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最为骇人听闻的一点。”幽灵的声音并不高昂,却如冰冷的铁锤砸碎了殿内的死寂:“那些巴特曼侯爵口中集全国之力置办的珍贵军需物资,那些本该用来支援前线士兵在冰原上与费尔洛斯人浴血奋战的冬衣、军粮与刀剑枪炮,究竟有多少变成了费尔洛斯人身上穿着的盔甲,变成了射向我方士兵的子弹?!”
此言一出,满座哗然。
“诺瓦阁下!慎言!”巴特曼反应过来后,当即拍案而起。贪污也好,渎职也罢,大家都不干净——但无论如何,这通敌叛国的指认是绝不能认的!
“您怎敢在两位陛下面前如此大放厥词!”他厉声怒喝道:“您可知道构陷帝国重臣是何等重罪?!”
哒得一声,卡穆公爵将茶杯放下了,底座和桌面发出了清晰的磕碰声。他微微举起右手,巴特曼顿了顿,不甘不愿地闭上了嘴,胸膛剧烈起伏着。
“诺瓦阁下,您还年轻,而我是个老家伙了,也许您并不清楚我的过往。”银鸢尾帝国唯一一位公爵缓缓开口道:“我曾为帝国征战半生,我的士兵的血几乎流遍了帝国的每一寸土地,我的第一个儿子死在了战场上,尸骨至今埋在北境那片永恒的冻土之下……”
“请您告诉我。”他看起来好像真得十分疑惑似的,声音却变得越来越冷厉:“是什么让您对我如此蔑视且极不尊重,以至于决定以‘我和该死的北方佬做交易’这种无比恶毒下流的谎言,在两位陛下面前污蔑我的灵魂?!”
最后拔高的尾音砸下后,大殿一片寂静无声,就连卡西乌斯二世都不由缩了缩脖子。
“您很愤怒,也很激动。”但是黑发青年只是以一种令人不适的眼神打量着卡穆公爵的脸,声音毫无波澜:“或者说您故意表现得很激动,可惜表演程度过多,以至于显得有些……戏剧化,建议您下次将眉头的下垂角度调整得小一点。”
于是所有人的目光又立即从幽灵身上转回公爵脸上——这下好了,被众人紧盯着眉毛看的卡穆公爵在这一瞬间是真心实意被眼前这过于牙尖舌利的家伙激怒了。
结果那人视他眼中的阴冷杀意如无物,居然开始左顾右盼起来,旁若无人地在鸢心宫威严的大殿里找人:“伯劳侯爵?伯劳侯爵阁下在吗?”
“幽灵先生,伯劳侯爵阁下没有参加绽放会议。”他身边的菲娜十分“好心”地提醒他:“您忘了?因为伯劳侯爵阁下身为堂堂最高军务大臣,北境作战的总指挥官,北境军团却在费尔洛斯人面前节节败退,所以伯劳侯爵阁下已被暂时停职处理了。”
“那可真是可惜,”在众人看疯子似的眼神中,黑发青年慢吞吞地说:“我有一位朋友,倒是很想亲自见一见我们的总指挥官。”
他微微侧过身来,一个似乎并不起眼的人慢慢自座位里“走”了出来——准确来说,是坐在轮椅上,一点点挪了出来。
一个年轻男人,面容憔悴,腿上盖了一件外套。也许是用了混淆法术,之前入场时居然没人发现他的异样。
“诺瓦阁下,这是何意?”巴特曼皱紧眉头。
教授还没有说话,那男人便率先掀开了腿上的外衣,不少人的目光顿时聚集在他身上——对方没有双腿。
“驻守布拉法尔地区第三军团‘铁盾’荣誉突击连的维克多·劳恩斯中士,全连唯一一位幸存者。”诺瓦在一旁淡淡地介绍道:“想必在座诸位都曾听说过‘铁盾’荣誉突击连的故事,曾经的英雄连队却选择了叛逃,全连一百五十八人向费尔洛斯人投降——但是身为‘叛逃’的亲历者,劳恩斯中士的故事却有些不一样。”
“等等,您该如何证明这位所谓的……‘维克多·劳恩斯中士’的身份?”隐隐觉得不对的巴特曼当即打断了他:“别是哪位您从大街上随便捡来的乞丐。”
