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人都会对自己做过的事情进行修饰,即便是人之将死,亦未必其言也善!
汤雪曲起食指在空中划了道弧线:“那便搜魂吧!”
苏悬壶神色一僵。
此刻他元神离体,魂火飘摇,若强行搜魂,恐怕凶多吉少!
苏悬壶张口欲言,汤雪指尖法诀已成。
汤雪剑指一压,苏悬壶浑身剧颤,魂火扭曲,发出无声的惨嚎。
苏悬壶眉心灵光如丝,在夜色中骤然展开,化作一幅幅流动的画面——
云隐宗群峰隐隐,大雪漫天。
寒风卷着碎雪呼啸而过,山巅的松枝被压得低垂。
月罗浮一袭白衣染血,怀中紧抱着一个襁褓中的婴孩,踉跄后退。
站在她面前的,是眉目年轻的云思归。
那时的他尚未蓄须,清俊如剑,右手持剑,隐约绽出杀意。
“思归……思归……”月罗浮声音微颤,“你当真如此狠心?”
云思归微微叹气:“罗浮,我无心要伤害你。”说着,他剑锋微抬,指向她怀中的婴孩。
“你害他的命,不就是害我的命吗?这是我的孩子!”月罗浮踉跄着后退一步,将怀中的婴孩护得更紧。
云思归此刻无法直视她,只是缓缓转头,目光如刀般刺向苏悬壶:“苏悬壶,你既受我所托,为何背信弃义?若你按计行事,她只会以为孩子福薄,夭折于襁褓。不过多久,她就能走出伤痛,重拾仙途。而我,也能如愿以偿得到那炉寒梅淬体丹……这本该是两全其美的事。”
云思归的剑锋凝滞在风雪中,眼底的寒意比漫天飞雪更甚。
苏悬壶冷笑声刺破风雪:“是啊,你们两全其美,只有我死了。”
云思归的剑锋微微一顿,忽而低笑出声:“原来如此……你是怕我会杀你灭口?”他摇了摇头,语气竟显出几分失望,“你可真会以己度人。我何曾说过要杀你?”
苏悬壶短促地笑了一声:“哦?这话倒有趣。你害人夺丹,却独独不杀我灭口?”
云思归哈哈大笑,摇头不已:“你若应了我的话,往后你我就是同谋。你会炼丹,会制药,医术举世无双。我能托付你的事情可太多了。”他顿了顿,声音放低,像是分享一个隐秘的默契,“自然乐得一直与你做共犯,又怎会杀你?”
风雪骤静了一瞬。
云思归看出了苏悬壶的动摇:“怎么样?你现在帮我,也还来得及。”
苏悬壶没有说话。
这份沉默让月罗浮眼中惶恐更深。
月罗浮的泪水在寒风中凝结成霜,她颤抖着后退半步:“思归……你当真要动我的孩子?”
“那只是一个孽种。不但流着肮脏男人的血,更会毁你道基。”云思归像是在说服她,也像是在说服自己,“我是在帮你!”
月罗浮摇头,眼中冰冷:“到底是帮谁?你要把我的孩子炼丹,助你的修为,还说得如此冠冕堂皇!”
云思归叹气:“你要这么想,我也没有办法!”
月罗浮噎住,带着几分薄弱的希望看向苏悬壶。
苏悬壶轻抚山巅那座铜鼎,指尖灵火跳跃:“原来这就是传说中云隐宗至宝传神鼎,果然不凡。”
云思归笑问:“用这个鼎,可以炼成寒梅淬体丹吗?”
“当然。”苏悬壶回答道。
听到这对话,月罗浮脚步一顿,几乎站不稳。
像是印证月罗浮的恐惧一般,苏悬壶果断地燃起了传神鼎。
风雪骤然暴烈,天地间只剩传神鼎燃烧的轰鸣。
许久,她看向千山风雪,忽然转头,对云思归说道:“我还记得,我们初见那日,也是这般大雪封山。”
云思归神色一顿:“是啊,若非你出手,我早已死在冰机雪狼口中。”说罢,云思归道,“你放心,我永远记得和你之间的情谊。我要的只是这个孽种,我不会伤害你的……除非你先对我动手。”
“‘万山载雪,明月薄之’。”她笑笑,看着云思归,“我的孩子,便叫月薄之,你看如何?”
