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话音未启,云思归的指尖却已抵住他的大椎要穴。
一滴冷汗从铁横秋额前滑落……
没有人比铁横秋更明白,云思归这一手……
是插梅诀的起手式。
指尖再按下一寸,就能把他的剑骨拔出。
他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连呼吸都凝滞了。
云思归那看似随意的一指,此刻却如利刃悬顶,让他浑身寒毛倒竖!
铁横秋知道自己这一身剑骨得来得是多么的卑劣,却又是多么的艰难。
他逆天改命,剥夺他人灵骨强壮自身。
他并不以此为耻,也却不以此为荣。
他对这一身剑骨……更多的是……
像打小挨饿的他,对一饭一食那般的珍惜。
而此刻,云思归把指尖放到了他的灵骨上。
无异于是把手伸进恶狗叼肉的牙齿里。
没有哪一只恶犬不会为此露出森森獠牙!
铁横秋正欲暴起反击的刹那——
脑中电光石火闪过一个念头。
以云思归的修为,若真要施展插梅诀夺他灵骨,他根本连反应的机会都不会有。
可此刻这人却慢条斯理地将手指搭在他命门之上……
是试探!
铁横秋顿时了然:云思归不可能在这个时候、这个地方对自己动手的。
月薄之还在外头呢。
这还是在试探他会不会《插梅诀》。
只有研习过《插梅诀》的人,才会知道这个起手式意味着什么。
想通这一点,铁横秋汗毛倒竖:……是试探!
云思归是试探他,试探他懂不懂这个起手式。如果他表现得十分惊恐,甚至奋起反抗,那肯定就是懂《插梅诀》之人。
铁横秋生生压住体内翻涌的杀意,身形如麦穗般弯了下去,摆出他最擅长的驯服姿态。
眼睫轻颤间,恰到好处地流露出茫然和惊惶。
这戏,他演得炉火纯青。
惊惧这一点不能假装没有,因为一开始大椎被触碰的时候,他条件反射的冷汗直冒,这是骗不过去的。
此刻,铁横秋甚至加重了这种恐惧的演绎,让自己看起来像一只瑟瑟发抖的小狗。
云思归指尖在他颈骨上轻轻一叩,似笑非笑:“你在害怕什么?抖成这样?”
仿佛在质问:你难道知道这是插梅诀么?
铁横秋颤着嗓音回答:“这宗主、宗主说笑了!……任谁被化神修士的指头抵着要害,都得腿软……”
“那倒是有理。”云思归轻笑一声,慢悠悠地把指尖收回,“我是看看你的反应罢了,怎么都是元婴修士了,还是木头一般。”
铁横秋慌忙拭汗,将“水货元婴”的窝囊演得淋漓尽致:“别人不清楚便罢了,宗主是最明白,我的元婴雷劫是靠几位大宗师的庇护才侥幸过去的。若非有这样的机缘,我怕是当场就被劈得金丹尽碎了。”
“我也想起来了。”云思归似回忆起当时。
在神树山庄,铁横秋被三个宗主围攻,又刚巧碰着了晋升雷劫,眼看着就得陨落当场。
却是月薄之从天而降,胁迫着让那三个宗主为铁横秋护法,铁横秋得以毫发无损地顺利晋升。
想起这个,云思归屈指轻叩眉心:原来从那么久之前开始就有苗头了。
我只当薄之是有心折辱那几个老东西,现在看来,是存心替这条野狗撑腰啊。
云思归越发不满,用那种怒瞪“啃了我家水灵灵大白菜的死狗”的眼神瞥了铁横秋一眼。
铁横秋对这般轻蔑既敏感,又麻木,总之是习以为常。
此刻只是顺从地低垂眼帘,心底却泛起一丝异样:从前云宗主不过视我如草芥,如今这眼神里……怎的多了几分欲除之而后快的意味?
