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试图用沾满泥土和尿渍的手死死拽住波西的睡衣下摆,哆哆嗦嗦着语无伦次道:“波西,都是巴特曼家族逼我的,没错,他逼我的——他、他威胁我如果不按照他说得那样做,就要杀了我们全家!”
谎话越说越流利,奥特莱斯甚至不再磕磕巴巴:“我也没有办法啊,你的伯母发现了,她大喊大叫,非要拦着我们,我、我一紧张就……波西,我也是为了你!为了我们全家老小的性命啊!”
“你还在狡辩!”一旁的逐影者忍不住咬牙冷笑道:“你知不知道,巴特曼的人用双向留影石将你说的话全部录了下来?!”
奥特莱斯愣住了。下一秒,他的脸色刹那间变得灰败,浑身瘫软着倒在地上,哆哆嗦嗦说不出任何一个字。
见到此番场景,波西哪里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他站不稳似的踉跄了一下,声音干涩如同砂纸摩擦,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也许还有绝望的讥讽:“为了……我?你居然说是为了我?!”
“废话少说。”逐影者却懒得体会少年心中的痛苦和绝望,无法避免的迁怒情绪让他很难对这个和教授有血缘关系的年轻人有什么好脸色看。他一把揪起了黑衣人的衣领,面无表情地说:“这个人我带走了,我们会从他口中掏出他所知道的一切。”
其中暗含的血腥意味不言而喻。
“至于这个人。”逐影者眼神森冷地扫了眼瘫软在地的奥特莱斯·布洛迪,视线转而移动到波西身上。
“你要保他吗?”他毫无征兆地问道,身体却是蓄势待发地紧绷起来,调整成了便于发力的姿势,视线不动声色地扫过面前那神情恍惚的黑发少年周身的要害。
“……保他?”波西下意识重复道。
“我只听从于幽灵先生的命令,这个人要等幽灵先生定夺如何处理。”逐影者很不耐烦地啧了一声,耐着性子解释道:“看在你小子之前在战场上表现得不像个孬种的份上,我姑且提前问一句——你要保你父亲的命吗?如果你一定要保他,我恐怕得废了你了,至少让你失去行动能力。”
他的语气很平静,其中暗藏的杀意却是遮都遮不住。
黑发少年愣怔地看着他,呼吸急促,眼圈发红,一副遭受打击过大的模样。就在逐影者思索着要不先将人打晕,以免局势无法控制时,对方终于开口了。
“……我有什么资格保他?”他的视线从躺在血泊中的女人尸体缓缓移到父亲那张写满了恐惧与哀求、还有些许遮掩得并不好的怨恨的脸上,声音发着颤:“我又有什么立场保他?”
……他早已回不了头了,他正在一步一步、无比清醒着走向深渊。
“波西·布洛迪!”奥特莱斯几近疯癫地咆哮起来:“我是你的亲生父亲!”
波西却并不理他。这个看起来苍白纤细的少年仿佛在一夜之间长大了,脸上那些孩童般的脆弱、崩溃、惶恐与悲痛如同潮水般褪去,只余下一片漠然的空白。
“封闭布洛迪宅邸,召集宅邸里的所有人。”他的声音轻且冰冷:“查,到底是谁给老爷提供了联络巴特曼家族的渠道,又是谁让他拿到了手枪?!”
逐影者的身体稍微放松了些:这小子好歹没在关键时刻犯蠢,否则就算对方受了伤,对上一个主祷阶层的术士还是挺费劲的。
几名已经闻声赶来的仆从被吓得两股战战,站在最前方的老管家身体摇晃了一下,跌坐了下去。
“手枪、手枪是我给老爷的!”老管家哭得涕泗横流,颤颤巍巍跪在地上:“老爷……老爷他苦苦哀求,说担心‘强盗’闯进家中,只是想用来防身……我侍奉了老爷足足四十余年,实在不忍心看他受苦,又被城墙外的动静吓坏了,也怕那些外人对老爷、少爷不利……这才,这才……”
他自知大难临头了,一边哭求“少爷饶命”,一边又连忙急促地补充道:“但是我对老爷如何联系到巴特曼家族一事,着实一无所知啊!”
