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雪渡来的灵力与熟悉的气息交织在一起,让他分不清此刻唇齿间的温热,究竟是现实还是幻梦。
唇瓣分离时,铁横秋才猛然惊醒,怔忡看着汤雪。
月光淌在汤雪的脸上,将那双惯常含笑的眼眸洗得透亮,却也映出他苍白的脸色。
汤雪的伤口仍在渗血,将两人衣襟洇成暗红一片。
“你……”铁横秋后知后觉地恐慌起来,“你如此重伤,还把灵气给我,莫非是不要命了?”
“你刚刚问我,为什么在这个关头,还有问那些事情?我可以回答你了。”汤雪轻笑一声,染血的手掌缓缓抚上铁横秋的脸颊,“因为,我想在临死之前,求一个明白。”
铁横秋怔怔望着汤雪。
月光将汤雪眼底的执拗照得分明:“你喜欢月薄之,到底是喜欢他什么?就喜欢他不理你,不看你么?”
铁横秋一时语塞,这个问题,他自己都没想明白过:“我不知道……”
“呵,不知道。”汤雪冷笑一声。
铁横秋没来由地打了个寒颤,就像汤雪这笑声里藏着某种令人毛骨悚然的东西。
“是憧憬不可得之物吗?”汤雪眼底浮起一层寒霜,“还是一个执念?”
“不可得之物……执念……”铁横秋眉头紧锁,下意识重复这几个字。
“你爱他爱到在栖棘秘境为他舍身,但在那之前,你们恐怕连话都未曾说上几句吧?”汤雪的声音越来越急,眼神却越来越暗,“你真的爱他?爱他什么呢?你根本连他是什么人都不知道,或许,你爱的不过是一个梦,一个执迷。”
铁横秋心如乱麻,一时竟不知如何反驳。
汤雪的眼神骤然冷了下去,那目光仿佛淬了冰的刀刃:“果然如此……”
他指尖微微收紧,在铁横秋脸上留下几道带血的指痕,声音轻得几不可闻:“那我呢?像我如此待你,难道不是你所想要的‘如意郎君’模样吗?”
“如意郎君”?
铁横秋被这四个打得有些懵了。
说实话,铁横秋从来没考虑过什么叫“如意郎君”。
这四个字,他从未从生命中谋求,但看话本的时候也的确会留心。
铁横秋素来爱看那些九曲回肠的传奇话本,越是离奇诡谲的情节越能勾起他的兴致。
但若真要细究,他每每为之动容的,永远是书中那些可望不可即的完美郎君——那些为情所困却始终不渝的痴心人。
而“汤雪”,就是照着铁横秋喜欢的话本人物捏出来的。
那若即若离的眼波流转,恰到好处的欲言又止,令人难以拒绝的亲近关心……
乃至此刻的奋不顾身,九死不悔……
“比起高高在上,明知你受害还能冷眼旁观的那位月尊大人……”汤雪攥紧铁横秋的衣领,将人猛地拉近,“若是出现一个……从样貌到性情都合你心意,更愿为你赴汤蹈火的男人……可会让你觉得,那位高不可攀的月尊……”
他喘息着凑近铁横秋耳畔:
“其实……不过如此?”
他好像生来就是靠自己双手往上爬的。
饿急了就抡拳头抢食,冷透了便扒死人衣裳,像条野狗似的在这尘世摸爬滚打。
这一身修为,这一身根骨,哪一样不是他用血汗和算计换来的?
他早就习惯了独自前行,习惯了将软弱嚼碎了咽下去。
他虽然爱看话本,但从来不会期待有一个如意郎君从天而降,从此把他护在手心。
“我……我……”他低声道,声音沙哑得不像自己。
汤雪的话像一把刀,生生剖开了他早已结痂的伤口。
原来在心底最深处,他其实还真的藏着这样幼稚的期待吗?