然而,云思归很快把这种情绪掩饰了过去。
他笑了笑,仍旧是一个和蔼的宗主。
他把捆好的药包都给了铁横秋,声音和煦如春风拂柳:“晋升之法虽有取巧,但元婴终究是元婴。放在二三流门派,已够资格开山立派了。既知根基不稳,就更该勤修不辍,别辜负了薄之对你的期望。”
铁横秋恭敬地把药包收下,又道:“多谢宗主的教诲,弟子铭记于心。”
“去吧。”云思归笑道,“你跟我进来了这么许久,薄之怕是等急了。”
铁横秋总觉得云思归这话里含着别的意思,却揣度不出来,只好仍摆着一副傻憨样子,连连称是,亦步亦趋地跟在云思归身后。
暗门轻启,却见月薄之正慵懒倚在圈椅里,指尖闲闲拨弄着茶盖,哪有半分等急了的模样。
云思归又跟一个慈爱长辈似的,跟月薄之嘱咐了许多话。
而月薄之也十足一个被惯坏了的小孩儿似的,左耳进右耳出,时不时嗯啊应两声,眼神早就飘到了九霄云外。
云思归只好叹气摇摇头,对铁横秋说:“横秋啊,你可要好生伺候着你家月尊。”
“弟子明白。”铁横秋躬身应道,腰弯得恰到好处,“定当尽心侍奉月尊,不敢懈怠分毫。”
云思归点点头,又叮嘱了一番,才把二人放走了。
告别了云思归,月薄之和铁横秋便径自御剑下山,也不必跟任何人说一句。
山风拂过衣袂,铁横秋忽然想起夜知闻,轻声道:“不知吱喳如今怎样了……”
月薄之袖袍在风中猎猎作响:“他身为飞禽,遨游天地,也是常事。偏就你总爱操心。”
铁横秋挠挠头,也觉得自己有点爱操心了:“对啊,身为飞鸟,自然是爱自由的,是我不对了。”
“既放心不下……不如打个笼子养着他好了。”月薄之接话,语气里带着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铁横秋闻言一怔,急忙摆手:“这哪儿行。”
月薄之轻哼一声。
铁横秋听到这淡淡的哼唧声,就知道这位祖宗又有哪里不痛快了。
他想不明白,就以为自己刚刚的反驳太急,惹到了这位尊者。
铁横秋便补充说明道:“养灵禽嘛,就是要放飞的,若是打个笼子关着,反倒失了灵性,是不好的。”
“是么?”月薄之转念一想,却说道,“那放纸鸢,是不是就可以牵着绳了?”
铁横秋没听明白这个转折,但只好点头:“自然,我也没听过谁放纸鸢不扯绳的。”
月薄之闻言,眼底忽然漾开一抹笑意,像是终于得到了想要的答案般,连眼尾都微微弯起:“你也这么想啊。”
铁横秋这下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完全摸不透月薄之的心思。
但见他似乎心情转好,便也不再多想,只是跟着傻笑点头,心中暗自松了一口气。
御剑飞行,自是一日千里。
不过半日功夫,二人已来到云隐宗最近的魔域交界处。
铁横秋初次踏足魔域,心中难免有些忐忑:“我们这样的正道修士,可以直接走进去吗?”
