猫头鹰的面部扭曲是源自灵魂的扭曲,而对方的灵魂已经脆弱到一动就死。于是神明施展了一场针对数万人的大型混淆法术,花费了他不少心思研究。现在所有瞧见猫头鹰的人,所看到的皆是他依据对方年轻时的画像与回忆所捏造出来的幻象——观众中自然也包含他和教授想寻找的人,比如那个诱导猫头鹰来找他解咒的“纺织者”。
……本来不必如此麻烦,阿祖卡神情柔和地看向了身旁的黑发青年,对方正抬着头,静静注视着高台上意气风发的猫头鹰。
尽管本人并不承认,但是他的教授其实是个……颇有些心软的人,就当是他们为这垂垂老矣的猛禽,共同塑造一场以最从容庄严的姿态慷慨奔赴死亡的幻梦罢。
第297章 谢幕
瓦勒里安眼神有些阴沉,但他很快便抬手示意众人安静,宽大教袍之上的金色纹路在晨光中闪烁不定:“若阁下一定要质疑神明,行亵渎之事,那我们便直入主题。”
“众所周知,唯有神恩才能促就术士以一种足够安全妥当的方式,与相应理念产生共鸣。”枢机主教随手一挥,晶亮繁密的咒文在他身边闪烁,于掌心中聚拢出一轮夺目的光球,夺目的光线顿时引得在场的术士们不由惊呼连连——无吟唱施法!这至少得是主祷阶层以上的术士才能做到的事。
在众人惊羡的眼神中,瓦勒里安继续讲了下去:“但若是信仰产生动摇,轻则共鸣纹路破损,阶层下跌,重则灵魂破碎,身死人亡!”
他托举着光球,刺目的光线将他的影子拉长到了广场尽头,声音如雷霆般在每个人的耳侧炸响:“可是学会却一味鼓吹所谓的‘人可摒弃信仰,自行修行’,甚至不惜亵渎神明!若是令银鸢尾帝国的诸位术士因而产生信仰动荡,成规模的实力大跌甚至失去性命——极北之国弗尔洛斯虎视眈眈,国难当前,奥肯塞勒学会却在此危难关头妖言惑众,试图谋害全帝国的术士,究竟是有何居心?!”
此言一出,人群顿时如被惊扰的蜂群般骚动起来。教廷一向严密把控术士的修行方式,绝大多数普通人对此只是一知半解。
……所以原来是这样吗?信仰动摇可能会导致术士失去性命?人们将信将疑地交头接耳着。
猫头鹰冷笑一声,却没有正面应对,反倒开始讲起了历史:“诸位可知道,银鸢尾帝国在建国时一共有多少位圣者?”
“——十二名!足足十二名!最年轻的一位圣者只有三十七岁!”他厉声高呵道:“而在末世纪中期,就像瓦勒里安阁下手中那轮用来炫耀的光球,随便哪个术士学徒都能轻易做到无吟唱召唤!甚至在神明信仰极盛的时代,就连普通的家庭主妇都能使用火焰法术生火烧灶!”
老人握紧拳头,猛地重重砸在宣讲台上,声音随之响彻了整个广场:“可是短短不过三四百年,如今数万人中若能出现一名术士,千名术士中若能出现一位使徒,都称得上诸神保佑了!为何曾经遍布于大地之上、与世间万物产生共鸣的术士,如今却衰落到了如此不堪的地步?”
鸢心广场的石板似乎开始轻微地震颤起来,教皇马里奥诺·萨布利奇猛地睁开了原本微敛的眼睛,某种格外锐利的光自圣者浑浊的眼中一闪而过,他紧紧盯着猫头鹰的方向,眼中浮现出些许惊疑。
……这是,错觉吗?
鸢心广场一片寂静,不少术士的脸上出现了若有所思的表情,只有猫头鹰嘶哑的声音在广场上空高昂地徘徊回荡。
“这就是因为诸神已经纷纷陨落了!那些伟大的先祖在时间的流逝下彻底离我们远去,当今这个时代是不幸的,因为我们的信仰再也无法得到神明的回应,人类失去了先祖的庇佑。”
他的声音陡然低沉下来,带着难以言喻的悲哀与痛楚:“三百年,足足三百年了啊,我们向着光明呼喊,我们向着爱欲祈求,我们向着大海献祭,我们向着黑夜恸哭——可是三百年了,始终无人回应!徒留我们徒劳地不断祈祷着……在场的诸位术士们,除了教士与祭司口中的所谓‘神谕’,你们中的哪位可曾亲耳听见过神明的应答?!有谁?站出来!”