“我可以自证身份。”还真是被教授从“大街上捡回来”的维克多急切地说:“我有全连一百二十一名士兵的徽章。帝国军队发放的徽章是难以仿制的,懂行的人一看就认识。”
“巴特曼阁下,请不要打断我说话,这很不礼貌。”教授却是不满地冲人抬起下巴,语气嫌弃,毫不客气:“您要是有心,找来军需官核对一下身份并非难事。”
“让他说。”王后不耐地开口道。
有一说一,王庭这帮废物简直被这个年龄还没他们一半大的年轻人碾压得毫无还手之力,而且直到现在幽灵甚至还未暴露出他的真实意图。偏偏废物就算了,事也干得恶心,让她连有心偏袒帮扶一下都觉得分外厌恶。
……更何况这有关“叛国”的指控。
爱斯梅瑞金色的兽瞳缓缓扫过看不出神情变化的卡穆公爵——这彻底触犯了她的大忌。
维克多嘶哑的声音在大殿里缓缓流淌着。他说起那些至死都相信支援会来的战友,说起背负着众人的性命终于从费尔洛斯人手中死里逃生,却得知自己居然已经“”叛逃”,说起自己居然在王城的大街上被人抓捕,年轻士兵的脸上已经满是泪痕。
“恕我直言,诺瓦阁下。”卡穆公爵慢慢地说:“就算姑且认定这位先生所说的一切都是……‘真话’,哪怕我已退居二线,但我依旧明白,战场上一切瞬息万变。命令的下达、信息的传递都有可能因战局混乱出现偏差和延误。仅凭一位‘幸存者’的片面之词,便断言最高指挥和帝国重臣通敌叛国,故意牺牲帝国士兵?”
他嗤笑一声,继而冷声呵道:“诺瓦阁下,您这是在利用士兵的鲜血和悲情,煽动对帝国军事决策的恶意揣测!这是对牺牲的将士的严重亵渎,更是意图颠覆帝国的虚妄之言!”
“您在说些什么?”黑发青年却诧异地望着他,看起来竟然有些无辜:“劳恩斯中士乃至‘铁盾’荣誉突击连的不幸遭遇,当然不能直接证明哪位‘英明神武’的指挥官通敌叛国。”
大殿里的空气顿时一滞。所有人都愣住了,他们所欲想的激烈争辩并未到来,对手居然轻飘飘地收回了武器,却也因此显得更加深不可测——谁也不知道对方接下来要做什么。
卡穆公爵更是被人气得眉心一跳,刚才被他刻意维系的悲愤氛围简直像被针扎破的气球,一番慷慨激昂的演说直接一拳打进了棉花里。自这人开口以来,对话的主导权便再也无法落入他们手中了。
“单论劳恩斯中士的证词,只能证明一件事。”幽灵的声音依旧平静无波,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件理所当然的事:“布拉法尔地区的指挥部门在‘铁盾’荣誉突击连覆灭前后存在严重的渎职行为。他们明知有一百八十五名士兵尚在坚守、尚在等待支援,却没有及时地派出援军,反而在事后急不可耐地将其定性为‘叛逃’,并且封锁了一切试图澄清的消息渠道。”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黑发青年慢慢地说:“罗斯金家族也在这个时间点消失得无影无踪——王后陛下应该知道这是什么缘故。”
忽然被提及的爱斯梅瑞不由微微眯起眼睛。当时尚在战中最为混乱的时刻,投降的呼声隐隐浮现。因而有大贵族通敌叛国一事不利于对外传播,关于罗斯金家族的处置,也只有内部知晓。
幽灵继续慢条斯理地分析,不少人竟下意识跟着他的思路走:“所以为什么一定要将一只忠诚的连队定性为‘叛徒’,这难道不会动摇军心吗?莫非仅仅只是为了遮掩决策的失败?”
“——还是说是想杀人灭口,为了掩盖一些更加不可为人所知的东西?”那双烟灰色的眼瞳冷冷地注视着卡穆公爵:“比如说……我们的最高指挥官伯劳阁下带头向敌军倒卖军用物资,而您身为王庭议会长却对此置若不闻?”