他猛地闭眼,像是要将这荒唐的念头彻底碾碎。可再睁眼时,视线却不受控制地落在汤雪脸上。
汤雪染血的指尖仍紧攥着他的衣襟,血液的温度灼得他肌肤发烫。
他身上每一滴血,都是为自己流的……
那张染血的面容如此动人,可恍惚间,他竟像是透过那双眼睛,看到了月薄之的影子。
一样的凌厉,一样的决绝,可那双眼睛里燃烧的,却是月薄之永远吝惜赐予的温度。
铁横秋的呼吸乱了。
他分不清此刻剧烈跳动的心脏,究竟是因为愤怒,还是因为某种更危险的情绪。
铁横秋的指尖悬在半空,微微发颤。
他像是被蛊惑般注视着汤雪染血的面容,每一滴血红都刺得他眼眶生疼。
指腹距离对方的脸颊不过寸许,却迟迟未能落下。
不对……不对……
月薄之永远不会为他流血,而眼前这个人……
眼前这个人流的每一滴血都在提醒他……
有些东西……
他从来不敢奢望的东西,此刻正鲜活地摆在眼前。
他的心神却像被劈成两半——一半被眼前染血的面容灼烧着,另一半仍固执地望向九重天上那轮永远触碰不到的明月。
突然,风里传来了沙沙声响。
铁横秋浑身一僵,本能地反手握住青玉剑柄。
“真是一对动人的野鸳鸯啊……”
柳六的声音带着黏腻的笑意从头顶传来。
铁横秋猛然抬头,只见柳六赤足踏着枯枝,千机锦在月光下化作流动的银浆,顺着他青白的肌理缓缓蠕动。
“柳六!”铁横秋下意识侧身,将受伤的汤雪护在身后。
柳六笑了,显然是在享受铁横秋给予的憎恨愤怒。
他歪着头,指尖缠绕着一缕丝线:“小泥狗子——”他拖长音调,声音腻得令人作呕,“你可真招人疼啊。”
在听到“泥狗子”三个字的时候,铁横秋牙关紧咬。
这个称呼——
总是让铁横秋下意识地感到烦躁乃至……疼痛。
柳六欣赏着他瞬间发青的脸色,愉悦地眯起眼睛:“怎么?想起我们年少的时光了?我承认,我那个时候的确有点太粗鲁了。”他轻轻扯动手中的丝线,“别怕,这次我会对你温柔的……”
最后一个字音未落,数十根丝线骤然袭向铁横秋!
“很快,”柳六放柔了声音,“你就会变成我一个人的玩具了。”
铁横秋怀中的汤雪睫毛几不可察地颤了颤。
垂落的眼帘下,一抹寒芒在瞳孔深处炸开——那是被触怒的剑意。
他藏在袖中的手指握紧,几乎要撕碎这层画皮,让柳六知道什么叫真正的快剑。
铁横秋侧身,把柔弱的汤雪掩护在身后。
面对迸出数十道银线,他反手将汤雪推到身后,青玉剑应声出鞘——
铁横秋手腕急抖,剑锋贴着丝线的来势连斩。
“好快的剑。”柳六的笑声从头顶飘来,“不错不错。”
话音未落,更多银线已从树冠间激射而出。
铁横秋踏前半步,青玉剑在身前舞出密不透风的银光。
千机锦的丝线却仿佛无穷无尽,月光穿过交错的银线,在地上投下阴影。
铁横秋很快意识到,自己每一次出剑都在柳六算计之中。看似被斩断的丝线,实则在半空化作更细密的银网,正无声收紧。
而柳六始终立在不远处,任由这些致命丝线自己完成围猎。
铁横秋的剑势渐渐迟缓下来。
“怎么?累了吗?”柳六的声音飘忽不定,时而从树梢传来,时而又似在耳畔低语,“你的剑,好像没有刚才快了。”
一滴汗珠顺着铁横秋的眉骨滑落,在睫毛上悬停片刻,最终坠入眼中。咸涩的刺痛让他眼前一阵模糊。
——这个破绽转瞬即逝,但对柳六来说已经足够。
“抓到你了。”柳六愉悦勾起笑容。
铁横秋的剑势骤然凝滞,青玉剑悬在半空,被无数蛛丝般的千机锦层层缠绕。
铁横秋也勾起了笑容:“不,是我抓到你了。”
柳六直觉不妙,正自蹙眉。
铁横秋突然暴喝:“雷蛰于渊!”
