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的威严是超脱于视觉的。总有些人哪怕遮掩容貌,抛弃修饰,仅仅只是露出一截手指,或者一缕发丝,依旧能够令人不由敬畏地屏住呼吸。
一个人出现在他的面前。
“变化无常的命运主宰,永不停歇的飓风之神,尊敬的风暴之神乌托斯卡……”
对方毕恭毕敬地低着头跪了下去,借此遮掩眼中激动到几近癫狂的情绪。他双手合十着,虔诚地用手指去触及额头:“吾等蝼蚁向您致敬。”
他说的是来自三百多年前、早已失传的纳塔林人的语言。
“……”
被视若神明的人没有开口,天地间唯有雪花落下的声音,和一个人急促沉重到刺耳的呼吸。随着沉默蔓延,来者盯着神明的袍角,开始不断质疑自己的一举一动究竟是哪里惹怒了对方——难道是不够虔诚,没有献上珍贵祭品,还是来得太迟,令神明质疑起他的忠诚与卑微?
良久,神明终于开口了,轻缓冷漠,仿佛来自遥远的雪山。
“你有纳塔林人的血脉。”
他同样用的是古纳塔林语。
“是的,我的父亲是纳塔林人。”信徒开始肉眼可见变得紧张,他担心神明会怪罪他的血统不够纯净:“但是我的母亲全家早已归顺于您,亦是您忠诚的信徒。”
“忠诚。”神明轻柔地重复着这个字眼:“你们指的是如藏匿于阴沟里的老鼠,一路追寻窥视我的行踪吗?”
如山峦般可怖的重压突然出现在了来者的脊背上,他闷哼一声,些微血迹顺着嘴角溢了出来。来自神明的怒意远不是一介凡人能够承受的,而实力低微如他,此时竟然还活着——这是否说明,这位在神史的记载里如飓风般暴虐无常的神祇暂时没有想要杀死他的意图?
他想起同行者可怖凄惨的尸体,手指因激动而微微发抖。
“吾神,请容您卑微无能的信徒对此稍作辩解。”信徒毕恭毕敬地匍匐在地:“那些狂妄不道的异教徒确实冒犯了您,您已降下神罚,我绝不敢对此有丝毫妄言。但我被迫与那些异教徒为伍,确实有万般无奈的缘由……”
阿祖卡微微眯起眼睛。
此人确实是风暴之神的信徒,奈何风暴之神已经死了,导致对方难以通过向乌托斯卡祈祷换取理念的力量——这也令对方的弱小在这群实力强大的外来者中格外显眼。
这群家伙倒是聪明,特意找了个货真价实的信徒来试图取悦“神明”。要他真是风暴之神乌托斯卡,在发现四大主神已经分割世界信仰的前提下,还能遇见个虔诚的信徒,况且还有同族血脉——就算不会对其和颜悦色,也不至于杀了了事。
他面无表情地听人啰嗦,包括什么关于“献祭派”是如何发现乌托斯卡复活的秘密,如何追寻神明的脚步来到白塔镇——怀中的留影石始终在默不作声地运转着,他不由有些走神,这个点儿教授大概还没睡,但是最近对方很乖,偷喝咖啡的频率直线下降,也许可以给人带些小蛋糕回去。
教授并不嗜甜,针对市面上大多数价格昂贵的甜点,此人的评价都是满脸嫌弃的“太甜了”。
但按照对方的说法,“大脑思考需要消耗大量糖原”,加上没有他盯着总会忘了吃饭,白塔大学令人闻风丧胆的大魔王的衣兜里,其实是常年备着糖块的。
目前只有一家店铺难得符合教授的口味,而眼前的信徒已经开始颠三倒四、长篇大论的“赞美吾神”。这人就是个诱饵,知道的东西并不多,再浪费时间下去店铺该关门了,救世主终于粗暴地打断了他:“够了。”
信徒立即温驯地闭上了嘴,对神明的粗暴毫无异议——也许在他看来,神就该如此目空一切。
“我赐福于你。”
他冷漠地伸出一只手来——那名信徒激动得浑身发抖,特别是瞧见一道光晕落入体内后。
神明似乎没有解释这究竟是何种赐福的意图,眼见对方已经准备转身离开,想起那些人的叮嘱,信徒心一横:“吾神,敢问您身边那位名叫诺瓦的凡人,可是您选择的神侍?”