“荒谬!”卡穆公爵厉声道,他看起来被气得不轻:“截至目前全部都是你捕风捉影的臆测和所谓人证的片面之言!”
“没关系,我们还有证据。”结果幽灵看起来正等着这茬呢,他开始翻文件,气势汹汹的,似乎准备将铁证掏出来甩人脸上。
就在众人屏息凝神地等待之际,一个嘶哑冷酷的声音忽然响彻了全场。
“——够了。”
王后缓缓站起身来,锐利的眼神缓缓扫过看起来毫不意外的幽灵和脸色阴沉难看的卡穆公爵。
“休会,陛下乏了。”她冷声道:“今天的绽放会议到此为止。”
卡西乌斯二世明显愣了一下,但下一秒还是装模作样地打了个哈欠。
爱斯梅瑞神情冰冷。最高军务大臣通敌叛国,这会彻底动摇帝国的统治根基,甚至有激起民变的风险。所以不论幽灵的“证据”是真是假,她都不能去赌这一可能性,将帝国最为脏污的一面揭露在第一议会和第三议会众人面前。
谁知在众人倒吸凉气的声音里,在王后警告的眼神中,黑发青年懒洋洋地举手示意:“可是陛下,第三议会还有议题没有说完——请问下一次开会是什么时候?”
但是直到最后,他们也没有得到确切答复。
散会后,菲娜找准机会悄悄凑到了教授身边。
“幽灵先生,”女孩简直满脸崇拜与敬畏:“您居然已经找到了伯劳通敌叛国的证据?”
从发现维克多到现在召开会议这才多久?她惊叹地想,居然已经找到了足以扳倒一位大贵族的关键证据,不愧是幽灵先生——
“没有。”谁知黑发青年异常干脆利落地回答道。
菲娜顿时愣住了。
“什、什么?”她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所以之前在那么多人面前一副胸有陈竹的模样,难道都是在忽悠人吗?!
“当然没有。”教授莫名其妙地看了她一眼:“我又不是神,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就能挖出远在北境的伯劳家族通敌铁证——这一定是一项非常、非常庞大的工程。”
他想了想,又严谨地补充道:“神也不能。”
一旁隐去身形的阿祖卡:“……”
他似笑非笑地眯起眼睛,略带不满意味地捏了捏自家宿敌的后颈。
然后菲娜便瞧见幽灵先生忽然朝身后空无一人的角落瞪了一眼,继而扭头和她说话。
“王后不会让我当众提交证据的。”他耐心地和菲娜解释道:“很遗憾,银鸢尾帝国如今的‘政治斗争’不是在打辩论赛,也不是做学术研究。有时证据不重要,甚至真相也不重要,就算我有所谓的‘铁证’,也会被人以各种冠冕堂皇的理由搪塞过去,只是因为我的所作所为并不符合上位者的所需。”
“提交证据,君王震怒,处置坏蛋……”他冰冷地嗤笑了一声,也不知其中嘲讽意味是朝向谁的:“在如今情形下,这一模式着实太过理想化了。”
“——所以我只需要表演得足够‘优秀’,所有人都会是我最忠诚的、为我所用的观众。”
菲娜愣住了,嘴巴下意识微微张开,半天都没有合拢。
“所、所以您全部都是诈他们的?!”她竭力压低了声音,但尾音依旧忍不住拔高了一瞬。女孩强行忍住尖叫的冲动,只感到自己后颈的汗毛都全部竖了起来。
“你可以理解为,我将结论早于过程本身甩了出去,而我的推论至少有百分之八十的正确率。”教授懒洋洋地说,他身上那种在鸢心宫里轻松掌控全局、冷酷锐利咄咄逼人的锋芒,此时似乎收敛了一些:“现在所有人都知道了一个需要被王后陛下紧急叫停的‘惊天秘闻’——最高军务大臣‘涉嫌’叛国,王庭议会长对此置若罔闻。怀疑的种子已经种下,只等生根发芽,开花结果。”
菲娜忍不住咽了口唾沫。
那可是绽放会议!她惊恐地想,幽灵先生所面对的可是银鸢尾帝国这个庞然大物的最高统治者,还有一群操弄权术就如呼吸一般自如的老狐狸!