月薄之听到“正道”二字隐隐好笑,却说道:“只要脚能踏进去的地方,就是可以走进去的地方。”
铁横秋:……那是你。
铁横秋深吸一口气,握紧手中的剑,目光紧盯着前方那道若隐若现的结界。
结界如同一层薄薄的雾气,泛着幽幽的紫光。
他侧头看了一眼月薄之,只见对方神色淡然,仿佛眼前不过是寻常的风景。
“走吧。”月薄之轻声道。
铁横秋点了点头,跟在月薄之身后。
二人脚步未停,径直朝那结界走去。
当他们的身影触及结界时,那层紫色的雾气活了过来一般,瞬间环绕在二人周身。
铁横秋只觉一股冰冷的气息从脚底升起,仿佛有无数双眼睛在暗处窥视着他,令他不由得绷紧神经。
然而,月薄之却似毫无所觉,步伐依旧从容。但在察觉到铁横秋脚步迟缓的时候,他转头看着铁横秋:“跟紧些。”
铁横秋突然发现月薄之好像在关心自己,心中一跳,立即意识到这是一个好机会。
他忙弱柳扶风地抱着双臂:“薄之,我觉得好冷……”
月薄之闻言,眉梢微挑,目光淡淡地扫过这个弱柳扶风的半步化神剑修,想起从前铁横秋碰瓷听雪阁的时候,也是这么样一脸柔弱地倒在雪地上的。
那时他就觉得,这世上再找不出第二个这般做作的剑修了。
而如今,月薄之还是这么想的:真的很做作。
一边这么想着,月薄之一边朝他伸出手,指尖轻轻搭上铁横秋的手腕。
然后,铁横秋发现月薄之的手比自己的还冷,也是尴尬了一会儿。
但铁横秋不会让尴尬持续太久,他故作惊讶地轻呼,:“薄之,你的手怎么比我的还冷?”
双手立即将那只玉白的手掌拢住,细细摩挲起来,呵出一口温热气息:“这样可好些?”
月薄之垂眸看着铁横秋,既不回答,也不把手抽回。
就这般任他握着,仿佛在看一场有趣的戏码。
铁横秋的指节不自觉地僵了僵。
他略有些七上八下,不知自己的举动会不会冒犯对方,此刻对方看起来不动,但可能下一瞬间就一个大耳刮子抽过来让他瞬间化身陀螺在这魔域交界转啊转。
却在下一刻,四周的景象骤然一变。
苍穹之上,铅灰色的云涡旋转,低头看去,脚下土壤如凝固的血痂般呈现出暗紫红色,远处,几座嶙峋怪山扭曲着刺向天际,阴影掠过,三五成群的翼展数丈的魔禽盘旋飞过。
“这就是魔域……”铁横秋低声喃喃,握着月薄之的手也微微收紧了些。
月薄之察觉到他的紧张,指尖轻轻回握:“不过就是没什么阳光的人间罢了。”
听着月薄之这么说,铁横秋也放松了心情:也是啊,我什么苦没吃过,什么贱人没杀过?
魔域也不一定比人间可怕。
依我看,即便在魔域,也找不出几个比云思归、柳六更恶心的家伙吧。
如真的魔域个个都比云思归和柳六强,那的确是卧虎藏龙,卧屎藏虫。
铁横秋眸光一暗,似是想起了什么,压低声音道:“云思归同我说,你与那魔将疆万寿,竟有不共戴天之仇?”
“确有些过节。”月薄之蹙眉,“……但,不至于不共戴天。”
“啊?”铁横秋抓了抓后脑,面露困惑,“难道云思归是在诈我?”
转念一想,在药室时那人字字句句皆是试探,倒也不足为奇。
铁横秋懊恼地想:还真被这老狐狸给唬住!
“只是有些过节是吗?”铁横秋轻吐一口气,“所以你没有杀他全家,对吗?”
“你说这个啊,”月薄之想起了什么似的,指尖轻点剑柄,“的确是有这么一回事。”
铁横秋:这轻描淡写的语气是怎么回事???
到底是谁是魔修啊!!!
铁横秋张了张嘴,声音有些发干:“那、那咱们要不要从长计议?去长生城的路上先想想对策……”
“没有路上。”月薄之语气平淡,目光扫过四周,“这里就是长生城。”
铁横秋咽了咽:“那……那要不要先潜伏一下?”
“此地是魔将疆万寿的领地。”月薄之抬眸,神色依旧从容,“而我们,也未曾遮掩气息。”
铁横秋脑子嗡的一声:“所以……他一定已经察觉到我们了,是么?”
“月薄之,你还敢来!”