帕瓦顿·米勒紧紧盯着猫头鹰的方向,他能觉察到教皇的眼神自他脸上缓缓滑过,但他只当自己被骇住了,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一派胡言!”
在众人的注视下,瓦勒里安气得脸色通红,他刚想张口斥责,结果便被猫头鹰一顿抢白:“可是辉光教廷为了维系己身地位,一味地要求人类向着死去的‘神明’祈祷,甚至不惜将可能成为新神的无信者污蔑为异端,肆意迫害,生怕人类回想起初世纪时期的先祖究竟是如何同万物产生共鸣的,生怕再有新神自人类中诞生,夺走他们的权与利——这是何等的自私卑鄙!这是何等的贪婪丑恶!我倒要问问教廷究竟有何居心?!”
钟声忽然响起,打断了两人的对峙与人群的议论纷纷。卡西乌斯二世懒洋洋地说:“二位,不要打断他人说话,不要互相人身攻击——”
瓦勒里安胸口急促地起伏了几下,他勉强冷静下来,冷笑道:“你所说的不过是学会的臆想,靠着几张所谓的史料便编纂出这种可笑的言论。无信者确实可以修行,但事实证明他们最后都疯了——谁又能证明你所谓的‘无信者最终会修行成神’?”
“我能证明。”猫头鹰优雅地理了理衣领,高傲地仰起脑袋。
“你能——”
“我就是无信者。”
在众人倒吸冷气的声音中,从古至今第一个当着教皇的面承认自己无信者身份的人,格外嚣张地在众人面前袒露了双臂。他没有理会气急败坏的瓦勒里安,反倒是看向了教皇的方向:“教皇冕下是否觉得奇怪,为何明明自己身为圣者,却无法看穿我的灵魂?”
猫头鹰伸出手来,一只色彩绚烂的宿命蜘蛛缓缓自他的袖口爬了出来,温驯地趴在他的掌心里。
“教皇冕下应该认得这样东西,”他压下对这救了他也害了他的小东西的复杂情感,继续介绍道:“这是命运女神拉莫多留下的造物,它吐出的蛛丝甚至可以阻碍神明的勘测。”
“……宿命蜘蛛,确实如此。”教皇抓紧了权杖,缓缓开口道。
“那又如何?”瓦勒里安回过神来,咬牙反驳道:“无论你用了什么邪术蒙骗众人,就算你是一名主祷,无信者的结局依旧只有疯狂与毁灭——”
猫头鹰脸上的微笑止不住地扩大:“可是我是圣者。”
他得意地眯着眼睛,朝着下方被这接二连三的惊天消息惊得目瞪口呆的人群点头致意——他知道由他选定的观众,一定正在仔细观赏这谢幕之前的最后辉煌。
王后的身体猛地前倾,手指死死抓紧了扶手,指甲劈裂了都没发觉。如果这位奥肯塞勒学会的会长真是一位圣者,银鸢尾和费尔洛斯之间的僵持局面瞬间就被打破了。
这绝对是一个格外振奋人心的好消息,甚至如果真如猫头鹰所说,像他这样的无信者可以成神,意味着‘神眷者’可以成神……那么管他什么无信者不无信者,搞的谁在乎教廷那群白袍子会不会因此地位一落千丈似的。
马里奥诺·萨布利奇缓缓站了起来,伴随着权杖重重砸向地面,整个鸢心广场似乎被某种无形的力量笼罩了,灼目盛大的光芒自教皇背后冉冉升起,所有人都被刺得睁不开眼睛。
猫头鹰冷笑一声,他伸展手臂,一道高耸巍峨的白塔虚影从天而降,硬生生将那光芒撕碎。两股磅礴的力量在鸢心广场上空激烈对撞,空气甚至都发出了刺耳的嗡鸣声。
就在此时,震耳欲聋的钟声再度响起。卡西乌斯二世依旧窝在座椅里,手中正把玩着一枚小巧玲珑的怀表。
“够了,二位圣者阁下。”一片鸦雀无声中,国王吊儿郎当地说:“在王城试图施展禁咒,这是想要拆了我的鸢心宫吗?”