这太疯狂了!他们身处鸢心宫,帝国当之无愧的心脏,虎视眈眈的王城军随时都有可能将这群手无寸铁的平民撕成碎片——然而在这样的大人物面前,在足以将他们碾为齑粉的权力巨物面前,这位先生竟然真就如此面不改色地站在鸢心宫里,把整个帝国的权贵玩弄于股掌间,将他们化作掌下四肢捆绑着丝线的温驯木偶!
但是在后怕的同时,一种隐秘的兴奋,一种仿佛被尖刀拨弄神经般的战栗顿时油然而生——是啊,这位先生一向如此,她早该知道的——而她,菲娜·伍德,现在竟然成为了这场惊世骇俗的表演的助手!
菲娜被那令她头皮发麻、浑身发抖的激动与兴奋冲击得恍恍惚惚着想:今后不论发生了什么,她绝不会后悔那天选择了敲开幽灵先生的大门、告诉他自己要去莫里斯港。
“……接受不了?”
教授皱眉看着呆滞站在原地、低垂着脑袋一言不发的年轻姑娘。对于“政治”的印象破灭是必经的事,哪怕是他也无法干涉——他开始思考需不需要给女孩留一点时间,用来独自消化这冰冷现实的冲击了。
“不……您真是,您真是……”菲娜的声音有些发颤,她忽然猛地抬起头来,眼睛亮得惊人,里面燃烧着纯粹的、近乎狂热的崇拜和求知的渴望,惊得诺瓦下意识后退了一步。
“——太厉害了!”
激动之下菲娜忍不住抓住了教授的衣角,语速快得如同连珠炮似的,完全没有注意到后者身体的轻微僵硬和逃避本能:“您究竟是如何推测出来王后她会在何时叫停会议?您怎么知道她不会让您在后续把所谓的‘证据’拿出来?万一她真得想看呢?万一她震怒之下当场下令彻查呢?您……”
“伍德小姐。”
就在教授身体僵硬地后仰着,开始忍不住想要后退,试图躲避那双闪闪发光的眼睛时,一个温柔清朗的声音止住了菲娜步步紧逼的发问。
阿祖卡不知何时出现在教授身边,视线若有似无地滑过那揪着教授衣角的手指,带着一种温和平静却不容置疑的压力——下一秒菲娜顿时本能地松了手。
“你太激动了。”救世主满意地收回视线。他无奈地叹了口气,带了些许不太赞同的意味:“我理解你求知若渴的心情,但是这么长时间下来,尤其是经历了将近大半天的会议,现在大家都很累了,不是吗?就连我都被吵闹得有些头疼。”
在欣赏自家宿敌英姿的间隙,还得强忍着不要宰掉那群胡扯八道的蠹虫,这种体验可不算愉快。
……确实。菲娜从亢奋情绪中回过神来,这才发现自己浑身都因过度紧张肌肉一阵阵抽着疼,被人一提醒,精神一放松,她甚至开始眼睛都快睁不开了,恨不得立即就地躺倒大睡一觉。再看幽灵先生,对方的脸色比起往日明显更加苍白,声音也已有些沙哑。
太不体贴了,菲娜。女孩默默将之前扯对方衣角的手藏在了背后,只觉得脸开始隐隐发烫,她为自己的莽撞感到羞愧。
“先思考,再开口。”被人从炙热的眼光中拯救的教授不动声色地松了口气,他冷淡地说:“实在想不通的东西可以记下来后问我,我会尽量抽出时间回答,至于现在。”
他顿了顿,视线滑过菲娜,还有她身后的其余第三议员众人:“先去休息,接下来我们还有硬仗要打。”
“是!幽灵先生!”正想找机会逃跑的菲娜立即答应:“我现在就去休息,您、您也请好好休息……”
女孩几乎是逃也似的快速离开了。
终于顺利回到了据点。待到将门锁好后,阿祖卡刚一转头,便瞧见自家宿敌毫无形象可言地将鞋子一左一右甩在一边,外套也被随便一揉丢在椅子上,眼镜和文件倒是记得好好放在桌子上,奈何整个人就像被抽掉了骨头似的,彻底陷进了柔软的沙发里,一动不动。