神侍指的是在神明最为活跃的世纪,那些为了祈求庇护的信徒们特意献给神明的、身份高贵的少年少女。
仁慈的神明会挑选喜爱的神侍,赐福并令其为神明征战。暴虐的神明会直接虐待屠杀这些神侍,以供取乐。
风暴之神的脚步顿住了。
下一秒,森寒至极的杀意席卷了周遭的一切,暴怒的风雪笼罩着那个人影,令他恍如来自极寒的梦魇。信徒惊恐地睁大眼睛,那可怖的杀意仿佛实质化了,死死扼住了他的喉咙,甚至吐露不出丝毫试图求饶的声音来。
他以为自己会死在这里——但是下一秒,神明消失在原地,没有留下任何只言片语,唯有那直接将周遭街石都化为齑粉的风雪见证了神明的暴怒。
“他发怒了。”一名带着白色死者面具的红袍人低声重复道。
“看来风暴之神虽然复活了,但依旧被‘诺瓦’的存在束缚着。”另一个人说道。
否则一名高高在上的神明为什么要追随在一个卑微的普通人身边,还充当对方的什么狗屁“助教”?神明绝不会屈居人下,唯一的可能性是迫不得已。
“他留给纳塔林人的‘赐福’是什么?”
“一种非常古老复杂的傀儡术,没有人解得开,哪怕是主祷级别的术士——也许这是针对我们试图操纵镇民监视神明的警告。”
“……他已经至少杀了我们两名术士了,其中包括一名主祷。”
“不要忘记,那是一位神明。”
——不可直视、不可冒犯、不可揆度的神明。
“你这是遇见了什么?”白塔大学里,教授叼着小蛋糕的勺子,慢慢冲人皱起眉来——以至于哪怕捎带着宵夜回来都浑身寒意。
“一个有着纳塔林血脉的外来者,自称风暴之神乌托斯卡的信徒,参与了献祭派的那些勾当。”对方将留影石轻轻放在桌上。
诺瓦迅速想明白了一切:“这不至于让你产生这么大的情绪波动。”
他严肃地指出这一点——男主确实重视他的族人,但并不仅仅凭借血脉来分辨彼此。
救世主深深地凝望着他:“然后他们怀疑您是我的神侍。”
——尽管有部分为了误导人的演绎成分,但是眼前正懒洋洋舔舐奶油、脸上露出毫不自知的餍足的年轻人,在前世是否会被人当成为了祈求神明降临、几乎与奴隶等同的牺牲品?
他也曾被烙下神印,当这份似曾相识的屈辱可能发生在另一人身上,却是令他产生了某种毁灭一切的冲动。
教授皱着眉,用一种探究的眼神仔细打量同伴。
……他还是没搞懂对方为什么生气,但是直觉告诉他,如果继续问下去,这家伙大概率会发疯,他干脆从衣兜里掏出些什么。
阿祖卡微微一怔,一小块被油纸包裹着的、冰凉柔软的固状物,突然被人塞进他的手心里。
“今天没留意,艾德里安那小子把我的饼干吃光了,翻存货的时候翻出来的。”他的宿敌一副做学术研究的严肃神态:“我买过的所有糖块里就这种软糖最好吃,甜味和酸味结合得刚刚好,有股柠檬叶的清香,可惜停产了。我还以为已经吃完了,结果发现还有两块。”
他看起来很认真:“我已经吃了一块,这一块给你留的,不给其他人。”
阿祖卡:“……”
黑发青年面无表情地眨了眨眼睛。
又被抱住了,他的手里甚至还拿着蛋糕的小勺。
按理来说这家伙应该不会因为一块糖就感动得痛哭流涕——但是这个拥抱很紧,温热的呼吸打在脖颈上,痒得令他莫名有些发颤。
教授皱眉提醒道:“奶油,要沾到衣服上去了。”
对方一声不吭,就像试图用手臂与胸膛构成的牢笼将他全部吞吃。勉强让情绪明显不太对劲的同伴抱了一会儿,终于忍无可忍的诺瓦企图挣开对方——完全动弹不得,那家伙甚至开始将手往他的腰上箍。
他严厉地警告道:“放手!抱一下满足一下肌肤饥渴就得了,不要给我得寸进尺。”
救世主充耳不闻,甚至低下头来,不轻不重地含咬住他的脖颈:“您是故意的吗?”
