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乐颠颠地跑回凳子前坐下,专注凝神地敲打起来。
骆孤云闭目倾听。先是觉得那木棒击碗的声音清脆悦耳,煞是好听。渐渐地听出一些韵律。
原来萧镶月是把每个碗当作了一个音符。水多的碗音调低回,水少的碗音调清越。七八个碗就是七八个音阶。他就用手中的木棒击打粗碗,模拟大自然的雨声。
只见他双手忽快忽慢,忽高忽低地敲击。发出的声音一会儿舒缓,一会儿急切:“叮叮……咚咚咚……嗒嗒嗒……滴答滴答……滴滴哒哒哒……”击打声与屋外的雨声相和,竟谱成一曲和谐无比的打击乐。
一个个音符落下,好似雨点落在水面画出的圈,又似断了线的珍珠落地,激起朵朵水花……那声音空灵清越,遥远似天边有似近在耳边,竟是说不出的甘甜纯净。
骆孤云本来满腹愁绪,父母的血海深仇无时无刻不在啃噬着他的心。此刻竟似好像放空了心灵,阴暗晦涩血腥的情绪慢慢隐去,世间的喧嚣浮躁被隔绝身外,只剩下温润舒爽,心灵的宁静……
雨渐渐小了,击打声也缓缓停歇。
“好听吗?云哥哥。”萧镶月清脆的声音传来。
骆孤云回过神,睁开眼睛,由衷地道:“真好听!”顿了顿,又夸赞道:“月儿好厉害!是爹爹教你的么?”
萧镶月得到夸奖,越发来了劲,嘟着嘴道:“这个不是爹爹教的,是月儿自
己想出来的法子,自个儿玩的。”
萧平舟精通音律。西偏房的另外两间屋子都做了他的乐房。里面堆满了古今的乐理著述、乐谱、琴谱。更有琴、箫、筝、笛、鼓、瑟等乐器,林林总总,好几十种。萧平舟喜欢自己谱曲,也擅长各种乐器,不同风格的乐曲用不同的乐器来表达。萧镶月从会走路时便跟着父亲学习音律。萧平舟恨不得把毕生所学都倾囊传授给儿子。可能是遗传了祖上的音乐才华,萧镶月在音律上极有天赋。十岁的小儿,已经会弹奏各种乐器,还会自己谱点小曲,成天咿咿呀呀的哼唱。
“月儿最近学会了一首曲子,是爹爹谱的曲。月儿缠了好久,爹爹说太难,不肯教我。可是月儿偷偷学会了,一点都不难嘛。”
“月儿明天想去娘亲坟前弹给娘亲听。云哥哥,你陪我去好不好?”见骆孤云肯和他说话,萧镶月叽叽喳喳地说了一通,睁大眼睛,期待地望向骆孤云。
瓦舍里的几个大人,萧镶月偏爱缠着骆孤云。一来易水易寒和孙牧都是二十来岁的青年了,在小孩儿眼里,那都是叔叔辈,玩不到一块儿。骆孤云虽然身形高大,毕竟才十六岁,面上还带着些少年的稚气。五官英俊,身姿挺拔,很是阳光帅气。加上骆孤云自小家教严谨,待人接物沉稳有礼,举手投足间自有一种从容气度。不由得让小小孩儿心生亲近。
看着萧镶月期待的小眼神,骆孤云也不忍拂他意:“......好吧,明日不下雨的话就陪月儿去。”
翌日。雨收风住,是个好天气。
因着要赶在在入冬前收购一批药材。易水易寒和孙牧一早就牵着马匹,去到十几里外的集镇上采买。孙太医依然在药房里捣鼓他的药方。孙太医的药房堪比一个小型的实验室,各种珍贵的中药材、大大小小的炼丹炉、天平、尺寸不一的研臼......琳琅满目的器具一应俱全。孙太医唯一的爱好,便是将各种中药材提炼萃取,按配方整治出不同的丸药。另外一个房间则摆放着一排排从地面高到屋顶的大抽屉,里面分门别类的装着各种成品药丸,抽屉上写着药名,小儿惊风丸、妇科千金丹、保婴散、金箍补肾丸......等等,至少不下百余种。闲暇时,孙太医便手把手的教授儿子,把一身医术尽数传授给了孙牧。
晌午后,萧平舟在屋内用琵琶试弹新曲。萧镶月从父亲的乐房里拿出一把古琴,给骆孤云抱着。两人便要去往后山小月桂的坟墓。
“等等......换双鞋再去!”