他的月亮看起来被这段时间的高强度心力脑力对抗折腾的真得累坏了,难得表露出对于休息的渴望。黑发青年只有胸膛还在极其轻微地起伏着,呼吸微不可闻,睫毛在明显青黑的眼下投射出一小片透支过后的疲惫阴影。
救世主在原地站了一会儿,视线微沉,轻柔而缓慢地一寸寸滑过那个人明显蹙起的眉头,不安转动的眼皮,枯涩紧抿的薄唇,还有方才脱外衣时被人胡乱扯乱的衣领下,隐入阴影深处那颈侧清晰凸起的淡蓝血管和锋锐锁骨弧度……
只是这么一会儿功夫,对方看起来已经陷入了昏睡——但是睡得并不安稳,被他的视线扰得下意识眉头蹙得更紧,意味不明地含糊咕哝了一声,将脸不满地埋进沙发的靠枕里,头发都被蹭得翘了起来,然后又不动了。
阿祖卡无奈地移开视线。他先是将那些被人丢得到处都是的衣物规整好,又将文件分类摆放整齐。做这一切时他的动作分外仔细,又刻意放得格外轻缓,以免惊扰了睡梦中的人。待到一切结束后,他才再次靠近了蜷缩在沙发里的黑发暴君。
救世主俯下身来,用手指轻轻将自家宿敌那些蹭得乱七八糟的黑发全部拢到脑后,温柔地低声哄道:“困了去床上睡,好不好?”
“沙发太软了,”他的声音越发低柔,宛若气声:“这么睡上一夜,第二天您的脖子和后腰绝对会疼得让您想把它们拆下来……”
另一人疲倦地阖着眼,从鼻腔深处里哼出了一个带着浓重睡意和不满抗拒意味的鼻音。良久,对方终于勉强睁开一只眼睛,烟灰色的眼瞳难得迟钝而无害地涣散着,没什么焦距地瞥了他一眼,然后敷衍地向他伸出一只手臂,手腕无力地垂着。
“……随你,不想动。”他的宿敌懒散地咕哝着。
救世主的蓝眼睛深处顿时浮现出像是被什么东西深度取悦后、异常餍足的笑意。他从善如流地俯下身来,让极为罕见正冲他撒娇耍赖的恋人成功将无力的胳膊松松搭在他的肩上,然后双臂探入对方身下,拖住后背和膝弯,将人稳稳抱了起来。
陡然失重让黑发青年本能地僵了一瞬,但是很快,他便觉察到自己正身处世界上最为安全的巢穴里。
等回到卧室的床上时,这么一折腾,睡意似乎消散了一点,但依旧离他很近。诺瓦干脆将脑袋埋进救世主温暖的颈窝里,蹭了蹭,然后找了一个更舒服的位置,顺便享受着对方在他后背上舒适的轻柔拍抚,有一下没一下地回应那些轻缓低沉如潮水般的问询。
“明早早些叫我,要开会……”他迷迷糊糊地嘱咐道:“牛奶?想喝,要加一点蜂蜜的……”
“……洗澡?”暴君沉默了一会儿,看起来似乎有点纠结。泡个热水澡确实很解乏,清清爽爽睡觉会更舒服些。但他不确定以自己现在的状态会不会直接在浴缸里睡过去……或者更糟。
“我帮您洗,好不好?”阿祖卡柔声哄道,见人明明都已经睁不开眼睛了,还要强撑着瞥他一眼,其中夹杂着些许清醒的警惕与怀疑。他顿了顿,终究没忍住,带了一点不满意味在人嘴唇上轻咬了一下,还没等人反应过来,又怜爱地亲了亲。
“我保证什么都不会做。”救世主无奈地承诺道:“您已经很累了,先生,我只是想让您更舒服一些……今晚什么也不会发生。”
他自认已经很温柔也很克制了,十分“顾全大局”。眼下居然被人“冤枉”了,某人顿时冲人流露出一点隐忍的委屈来。
