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种难以言喻的“不详预感”萦绕在所有人的心头,人们不由开始觉得夹杂着同伴呼吸的空气不再滚烫,刚才还震耳欲聋、直抵心扉的呼喊声,此刻听起来竟显得颇为遥远……且吵闹?脊背开始发凉,仿佛生出骨刺,一种“不该在此地停留”的念头悄然而生,好像如果坚持呆在这里,将会发生许多不好的事情。
诺瓦的瞳孔微微一缩,他看见原本牢牢悬挂在木桩上的条幅似乎颤动了一下。
“离开木桩!”黑发青年忽然厉声喝道,偏偏就在此时,原本一直用得好好的铁皮喇叭突然坏了,而他的声音彻底消失在了人群的议论声中。
下一秒,几根粗重的木桩发出了断裂的吱呀声,直直朝着离得最近的幽灵和几位第三议会的议员砸了下来,其中还有反应迟缓的老人。若是砸中了,足以让这些手无寸铁的普通人头破血流、甚至当场毙命。
教授只得利落地跳下木箱,一边躲闪倒下的木桩,一边试图将离他最近的老议员拽开——但是就在他跳下来时,一块石头不知何时恰到好处地出现在了黑发青年的落脚点,眼看他就要身体一歪,失去重心,被那沉重的、裹挟着风声的断裂木桩狠狠砸中脑袋——
一双手猛地自身后拖住了教授的腋下,稳住了他的身体,将他拽离了木桩的倒塌范围。逐影者也已不得不显出身形,于木屑纷飞和人群尖叫声中将几位议员带离了危险区域。
“王庭守护者,桑卓。”尚且惊魂未定的教授下意识抓住了牢牢箍在他胸前的手臂,随后便听见救世主在他耳边以一种冰冷的语气低声念出这个名字。
对方不忘带着安抚意味,用下巴蹭了蹭怀中人的头发。
诺瓦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这位是谁——银鸢尾帝国三位圣者中最为神秘的一位,也是唯一一位女性圣者。对方甚至神秘到足有二十多年不曾在人前出现,直到最近才因“巴兰朵城有神明出现”的传闻,现身帝国南境,最近据说是坐镇巴兰朵城、震慑灰域联盟来着。
依据传闻,对方信奉的神明,是幸运之神阿兰贝。
教授微微眯起眼睛。看来银鸢尾帝国总算查清了阿兰部落的圣者塔隆不是失踪而是死亡,这才令桑卓腾出手来回到王城。而王后究竟付出了何种代价,换取这位神秘的圣者在此刻甚至有些大材小用的出手相助?
——是,“神明”吗?
但他暂时无暇深思,“幸运”的反面“不幸”正在王宫门前的空地悄然蔓延着。短暂的混乱尚未平息,更多的“意外”接踵而至。
一名站在前排、刚才还因幽灵的演讲热血沸腾的学徒被人挤了一下,顿时撞倒了一位嘴里叼着烟斗的老农。烧灼的烟灰掉了下来,将学徒的衣袖烧了个洞,疼得他尖叫一声。
这本该是一件小得不能再小的事,但是一阵风起,对方穿着的亚麻布衣的衣袖竟是着了火,周围的人连忙帮忙拍打着,可在拥挤的人群中,推搡在所难免,一时之间他被人挤到了会场边缘,随后竟是直接点着了周围悬挂的粗布,火苗轰得一下窜得老高。
一名逐影者手疾眼快地将着火的粗布拽了下来,丢到空地上迅速踩灭。结果还没等这边处理完,教授身边又有一名议员脚下莫名其妙一绊,直接朝着不远处的尖锐断裂木桩撞了过去,角度刁钻,眼见就要被硬生生贯穿胸膛,还好被阿祖卡一把拽住了后衣领。
教授的眼神彻底冷了下来,一种无形的、古怪的力量正在编织着一张厄运之网,笼罩着整个集会现场。
“大家不要慌乱!站在原地不要动,互相照看彼此!”他大声喝道,在风的帮助下,带着一种奇异的镇定力量,响彻了混乱惊慌的人群。大部分人渐渐安静下来,迷茫而惊恐地望着同伴的脸。
发生什么事了?直到现在,大部分人甚至还没有反应过来。
而幽灵则是微微扭头,朝着身后的阴影冷声命令道:“奥雷,把桑卓逼出来。”
第328章 火海
幸运之神阿兰贝的信徒“不定赌徒”人数众多,毕竟谁不想拥有好运呢?但是信奉这位神明的术士是出了名的鸡肋:幸运虚无缥缈,甚至不如命运女神拉莫多的信徒“纺织者”那般还能作出预言,早期也许只有诅咒敌人吃饭咬到舌头,或者走在路上不小心平地摔。