乘着太阳正好,宋婶正在院子里翻晒药材。一眼瞧见萧镶月穿着一双棉鞋,赶忙拦下将要出门的两人。从屋里取出一双羊皮面的靴子,絮絮叨叨道:“山上草深,落叶又厚,昨儿才下过雨,露水多......这棉鞋不防水,浸湿了会凉到脚......”嘴上说着,手上不停,利索地给萧镶月换好鞋,系好鞋带。
“多谢婶娘。”萧镶月显然已习惯这样的照顾,顺从的等宋婶给他换好鞋。
“骆公子,路上湿滑,小心别让月儿摔跤了!”扬声对站在门口的骆孤云叮嘱了一句,宋婶才又继续手上的活。
桫椤谷地处终南山余脉,山上植被茂密,参天大树举目可见。后山有一块相对平缓的山林。刚下过雨的树林散发着松脂、桉树等各种植物的清香。可能是经常有人走过的缘故,本来没有路的密林被踩踏出一条小径,通向树林深处。
骆孤云右手抱着琴,左臂伤势未愈,腾不出手来牵萧镶月。看到萧镶月蹦蹦跳跳地走在前面,晃晃悠悠,想到宋婶的叮嘱。开口道:“月儿,你过来拉着我的衣袖罢,小心跌倒。”
“月儿才不会摔跤。”萧镶月转过身,面对着骆孤云,调皮的倒退着走了几步,咧着嘴道;“这条路我可熟了,闭着眼睛都能走呢。”
约莫半个时辰,转过一个土坡。就见一棵粗壮的柏树旁,伫立着一座孤零零的坟墓。墓前的碑上刻着:爱妻刘月桂之墓。笔力苍劲,应是萧平舟亲笔所书。
骆孤云感慨,一个江南女子,一代红伶,埋骨在这荒山野岭。看月儿的长相,母亲定然是十分美丽,当真是红颜薄命,令人唏嘘。当下郑重拜了拜。又想及自己的母亲,当日仓皇逃命,只是草草掩埋,连碑都没有给娘亲立。还不如这女子能得丈夫和儿子常相陪伴......心中不免黯然。
柏树下支着一块青石板,旁还有一截木桩,权当凳子。那青石板桌十分光滑,显是萧平舟经常来这里久坐的缘故。
萧镶月把琴放在石桌上,因身量太矮,坐下的话够不着琴弦。就站在桌前,静气凝神,弹奏起来。
一段低回婉转的序曲后,萧镶月随着韵律,缓缓唱合。密林周遭静谧无声,清如溅玉的琴音和萧镶月略带稚嫩的嗓音在空山回荡。骆孤云仔细聆听,原来萧镶月唱的是纳兰的《金缕曲》。
萧平舟思恋亡妻,为这阙词谱了曲子,时常抚琴自吟,以纡解心中苦闷。这调哀怨凄婉,这词语痴入骨。实在不合适小孩子吟唱。难怪萧平舟不肯教他,骆孤云暗叹。
只听萧镶月稚嫩的声音幽幽唱道:
此恨何时已?
滴空阶、寒更雨歇,
葬花天气。
三载悠悠魂梦杳,
是梦久,应醒矣。
料也觉、人间无味。
不及夜台尘土隔,
冷清清、一片埋愁地。
钗钿约,竟抛弃!
重泉若有双鱼寄,
好知他、年来苦乐,
与谁相倚。
我自终宵成转侧,
忍听湘弦重理?