他含含糊糊地咕哝着,夹杂着带了说不清道不明的痛苦的颤抖叹息:“您真是……太过分了。”
难得好心和人分享心爱的小零食,却被人无端指责的教授愣了一下,顿时勃然大怒。
“不想要就把糖还给我!”他气急败坏地一边挣扎,一边骂人:“你这个毫无边界感、黏黏糊糊、不识好歹的混账——”
第130章 信仰
这场关于糖块与恩将仇报的争执结束于教授毫不留情的一拳——正中鼻梁,救世主可怜兮兮地捂着鼻子抽气,惊人的蓝眼睛被湿漉漉的睫毛掩住了,委屈而无辜地轻轻颤抖着。
大获全胜的教授黑着脸,优雅地正了正自己在方才的挣扎中被扯乱的衣领。
“你活该。”胜利者傲慢地扬起下巴,冷酷地宣布道:“别用这种眼神看着我,我不会帮你吹气的。”
“……”
对方用一只手死死撑着桌子,一声不吭。明明这家伙已经逐渐脱离了少年体型,变得越来越有一名成年男性的压迫感,此时却显得格外柔弱可怜。教授皱着眉看了他一会儿,终于不耐地啧了一声,上前粗暴地扒开男主捂在脸上的手。
“松手。”
没有出现预想中的出血,甚至连青紫红肿都没有,但他还是十分严谨地迅速用手捏了一遍。
“……骨头没有出现任何问题。”黑发青年颇为怀疑地眯起眼睛:“你在唬我?”
他有自知之明,总不可能他一个普通人只靠一拳就能令一名圣者失去战斗力。
“……好疼。”
漂亮的金发青年轻轻摇了摇头,眉头微微蹙了起来,任何人瞧见都不由产生将世间一切美好捧到他面前的冲动——奈何这一招对教授毫无作用。
“那就请您记住今天这个教训,并且真切希望您能从中学到些什么。”教授冷冷地说。
他从救世主手中将那块惹祸的软糖拽出来,三下五除二撕开油纸,粗鲁地塞人嘴里。
“这件事到此为止。”见人鼓起一边脸颊,有些错愕地望着自己,黑发青年面无表情地宣布道:“我们扯平了,不许再闹。”
……然后那家伙就开始笑,无声的笑,眼睛柔软地弯着,疯子一样。
诺瓦:“……”
他眼不见心不烦地重新回到办公桌前,拿起那枚留影石开始捣鼓。浑然不知在他的背后,救世主那惑人的蓝色虹膜内部的肌纤维束已经呈现出深海漩涡般的剧烈扭曲,那是一种灭世的大海啸即将到来之前的压抑平静——但是月亮还停歇在海上,海水贪婪而隐忍,无声吻着他的月亮。
“……风暴之神的信徒,一个已经死去的神明的虔诚信徒。”教授若有所思地用手指点着下巴:“我没有阅读过太多相关文献——你们纳塔林人是如何看待‘信仰’的?你是其中的特例吗?”