更何况幸运之神阿兰贝一向认为好运和厄运双生双面,此消彼长,就算为敌人施加厄运,为己方增加好运,那么在未来的某一时刻,形势便会发生逆转——也许是下一秒,也许是几十年后,而且消耗好运或厄运的“代价”也往往要由施术者承担,所以“不定赌徒”们通常不会轻易施展法术。
但是一位圣者级别的“不定赌徒”是十分恐怖的,如果愿意以性命或者更多东西为代价,他们甚至拥有令一个中小型国家的全国上下于莫名其妙的灾厄与混乱中步入灭亡的能力。
“这种理念涉及了世界法则,或者说通过某种巧妙的方式利用了世界法则。”阿祖卡和教授十分耐心地解释道:“因此假如找不到施术者,是很不好对付的——所以每当有‘不定赌徒’参与战争时,施术者的人身安全将成为指挥官最需优先考虑的重点之一,他们会被藏起来,以免被敌人杀死,破解法术。”
按照教授的理解,简单来说,“不定赌徒”就像是金牌辅助,擅长给己方和敌方分别上增益和减益buff,奈何血薄肉脆,需要层层保护。
“但是她此刻会出现在这里,至少在王城。”教授微微眯起眼睛:“因为你在这里。”
对方曾前往巴兰朵城追逐神明的行踪,说明对于“神”并非无动于衷,而现在正是接触神明的时机、甚至也许是唯一时机。
救世主的眼睛不由柔和地弯了起来,他低笑道:“您总是这样聪明。”
一阵微凉的风温柔抚过黑发青年的脸颊和发梢,又在他的颈侧眷恋地蹭了蹭。下一秒,那风骤然加速,化作了一道无形的高速轨迹,周遭惶恐不安的喧嚣人群瞬间虚化成了不断倒退的流动色块,而一个站在混乱的人群的边缘,披着斗篷腰背佝偻着的老妇人似乎觉察到了什么,猛地抬起头来,兜帽下露出一张干瘦枯槁的脸,浑浊的眼中闪过一抹精光。
下一秒,她以不符合年龄的敏捷侧过身去,利落地躲开了一柄自阴影深处凶险割向咽喉的弯刀,枯瘦的手指在空中划出一个简短的符号——奥雷脚下刚踩稳的一块石板随即突兀碎裂,同时一旁建筑的墙体毫无征兆地开裂,二楼沉重的窗框瞄准刺客的脑袋砸了下来。
一击未中的奥雷不爽地啧了一声,身形再次扭曲模糊,消失在了灰尘与阴影中。
哪怕好友已经为他指明了目标,但和高等级“不定赌徒”作战就是这样讨厌,总能体会到“全世界都在针对你”是什么感觉。
但是奥雷也不是什么善茬。他已无限逼近前世的实力,离圣者仅差临门一脚。外加还有前世磨砺出来的丰富战斗经验,足以令他暂时缠住了桑卓,让她无暇继续针对第三议会的众人和平民施展法术。
周围的人群惊恐四散,任何人都能瞧见此地发生了一些异常不详的事,意外接二连三,简直就像被诸神诅咒了一般——更何况在桑卓附近,这种观感更加强烈,仿佛将百年来可能发生的小概率厄运全部于数息间聚集于一处狭窄的街角似的,宛若微型世界末日降临。
而教授只觉得简直就像在看异世界版本的《死神来了》。
桑卓应付得并不轻松,顶级刺客的威胁逼迫她不得不无间断施展法术,否则任何一个瞬间都有可能被抓住机会,突破幸运的保护,夺取她的性命。
更何况这家伙是个被世界法则深深“眷顾”的强运之人,很不幸的,若想通过世界法则影响他的“运气”,将不得不耗费数十倍、数百倍甚至更多的力气。
老妇人沉冷的眼睛扫过站在不远处的幽灵,对方是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但是仅有的一次擦边式施术经历便足以令她心中极度骇然了——王庭守护者桑卓见过许多强运之人,他们不一定运气很好,但是往往有一段时间功成名就或者位高权重过,一般都是对世界走向影响深远的决定性人物。他们就像被世界浪潮着重偏爱的小船,只需鼓起风帆,便能比常人走得更远、更久。
但是现在,本能告诉桑卓,那个人比她所见过的任何一个人都要可怕,如果试图影响对方的命运,甚至不仅仅是丧命那么简单了。
——他不是一艘小船,他、他不知是什么东西,就像来自另一片陌生至极的海域的不速之客,裹挟着名为“世界”的重量。对付一艘小船也许可以搅动波涛,甚至掀起风暴,但是又该如何应对海洋本身?