待结个、他生知己,
还怕两人俱薄命,
再缘悭,剩月零风里。
清冷尽,纸灰起。
唱至最后一句,音调悲怆凄越,竟似有破空之声。萧镶月毕竟是孩童嗓音,已是很吃力唱不下去。负气的将双手覆在琴弦上,发出重重的“嘭”的一响,琴音嘎然而止。怔怔地掉下泪来。
骆孤云连忙走上前去,将孩子拥到怀里,轻抚脊背,无声地安慰着。萧平舟做的这曲子实在悲凉,让人闻之落泪。刚刚他在一旁听着,都觉感伤,心下凄然。不消说萧镶月念及亡母,更是悲痛难禁。
“月儿想念娘亲。”萧镶月双手吊在骆孤云脖子上,头埋在他胸前,哽咽道;“月儿好想娘......娘亲是月儿害死的......爹爹说,月儿还没出生的时候娘亲生了重病。但娘亲不肯吃药医治,因为......药会伤害到月儿,所以......月儿一出生,娘亲就去了......”萧镶月一边抽泣,一般断断续续地说道。
骆孤云心下黯然,也不知如何出言安慰,只把他抱坐在腿上,搂在怀里,一下一下地轻轻拍着脊背。良久无言。
过了好一阵,萧镶月才抬起头来。骆孤云用袖口给他擦了擦犹挂在脸颊上的泪水,缓缓开口道:“天色不早了,我们该回去了罢。”
两人默默往回。走了一段,萧镶月忽道;“月儿刚刚哭了,眼睛还红肿着,回去给爹爹他们瞧见又该担心了。”说罢,又突然想起了什么,道:“云哥哥,要不我们过会儿再回去。我带你去看一棵特别的树,还有一个奇怪的树洞,可好玩了。”说着,牵着骆孤云的衣袖,往一处斜坡上爬去。骆孤云心道,这孩子,心思倒是细腻。小小年纪,竟知道不让大人担心。
小孩儿的心性总是转换得快。爬上斜坡,萧镶月指着不远处的一棵大树,兴奋地喊道:“云哥哥快看,树洞就在前面。”
骆孤云抬眼一看,十几丈外长着一棵参天大树,枝繁叶茂,树干足有七八尺粗,绕到树的背面,只见那树干一侧凹进去,竟是空的,形成一个天然的树洞,树洞宽畅,足可以容纳两三人有余,实在奇特。
“孙大哥说这是一棵珙桐树,是很珍贵的树种,得有上千年了。”萧镶月拉着骆孤云,快步钻进树洞,道;“这树每年在月儿生辰的时节还会开花,开出的花就像白色的鸽子一样,可漂亮啦!去年有一次我跑出来玩,竟在
树洞里睡着了。孙大哥和爹爹找了好久才找到我,可把他们急坏了!“萧镶月叽叽喳喳地说着,咯咯地笑。
回到瓦舍,已是晚饭时间。
天快黑的时候,孙牧三人也回来了。孙牧手上拎着两个纸包,一进院子,就大声唤:“月儿,月儿,大哥给你买了叶儿粑,还有绿豆糕,都是你爱吃的......快来尝尝!”萧镶月闻声,从里屋跑出来,欢喜地接过,正要打开......
孙太医从药房探出头来,道:“晚上吃了怕积食,明儿再吃吧。”又扬声对厨房里的宋婶说;“药熬好没,先给月儿把药喝了。”萧镶月有点失望地放下纸包,萧平舟接过宋婶端过来的药,把萧镶月圈在怀里,开始喂药。
“好苦......”一勺入口,萧镶月皱起了眉头。
“今儿这药多加了一味苦楝皮,味道是苦些。可以驱虫利湿。月儿乖,把药喝了,给你吃块绿豆糕。”孙太医哄道。
听说可以吃绿豆糕,萧镶月大为高兴。接过药碗,主动的大口喝起来。喝得急了些,猛不防被呛到一口,连声咳嗽,脸憋得通红。几个大人连忙围过来,满脸心疼,拍背的拍背,抚胸的抚胸,一阵兵荒马乱。
缓过一口气,萧镶月摆摆手,安慰众人:“月儿没事......没事。”端起药碗又要继续喝。孙太医忙拦下;“凉了,热热再喝罢。”
骆孤云三人在旁瞧着,也见怪不怪了。
又过两日。