“抱歉,陛下,请您原谅我的失礼。”猫头鹰率先见好就收:“只是想要在教皇冕下面前展现一下圣者应有的实力罢了。”
教皇沉默了片刻,也向着国王的方向低下了头,放下了自己的权杖:“只是为了避免阴谋与谎言——请您明鉴,陛下。”
“行了行了,我都听烦了。”卡西乌斯二世不耐烦地啧了一声,他拍了拍手,一名侍从恭恭敬敬地上前,手中的托盘里有两支镶嵌着宝石的奢华金杯,其中正荡漾着鲜红剔透的酒液。
国王冲着那两只金灿灿的酒杯努了努嘴:“来吧,二位主讲人先一起喝上一杯,就当做是中场休息。”
接下来所发生的一切,被历史学家们称为“末代国王”卡西乌斯二世执政时期的重大转折点,也是最为离奇诡谲的政治谜团之一。
据卡西乌斯二世近侍留下的回忆录中记载,“广场辩论”当天清晨,枢机主教约书亚·瓦勒里安率先来到王座前,谢过国王与王后之后,他先是拿起了左手边的那一杯酒,沉吟片刻后,又拿起了右手边的那杯,转身亲自递给了猫头鹰,脸上露出了一个皮笑肉不笑的表情。
“敬真相,尊敬的圣者阁下——如果这一切都是真的话。”
猫头鹰毫不客气地冲他翻了个白眼,举起金杯向着国王与王后的方向隔空致敬,然后仰头一饮而尽。
“敬真理。”猫头鹰嘲讽地说:“如果您真的懂得什么叫‘真理’的话。”
但是大概三十秒后,这位刚在十分钟之前于众人面前自证圣者身份的无信者忽然痛苦地捂住了喉咙,脸色铁青,双目变得一片血红,大量鲜血从他的喉咙里涌了出来,伴随着猫头鹰半跪在地上的声音,金酒杯从他手中掉落,当啷一声砸在地上。
众人惊呼,王城军立即行动起来,“护驾”的高呼声此起彼伏。而猫头鹰血红的眼珠则死死盯着满脸错愕的瓦勒里安,他只留下了一句“居然下毒,卑鄙!”,然后便倒在地上,彻底停止了呼吸。
多么盛大的混乱,多么戏剧化的场面。
约书亚·瓦勒里安惊骇地踉跄着后退了几步,尚未来得及入口的酒水从金酒杯中泼溅而出,在地上肆意流淌着,和猫头鹰的鲜血混在了一起。
银盔骑士已经将国王和王后团团围在中央,王城军的包围圈越收越紧,见众人以异样的眼神望着他,瓦勒里安脸色煞白,突然意识到了自己此刻究竟身处多么险恶的境地。
“——奥利弗!”
白塔大学的副校长吉布森·怀亚特踉踉跄跄地扑了过去。他的老朋友,直挺挺地趴在地上,露出的半张脸尚且维持正常的样貌。
怀亚特跪在地上,哆嗦着手,试图将人从地上扶起来。第一次居然没成功,于是他尝试了第二次——老人的双目愤怒地圆睁着,牙齿紧紧咬着,直愣愣地瞪着灰白的天空,仿佛下一刻就要跳起来,向着谁挥舞拳头。
若不是他浑身的血肉都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融化,看起来简直好像只是摔了一跤似的。
“——远离他!他的血液现在也有毒性了!”