云思归神色猛地一怔。
还没等云思归反应过来,月罗浮便把月薄之塞到云思归怀里:“思归,你要寒梅淬体丹,我便给你寒梅淬体丹罢!……我只求你,念在我们的情谊,留这孩子一命!”
说罢,月罗浮毫不犹豫地纵身一跃,跳入传神鼎之中!
鼎火骤然冲天而起,将整座山巅映成血色。
襁褓里的婴儿仿佛感应到什么,啼哭声划破长空。
云思归脚下踉跄,眼睛竟滚落两行热泪。
苏悬壶也被这一幕震撼住了:“云宗主……”
云思归一边拭泪一边对苏悬壶说:“还不抓紧炼丹!”他怆然说道,“这可是我的挚友啊……一根骨头都别浪费了。”
看着这个搜魂的记忆画面,铁横秋心内大动,想起了月罗浮给他千里传讯的遗言:“云隐宗,传神鼎”。
原来,是这个意思么……
铁横秋心中揪痛,嘴角却漫上冷嘲般的笑意:
真不愧是话本女主角一般的仙子啊,即便是被逼到绝境了,生出最决绝的心思——也不过是以命换情,用一身仙骨博取仇敌怜悯。
回想起众人说,云思归在月罗浮身故之后突破化神,想来靠的就是月罗浮炼成的寒梅淬体丹。
实在可笑。
罗浮仙子,竟是用自己的尸骨给仇人进阶!
铁横秋冷冷想到:若是我的话,宁肯自爆,将这些人、这个鼎和这座峰一起炸了,也绝不留半分机缘给这些豺狼。
就在这满心戾气翻涌之时,眼前搜魂画面突然传来一声婴孩的啼哭,生生将铁横秋从血色的思绪中拽了出来。
啊,那个孩子……
是月薄之啊。
铁横秋浑身一震:月薄之也在那山峰上,若自爆元神,身为婴孩的他不也不保吗?
若是怀抱着月薄之……
铁横秋牙关发酸,方才还如铁石般狠戾,此刻竟像被春雨浸透的冻土,一点点软化下来。
他在这一刻,破天荒地和他向来嫌弃过分心痴意软的罗浮仙子产生了共情。
云思归将丹药收下,也如约放了苏悬壶一命。
苏悬壶看着襁褓中的月薄之,带着几分不确定地问云思归:“你真的要把这个孩子养大?”
“当然。”云思归看向苏悬壶,“我答应了她。”
苏悬壶不解:“我也没听到你亲口答应。”
“我答应了的。”他低头抚摸婴孩发顶,“在她哭着求我留这孩子一命的时候。我在心里,说了‘好呀’。”
苏悬壶顿了顿,又问:“那……这孩子体内的心毒……”
“要解的话,会很麻烦吗?”云思归问。
“会。”苏悬壶叹息,“此毒幽微,潜伏心脉,而这孩子又太过年幼,经脉未成……”
“嗯,”云思归点头,目光落在婴儿沉睡的面容上,“那就不解了。”
苏悬壶有点儿迷糊了:“这样的话,他寿数恐怕不长。”
“那也无妨。”云思归道,“我会让他锦衣玉食,受尽宗门供养,让他以为自己生来就该是天上明月……直至因先天心疾英年早逝,也算一生顺遂,平安喜乐。在那之后,我再将他投入此鼎,与母亲团聚。”他顿了顿,轻柔地捏了捏婴孩的手掌,“如此,也算对得起她了。”
画面骤然崩裂,如同被撕裂的绸缎。
苏悬壶的元神剧烈震颤,魂火如将熄的残烛在虚空中飘摇。
他看着汤雪和铁横秋:“你们也看到了……我说的不假。”
看着这一切,汤雪眼底如封着一潭冻了千年的寒泉。
苏悬壶察觉到汤雪眸中透出的凛冽杀意,当即肃然道:“普天之下,除我苏悬壶外,再无人能解月薄之所中的心头血毒。”
汤雪看着他,铁横秋也看着他,仿佛在掂量他话中的真伪。
苏悬壶的神魂气息愈发微弱,他强撑着加快语速:“把我带回百丈峰,我替月薄之把毒解了,从前恩怨两消,你们道如何?”