据此地十余里的太平乡有一老爹上山采药,摔下山崖,伤势严重,动弹不得。家人连夜翻山越岭来请孙太医。孙仲行带着孙牧,匆匆赶去了。
易水和易寒兄弟俩闲着无聊,去后山猎来一只山鸡,两只野兔。就在院坝外生了一堆火,将野鸡和兔子架在火上,烧烤起来。不一会儿就烤得外焦里嫩,肉香四溢,勾人馋虫。
瓦舍几人围着火堆,割腥啖膻。
萧平舟拿来一壶酒,骆孤云伤势未愈,尚不能饮。萧平舟和易寒兄弟便一人一盅,喝酒吃肉,谈天说地,好不欢快。
瓦舍何曾这样热闹过,萧镶月十分开心,跟在大人后面,忙进忙出,蹦蹦跳跳,天真无邪的脸上挂着纯净的笑容,乐得屁颠屁颠。
宋婶来给火堆添点柴火,易水满上一盅酒,双手奉上,恭谨地道:“我们兄弟三人多有叨扰,婶娘辛苦。这杯敬婶娘。”
宋婶羞得满脸通红:“大侄子客气......婶娘不会喝酒,还是你们喝罢。”
萧镶月来凑热闹:“婶娘是女子,不能喝酒,月儿代婶娘喝罢。”
宋婶一巴掌拍开他:“小孩子家家,喝什么酒。”仰头将酒一口喝了。
众人哈哈大笑。
萧镶月平常吃的都是寡淡的药膳,何曾吃过这么美味的烧烤,又是好奇又是垂涎。那鸡肉常吃倒不稀奇,尝了口兔子肉,觉得又嫩又香,很是美味。骆孤云见他爱吃,便拿着一只兔腿,小块小块地撕肉给他,不知不觉,竟吃了大半只兔腿肉。
萧平舟趁着酒兴,拿出随身的一管玉箫,在篝火旁幽幽吹奏起来。那箫声如怨如慕,婉转回旋。萧镶月侧耳倾听了一小段,道:“爹爹奏的是《浪淘沙》。”便随着箫声,唱合起来。
往事只堪哀,对景难排。
秋风庭院藓侵阶。
一任珠帘闲不卷,终日谁来。
金锁已沉埋,壮气蒿莱。
晚凉天净月华开。
想得玉楼瑶殿影,空照秦淮。
清澈纯净的稚嫩童音,合着如泣如诉的箫声,在夜空中缓缓流淌,竟是说不出的凄凉肃杀,勾起人的满腹愁绪。骆孤云心想,萧平舟痛失爱人,客居异乡,自是心绪烦闷,故总做这悲凉之音,可这些词曲对小孩儿来说,究竟是太沉重了些......一时众人都沉默了,周遭万籁俱寂,只闻篝火的噼啪声。
萧平舟见众人默然,哈哈一笑:“怨我怨我,好好地竟扫了大家的兴了,来......喝酒喝酒!”举起酒杯和易水易寒兄弟相碰,一饮而尽。
骆孤云也举杯与萧平舟相碰,陪饮了一小杯,道:“先生才情高绝,重情重意。在这乱世之中傲然有风骨,淡泊致远,小侄钦佩。”
众人对酒当歌,相谈甚欢,至亥时方散。
夜半时分,骆孤云写了会儿字,正准备躺下歇息。就见对面屋子掌起了灯。萧平舟急急地出屋,来到正房,叩了几响门,低声唤道;“嫂子,嫂子!月儿不好了,大哥他们有没有说何时能回来?”骆孤云一惊,连忙披衣下床。
进到西屋,就见萧镶月小小的身子侧躺在床上,拼命蜷缩着,脸色青白,额上冷汗直冒,牙关紧咬,显是在忍耐极大的痛楚。易水易寒也被惊醒了,大家围在萧镶月床前,均不知为何晚上还好好的,怎么突然就这样了。
“哎哟,这可如何是好!偏巧爷儿俩都不在,也不知啥时候能回来......”宋婶急得直跺脚。孙太医父子出诊,遇上病情严重的,留宿是常事,路途远一点的,两三天不回来也是有的。
“莫非是吃坏了肚子?”想着晚上的烧烤,易水猜测。
“睡觉前月儿就说有点不舒服,我先也以为是吃坏肚子了。给他服了些和胃散,谁知反倒越来越严重,刚刚还疼得在床上打滚。”萧平舟一手搂着蜷成一团的萧镶月,一手给他擦拭不断冒出的冷汗,着急道,“再说吃坏肚子应该又吐又泻才对,但这些症状都没有。”
听到父亲的声音,萧镶月睁开眼睛,睫毛轻颤,艰难地开口:“爹爹......月儿没事......没事......不疼......”