一群人七手八脚地将怀亚特拽了起来,逼迫他将猫头鹰的尸体留在了地上。王城军将尸体团团围住,在众人惊骇的瞪视下,那具尸体身上的血肉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融化了,很快便只剩下了森白的骨架,甚至还在不断地腐化。
毫无疑问的剧毒,甚至是极为阴狠的剧毒,简直像是对被害人恨之入骨似的。
教授站在原地,沉默地注视着这一幕。无数人匆匆从他身边跑过,尖叫,哭泣,怒吼,质疑……他却仿佛什么也没听见,只是安静地注视着从王城军的脚下缓缓淌过的血泊,那些温热的血水仿佛会源源不断地流淌下去,直到漫过他的头顶。
鸢心广场的民众正为了这陌生老人的死亡陷入了莫大的惶恐与悲愤。就在几分钟之前,银鸢尾拥有了一位新的圣者。对于普通人来说,相当于拥有了从战争的阴影中解脱出来的希望;而对于术士来说,他们似乎瞧见了摆脱那越发灰暗迷茫的末法时代的另一可能性——但是仅仅数分钟后,那些充满希望的虚幻未来仅留下了一具苍老腐烂的骨架,一切美好都彻底灰飞烟灭了。
茫然恐惧的洪流汹涌上涨着,终于化为了失去理性的愤怒潮水,试图寻找一处缺口,咆哮着倾泻而出。
——凶手!没错,我们要找见毁灭一切希望的罪魁祸首,那个阴险的凶手,那只嘶嘶吐信的毒蛇!
也不知是谁带头,但是很快,怒火如风暴般席卷了整个鸢尾广场:“是瓦勒里安!是他将酒递给了猫头鹰阁下!”
“肯定是因为他辩论不过,所以趁机下了毒!”
“——阴险的叛国者!他背叛了银鸢尾帝国!”
当然,也有一些小小的质疑声,比如枢机主教为何会在众目睽睽之下向对手下毒?但若是排除对方的嫌疑,第二个嫌疑犯可便是国王陛下了——于是人们向着枢机主教所在之地涌去。王城军挡住了狂怒的人群,但是无法阻拦唾沫横飞的唾骂,还有瞄准了枢机主教尊贵的脑袋而去的石块与鞋子。
在此之前,谁能想到一位尊贵的枢机主教会在大庭广众之下如此不堪?
约书亚·瓦勒里安脸色变得铁青。他咬紧牙关,狼狈地躲闪着,强行压抑住反击的冲动。哪怕身为一名主祷,贵为枢机主教,他也不能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肆意屠杀国王的子民,更何况其中还有不少德高望重的学者与身份尊贵的贵族。
一个恍神,只听见砰得一声,一只脏兮兮的木鞋竟是砸中了枢机主教的脑袋,将他砸得一个踉跄。
“——够了!”
高昂的怒喝声响彻了整个鸢心广场,白发苍苍的教皇重重一砸权杖,所有人都被过于明亮的光芒刺得睁不开眼睛,不得不停在原地,用手死死捂住了刺痛不已的双眼。
阿祖卡皱了下眉,手疾眼快地将身旁人的脑袋按进自己怀里。这群教士和他们的神泽菲尔一个德行,总是喜欢仗着人体短暂的明适应期搞鬼。
他的视线缓缓自马里奥诺·萨布利奇的身上滑过,老教皇忽然感到浑身一阵毛骨悚然。他猛地扭头看向了人群,但是除了捂着眼睛哀嚎的众人之外,他什么也没有看见。
奈何此刻并非探究此事的时候。见众人被迫冷静下来,王城军和银盔骑士按住武器,对他虎视眈眈,老人抬起双臂,威严地冷声呵道:“猫头鹰阁下的横死是万分不幸的,但他的死亡原因多有蹊跷,岂能这般妄下定论!盲目的愤怒与猜疑只会让真正的凶手逍遥法外!”
瓦勒里安捂着尚在淌血的额角,趁机面色阴沉地咬牙发誓道:“我愿向奥肯塞勒河起誓,我绝对没有在酒中下毒!”
“说不定您是在酒杯上下毒呢?”有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贵族讥笑着反击到:“您可敢发誓,您在任何情况下都不曾对猫头鹰阁下心生杀心?”