刹那间,青玉剑身迸发出刺目雷光。
缠绕剑身的丝线成了最好的引雷针。
耀眼的雷蛇顺着千机锦疯狂流窜,在夜色中织就一张璀璨的电网,映得方圆十丈亮如白昼。
“蛰雷引?!”柳六脸色骤变。
铁横秋笑道:“受死吧!”
“难为你习得这样神功。”柳六突然诡秘一笑,神识骤然收束。
本该引雷的丝线竟在雷光中泛起奇异光泽,变得柔韧异常,将狂暴的雷电阻隔在外!
铁横秋笑容凝固在嘴角。
“这雷击确实是我唯一的破绽……可惜啊——”柳六慢条斯理地捋着绝缘的丝线,故意拖长尾音,“你区区元婴,而我,已晋升化神了!”
柳六周身再度暴涨出化神威压。
铁横秋喉头腥甜!
“可你这样的一条泥狗子,怎么突然习得如此高阶术法?”柳六眸光流转,定在汤雪脸上,“哦,定是你教坏了他。”
话音未落,他身形已如鬼魅般闪至汤雪身前!
——寒髓雷的教训刻骨铭心,柳六便弃了最拿手的千机锦,直接运起化神期的磅礴灵力,一掌朝汤雪天灵盖拍下!
眼见汤雪即将受害,铁横秋心神一动。
只见眼前电光炸裂,铁横秋身形化作一道炽白残影!
——快!前所未有的快!
他体内的木灵根在雷霆刺激下疯狂燃烧,经脉寸寸灼痛,却爆发出远超元婴极限的速度。剑锋未至,暴烈的电弧已先一步撕裂空气,直逼柳六后心!
柳六回掌横挡,化神期的护体罡气与雷光相撞,炸出漫天青紫火花。
轰隆隆——
天上雷鸣闪电。
柳六和铁横秋两人同时抬头,只见乌云翻涌间,隐约有雷劫漩涡正在成形。
柳六眉梢微挑,绽开一抹玩味的笑意:“你要晋升半步化神了……嗯,真好,我知道你不错。”他语气轻柔得仿佛在夸赞心爱的玩物,眼底却涌动着危险的暗流。
铁横秋咬紧牙关,体内沸腾的灵力几乎要冲破经脉。
仔细一想,他元婴结成也有一个阶段了,刚刚又习得新招,加之得了汤雪的灵气馈赠,此刻进阶也合情合理。
半步化神,该是喜事。
但铁横秋心中暗骂——这该死的雷劫,偏偏选在生死相搏的关头降临!
修真一途,自古有定数。
修士自炼气始,历筑基、金丹、元婴,每破一大境,必遭天雷淬体,此乃天道常理。然修行至元婴巅峰,欲窥化神玄妙,却需渡两道劫关——
先是“半步化神劫”,雷火加身而不灭者,方可称半步化神;此后需积淀百年甚至千年,待道心圆满、元神凝实,再渡“化神真劫”,方能真正超脱凡俗,踏入化神之境。
两道劫关,一为叩门,一为登堂,缺一不可。
古往今来,多少惊才绝艳之辈,便是在这两劫之间,道消身殒。
而此刻的铁横秋,却在这生死搏杀之际,恰逢半步化神劫。
一步踏错,便是万劫不复!
这不是巧合。
铁横秋闭目:从他金丹开始,每一次雷劫都如此艰辛。
不是巧合。
铁横秋死死盯着天穹,那雷云漩涡已开始缓缓旋转,如同天道睁开的无情之眼,冷冷注视着这个靠窃取灵骨强修仙途的凡夫俗子。
果然……
他嘴角扯出一抹自嘲的弧度。
从金丹期那次振动山门的雷劫开始,他就明白——这天道对他格外严苛。
每一重雷劫都比旁人更凶,像是惩罚他胆敢不服宿命脱胎换骨。
天穹骤然炸开一道刺目白光,劫雷如天罚之剑,轰鸣直贯而下!