波西闭了闭眼睛。
少年苍白的面容在昏暗的光线下如同一尊大理石雕塑,冰冷而僵硬,唯有身侧紧握成拳、指节发白的手,才能窥见些许他内心深处的狂风骤雨。
“……拖下去,关在地窖里等候提审。我的母亲和那些私生子则全部软禁在一间房里,由专人全天候看管。”波西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天亮之前,我要知道所有对此事知情不报者的名字。”
宅邸内死一般寂静,只剩下奥特莱斯·布洛迪牙齿打颤的声音。他亲眼看着自己最信任的老管家被人拖走,看着儿子那张陌生而冷酷的侧脸,一股彻骨的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
波西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越过了满眼恐惧的父亲,快步走向了被翻得一片狼藉的床头柜——果不其然,他很快从中找见了一张呈现出烧灼痕迹、属于巴特曼家族的名片。
“看来我们找到联络渠道了。”波西麻木地冲逐影者低声说:“我的父、奥特莱斯·布洛迪,交给你处置,布洛迪家族会配合幽灵先生的行动。”
“那么,我会将一切情况如实汇报给幽灵先生。”逐影者面无表情地说,并且无视了顿时爆发出杀猪般的嚎叫、剧烈挣扎着的奥特莱斯。
……完蛋了,他疲惫地想,这次头儿估计想要杀了他,毕竟就连他自己都无法原谅自己。
得知这一噩耗时,远在王城的教授尚在准备绽放会议第三次会议。
由于王宫前的大火,第二次会议最终还是被迫中断了。表面上来看双方都没有得到什么进展,背地里的暗潮却是越发汹涌,那些稍纵即逝般的、略微轻松些的时光,简直就如同泡沫一般,悄无声息地消失在无穷无尽的险恶潮水里。
奥雷带着远在铁棘领的下属的消息闯进来时,教授正在做内部会议前的最后准备工作,资料都已经整理得差不多,马上就要起身赴会。
只见刺客头子面容铁青,脸色简直是前所未有的难看,黑发青年不由皱了皱眉,手下的笔一顿,立即敏锐地问道:“铁棘领出什么事了?”
阿祖卡同样抬起头来,眉头微蹙,紧紧盯着好友的脸庞。
奥雷张了张嘴,一时竟不知道该怎么说——太残忍了,哪怕他曾无数次传达过死讯,但是如果可以的话,他永远都不想去做一个告知旁人母亲死讯的人,哪怕那个人是曾被他腹诽没有人类情感的暴君……更何况对方并非冷硬如铁的顽石,而是生着血肉之躯、甚至拥有比旁人还要明亮纯粹的灵魂的人类。
偏偏这件事事关王庭乃至王室与第三议会的博弈,他不得不毫无铺垫的、无比惨烈地将噩耗砸在那个疲惫而苍白的年轻人并不厚实的肩膀上。
——不要拖延,不要兜圈,奥雷。
……也不要说你很抱歉。
奥雷深吸了口气,尽量让自己保持口齿清晰。
“是布洛迪家族出事了。”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分外沙哑:“……艾多妮·布洛迪夫人,遇害了。”
“……”
黑发青年笔下的墨水,在洁白的纸上洇开了一团黑痕。
那个人的声音很轻,平静得可怕,就像只是在确认一个无关紧要的细节。
奥雷下意识认为此人没有听清死者的身份,就像所有得到忽如其来的噩耗的人一样,出于感性的不敢相信——但是当刺客瞧见那双透明的烟灰色眼珠时,他忽然明白,对方并非试图通过反问与抗拒进行本能的逃避。