……更何况桑卓隐隐感知到,对方身后还有一位存在,一位可以彻底无视她的命运、杀死她的存在。极端不详的尖锐预感在她的背后升腾,她是答应替王后帮忙,但可不打算将命交代在这里。
街道尽头出现了惊慌失措的叫嚷与惨呼,教授下意识扭头看去,只见一架失控的重型马车着了火,车夫不知所踪,拉车的两匹马匹双目赤红,口吐白沫,显然经受了某种“不幸”的影响而陷入癫狂当中,正横冲直撞着冲向了混乱哭喊着、拼命推挤逃窜的人群。车厢里拖拽的货物——似乎是数十桶烈酒——则被火焰吞没了,浓烟滚滚、熊熊燃烧着。
还未等聚集在王宫前的人群做出反应,车厢里木桶外的箍圈终于不堪重负,桶身发出轰然巨响,纷纷爆裂开来,蓝色的火焰顿时随着四溅的酒水流得到处都是。
王宫前的街道很繁华,许多贵族宅邸和商铺都在附近,可燃物极多。火焰直接点燃了酒馆的木质结构,窜上了横梁,浓烟中开始传来令人心悸的噼啪断裂声。更远处,一家炼金材料店的玻璃橱窗在热浪冲击下陡然爆裂开来,里面的硫磺、硝石粉尘被热风卷起,在空气中闪烁着异常不祥的火星。
鸢心宫和贵族宅邸都有大型法阵保护,火水不侵,但王宫前的街道和绝大多数店铺可没有。若任由火势蔓延,引发连锁爆炸和大火,后果将不堪设想,整条街道、甚至附近的临近街区都有可能化为火海炼狱!
“那个疯婆娘在干什么?搞什么鬼?”同样从水晶球里看到这一幕的卡西乌斯二世忍不住破口大骂:“她要烧了老子的王宫吗?!”
爱斯梅瑞同样脸色难看——她知道桑卓性格古怪,或者说绝大多数圣者都是性格古怪、不顾世俗常理之人,但就连她也没想到,这位深居简出的圣者居然行事极端到这种地步!
阿祖卡的眼神冷了下来,手指竖起,无形的风墙悄无声息地护住了周边的店铺,阻止了火势的蔓延,避免了可能的大爆炸的发生。他对除在意之人之外的人类情感淡漠,但不代表会任由这种可能波及数千无辜平民的惨剧在他面前发生。
“救火!保护现场平民!”救世主身边的教授则当机立断,无视了缠斗的奥雷和桑卓那边的情况——现在不是和王室对抗的时候。
在幽灵先生的命令下,第三议会的议员们同样反应过来,出身底层的人对于灾难的应对本能总是无比清晰。
“水!快找水!”
“拆掉旁边的棚子,隔断火路!”
“都别他妈的给老子挤!让老人和孩子先出去!男人跟我来!”