铁横秋瞳孔中倒映着越来越近的雷光——
那道刺目的白虹不偏不倚,正直取他的天灵。
劫雷未至,恐怖的威压已将他的神木灵骨灼烧,每一寸骨骼都仿佛被业火灼烧。
雷光如瀑,刺目的白芒中,铁横秋看见汤雪撑着染血的衣袖,颤抖着要爬起来,像是要用最后的力量保护自己。
如此深情厚谊,铁横秋不可能不动容。
他嘴角扯出一抹染血的笑,冲汤雪缓缓摇头:“别犯傻……”
而余光处,他能看到柳六正负手而立,眼中闪烁着病态的愉悦。
他欣赏着铁横秋每一寸崩裂的经脉,每一道飙血的伤口,仿佛在观赏昙花在午夜绽放的一瞬。
“虽然很惊喜,你的骨头竟能这么硬。”柳六笑着说,“可是,若真的放任你晋升,恐怕还是有点儿令人头疼……”
说罢,柳六五指成钩,直取汤雪天灵!
他自然不杀铁横秋,出手杀掉汤雪,不过是因为他笃定:在这渡劫时刻,若让铁横秋亲眼看着汤雪脑浆迸溅,道心必溃。
届时,任你钢筋铁骨,也是万劫不复。
铁横秋察觉到柳六的意图,心神大震:“汤雪——”
铁横秋嘶吼,喉头几乎撕裂如血。
可天劫压身,他寸步难移,只能眼睁睁看着柳六的指爪逼近汤雪——
“雷蛰于渊——!”
只见铁横秋周身浴血,暴起青筋!
那道本该劈向他的天劫雷霆竟被他硬生生扯动轨迹,化作一条咆哮的雷龙,朝着柳六轰然劈落!
柳六瞳孔骤缩,指爪距离汤雪天灵仅剩寸许,却不得不暴退一丈。
他万万没想到,铁横秋竟敢在天劫临身之际强行引雷!
“你疯了!”柳六面容扭曲,厉声尖啸。
他引以为傲的千机锦此刻却成了索命枷锁,狂暴的雷劲顺着丝网反噬而来,每一根丝线都化作引雷的致命陷阱。
“呃啊!”
惨叫声中,柳六浑身痉挛。
他那张总是带着玩味笑意的俊脸此刻扭曲变形,宛如恶鬼现世。
本该劈向铁横秋的天劫之力,竟顺着千机锦的因果牵连,如附骨之疽般缠绕而来!
“你竟……”他面容扭曲,声音嘶哑如恶鬼,“以千机锦为引,转嫁天劫?!”
铁横秋单膝跪地,嘴角溢血,却笑得狰狞:“你夺舍重生,本也是逆天之举,此刻被天雷加身,也是你的因果,何必赖我?”
天穹之上,第三道劫雷已然成型,紫黑色的雷光在云层中翻滚咆哮。
生死关头,柳六冰冷的眼珠子转了转,突然狞笑一声:“可惜啊,汤雪也快死了!”
铁横秋心头剧震,回首望去,汤雪苍白的面容已蒙上一层死灰。
趁着这一瞬间的迟疑,柳六抬手握住铁横秋的剑锋,任指缝间鲜血直流:“若有千机锦,他便可续命。苏悬壶已死,神树山庄已毁,世上懂得织续命衣之法的人,只有我一个。”
铁横秋握剑的手微微发抖。
剑刃把柳六的手指割得更深,柳六却恍若未觉,反而将剑锋又往自己眉心送了几分:“选吧……是杀我泄愤……还是……让汤雪活下来?”
夜风骤起,吹散满地残丝。
铁横秋的剑尖,第一次出现了迟疑的颤动。
柳六嘴唇勾出得意的弧度:这个可爱可怜的小泥狗子……
就在铁横秋心神动摇之际,柳六敏锐地察觉到剑上雷息正在衰减。
借着夜风掩护,柳六垂在身侧的指尖微不可察地一勾——
一缕残丝从地上飘起,往铁横秋后颈刺去……
青玉剑上蛰伏的雷光骤然复苏,比先前更盛十倍!