对方沉默了一下,缓缓答道:“不,还有我的母亲艾莲娜。”
他的语气温柔如初:“她也是无信者,为了在神明的眼皮子底下将我藏起来,最终燃尽了灵魂。”
诺瓦慢慢眨了眨眼睛。本就匮乏的人类交际常识告诉他,这种时候大概需要安慰一下对方——但是救世主哪怕谈起这些痛苦的过往时,依旧显露出一种久经世事的平和坦然。
“虽然除此之外的纳塔林人都是信徒,但是在我看来,信仰更像是一种流传太久的习惯,只是暂时没有人去思考这是否正确。”他甚至轻轻笑了一下:“毕竟对于生活在阿萨奇谷中的纳塔林人来说,比起消失太久的风暴之神乌托斯卡,其实他们更感激为了族人不惜燃尽灵魂、造就叹息之墙的‘飓风之子’科伦丁王。”
纳塔林人欣赏做实事的人,比如谷中奉行的积分制——只要做事,就能得到大家的认可与尊重,哪怕那是一只龙。反之就算再能说会道,再擅长收买人心,也很难得到那群高傲战士的好脸色看。
毕竟就连神眷者有时候也得亲自动手修缮房屋。
由于风暴之神的死亡,尽管暂时并不明显,但这同样导致了谷里除了他之外,其实已经许久没有出现强大的术士了。
这位纳塔林人的宗教领袖极富远见地补充道:“也许再过几代,等纳塔林人发现信仰毫无作用后,对于风暴之神的信仰便要自然地渐渐消失了。”
“但是一个缺乏外界环境影响的人,却选择去信仰一个死去的、毫无作用的神,甚至不惜为此参与这种残忍愚昧的宗教活动。”阿祖卡的声音微微冷了下来:“我不理解。”
对方有纳塔林人的部分血脉——这也意味着那些在历史的洪流中侥幸存活下来的同胞,在他不曾注视的角落里演变成了他无法理解的模样。
他不至于为此痛苦,但同样产生了一种……非常轻微的悲哀。
教授顿了顿,缓缓抬起头来,烟灰色的眼睛冷静地注视着同伴:“你觉得人为什么会产生信仰?为什么会任由宗教操控玩弄?”
他的声音很沉:“我说得‘产生信仰’并不是‘只有信仰神明才能得到力量’这种交易行为,这是结果的附加品,而非成因——我的意思是,还有那么多无法成为术士或者武者的普通人,他们为什么依旧会选择信奉一个或者多个宗教?”
“有些人的解释是,‘因为底层人民是愚昧的’。”瘦削的黑发学者此刻看起来竟然有些严厉——但与其说是在教导另一个人,他看起来更像是在诘问自我:“不,这是一种有着简化趋向且不负责任的思考与判定。”
他看起来是如此斩钉截铁,这令旁观者在一阵敬畏的恍神间,几乎以为这是一位拥有一切的君主在宣告世间最无可辩驳的判决。
“在远古时期,信仰与宗教来自对于捉摸不定的大自然的恐惧。而在如今时代,其根源是底层人民受到上层阶层残酷的压迫,被迫时刻被例如失去财产与社会地位后,沦为乞丐、娼妓、奴隶或异端、甚至因此失去生命的恐惧所笼罩。而这种和自然灾害同样残忍无常、且似乎永远无法抵抗的痛苦,令他们不得不去寻求一个虚无缥缈的寄托和帮助。”
“所以宗教信仰因此诞生了——换句话来说,宗教信仰来自于人类目前无法避免的恐惧。”
话音落下后,教授本人也重归了沉默。
安静的房间里,他忽然摘下眼镜,有些疲惫地捏了捏鼻梁。
也许夜晚会令人情绪化,一种突如其来的、奇异而悲哀的脆弱如潮水吞噬了他,他漂流在时间与命运的长河里,在旁人无法理解的巨大痛苦里辗转反侧。黑发青年望着那枚留影石折射出的影像——一个人,卑微地匍匐在地。
有人从背后一点点环住了他的肩膀,很轻,不带丝毫压迫意味,却让他沉重的头颅可以依靠在另一人的胸口,感受着来自心脏的一次次跳动。
某种无形的力量促使他将那些始终深藏在胸腔深处、日夜折磨着他的恐惧,朝向这个世界上他唯一可以倾诉、甚至是唯一可能理解他的人吐露。
黑发青年负隅顽抗着紧抿着嘴唇——但是同类的怀抱实在是太温暖了,温暖得足以令人类的理性忽然溃不成军。