混乱的人群开始被有序组织起来,老弱病残被率先送离了现场,男人们上前灭火并拆除可燃物,女人们排队传递工具、安顿伤员。
原本被鸢心宫大门拦在宫内的几名教士和祭司同样选择冲了出去动手帮忙,身为术士,他们比普通人更加强大。几位水系术士准备召唤水流,冲刷那架身为罪魁祸首、尚在噼啪燃烧着的马车,却被幽灵立即出声喝止——酒精密度小于水,火势会因此蔓延得更广,别捣乱了。
许多人都注意到,哪怕现场一片混乱,但是幽灵先生自始至终没有离开异常危险的火场。极端高热造成的汗水浸透了他苍白的皮肤,黑发都被打湿成一绺一绺的。刺目的火光照亮了他的脸,唯那双烟灰色的眼瞳,就像是这片火海中唯一清明的冷色。
鸢心宫内,爱斯梅瑞闭了闭眼睛,不再去看水晶球里的场景。
这不是她所需的“驱散”和“威慑”,而是可能点燃整个王城、将王室彻底置于风口浪尖的灾难——她必须立刻及时止损,将事态尽可能控制住。
王后猛地转身,对着匍匐在地的侍从厉声呵道:“传令!王城卫队立刻出动救火,维持现场秩序!”
“——谁敢趁机作乱,格杀勿论!”
热浪滚滚,空气都被扭曲成模糊的波浪状。
“那个老东西跑掉了。”刺客阴沉的声音自身后传来,他顺手用刀尖挡开直朝着教授飞溅而来的焦黑炭屑。
“没事,我们也准备要跑。”诺瓦淡淡道,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四周前来救火的王城士兵——此时大火已经基本被控制住了,火灾不再是最大的威胁,方才还携手救灾的王城卫队与平民百姓,又隐隐呈现出泾渭分明的两个阵营。
“就这么走?”奥雷用沉冷的目光扫过那些士兵,他的身上尚且残余着森然的杀意。而士兵们面带警惕与敌意,身上的甲胄在尚未完全熄灭的余火下反照出不祥的暗红。
“现在还不是撕破脸的时候。”教授轻声说。他的眼球被熏得泛红,脸上蒙了一层黑灰,又被淌下的汗水勾画出一道道干涸的痕迹。
那双烟灰色的眼瞳缓缓滑过被火焰燎得焦黑的建筑物,惊魂未定又被组织起来救灾的平民,被聚集在废墟一角呻吟哭泣着的伤者,还有更远处毫无声息的焦尸……最终他的目光又落回了鸢心宫的大门上。
守护法阵正在发挥作用,繁复绝妙的咒文散发着点点星光,一层美丽的、泛着珍珠色光泽的薄薄结界轻柔笼罩了庞大的鸢心宫,将大火与灾民挡在门外,令这座华美奢靡的宫殿与里面珠光宝气的贵族与教士保持纤尘不染,和现场灰头土脸的平民和遍地狼藉的街道呈现出异常鲜明的对比。
——从始至终,它都不曾为王城的子民打开过,甚至连一条门缝都没有。
“诸位应该都已瞧见了这场大火究竟有多么诡异。”幽灵的声音并不高昂,却格外清晰地落在众人的耳朵里,也同步传递给了水晶球:“如果可以的话,我并不愿无端怀疑谁,也不想深思这场大火究竟打断了什么,又是在为谁遮掩什么……”
无需他继续多说。
“……王庭守护者,桑卓阁下。”一个颤颤巍巍的老人声音沙哑地说:“无端发生的厄运,宛如被诸神诅咒般、无休无止接连而至的诡异灾难——我年轻时当过兵,曾在战场上瞧见过相似的景象,为了对抗费尔洛斯的上一任圣者,桑卓阁下也参了战。”
——而且是针对敌我双方不辨目标的“厄运”,据说整个战场都塌陷地裂了,数千名双方士兵都被埋在了合拢的群山之间。
众人顿时骚动起来,第三议会的年轻人们还有些茫然,但是年长些的人显然对这位圣者没有什么好印象,恐惧与愤怒终于找到了宣泄口:“是她!桑卓!那个厄运女巫!”
“是王后派她来的,她要烧死我们!”