背后传来了一把陌生的男人声音。
那道声音低沉阴冷,带着浓重的煞气与威压。
寻常凡人若闻此声,只怕当即就要神魂震荡,气血逆流。
铁横秋背脊一凉,僵硬地回过头去。
但见扭曲的山脊下,巨鸟飞过的阴影里,站着一个身高逾一丈的魔修。
铁横秋咂了咂嘴:他从未见过如此高大魁梧之人。
这一丈多高的玄甲猛将,背负门板宽的锯齿魔刃,暗红长发被铁骷髅头盔笼起,几缕碎发垂落在棱角分明的颊边。
一道自左额斜贯鼻梁、直抵右颊的陈旧刀疤,为这张棱角分明的面孔平添几分肃杀之气。
那魔将周身萦绕着浓烈的杀伐之气,那是历经千百场血战后自然凝成的威势,根本无需刻意释放,便已让人如坠冰窟。
尤其是铁横秋这种正道剑修,触及此气,就觉背脊发紧,鞘中剑刃隐隐作动。
却又因为感到对方过于强大的气压,绝对无法出鞘,只能发出不甘的低鸣。
铁横秋粗糙的拇指缓缓抚过剑镡,像是在安抚受惊的战马。
山风卷着血腥味扑面而来。
铁横秋手心已沁出冷汗,却仍强撑着没后退半步。
“疆万寿,”月薄之倒是淡定,从容道出的那个名字,与铁横秋心中所想分毫不差,“好久不见。”
他的声音十分平静,仿佛只是在问候一位故友,而非面对一尊嗜血魔煞。
铁横秋浑身肌肉仍紧绷着,却因月薄之从容的姿态而稍缓了几分。
借着这份微妙的松弛,他的目光开始大起胆子来,游移在疆万寿的脸庞上。
铁横秋忽然意识到:疆万寿自始至终都未曾瞥他一眼。
那魔将的瞳孔只死死锁着月薄之,那种专注,就像天地间只此一人值得他投注目光。
而他铁横秋不过是路边一粒尘埃,连被余光扫过的价值都没有。
这个认知让铁横秋胸腔里翻涌起复杂的情绪。
他本该庆幸,被这样的绝世凶煞视若无物,至少意味着暂时安全。
可心底却涌上一丝难以言喻的失落。
多少次在生死边缘突破,才堪堪晋升半步化神,在真正的强者眼中,却连被正视的资格都没有。
铁横秋握剑的手不自觉地松了松,又立刻攥得更紧。
在短暂的自怜后,一股豪情又从这剑修胸中腾起。
他眼底映着疆万寿如山岳般的身影,却再不见半分畏缩:既入道途,何惧天高?
今日不被放在眼里,来日便教这魔将不得不正眼相看!
与铁横秋道心相连的青玉剑似有所感,剑身蓦地一静。
剑光如寒潭止水,再不见半分惶然颤栗。
不过,铁横秋也不敢掉以轻心。
他小心地让目光流连在月薄之和疆万寿之间。
他记得云思归曾说过,月薄之当年全盛时期确实胜过疆万寿。
但现在过去了那么多年,疆万寿杀伐之气越来越浓烈,而月薄之身体却越来越虚弱……
如果真的战斗起来……
铁横秋深吸一口气,体内剑意悄然流转。
若真到了那一步,哪怕以卵击石,也要护住月薄之全身而退。
疆万寿迈步而来,每一步都似能带起血海翻天。
魔域赤红的天光泼洒在他玄甲之上,将那道巍峨身影镀成血色,恍若从尸山血海中走来的灭世修罗。
铁横秋按剑不动,但是浑身真气已运转到极致。
而月薄之负手而立,纹丝不动。
他站在铁横秋身前,素白的衣袍在血风中猎猎作响,却纤尘不染。
待疆万寿行至眼前,那一丈三的魔躯配上玄铁重甲,投下的阴影将二人完全笼罩,宛如一座移动的刀山压顶而来。
铁横秋不自觉地屏住呼吸,连睫毛都不敢轻颤。
却见疆万寿突然仰天大笑,声震四野:“月薄之,旁人都说你快病死了。我本不信,但如今瞧着,还真是这么一回事!”