“……所以如果想要消灭宗教信仰,空喊口号是无用的,摧毁肉体是愚蠢的,沉默容忍更是毫无希望的。”
他再次开口,声音渐渐变得疲惫,疲惫而温柔,阿祖卡忽然从他的宿敌身上感到一种巨大的、可怕的、足以令人陷入无法脱逃的绝望中的孤独——但是异乡人依旧在坚持说话,仿佛在描绘一个清晰美丽的幻觉。
“……也许当人人生活在一个自由、平等且有序的健康社会里,能够通过自己的努力劳动得到一切所需的资源……也许在物质财富极大丰富、精神境界极大提高的前提下,人们对于宗教的认识才会不断趋于理性与科学。”
哪怕在他的世界,宗教依旧不曾消失。
“……听起来像是一个美好的梦。”漫画男主低声说道。
“是啊,一个梦,而我们将所有追梦的傻瓜称为理想主义者。”他怀里的教授平静地说:“依据这个世界目前的社会生产力来看,按照正常的发展规律,我们这辈子……至少我这辈子都不可能有梦境实现的那一天——除非你能成神,活个成百上千年。”
他甚至开了一个并不好笑的玩笑,而他自己也清晰知道这一点。
救世主垂下眼睛。从他的角度来看,只能看见对方疲惫下垂着的眼睫。他忽然很想亲吻他,一次又一次的,轻柔、庄重而虔诚,就像用细小的软刷清理一颗尚未被大气燃尽的、掉落的伟大星体,拂去那些在宇宙法则下爆炸与裂变着的辉煌异火。
但是他的星辰已经重新带上眼镜,对方看起来已经重归了往日的理性,方才那些微的脆弱仿佛不曾发生过。
“不过有一点。”教授冷静而略带嘲讽意味地说:“那就是人总能轻易相信一个不曾出现过的存在会救他于水火,挽救他糟糕透顶的人生——却很难相信向一个和他的隔壁邻居一样具体的人祈祷会有什么作用,哪怕那是史诗里的英雄。”
阿祖卡迅速明白了他指的是什么。
《神史》。
等到教授离开后,看似仅剩一人的书房里,阿祖卡忽然朝向角落的位置缓缓抬起眼来。
“你都听见了。”
他冷漠而平静地说。
作者有话说:
教授的观点来自《列宁选集》
第131章 入伙
没有回应。窗帘悄无声息地垂着,如同黑暗中的幕布,静静遮掩着帷幕之外的世界。
阿祖卡面无表情地盯着角落。他知道角落里有人在与他对视,但是对方始终不曾做声。
“不想谈谈?”
他微微偏过头来,半张脸掩藏在阴影里,常见的淡淡笑意被彻底从这张漂亮至极的脸上抹去了。
只有此时人们才会发现,救世主那双温柔澄澈的蓝眼睛,实际上是一片深不可测的未知海域,至少来者感到自己在好友的注视下已经身体发僵——但也有可能是因为他方才所看见的、听到的……那些惊世骇俗的东西。
这场无声无息的对峙持续了许久,按照救世主年轻时的脾气,此时他该冷着脸转身就走。
十分反直觉的,三人中看起来情商最高、也是最善于揣度玩弄人心的他,在年少时期其实并不擅长处理与真正在乎的人之间发生的冲突,一般都由玛希琳充当协调关系的角色。
……但是站在现在的视角去看当初那个别扭的少年,他明白那不过是一种可笑愚蠢的软弱。
教授对他“擅长操纵人心”的敬佩,在他看来更像是一种十足古怪、却令他心里发软的温柔。毕竟“阿祖卡”没什么不得了,不过是一具因功能强大所以极端了解人类运作机制、并用软布包裹着钢骨的类人机械——直到他开始真切地恐惧着失去。
……说来也好笑,这份恐惧追根究底和他的宿敌绝对扯不开关系。
不过好在现在的他已经不再是那个冷漠傲慢、目空一切的少年了——况且他不可能指望他的教授来处理这些事,对方没将人气死都算是可喜可贺。
“……你这副恶心人的表情是怎么回事。”
奥雷终于忍不住了,从阴影中显露出身影。
——哪怕现在有更要紧、更致命的事,他也要发出不屈的质疑:这家伙忽然露出那温柔甜蜜到令人毛骨悚然的诡异微笑到底是想起了什么鬼东西啊!他甚至都有些想为暴君方才那直冲好友鼻梁的一拳叫好了!