“看看那扇紧闭的门!”有人怒吼起来:“他们压根不在乎我们的死活,甚至还派了士兵来!”
士兵们脸色难看。刚才他们也参与了救火,此刻却被人群警惕而愤怒的目光包围。
“退后!”一位长官厉声呵斥道,但他的声音在沸腾的民怨中显得格外苍白无力,一张张被烟熏黑的脸开始缓缓向他们逼近——
“诸位。”在此关头,幽灵的声音却是再次响起,有些沙哑,并不高昂,却令众人渐渐安静下来:“灾难当前,第三议会无意在此刻引发更大的冲突,当务之急是收殓死者,救济伤者,安置灾民——以及为这场无妄之灾向王室要一个解释,为受灾者寻一个公道。”
一群手无寸铁、毫无准备的平民,若在王宫门口和王城士兵爆发冲突,便是一场毫无争议的单方面屠杀,在意一时的进退毫无必要。
在士兵们紧张的注视下,那位深不可测的年轻领袖完全无视了他们,而是看向了鸢心宫的方向。
水晶球的另一段,王后冰冷森然的金色瞳孔与那双看不出情绪的灰眼睛隔空对视。
“第三议会希望能够得到绽放会议第三次会议何时召开的答复,”幽灵平静地说,其中的轻蔑意味却没有丝毫遮掩:“还请两位陛下给予我们一个明确准确的答复。”
“——我们的时间有限,耐心也是。”
人群渐渐散去了,教授缓缓吐出一口气来,皱着眉用手背蹭了一把快要淌到眼睛里的汗水,只觉得裸露在外的皮肤都被高温烤得生疼。
“别用手揉眼睛。”
一只手无声无息地扣住了他的下巴,将他的脸轻柔掰起来了一些。温柔凉爽的风包围了他,黑发青年一愣,但很快被那微凉指腹触碰热胀皮肤的舒适触感安抚了,不由舒服得眯起眼睛,任由救世主用沾了水的手帕仔细地一点点擦拭他脏兮兮的脸。
“刚才有没有哪里被烫到?”阿祖卡一边仔细揩去自家恋人脸上那些碍眼的脏污,一边皱眉问道。
“没唔,”教授被他揉得有些口齿不清:“有你在,怎么可能……”
有时候这家伙对他着实有些过保护欲,搞得好像随时一个不注意,他就会像家猫一样跑丢,然后饥寒交迫可怜兮兮死在外面似的。
但他又不是一只被人娇惯豢养的宠物,不可能随时呆在恋人精心塑造出来的安全舒适环境里。
一块小小的手帕显然是杯水车薪,很快布料都被烟灰浸黑了,教授也仰头仰得有些不耐烦了。他余光一扫,恰巧旁边就是广场的小喷泉,干脆身体一拧,竟是成功从未作防备的救世主手下挣开,转而自己趴在喷泉边的石沿上,用手捧起一捧水稀里哗啦往脸上一扑,用力揉搓了几下。
凉快了,舒坦了。诺瓦满意地将衣领扯开些透风,又将往下滴水的额发拧干,乱七八糟地拢到脑后,一抬眼便瞧见救世主大人正站在他面前,慢条斯理地将手帕仔细折叠起来,将干净的那面贴身放好。
诺瓦:“……”
不知怎的,莫名有些瘆得慌——但是他又没做错事。
“先生,这里没洗干净。”见人冲他露出不自知的警惕表情,胸前湿透的衣领呈现出半透明状,苍白锋利的锁骨上,甚至还有几滴水珠在缓缓往下淌,阿祖卡叹了口气,微微冲人俯下身来,用手指温柔擦拭了一下黑发青年的脖颈,惹得人本能缩了一下。
……自家恋人对他过于熟悉,以至于那些极为细微且不太体面的情绪变化都被人捕捉到了——他不知道该不该高兴。
“哪里?”教授一愣,下意识抬头,结果被人毫不客气地趁势俯身亲了下来,微凉滑腻的舌头贪婪地撬开他毫不设防的牙关钻了进去,缠着他有些无措的舌尖不放。这一次对方没有忘记固定住他的后脑,一只手深入湿漉漉的头发,另一只手则扶住了他的肩膀,按得他动弹不得。
“见鬼,我还在呢!”奥雷气急败坏的声音自一旁传来:“我只是遮掩了身形又不是死了,你们两个能不能不要这么旁若无人?!”