教授掀起眼皮看了他一会儿,终究是在绝对安全环境下越发沉重难熬的困意,和对于清爽舒适的贪恋与渴望,彻底战胜了那点本就少得可怜的、纯粹是被人强行历练出来的警惕之心。他唔了一声,小声道谢,然后信赖地将身体靠了过去,将下巴舒舒服服地搭在对方肩上。
阿祖卡的唇角不由弯起一个无声的弧度。
……好乖。
那个人的脖颈毫无防备地歪斜着,脑袋疲倦地靠在他的胸口,颈侧凸起的血管和凹陷的颈窝于浴室昏黄的灯光下显露出细腻动人的起伏。微卷的黑发、安静的眼睫、还有耳朵上浅浅的、软软的绒毛都是湿漉漉的,在热水的浸泡下,暴君常年苍白的皮肤难得呈现出淡淡的薄红。他似乎很放松,习惯性微蹙的眉头都渐渐松弛了下来,眉眼间竟罕见显露出些许孩童般的柔软与无辜。
阿祖卡忍不住将人从背后抱得更紧了些。浴缸是符合据点老旧装潢的狭小,还好算是干净,只是要容下两个成年男性着实有些艰难。他的腿不得不屈了起来,分别紧贴在冰凉的瓷砖上,尽量为人创造出一个更加舒适宽松的空间——而这也令赤裸肌肤的紧密相贴显得更加顺理成章。
确实十分顺理成章——某位救世主也顺理成章地无视了分明可以淋浴或站在浴缸外帮人清洁的选项,毕竟他的恋人着实累坏了,需要他更加温柔体贴的照料……哪怕他无法否认,这对他来说是一种无比美妙的嘉奖,也是足以令人发疯的折磨。
阿祖卡忍不住将脸埋进怀中人的颈窝深处,那片单薄的皮肤柔软微凉,带着干净的水汽和独属于教授本人的、冷冽微苦的气息。他贪婪地深吸了口气,轻轻吻了吻恋人的颈侧,感受着颈动脉在薄薄的皮肤下有力的跳动,如此致命,如此脆弱,毫无防备地紧贴着他的嘴唇与牙齿,带给他几近疼痛的满足感。
教授平时不太喜欢被他触碰一些部位,比如腰侧。哪怕已经没什么力气了,稍微一碰都会躲闪得厉害,逼急了还会连带着小腹深处都在剧烈抽搐,要他用发烫的掌心温柔按揉好一阵子才会缓和。
但是现在,那个人却表现得很乖,当他的手心混合着皂角打出的细腻泡沫慢慢滑下去时,对方也只是迷迷糊糊地皱了皱眉,发出了一声夹杂着睡意的不满咕哝声。但也许热水让人感官变得迟钝,很快又在他的无声安抚下呼吸重归平缓,连指腹带着水流无意间掠过几处平日里完全碰不得的软肉时,怀中的身体也只是在他臂弯里更深地蜷缩了一些。
……果然是太累了吧。
这个想法简直让救世主的心脏融化成太阳下的糖浆,夹杂着一些被人毫无保留地信赖的柔软发胀,和深沉酸涩的心疼怜爱。他小心地避开一些碰不得的部位,仔细按揉着对方因长期伏案凝结僵硬的肌肉。怀中人明显被他揉得舒坦了,脸颊无意识地往他的胸口蹭了蹭,几乎要从喉咙深处发出舒坦的咕噜声。
阿祖卡的手忽然一顿——他说过,他保证什么也不会做。
但是金发青年微微挑起眉来,有些诧异地垂眼注视着水下的异样:他发誓自己绝对没有刻意挑逗,只是单纯的、毫无狎昵意味的按摩与清洁。他甚至有想过自己大概率会在此过程中出现一些失态……但是现在可有些出乎他的意料了。
是因为这段时间太忙了完全没时间亲近吗?还是说……这具对方曾发誓“不会对人产生欲望”的身体,在他极为慷慨地刻意讨好与精心喂养中,在绝对安全的环境里,于陡然放松的情形下,终于开始渐渐贪恋起他曾试图引导对方肆意享受的东西?毕竟他的宿敌其实还很年轻,而且在他的日常照料下已经开始逐渐逼近“健康”这一概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