“走吧。”
阿祖卡微微一愣,垂眼看向被他按着后脑护在怀中的人。对方从他怀里挣脱出来,有些疲惫地揉了揉眉心:“他想让我们看见的东西已经结束了,再看下去王城军估计要搜查所有在场人员了。”
救世主不语,只是用温暖的掌心将自家宿敌那些蹭得有些凌乱的黑发轻轻拢到了脑后,一下又一下,像是某种无声的安抚。
“先生,您想带走这个吗?”他轻声问道,然后变戏法似的,从身后掏出了被所有人都遗忘在高台上的猫头鹰头套。
诺瓦愣怔了一瞬,下意识接了过去。
那毛茸茸的头套安静地呆在他的手中,与他对视着,黄澄澄的宝石眼珠明亮而冰冷,仿佛还活着似的,下巴上的羽毛甚至粘了一点黏糊糊的树莓果酱,闻起来很新鲜,大概是今天吃早饭的时候不小心糊上的。
“……不了。”教授沉默了一会儿,慢慢地拒绝道:“后续肯定有人会想起来找这个,不翼而飞的话,对我们来说只会徒增麻烦。”
见那双蓝眼睛温柔而悲悯地注视着他,黑发青年抿了抿嘴唇,又补充道:“更何况他留给我的遗物另有其他。”
“好,我会物归原位。”阿祖卡温声应道,顺便揉了揉另一人的后颈。
远在莫里斯港的约菲尔·伊亚洛斯尚且不知王城的混乱,但此时的银盔骑士长依旧陷入了某种极为纠葛的境地。
他收到了来自王后的密令,陛下告诉他,是时候了,现在新神和幽灵不在莫里斯港,他要趁机行事,对黎民党的巢穴莫里斯港造成重大打击,所有留在莫里斯港的探子都会配合他。
伊亚洛斯不明白自己在迟疑什么。他的女主人聪明、果决而冷酷,和王城那些被美酒蜜糖泡软了大脑与骨头的男男女女截然不同。以至于第一次瞧见那疑似和逐影者有关的嫌疑人时,他于恍惚中,竟在那双烟灰色的眼瞳深处隐隐瞧见了某种异常眼熟的东西——那是一种相信自己可以掌控一切的傲慢和自信,也是彻底看透了一切的冷酷与漠然。
骑士长的手指下意识摸索着密信的火漆印。王后陛下的命令不容违背,更何况这确实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就算他一点也不畏惧死亡,奈何他依旧没有自信能在那两位的眼皮子底下成功搞破坏。
不,也许这是幽灵故意留给他的破绽,或者是逼他跳进去的某种陷阱?依照对方的头脑,不太可能毫无防备地将像他这样的危险人物单独留在莫里斯港,这其中一定有诈……不,不行,他必须得向王后陛下作出解释,他——
——伊亚洛斯,你的老毛病又犯了,总是想得太多。
骑士长的手臂脱力似的垂了下来。他沉默地站在原地,宛若一尊了无生气的雕像。
“伊亚洛斯?伊亚洛斯!”
孩子的声音在他耳侧叽叽喳喳地响起,骑士长的眼睛动了动,只见一个满脸雀斑的男孩正凑了过来,一点也不害怕地摇了摇他的手臂。正是之前他曾用糖果“贿赂”过的孩子,农夫的儿子,现在已经是一名“见习龙骑士”了。
“你怎么一个人站在这里发呆?”那个叫乔治的男孩有些紧张地看着他,身后还跟着一大群看起来鬼鬼祟祟的孩子。
“……你们不上课,成群结队地要去做什么?”骑士长的眉头慢慢皱了起来,现在应该是上学时间。
“赛特老师有事,今天的课程取消了,所以我们打算偷偷去地牢里看巨龙!”一个小孩子兴冲冲地大声说,然后被满脸紧张的同伴一把搂了过去,死死捂住了嘴。
“好吧,现在你也知道了。”领头的乔治为同伴的不靠谱翻了个白眼。
他的眼珠一转,忽而贼兮兮地靠近了骑士长,压低了声小声商量道:“嘿,伊亚洛斯,你干嘛不和我们一起去呢?你也喜欢龙,难道你不想看看那只末日领主究竟长什么样子吗?”