阿祖卡顿了顿,随即觉察到那只下意识抵在他胸口的手的抗拒意味开始加重。某神只好颇有些不满地缓缓直起身,不忘顺手将被自己揉得凌乱的黑发捋整齐——见鬼,一时之间居然忘了“好兄弟”不处于他的混淆法术作用范围内。
“你不是去打水喝了吗?”救世主不太高兴地说。
“是啊,几分钟而已,结果一回来就看见你们两个亲得难解难分。”刺客忍不住翻了个白眼,视力过好的他甚至能瞧见暴君的嘴唇上糊了一层湿漉漉的亮晶晶的东西——他的眼睛要瞎了。
“你们两个的,柠檬水冰沙。”他黑着脸,分别递给两人一小杯冰品——器皿边缘还沾着几根小贩用来保温的稻草。
“你在哪里买的?”阿祖卡接过来,颇有些怀疑地盯着他。
“一个还没有跑的小贩,我找了半天才找到三杯没化太厉害的。”奥雷恶狠狠往自己嘴里塞了一大口浇了糖浆和柠檬汁的冰碴,顿时舒适地出了口气——火场太热,无论是多高等级的术士都有些顶不住。
某神不算,他作弊,掌控着风,可以自行降温。
“闭嘴吃,反正毒不死你。”见人依旧半信半疑,奥雷冷笑一声,转而看向教授,不怀好意地和人揭兄弟老底:“你别理他,这家伙龟毛得很,以前哪怕在战场上都要定期找水源洗澡,就算找不到也要每天梳他的头发,连头发丝都要捡起来带走。”
无视了某人警告的眼神,他越说越起劲:“而且就算啥吃的都没有,人都伤重昏迷、半醒不醒了,没被洗过的野果,咱们的公主殿下那是坚决一口不碰。”
“首先,术士的头发是施法媒介,外流有一定风险,黑市上圣者的头发都被拍卖出了天价,我不信你不知道。”阿祖卡一边优雅地用小勺搅着冰沙,一边冷冷地插嘴道:“其次,我只是不碰你找的野果——而且那是因为你找到的食物绝大多数有毒。玛希琳那副铁做的肠胃吃了都上吐下泻,导致我们三个曾经差点被一整只敌军围困。”
“嘿!那只是因为我那时候太年轻了,缺乏野外生存经验!”被人揭短的奥雷瞬间有些恼了,他恼羞成怒地抱怨道:“就这么一件小事你要念叨多久啊?”
然后他便瞧见原本正往嘴里快乐塞冰沙的暴君默默将勺子从嘴里拽了出来,颇有些怀疑地看了他一眼,又仔细翻搅了一下那杯冰水混合物。
奥雷:“……”
这两人简直是一般货色!他气哼哼地往自己嘴里塞了一大口冰沙,嚼得咔咔作响,就像在嚼某人的骨头。
一大群鸽子扑簌簌得在广场落下,咕咕叫着,古老的阿玛卡蒂奥所发生的一切灾厄,所掩盖的一切不公,所无视的一切苦难,还有那些潜藏在城市深处的汹涌潮水——都好像与它们完全无关似的。
奥雷叼着勺子靠在雕塑旁,大脑难得放空了一会儿。明明有足足两辈子,但这么算下来,他依旧少有这样什么都不去想的好时光。
结果难得心生感慨的刺客刚一歪头,另一边那俩人还在腻歪,其中一人一看就是故意的,另一人还满脸茫然,搞得他甚至有些同情对方了。
他的好兄弟正柔声细语地说先生糖浆有一点粘在脸上了——话说这家伙是小孩吗?居然吃个冰沙都能糊到脸上——黑发青年迷茫仰头,然后被人仔细擦拭了一下侧脸,接下来那家伙居然还十分自然地舔了舔自己的指腹——居然!还舔了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