刺目的电蛇缠绕剑身,将柳六整个人都笼罩在暴烈的雷网之中。
“啊——!”
柳六浑身剧烈痉挛,面容在雷光中扭曲变形。
他拼命操控的残丝还没来得及触及铁横秋,便如断翅的蜻蜓般无力飘落。
铁横秋这才注意到这缕几乎要了自己命的残丝,冷笑一声:“我就知道,可不能对你掉以轻心啊。”
“啧,可惜。”柳六嘴角不断溢出鲜血,却仍扯出扭曲的笑容,“下次就不会偏了。”
“可惜,”铁横秋也笑了,“你,没有下次了!”
剑锋贯入柳六心口,最后一道劫雷轰然劈落。
刺目的雷光中,两人身影被吞没在滔天电芒里,只剩柳六最后一声不甘的厉啸在夜空中久久回荡。
雷劫散尽,铁横秋跪在焦土之上,周身衣衫尽成褴褛。
他缓缓吐出一口浊气,垂眸望向焦土,只见柳六那具费尽心机夺舍重生的躯体已化作一滩灰烬,夜风拂过,便消散得无影无踪。
唯有千机锦依旧流光潋滟,虽是散落在焦黑的土地上,却依然璀璨无比,宛如星河落地。
“真不愧是天地至宝。”铁横秋感叹道。
铁横秋看着满地残丝,指尖掐诀,口中急诵收宝真言。
地上散落的千机锦丝线微微颤动,如同垂死的银蛇般缓缓游回。
他袍袖一展,将这些泛着幽光的丝线尽数卷入芥子袋中。
虽然不知这法宝该如何驱使,但总比任其流落在外要好。
铁横秋长吁一口浊气,靴底碾过焦黑的土地,心头仍悬着几分疑虑。他实在不敢完全确定柳六真的魂飞魄散了。
于是,他谨慎地取出元神铃,指节微屈,低诵法咒,让元神听在他掌心缓缓转动。
铃身上的阴阳鱼纹路忽明忽暗,如两尾活物在铜面上游弋,时而交错,时而分离,仿佛在这废墟焦土之中搜寻着什么。
三息过后,阴阳双鱼归位。
始终不发一声。
铁横秋微松一口气:元神铃不响,唯有形神俱灭者。
“看来是真死透了。”铁横秋摩挲着铃身上阴阳鱼的纹路,总算放下了心。
不远处,汤雪的咳嗽声将他思绪拉回。
他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前去,单膝跪地将人扶起,惊觉汤雪的身子轻得可怕,像一片纸似的。
汤雪指尖轻轻搭在铁横秋肩上:“半步化神……恭喜。”
这本是大喜事。
然而,铁横秋此刻也无暇庆祝:“先别说这个……”
“不,这很重要。”汤雪眸色微沉,指尖稍稍收紧,“你出身不高,也没得过宗门的资源倾斜,甚至这些天沦为了种树弟子,却摇身一变突然晋升了半步化神……”
夜风卷过焦土,扬起他散落的发丝:“那些人的眼睛,会像刀子一样剖开你……直到挖出你所有的秘密。”
铁横秋的心“咚”的一下,重重一跳。
他的秘密……可禁不起深挖。
说起来,铁横秋在宗门内一直守拙自持,打算慢慢熬到半步化神的时候,才一鸣惊人,启用传神鼎。
谁曾想天意弄人,如今这传神鼎于他已是无用之物。
一来,他原想知道传神鼎里的秘密,如今真相已明,再无需借鼎窥探。
二来,这传神鼎中如今炼化的是月罗浮的血肉精魂。
他铁横秋虽非什么正人君子,却也做不出用恩人血肉来晋升境界的事。
既如此,那“一鸣惊人”的打算自然也就没了意义。
倒不如继续藏锋守拙,闷声发大财。
毕竟他如今有了更紧要的目标:
剁了那个云思归。
面对汤雪的目光,铁横秋勉强扯出一个笑容:“我能有什么秘密……不过是走了狗屎运罢了。”
汤雪勾了勾嘴角,咬破指尖,往铁横秋额上摸了一点血,口中念念有词,灵光流转。
那血珠渗入肌肤,转瞬隐没。
待灵光渐熄,汤雪才缓缓开口,声音里透着几分疲惫:“此乃‘藏锋印’,可遮掩你的真实境界。此刻即便是云思归来了,也只会当你还停留在元婴。”
铁横秋瞳孔微缩,没想到汤雪竟通晓如此高深的法术。
他下意识抚上眉心,触之却无痕无迹:“这样玄妙的法术,想必耗费许多真元,你如今这样子,还是该将养着,何必为我……”
汤雪却缓缓摇头,苍白的面容在月光下近乎透明:“我……我怕是不行了……”
“不会的!”铁横秋厉声打断,神色却越发慌乱。
汤雪抓住铁横秋的袖子,轻声笑道:“刚刚,那个柳六蛊惑你,说只有他能用千机锦帮我续命,你犹豫了……”
铁横秋抿了抿唇,不知该说什么。
汤雪继续道:“苏悬壶说只有他能治月尊的病的时候,我仍毫不犹豫地出手杀他。若换你回到当时,你也会气恼我杀他吗?”