第299章 地牢
也不知是出于何种心思,骑士长居然真被一群孩子簇拥着,眼睁睁看着那个叫乔治的孩子,带领着这群胆大包天的小崽子熟练地绕开守卫,搬开石头和杂草做成的“伪装”,自一处格外隐蔽的墙洞灵活地钻了进去,仿佛已经这么做了千百遍似的。
伊亚洛斯:“……”
他向王后陛下起誓,就连莫里斯港的探子都没有这份娴熟。
“嘿!别愣着了!”乔治还在墙洞的另一边急切地呼唤他:“这个点儿换班的亨利大叔总会偷懒,大概晚十分钟来。但是再过不久巴萨大哥就要来喂龙了,我们得快一些,否则大家都会被逮个正着,然后挨揍!”
骑士长和孩子们一起躲藏在高高的草丛中,眼见上一班的守卫晃晃悠悠地走远了,由乔治带头,一群孩子一溜烟地跑向地牢入口。乔治熟练地掀开了某块地砖,从中翻出了备用的铁钥匙,打开了地牢大门上的沉重铁锁。
“我、我上次看完就放回去了!”瞧见伊亚洛斯异样的眼神,男孩涨红了脸颊辩解道:“你们谁都不许说出去!”
……居然还不是第一次了!这死孩子!
伊亚洛斯深吸了口气,跟随着乔治俯身钻进了地牢幽深狭窄的甬道。
自黎民党执政以来,血色集市曾经关押着无数奴隶的地牢便不再用来囚禁人类,修缮过后倒是刚好用来豢养那只末日领主幼崽。斑驳的墙面上爬满了暗红的锈迹,除了潮湿的霉味和野兽的腥臊之外,仿佛依稀还能嗅到那股子若有似无的铁腥味。
向下延伸的甬道越来越黑,随着尽头透过的一小片晃动的火光,隐隐似乎能听见锁链的响动,和某种生物抓挠地面的异响。年龄最小的孩子不由害怕起来,哆哆嗦嗦地站在原地,声音里开始出现了哭腔:“乔治,我害怕……”
“怕什么,你想不想看龙了?”带头的男孩抽空扭头瞪了他一眼:“我已经瞧见过一次啦,那只黑龙虽然只是幼崽,但是特别威风,况且浑身都被绑得结结实实的,它不会钻出来吃了你的!”
“而且巴萨大哥说了,我们中最棒的那一个,说不定能像阿祖卡大人那样,驯服这只巨龙!”他努力鼓舞着有些迟疑的同伴:“如果你连隔着笼子看它的勇气都没有,又该怎样成为伟大的龙骑士呢?”
伊亚洛斯的嘴角不由抽搐了一下,这小子还真是个人才。但是其余本来也有些迟疑的孩子都被他说服了,眼神中闪烁着兴奋的光。
“乔治说得对!伟大的龙骑士可不会是一个胆小鬼!”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女孩挤开了最小的孩子,从他身边走过:“吉姆你要是实在不敢看,那就上去等我们好了。”
吉姆站在原地瘪着嘴,眼泪汪汪,所有孩子一个接着一个,昂首挺胸地越过了他。
“……好吧吉姆,我可以陪你上去等,”乔治叹了口气,故作不在意地耸了耸肩膀:“反正我已经看过一次了。”
“……我还是下去吧。”吉姆小声地说。伊亚洛斯愣了一下,一只小小的、冰凉的手忽然轻轻抓住了他的手指。
他低下头来,只见孩子用稚嫩天真的小脸怯生生地看着他,信赖地将身体靠近了这里的唯一一个成年人:“伊亚洛斯大哥,我、我还是有点害怕……我可以抓着你的手吗?”
伊亚洛斯沉默了片刻,反手握住了孩子的小手。
甬道尽头的灯火忽明忽暗,铁链的碰撞声越来越清晰。走在最前面的乔治忽然停住了脚步,转过头来,将食指比在嘴唇前,露出一个狡黠的笑:“女士们先生们,待会儿都别尖叫出声!”
有了这句提醒,孩子们死死捂着嘴,压抑住快要从喉咙里溢出来的惊呼——只见转角后的铁栅栏里,一只巨大的末日领主幼崽正懒洋洋地趴在地上。它看起来伙食相当不错,伤口已经彻底治好了,漆黑的鳞片于火光下闪闪发光,除了四肢和吻部被魔具牢牢锁住外,甚至肥大了一整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