“凶手是奥特莱斯·布洛迪。”他的声音沙哑,说着不知道能不能让对方感到好受些的话:“是枪杀,她走得很快,没有受到太多折磨。”
“原因。”
“奥特莱斯·布洛迪联系了巴特曼家族,试图逃跑时被布洛迪夫人撞见了。”奥雷尽量让自己的描述显得简短一些,如果可以的话,他不想对这看起来苍白如鬼魂般的年轻人造成太过长久且巨大的残忍折磨——但是他不得不。
“更多的细节在这里,巴特曼的人和奥特莱斯·布洛迪都已被逐影者关押,目前还活着。”他从怀里摸出一张皱巴巴的纸条,犹豫了下,还是递给了教授。对方接了过去,指尖没有丝毫颤抖,甚至还调整了一下眼镜。
他看得很仔细,也很迅速,很快便再次抬起头来,仔细将那张来自铁棘领的刑讯审查结果上的折痕抚平,整整齐齐放在厚厚一沓资料的最上方,仿佛那并不是他的生母的死亡报告书。
“计划需要再做调整。”黑发青年平静地说,声音毫无波澜,如同一架精密的仪器:“由于魂灵护颂的效果,艾多妮·布洛迪的遗言会同步至王庭议会乃至王室成员,与此同时巴特曼家族得到了来自奥特莱斯·布洛迪的‘指控’,尽管只是一句话,但足够他们试图借题发挥了。”
奥雷不由看了阿祖卡一眼,试图从好友眼中找见一些接下来该怎样做的暗示。
对方表现得实在太过冷静了,这种反常的镇定反而令人越发担忧。既然要求逐影者暗中照顾布洛迪夫人,那便说明这对母子间的关系并没有糟糕到极致,他宁愿这人像任何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一样崩溃地嘶吼,痛哭,哪怕瘫软下来满地打滚——也好过如今这般如同一尊冷硬的钢铁塑像般的模样。
阿祖卡却是冲他轻轻摇了摇头。
“铁棘领那边,告诉波西·布洛迪,以及你的下属,如何惩处事后再议。”幽灵的指令依旧简短清晰:“当务之急是看好巴特曼的人,还有奥特莱斯·布洛迪,他们还有用,别让任何人灭口。”
在那双烟灰色眼瞳的注视下,奥雷身体一僵,立即应了一声,只感到头皮一阵阵发麻。
“关于奥特莱斯·布洛迪的‘指认’,还有艾多妮·布洛迪的遗言……”教授沉默了片刻,盯着手中的钢笔,笔尖在纸面上留下了一个越来越深的墨点,几乎要浸透纸背:“既然他们想玩舆论战,那么我们就陪他们玩。”
“您要先发夺人?”阿祖卡低声问道,声音柔和轻缓。
“没错。”幽灵淡淡地说:“通知白塔大学以及我们的报社朋友,计划提前,开始大肆渲染维克多·劳恩斯中士以及‘铁盾’荣誉突击连的悲剧故事,着重将话题往罗斯金家族、最高军务大臣、王庭议会乃至王后身上引导,包括王后这些年究竟是如何令一些贵族悄无声息地‘消失’的,暗示王室明知有大臣通敌叛国却选择将这些事按捺下来。”
“转告审判协会的会长伊凡·艾德里安,此事可以请副校长吉布森·怀亚特先生帮忙,他不会拒绝。”教授的手指轻轻点着桌面,语气中的冰冷与血腥完全不加遮掩:“如果他拒绝了,那就让逐影者告诉他为什么不能拒绝。”
此次绽放会议他拒绝了白塔大学审判协会和他的老师德尔斯·拉伯雷前来王城的请求,太过危险是其一,其二是现在刚好派上了用场。
“……最后,转告审判协会的学生和驻扎白塔镇的逐影者,尤其是德尔斯·拉伯雷院长,近期格外提高警惕。”一片寂静无声中,诺瓦垂下眼睛,慢慢将笔帽扣好,将钢笔放在桌上,发出轻微的咔哒声,奥雷却莫名觉得心脏一紧:“……暂时先这么多,记下来了吗?”