铁横秋眯起双眼:这个提议确实令他心动。
说实话,他也不是非要苏悬壶去死。
更别提,铁横秋比任何人都更想月薄之活下去。
不过,在这之前,他必须想办法保证苏悬壶说的是实话,不会耍什么花招……
铁横秋眸光如淬火寒刃,眼底暗流几番涌动,将苏悬壶的身影死死钉在视线中央。
苏悬壶唇角勾起一抹游刃有余的弧度,胜者的从容在他眉宇间流转。
他知道,他赌对了。
他的诱饵太香,鱼儿必然上钩。
下一刻,却见汤雪伸出一手,猛地把苏悬壶那张得意的笑脸撕裂。
裂痕从眉骨直劈到下颌,像被摔碎的瓷器般迸出冰裂纹。
——刺啦!
魂光迸溅如血雾弥散。
苏悬壶,刹那间,神魂俱碎!
铁横秋震在原地。
汤雪冷冷收手,眼底尽是漠然。
铁横秋素来敬重汤雪,此刻却怒意勃发:“你怎么可以——”
怎么可以擅自杀了苏悬壶!
苏悬壶一死,月薄之的病怎么办?
铁横秋太阳穴突突直跳,三步并作两步跨到汤雪面前。
他攥紧的拳头青筋暴起,一把揪住对方衣领,几乎要将人整个提起。
汤雪被拽得身形前倾,任他攥着领口,沾血的唇角牵起一丝笑意:“学会了吗,如何斩草除根,撕碎神魂……”
铁横秋猛然怔住。
却见汤雪身子一颤,忽的朝前跌倒。
铁横秋下意识张开双臂。
那具单薄冰冷的身躯坠入怀中的刹那,滔天怒火竟被某种更尖锐的情绪刺穿。
他僵硬地收拢手臂,指尖发颤地抚上汤雪惨白的面颊:“汤雪!醒醒!”
铁横秋猛把汤雪横抱而起,只觉汤雪轻得不寻常,如一具没有五脏六腑的躯壳。
他心下一紧,催动青玉剑,纵身一跃踏上剑身,剑光劈开浓稠夜色直冲天际。
风声在耳畔呼啸,怀中人的气息却愈发微弱。
他咬紧牙关,将灵力催至极致,剑光如流星般划过天际,直坠向最近的城镇——丰和郡。
丰和郡的轮廓自云翳中浮出,灯火如豆。药铺檐下,一盏褪色的灯笼在夜风中摇晃,投下斑驳的光影。
铁横秋年轻时混迹市井,曾在丰和郡盘桓过一段时日。
他知晓这间不起眼的药铺里住着的并非寻常郎中,而是一位隐居避世的老医修,是有些真本事的。
“崔大夫!”他几乎是破门而入,把医修从睡梦里轰醒。
崔大夫看见铁横秋,颇感意外,一边骂骂咧咧一边穿鞋起床:“一百年没见,一见你就这副德行!”
铁横秋咧嘴一笑:“一见我就给您带生意了!”
崔大夫没好气地抹了抹山羊须,举起烛火细看病人。
只见昏黄烛光下,那男子面色惨白如纸,黑发垂落,整个人透着股说不出的死寂。
崔大夫眉头一皱,面露讶异。
铁横秋忙问道:“怎样?”
崔大夫道:“这娃娃长得真俊。”
铁横秋:……我就白问。
崔大夫指尖搭上那人的腕脉,眉头骤然一紧。
铁横秋见他神色不对,连忙追问:“怎么?伤得很重?”
崔大夫缓缓收回手,神情古怪:“这人的脉象……”他顿了顿,若有所思地捻着胡须,“非常标准的芤脉。”
“标准?”铁横秋听得一头雾水,“脉象还有标不标准一说?”