月薄之勾唇一笑:“托你的福,还能喘气。”
“那还能喝酒不?”疆万寿问他。
月薄之摇摇头:“不能了。”
说着,他又西子捧心般地咳嗽了几声。
疆万寿顿时垮下脸来:“唉!那待会儿你坐小孩那桌吧。”
铁横秋握剑的手微微一僵。
——这和他预想的对峙似乎不太一样。
疆万寿突然探出覆着铁甲的大手,作势要拍月薄之的肩头。
月薄之足尖未动,只微微侧身,那带着血腥气的大掌便落空,连衣服都没沾上一点儿。
疆万寿眯眼一笑:“身法这么好,还病得快死了呢?神经病,一天到晚那么爱装。回头我把戏班子赶下来,让你上去演吧。”
铁横秋握着剑的手松了又紧,一时竟不知该作何反应。
月薄之却对疆万寿说:“今日是什么喜事,怎么又摆上宴席了?”
“这不是你来了吗?”疆万寿大步流星地往前走去,挥手招呼月薄之跟上。
月薄之抬步跟上。
铁横秋见状连忙追上,却仍保持着半步的距离,手中长剑始终未曾松开。
疆万寿沧桑地看着血红的天空,说道:“自从你之后,我再没遇到过像样的对手了。”
月薄之听着疆万寿忆当年,不怎么想接话,但他留意到铁横秋一脸怔愣的,便接过疆万寿的话头,引导他去给铁横秋解释现状:“可我杀了你的家人。”
“不打不相识嘛。”疆万寿语气轻松,“唉,也是让你见笑了,那般输不起,我也替他们怪臊的。”
铁横秋:…………………………是这样吗。
好羡慕你们魔修的心态。
疆万寿身披玄铁重铠,背负门板般的巨剑,整套行头少说也有千斤之重。可这铁塔般的汉子却步履如飞,铁靴踏地铿锵作响,一步跨出便是常人三步之遥。
而月薄之看似优雅虚弱,但一身白衣飘逸,跟在疆万寿背后也不慌不忙的。
月薄之宽阔的素白衣摆脚不沾尘,却又能迅速跟上疆万寿,看着就跟女鬼似的。
苦了跟在最后的铁横秋,堂堂半步化神的剑修,此刻却不得不小跑追赶。
他额角沁汗,心中暗恼:这两个大人物,一个重若山岳却健步如飞,一个看似病弱却快如鬼魅,只有我跟被遛的小狗似的恨不得四脚快爬!
月薄之眼尾扫过身后气喘吁吁的铁横秋,忽地驻足,素白衣袂在腥风中轻轻一荡。
他掩唇轻咳两声,慢条斯理对疆万寿道:“走这么快做什么?”
疆万寿没好气:“宴席要开,酒菜该凉了!”
“凉了,就热一热。你们长生城连个炉子都没有?”月薄之说着,脚下越发从容,简直像在庭院信步。
疆万寿被他噎得闷哼一声,不情不愿地放慢脚步。
他挠破铁头盔都不会想到月薄之是为了照顾身后那蝼蚁才慢下来的,于是琢磨半晌,压低嗓音问道:“喂,月薄之,你该不会是真的病入膏肓,走不动道了吧?”
月薄之只是轻声嗽着,也不答话。
铁横秋也关心地看着月薄之,但见他苍白的面容在血色天光下更显透明,像一尊即将融化的冰雕。
铁横秋上前一步,低声道:“可要先歇息一会儿?”
这一刹那,疆万寿好像才留意到铁横秋的存在。
“诶,原来你们认识啊?”疆万寿道,“我说呢,怎么有个呆头鹅跟在咱们屁股后面,甩都甩不掉。”
铁横秋:………………我?呆头鹅?
疆万寿压根没把铁横秋放在眼里,目光仍牢牢锁住月薄之:“这谁啊?”