见刺客有些呆愣地看着他,下意识点了点头,教授微微颔首,语气毫无起伏:“那便走吧,第三议会的诸位代表还在等着我们。”
他用手撑住桌面,试图站起来。
第一次失败了,也许是因为他的手臂在轻微发抖,就像脱力了似的——于是他又尝试了第二次。
奥雷眉头紧皱,下意识上前一步:“你……”
阿祖卡却抢先一步,将人搀扶住。
“可以吗?”救世主静静注视着那双仿佛蒙了一层黯淡灰雾的眼睛,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令人本能般相信他的力量:“您知道我可以替您去。”
没头没尾的,但是对话双方都知道他在指什么。
黑发青年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会儿,那双烟灰色的眼瞳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极其缓慢地波动了一瞬,但最终归为了沉寂——然后他轻微地、几不可查地摇了摇头。
“我可以。”教授平静地说,然后站直了身。
很快,关于“铁盾”荣誉突击连的故事在整个银鸢尾帝国引起了轩然大波,要求重新问责被停职的最高军务大臣及其派系、甚至要求王室自证清白的呼声甚嚣尘上,为此各地甚至出现了游行示威,王城里也蠢蠢欲动起来。
在此等威逼下,绽放会议第三次会议的时间终于确定了。所有人都知道这大概是最后一次会议了,不论是哪一方,都已经彻底耐心殆尽,忍耐到了极限。
焦灼的气氛笼罩了王城,所有人都在等待着,饱含茫然、不安与激动。
闲赋在家里的前任最高军务大臣汉德森·伯劳侯爵气得砸碎了桌子上的所有装潢,昂贵的瓷器与水晶摆件碎了一地。
“你告诉我你和幽灵达成了协议!”他气急败坏地抓着儿子肯尼特·伯劳的衣领:“现在这个人又在做什么?将伯劳家族顶到了风口浪尖上,拿伯劳家族开刀?!”
他得承认,也许伯劳家族和极北之国费尔洛斯做了一些“微小”的交易,但是伯劳发誓绝不至于动摇国本。毕竟前线是最烧钱却也最容易敛财的地方,哪个将军不这样做?凭什么伯劳要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发财?
肯尼特·伯劳脸色煞白。形式变化得太快了,幽灵本人更是如同一只神出鬼没的鬼魂似的,没人猜得透他想要干什么,对方简直在踩在王城所有人的神经上悠然漫步。
他本以为可以通过交易与出卖为伯劳家族谋求些什么,这本是贵族最擅长的把戏——但当他真正面对这个人时,这才发现此人压根不屑于维护贵族间约定俗成的规则,反倒更像是一个妄图一把火烧尽这个古老庞大帝国的遮羞布的纵火犯,一个异想天开、毫不留情面的清算者!
疯子……疯子!
深夜难眠的不只有伯劳家族,准确来说,整个王城的实权贵族、教士乃至王室和大臣都为那个名为幽灵的存在难以入睡。
“睡不着?”
坐一片黑暗中的办公椅上的教授愣了一下,有人将他的椅子转了一圈,令他彻底暴露于自窗外笼罩屋内的月色中。冰冷冷、明晃晃的月光瞬间将他吞没,令他脸上任何可能出现的失控都映照得纤毫必现。
教授不适地皱了皱眉,一条轻薄柔软的毯子拢住了他,而救世主则在他的面前单膝跪下,拉起了他的手腕,扯掉了他的手套,将他的两只手拢在手心里——明明尚在夏季,黑发青年的手指却如冰一样冷。
“明天就是绽放会议第三次会议。”阿祖卡温和地轻声说道,慢慢摩挲着恋人手指上几枚崭新而清晰的、甚至带着淤血的咬痕,并且将其逐一治愈。
“……我知道。”诺瓦垂下眼睛,不太自在地想要将手抽回来——没抽动。那个人握得并不紧,但是不容抗拒。
“你先睡吧,我一会儿就去睡。”他平静地说,甚至还开了个并不好笑的玩笑:“放心,我分得清轻重缓急,不会在明天的绽放会议上打哈欠,不然那群人会气疯的。”
阿祖卡深深地注视着他。
“您想哭吗?”他忽然毫无征兆地问道,声音轻得就像深怕吓坏了什么。
另一人看起来愣了一下,下意识抬起眼睛看着他:“……我为什么想哭?”
