋划策、匡政辅国的那些文臣谋士。
韩鹿鸣也喝出了七八成醉意,叶阳辞一杯茶,他陪三杯酒,不醉才怪。
叶阳辞说:“茸客啊,吏部尚书的位置还给你空着呢。”
韩鹿鸣捏着酒杯,摇头:“我不做天官。”
叶阳辞又问:“那就做阁相?”
韩鹿鸣把酒杯一丢,大笑。他展开宽衣大袖,原地转了三圈,大声道:“我本无心仕途,为恩师所托、为大人臂助才入的仕。如今大局已定,喜酒也喝过,我该走了……”
他如同从高天降下的一朵无垢云,旋旋飘飘来到叶阳归面前,拱手深揖:“叶阳小姐性非凡俗,何必久羁京尘,随晚生同去游历天下吧!”
宴会上所有嘉宾都顿住了。不少人酒杯捏在指间,口中的肉都停止了咀嚼……这是何意?邀游不像邀游,求爱不像求爱,发酒疯?
叶阳归也有些错愕,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
“喝醉了喝醉了,胡言乱语当不得真。”姜阔上前替韩鹿鸣解围,想将他劝回席位去。
“不是胡言乱语!”韩鹿鸣却挣开他,一手指天,“我是诚心求去,也是诚心相邀。叶阳小姐,我们先去浙江金华好不好?我恩师饮溪先生就在金华,重病缠身时日无多了,我们先尽力救治,替他减轻临终痛苦。等他托体同山阿了,我们就游历天下,悬壶济世,为百姓行医……总比一辈子圈在皇城里,只给达官贵人、宫妃皇子看病有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