“不必在意。”好友直接懒洋洋地转移了话题,并且熟练地倒打一耙:“你偷听得倒是起劲,要不是我及时发现是你,现在你该颈骨断裂、头朝下脚朝上着栽倒在雪地里了。”
他对此有些微妙的生气——大概是自家教授难得吐露心声的时候被人听去了,哪怕那个人是他的好友,哪怕这对计划有利……其实关于这一点,他该和教授道歉,不论对方是否会在意。
“这么说来我还得谢谢你?”奥雷阴郁地盯着他,嘲讽地冷笑道:“我谢谢你,我现在已经彻底睡不着了,一闭上眼睛就要做噩梦,梦里全是你俩兴高采烈地准备杀光全世界。”
消灭宗教信仰和灭世又有什么区别?
——两个疯子。
他一向以为好友已经够疯了,结果年轻版本的暴君比这个混账还要疯——他早该想到的,能掀起灭世战争的又会是什么正常人?
“思考,奥雷。”好友十分平静地看着他:“我们之间一个月的赌约依旧作数。”
“……”
奥雷深深地吸了口气,十分头痛似得捏着鼻梁。
“……好吧,好吧。”他勉为其难地冷静下来,将这段时间思考后得出的结论一一吐露:“风暴之神乌托斯卡是你父亲,他在你的灵魂上刻下神印,并且试图杀了你,声称这是让你回报他,结果你成功反杀——然后时间线莫名其妙地回转了。”
“事先声明,这一点我站你,哥们儿。”奥雷黑着脸,感到自己的底线已经在一降再降:“谁也不能杀了你,哪怕那是一位神,或者是你爸。”
救世主的眼神柔和了一些,但他还是不动声色地站在原地:“继续。”
“辉光教廷那群白袍子莫名其妙召唤光明与荣耀之神泽菲尔降世,对方却喊出了乌托斯卡的名字……然后是生命之子认为你是风暴之神复活后的躯体。”
刺客沉默着闭上眼睛。
他不是傻子,假如对方陈述的信息都是真实的,“神明对他的好友不怀好意”的推论几乎已经是铁板钉钉了——但前提是这些信息都是真实的。
奥雷并不怀疑好友会骗他,他只是信不过暴君。毕竟只有对方“看见”了光明与荣耀之神——但是这份警惕现在已经开始摇摇欲坠。
他的好友一如既往的、该死地大获全胜,完全用不了一个月,尽管刺客很不想承认。假如对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演戏——不,就算全部都是演戏,他也已经彻底分辨不清了。
暂且不提对方的那些过于——呃,活泼——的小习惯,每次都让他对此颇为惊悚;也暂且不提他被迫欠下的一笔笔人情债,也许最后真要将乌鸦都赔出去;
哪怕光从最理性的角度来说,那人仅仅依靠一群普通人便重创了教廷,分明可以轻松夺得常人所渴望拥有的一切财富或权势,假如在对方精神正常的前提下,为什么还要如此绝望而坚决地走上一条绝无成功可能性的道路?
……最可怕的是,有那么一瞬间,哪怕只是一个瞬间,他居然被暴君描述中的荒诞世界深深吸引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