那双蓝眼睛温柔、哀伤而包容地注视着他,蓝眼睛的主人没有回答。
……有那么一瞬间,越苍穹竟有了自己在那双蓝眼睛的注视下丢盔弃甲、化为一块软弱而丑陋的赤裸裸肉块儿的狼狈错觉。
“……我不知道。”良久,他低声说。
“我不知道。”来自异世界的灵魂再次重复道,安静而茫然地望着他唯一的谜题。在这一刻,他竟像是一个迷茫脆弱的孩子。
沉默片刻后,也许是来自手心的温度,还有那双眼睛的重量,他终于决定再次开口,并且开始异常残忍地仔细剖析着自己:“我和她完全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塑造她的一切令她和我几乎不可能达成和解,偏偏可笑的血缘关系将我和她被迫捆绑在了一起……于是她带给我歇斯底里的疼痛与羞辱,我回以她冷酷无情的抗拒与远离。”
“我并不恨她,大概也绝不爱她。”教授漠然地说:“毕竟哪怕是最为脆弱的幼童时期,我依旧保有一个成年人、甚至还是一个怪胎的理智。哪怕这对她来说是极不公平的,她永远都无法拥有一个母亲所能拥有的最为纯粹的、来自正常孩童的爱。”
“而我只是对这位突如其来的至亲感到……厌倦,麻烦,疲惫,以及还有出于世俗道德催生的责任感,但也仅此而已了。”
“……可是关于她的死亡,我需要背负很大一部分责任。是我的傲慢与轻视间接性导致了这一切的发生,那些‘我本可以’已经毫无意义……”他的声音变得越来越轻,甚至不知道自己在质问谁:“我告诫她为了自保要远离我,她在临死前做的最后一件事却是选择维护我……可是为什么?我不明白。”
黑发青年的手指在另一人紧握的手心里慢慢蜷缩了起来。
“……我又没有妈妈了。”他安静地说,没有眼泪。
第334章 安慰
月光笼罩了他,还有单膝跪在他面前那个人的面容。那层轻柔苍白的颜色让救世主那张完美的脸看起来似乎有些冷酷、危险且难以捉摸……但又是很温柔的,一种悲悯的,克制的,怜爱的,带着缺乏威逼与胁迫的纵容,期盼并蛊惑着他面前的受难者,将饱经折磨的躯体更多地逃进他的身体里。
黑发青年不由将上半身一点点蜷缩起来,某种从天而降的、沉重而无形的巨大压力令他将脑袋埋在双手之间,这让另一人可以更好地用手掌仔细抚摸他瘦弱的脊背。
“教授,人类其实是一种需要发泄情绪的脆弱生物,”阿祖卡低声说道,他没有随意评价对方方才那罕见的、严苛的、甚至有些语无伦次的自我批判,一个词都没有——他只是轻轻摩挲着恋人后颈坚硬而脆弱的、突起的脊骨:“尤其是那些会不断伤害自己的情绪,自责,后悔,悲伤,害怕……”
“只是哪怕再伟大的人,也会对此感到恐惧。”他的声音很轻缓,也很温柔,一字一句的,显得额外真挚:“这很正常,也很普遍,甚至包括曾经的我——我们会做错许多事,又会如此胆怯,如此孤独,害怕向外界暴露最为软弱的一面,害怕丝丝缕缕的恶意会顺着我们自行创造出来的缺口钻进来,直到一点点毁灭我们自己……”
“但是作为恋人,我依旧希望,您可以肆意的在我怀里做任何事。”救世主凑近了些,温柔而坚决地拥抱了他的宿敌,将那颗埋起来的脑袋成功搂进怀里。
“任何事。”他轻声重复道,怜爱地抚摸着怀中苍白的头颅,低头细细亲吻着那些柔软的黑色发丝:“因为我爱你。”
……那个人还是没有哭,只是将自己更深地蜷缩起来了一些,压抑而无声——好在阿祖卡能够清晰感受到,对方正在将身体的重量一点点交付给了自己,这让他心里一阵阵发酸发软。