“就是跟医书里写的一模一样。”崔大夫顿了顿,“轻按浮软,重按空豁,好比摸到根烂葱管。”
“既然是医书,那不应该都是对的嘛?”铁横秋问,“病人的脉象对上了,很奇怪?”
崔大夫闻言一怔:“也是。”他转身打开药柜,慢条斯理地开始抓药,“那我就按这个症来治罢。”
崔大夫掀开汤雪左肩的衣料,但见翻卷的皮肉上一道平整得像是裁纸般的伤口。
“这切口也太漂亮了,”老医修头也不抬,“下刀的是个狠角色吧?”
铁横秋盯着他剪开粘连的布料:“他自己砍的。”
“呃……”崔大夫捏着银剪的手一顿,“那更是一个狠角色。”
崔大夫又剪开汤雪右肩的布料,五个乌黑的血洞赫然显露。
“这爪痕厉害,再偏一些就要穿胸了。”崔大夫咋舌,“这也是他自己抓的?”
铁横秋神色一紧,眼前浮现苏悬壶那记穿心爪袭来时,汤雪突然闪身挡在前面的模样。
崔大夫感觉到铁横秋心情不对,也不说话了,三两下清理完创口,又给上了止血药包扎。
随后,崔大夫让铁横秋把汤雪带到一个简陋的房间,放在木架床上,又抓好了药,草纸一裹塞进铁横秋怀里:“三碗水熬成一碗,文火。煮好了就给他喂上。”
铁横秋掂了掂药包,再抬头,崔大夫已经打着哈欠晃出门去了。
铁横秋蹲在炭炉边上,手里的蒲扇有一搭没一搭地摇着。
药罐里的水咕嘟咕嘟地翻腾,苦涩的药味混着老屋墙皮剥落的霉气往鼻子里钻,让胸口跟着发闷。
汤雪安安静静躺着,脸上跳动着忽明忽暗的烛影。
铁横秋目光落在汤雪被包扎的地方,五指血洞还在微微渗出黑血。
他喉头动了动,扇风的动作停住,盯着那片刺目的伤痕看了好一会儿,才重新抬起胳膊。
他满脸困惑。
汤雪,为什么……
会为我做到这个份上?
我和他……
铁横秋捏住了扇柄:感觉我和他甚至根本都不熟啊。
汤雪胸口微震,咳嗽起来。
铁横秋赶紧伸手扶他坐起,将人半靠在枕头上。
汤雪睫毛抖得厉害,好容易掀开一条缝,目光却像蒙着层雾。
铁横秋胸口一窒:“你醒了?”
盯着汤雪病中泛红的眼角,铁横秋莫名想起了月薄之。
但他很快摇头:我在想什么?
月薄之,怎会和眼前人重叠?
一个是终年笼在雪色大氅里的冷傲尊者,一个是笑着捧来暖融热茶的温润师兄。
汤雪微微颔首,环视四周:“这儿是……?”
“这儿是丰和郡的医馆。”铁横秋简单地回答道,旋即抬起眸子,“轮到我问你问题了。”
“什么?”汤雪颤着睫毛,看起来迷茫又脆弱。
铁横秋心里其实疑问颇多,便从第一道问起:“你怎么会来神树山庄?”
虽然汤雪出现得很及时,化解了铁横秋的危机。
但铁横秋感激之余,也不免心中怀疑。
他……怎么会恰好来到神树山庄?
汤雪神色微滞,随即垂眸轻声道:“我是尾随你而来的。”
“你……你尾随我?”铁横秋心下疑惑更深,“为什么?”
铁横秋想不明白:……他难道对我有所图谋?
药炉上的汤药咕噜噜地响着,让沉默变得更刺耳。
许久,汤雪才长长叹一口气:“自然是因为担心你,小师弟。”
铁横秋神色一僵。
他像是觉得这个答案很荒谬,但瞬间又觉得很合理:“担心我……担心我什么……”
汤雪目光低垂,声音沉缓:“那日在百丈峰,你和苏悬壶说的话,我都听见了。”他顿了顿,“我总觉得他不安好心,可你执意要去,我也不好阻拦,只得暗中跟着。若真有什么变故……至少你不会孤立无援。”
铁横秋脑子里一阵轰隆。
这样的好意太过陌生,陌生到让他本能地警惕。
这世上怎会有人无缘无故对他好?