月薄之掩唇轻咳,苍白的手指在唇边微微一顿,眼波流转间,不着痕迹地瞥了铁横秋一眼,仿佛是在示意铁横秋去作答。
铁横秋心头一跳。
——这问题,本该由月薄之来答。
毕竟他们之间那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从来都是月薄之说了算。
他算什么呢?是追随者?是弟子?还是……所谓的“道侣”……
铁横秋喉结滚动,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开口。
铁横秋的迟疑不过瞬息,月薄之的眼神却已寸寸冷了下来。
铁横秋后背一凉,猛然惊觉,这哪里是寻常问话,分明是月薄之给他出题。
铁横秋只好快速开动脑筋,思考答案:虽然月薄之说了让他做“道侣”,但却也没有什么道侣之实。
甚至在云思归面前,他也依然只是百丈峰一个栽树的弟子。
电光火石间,铁横秋明了自己的位置。
很快,他便抬眸,对疆万寿说:“弟子铁横秋,是云隐宗百丈峰负责栽树的。”
话音落地,他看见月薄之唇角掠过一丝弧度——不知是满意,还是冷笑。
疆万寿耳朵是听见了铁横秋的回答了,但眼睛还是不看他,依旧盯着月薄之:“这也怪了,你带个栽树的来长生城做什么?”
月薄之神色幽幽,瞥了铁横秋一眼:“对啊,我带个栽树的在身边做什么?”
也不知道是不是铁横秋的错觉,总觉得月薄之这话竟然带着幽怨!
真是见了鬼了。
月尊怎么可能会幽怨!
铁横秋想了想,猜测可能是月薄之嫌自己回答不够体面。
他局促地搓了搓手指,斟酌着补充道:“原本百丈峰是有专门伺候的两位师兄的……”
“哦,我也想起来了。”疆万寿点点头,“一个什么春一个什么汤的。他们去哪了?”
铁横秋目光尴尬:“他们……在日前不幸陨落了。”
“啊!”疆万寿点了点头,“这就说的通了,原是薄之兄弟的心腹都死绝了,你一个粗使弟子瞎猫碰着死耗子上位了,是这个意思吗?”
铁横秋:……应该不是。
但还是不反驳了。
面对疆万寿的调侃,铁横秋张了张嘴,最终只是默默把话咽了回去。
他偷眼去瞧月薄之,只见那人一袭白衣立在血色残阳里,唇角噙着抹似有若无的笑,眼底却凝着寒霜。
铁横秋心里苦:这位祖宗肯定是不高兴了。
可是……
是哪儿惹到他不高兴了?
是说两位师兄陨落的事?
还是……承认自己只是个栽树的?
铁横秋越想越糊涂,只觉得月薄之的心思比七月的天还要难琢磨。
疆万寿显然不把铁横秋放在眼内,知道他是一个栽树弟子后,更加轻视。
一路上,疆万寿也不跟铁横秋说话,甚至没给铁横秋一个眼神,只和月薄之交谈。
这也是当然之事。
疆万寿眼中只分强者和弱者。
强者可以是宿敌,可以是至交,若是强到令他心服口服,甚至甘愿俯首称臣。
而弱者,什么都不是。
就像他那死在月薄之手中的血亲——当白衣染血的那一刻,败亡者就被他永远划入了弱者的范畴。
他非但不记仇,反而觉得亲族败亡是种耻辱。
因此,在他眼中,月薄之自然不是他的杀亲仇人,而是他武道之路上最有趣的对手,最值得敬重的朋友。
得知月薄之要来,自然是设宴款待了。
殿内灯火辉煌,丝竹声声,蝉乐师载歌,蛇妖姬献舞。
疆万寿大马金刀地坐在主位,举杯笑道:“你也是的,来也不提前说一声儿。我也提前去人间绑几个戏班子来唱唱。”
月薄之淡淡道:“大可不必,我也不爱听戏。”
“是薄之哥哥来了么?”
只听得洞府深处传来一把清脆少年声音。
铁横秋定睛一看,却见那少年生得极妖异,眼瞳头发都是深蓝色,雪白中衣外松松拢着靛青广袖袍,足踝上缠着一串毒蝎尾骨炼就的铃铛,明明随莲步轻移而摇曳,却是寂然无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