“我……”他声音沙哑得不成样子。
记忆突然闪回那个夜晚,汤雪毫不犹豫地撕碎了苏悬壶的元神。
当时自己确实愤怒至极,恨不得把他提起来打一顿。
可现在……
他低头看着汤雪惨白的脸,说不出话来。
“在你心里,苏悬壶的命就该留着救月尊是不是?”汤雪明白过来了,“我这条命只配让你犹豫片刻,可若是月尊……”
铁横秋嘴巴张张合合,想说并不是这样子的。
根本还未到动用千机锦的绝境,而且,他们两个人都自称“世上只有我能用千机锦续命”……这种话,也值得信吗?
更何况……在他心中,“不杀苏悬壶”与“不杀柳六”这两件事,所承担的风险根本不可相提并论。
然而,铁横秋一时语塞,竟不知如何解释。
汤雪苍白的脸上浮现出一丝古怪的笑意,他微微偏头,嗓音低哑:“为什么?”他的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染血的衣袖,“你为何对月尊执念至此?”
铁横秋更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茫然看着汤雪的脸。
他原以为会在汤雪脸上看到愤怒或不甘,可此刻汤雪眼中只有深不见底的困惑,以及……某种让人脊背发凉的、近乎愉悦的暗芒。
只不过,那抹暗芒转瞬即逝,快得让铁横秋以为是月光穿过云层的错觉。
汤雪垂下眼帘,浓密的睫毛在苍白的脸上投下阴影,方才那一瞬的异样情绪被完美地掩藏起来,又恢复成往日那副温柔隐忍的模样。
“罢了……”他轻叹一声,声音虚弱却带着说不出的古怪。
随后,他头一歪,咳嗽两声便昏了过去。
铁横秋心中一紧,忙抱起汤雪。
汤雪空荡荡的左袖袖管在身前飘扬。
见状,铁横秋抿紧嘴唇,下颌线条绷得发僵,却只是默默抱着汤雪,回到城中。
铁横秋抱着汤雪穿过城门时,整座城池仍在恐惧中战栗。
青石板路上散落着打翻的箩筐、半截沾血的擀面杖、几根断裂的扁担……这些平日里再普通不过的物件,此刻却成了暴戾的见证。几个老汉正哆哆嗦嗦地捡拾满地狼藉。
一个妇人瘫坐在路中央,怀里抱着刚被取出偃丝的丈夫。崔大夫跪坐在旁,正往这个男人的百会穴缓缓施针。
铁横秋抱着独臂的汤雪缓步而来的时候,所有目光都聚集在他身上。原本嘈杂的街道渐渐安静下来,人群如潮水般向两侧分开,让出一条狭窄的通道。
崔大夫颤巍巍站起来,目光仍带着惊疑不定,仿佛要说什么。
还未等他开口,铁横秋便先扯出一抹令人安心的笑容:“无事,那魔修已被我所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