顺手给他递一碗热茶的好……便也罢了。
但是,奋不顾身地为他流血的那种好。
怎么会……有这种事!?
若说平日汤雪交予他的善意,像是一碗可以暖手的热茶。
那今日的,却像块烧红的炭。
铁横秋震惊地看着汤雪,身体微微后倾,下意识地和他拉开距离。
看到铁横秋的神色,汤雪面露苦涩:“横秋,你是不信我吗?”
铁横秋张了张嘴,脑子一阵乱转,好久才找回理智,开口说道:“我不是……我只是有些疑惑……我和你相识的时间不长,我也未曾为你做过什么,你何以……如此……嗯,如此赤诚相待?”
话一出口,他便后悔了。这话听着既生硬又不知好歹,像是在质疑对方的情谊。
他忙又补一句圆场话:“如此深情厚谊,我实在是受之有愧!”
铁横秋小心看向汤雪,唯恐自己的话令他伤心。
可汤雪只是微微勾起嘴角,眼中带着了然的笑意,仿佛早就看透了他会这般反应。
汤雪说道:“你刚来百丈峰的时候,月尊跟我提过你们在栖棘秘境发生的事情。”
“什么?”铁横秋难以置信地僵在原地。
汤雪轻声道:“月尊也觉得奇怪,他和你素无交集,你怎么如此舍身地为他?”
铁横秋的嘴唇发涩:“他……他还跟你说过这个啊……”
“当时,月尊与你而言,几乎可以说是一个陌生人吧?关系比你我还不如。”汤雪微微侧头,乌黑的发丝垂落在肩头,“你怎么肯为他连命都不要呢?”
铁横秋眼瞳巨震。
喉头像是被什么塞住一样,一句话也答不出来。
为什么可以为数面之缘的月薄之不要命?
答案在他胸腔里横冲直撞。
但他嘴唇闭得死紧,不让答案跳出嘴巴。
不能说。
不能告诉任何人。
这是他的秘密。
虽然月薄之已经知道了,但是……
铁横秋死死咬住牙关,仿佛只要松开一丝缝隙,就会有毒蛇嘶叫着爬出来。
汤雪半倚在病榻上,脸色苍白如纸,却仍带着那抹惯常的笑意:“不能说吗?”
铁横秋坐在床边的矮凳上,脊背绷得笔直,神色僵硬,说不出任何话来,只是沉默着。
“我明白。”汤雪单手支着床沿,指尖因失血而泛白,“我都明白。”
铁横秋忽然不敢看汤雪的眼睛,目光缓缓下移,落在汤雪肩上缠着的纱布上。那里仍渗着淡淡的血色,刺得他心口发紧。
他听得汤雪轻声道:“因为我对你的心,和你对他的心,是一样的。”
铁横秋霍然起身,木凳被他的动作带得重重砸在地上,在寂静的屋内炸开一声巨响。
他猛地背过身去,几乎是不敢看汤雪的眼睛:“……你好好休息。”
铁横秋几乎是仓皇地冲向门口,衣摆带起一阵凌乱的风。就在跨过门槛的瞬间,他脚下一个趔趄,几乎站立不稳。
那背影怎么看都像是……落荒而逃。
铁横秋猛地推开房门,脚步凌乱踩在老旧木梯上,引得足下吱呀吱呀地乱响。
行至半途,袖中忽地传来细微的窸窣响动。
他猛然振袖一挥,朱鸟便如一团流火般翩然掠出。
“你没事吧?”铁横秋想起朱鸟刚刚昏迷的样子,不免带着几分担心紧盯着他。
朱鸟倒是精神足,不似受伤,扑棱两下翅膀,歪着脑袋道:“我好像闻到了食物的气味。”
铁横秋:……敢情是馋醒的。
朱鸟振翅欲掠出窗棂。
铁横秋叫道:“别出去偷吃别人家的东西。”
“没事,我不会偷的。”朱鸟答。
“抢也不行。”铁横秋想起:朱鸟在云隐宗里,想吃啥,从没偷,直接下爪子。
别人不给,他就喷火。
铁横秋额角突突跳:“不许乱来。”
“乱来?”朱鸟歪头,“饿了就吃,也算乱来吗?”