“所以我很高兴您能向我坦诚这些,您是一个非常勇敢的人,比我更加勇敢,真挚,坚强,敢于直面自我并且进行修正……”他温柔地在人耳边哄道:“现在我们到床上去,好不好?您已经很累了,躺着会更舒服些,我们将枕头拍松软,喝一点热牛奶,然后我抱着你……”
觉察到怀中人默不作声地点了点头,头发轻轻磨蹭着他的下巴,救世主的眼神软了下来。他站起身,手臂微一用力,在另一人的配合下,成功将人从办公椅里拔了起来,就像在抱着一只失魂落魄缩成小小一团的猫。
等到将人塞进被子里后,阿祖卡刚想起身帮人倒杯用来安抚情绪的牛奶,那家伙却抱着他的脖颈不松手,将脸颊死死埋在他的颈窝里。
“不要热牛奶,那就是只要我?”他好笑地问道,不动声色地享受着恋人极为珍贵的依恋与粘人。
“……嗯。”对方闷闷地应了一声,收紧了环在他后颈的手臂。
“拥抱会促进分泌用来镇定疼痛、缓解压力的催产素和内啡肽, ”黑发青年抱着他小声地解释道:“而我的个人感受也证明了,这样确实会让我感到胸口的不适体感削弱许多。”
部分名词听不懂,但并不妨碍救世主不由低低地笑了一声,连带着那些柔和的颤抖顺着胸腔传递了过去。他也顺应着恋人手臂上微小的力度躺了下来,让人趴在自己怀里,将那条薄薄的毯子拉到对方的肩膀以上。
“……热。”
怀中人小声嘟囔着,用湿漉漉的鼻尖在他的颈窝里蹭了蹭。他冰冷的身体终于开始明显回温了,于夏夜紧密相贴导致的高热,也让黑发青年的额角渐渐出现了潮湿的迹象。
但是他依旧没有松手的意图。
掌管风的神明不动声色地空出一只手来,打了个响指,轻柔凉爽的微风顿时环绕了他们,阻隔了燥热的空气,引起了一声舒适的叹息。
觉察到怀中人还是不太安稳,阿祖卡干脆开始轻轻哼唱古老的纳塔林歌谣,没有歌词,只是温柔到令人落泪的柔和旋律。
这些旋律和歌谣几乎全部来自他的母亲艾莲娜。
母亲的形象在阿祖卡的记忆深处甚至有些模糊了,除去记忆尚未长期形成的幼童时期,除去两段自母亲去世后开始的、曲折而漫长的人生,对方真正留给他的也不过只有两三年时光而已,其中绝大多数也只是女人缠绵病榻之上越来越痛苦、越来越微弱的呻吟,还有偶尔自昏睡中醒来时、冲他虚弱微笑着的苍白美丽的脸。
阿祖卡对那位布洛迪夫人的死亡本身很难有太多情绪波动,但是源自幼年时发现母亲逝去时的迷茫、悲恸与恐惧,除了对于恋人的心疼之外,让他对人不由诞生了某种哀伤悲悯的同病相怜,他将人抱得更紧了些,用手指轻轻梳理着怀中人的头发。
“……阿祖卡。”过了一会儿,就在阿祖卡以为那人已经睡着了时,对方又忽然小声唤他。
“嗯,我在。”救世主停下了,温和地应到,一下下抚摸着那明显放松下来的脊背。
“你现在像我妈妈。”那家伙趴在他怀里,失去手套包裹的手指软绵绵地随意搭在他的肩膀上,毫无征兆地小声闷闷说道。
阿祖卡:“……”
尽管知道这人的脑回路和常人不一样,实际含义大概率并不是世俗所理解那般,而是大概想表达“你令我感到非常安心”,或者“我很感激你在无条件包容我”,但他一时还是被哽住了。
但凡换个人阿祖卡都会动手揍人——由于敏锐细致的性格,两位挚友也曾和他开过类似的玩笑,尤其是奥雷那个嘴欠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