铁横秋没好气,也的确不能让朱鸟饿着肚子,心疼地拿出银子:“你去吃东西可以,得留下银子。”
朱鸟:“你那么穷,就别破费了。我喷火,他们就不要钱了。”
铁横秋:“名门正派焉能祸害人间,绝不可伤人!!”
朱鸟:懂。
不是人就可以伤了?
不是人间就可以祸害了?
朱鸟自觉明白,便掠入夜色。
铁横秋望着它消失的方向,怔怔出神。
天边一弯冷月悬在檐角,清辉如霜。
——看见月光,就会想起月薄之。
这几乎成了本能。
他眼眸流光。
恍惚间,月华流转,脑海浮现的竟是汤雪那双含笑的眼。
他自己吓得一个踉跄。
“怎么会……”铁横秋忙乱地抓着头发,“真是疯了。”
月光依旧清冷地照着,可此刻却像是一把刀,剖开他竭力掩饰的心绪。
铁横秋垂头丧气,身子半挂在窗边。
须臾,他吸了吸鼻子,闻到一股浓稠得近乎焦糊的药味。
“糟了!”他浑身一个激灵,险些从窗台翻下去,“忘了看火!”
他匆匆跑回楼上房间,急忙推门而入。
但见炉火已经熄灭,断臂的汤雪单手提着药壶,吃力地把熬得过于浓稠的汤药倒出。
他额角沁着细汗,绷带渗着血色,看起来非常狼狈。
看着这一幕,铁横秋愧疚至极,恨不得当场抽自己俩大耳刮子:怎么能把病人和烧着的炉子留在这儿呢?
他忙大步上前,拿过药壶,给汤雪倒药:“对不起……我……我没看好火。”
汤雪微笑着看他:“哪儿的话。”
铁横秋扶着汤雪坐回床上,拿着药碗:“这药熬过头了……”
“也是能喝的。”汤雪唇边笑意未减,独臂撑着床沿。
汤雪只有一条手臂,吃药有些麻烦。
铁横秋不忍见他狼狈,便亲手给他喂药,将汤匙递到他发白的唇边。
汤雪吞下浓稠过头的汤汁,瞬间皱眉。
铁横秋愧疚道:“这……这药都熬成膏了……”
“没事,良药苦口。”汤雪就着他的手啜饮,像一只极温驯的猫儿。
铁横秋看着汤雪的神色,原本开口说许多,此刻却又一句都不能说了。
汤雪却看出了铁横秋的心思,喝完药后,便一边拿帕子擦嘴,一边问他:“小师弟怎么不兴师问罪了?”
“什么……什么兴师问罪……”铁横秋声音发紧。
“你不是恼我杀了苏悬壶吗?”汤雪他用帕子慢条斯理地擦着嘴角,动作优雅得不像个断臂之人。
铁横秋抬眸对上汤雪那双清亮的眼睛——那里头没有半点愧疚,也没有半分悔意。
“苏悬壶该死是不假,但是只有他能治好月尊……”铁横秋这么说着,却丝毫没有之前拎着汤雪领子问罪的气势了。
“天底下只有他一个人能救月尊吗?这种话,谁能相信?”汤雪平静地接上,将染了药渍的帕子折好,放在床头,“他这种小人,反复无常,两面三刀,已经把脸面都撕了,如何能将性命托付?”
“可是……”铁横秋正要说什么。
汤雪面色骤然转冷,眸中寒芒乍现:“退一万步说,就算他真的有心医治月尊,你以为月尊知晓真相后,会应允此事么?为了苟活而宽恕杀母仇人?”他冷笑一声,字字如冰,“以月尊的性子,宁可再死上千百回,也绝不会点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