骆孤云见萧镶月的身子在父亲怀里不住地颤抖,显是难受极了,却紧咬着下唇,不肯呼疼,也不肯发出一点呻吟,反倒是来安慰父亲,心里也是疼惜。走近前去,摸了摸萧镶月的面颊,触手冰凉,又见他面色惨白,嘴唇乌青,竟像是中毒的症状,心下一沉。当即道:“看这症候,怕是不能耽搁。孙大叔去哪里出诊?能寻到么?大哥二哥,要不你们骑马去太平乡,问问大叔在哪家看病,若寻到就赶紧接回来。”
这当口宋婶已经去马厩牵出马匹,道:“你们不识得路,我去寻。”
易寒道:“黑灯瞎火的,嫂子一人上路不安全,我们一起去罢。”
三人快马加鞭,消失在夜色中。
屋里,萧平舟紧搂着萧镶月,面色沉重。骆孤云拧来毛巾,给他擦拭不断冒出的冷汗。
萧镶月犹在强自忍耐,身子蜷成一个虾米,双目紧闭。极力抵御着痛楚。萧平舟心疼道:“月儿,疼就喊出来罢,别忍着......”
萧镶月轻唤:“爹爹......冷......月儿好冷......”
骆孤云伸手一摸,孩子背上的冷汗把里衣都浸湿了。已是初冬,夜晚寒意袭人,冰凉的衣服贴在身上,大人都受不住,何况孩儿?当即道:“我去生个炭盆,一会儿屋里暖和了给月儿换身衣服。”
萧平舟点点头:“也好。”随即又道:“还是我去罢。月儿闻不得碳烟味,每年冬天取暖用的碳都是用栗木,在烧制的时候特殊处理过的。去年还剩着好些,放在灶房的隔间,怕你寻不着。”把萧镶月移到骆孤云怀里。叮嘱道:“贤侄看顾好,别让他伤到自己。这孩子,从小到大都是这样,咬破舌头都不肯哼一声......”
骆孤云搂着怀里的小人儿,只觉身子轻飘飘的,一点重量都没有。汗湿的额头上一缕头发贴在额角,浓密纤长的睫毛在灯光下拖出长长的影子,映在白瓷般的面庞上。眉头紧蹙,气息微弱,精致的五官秀美绝俗,竟不像个真人,像那画里的纸人。见他紧咬下唇,伸手轻抚面颊,想让他放松。
萧镶月觉察到触感,以为是父亲,呢喃道:“爹爹,月儿冷......你抱抱月儿......”骆孤云紧了紧手臂,埋首将脸贴在萧镶月冰凉的面颊上,久久未动。
炭火升起,屋子里暖和了些 。萧平舟找来亵衣,又端来一盆热水,给萧镶月仔细擦拭换洗。脱了衣服,萧镶月的身体看着更是瘦骨伶仃,半两肉都没有。这孩子......也太瘦弱了。骆孤云直皱眉。
次日清晨,易水三人才把孙太医接回瓦舍。
孙太医翻身下马,未及站稳就冲进屋,捞起一只手给萧镶月把脉。在路上他就仔细询问了情况,心头已有大致判断。一摸脉象,更是证实了他的猜测。
“快,仙鹤草、土茯苓、半边莲、白蔹......三碗水煎成一碗,给月儿服下。”孙太医快速开出药方,吩咐随后进屋的宋婶赶紧煎上。孙牧还留在那家尚未返回。
“这......月儿到底怎么回事?要紧么?”萧平舟看孙太医开好方子,缓过一口气,忙开口问道。
孙太医长嘘口气,懊恼道:“都怨我没有给你们交待清楚,害月儿白白遭了罪!月儿最近吃的方子里有橘皮、山参,这两味药。与那兔肉最是相克,合在一起无疑就是毒药。轻则头晕、腹痛,重则抽搐昏迷。唉......”孙太医内疚不已。
“不怨爷爷......都怪月儿贪吃......”被疼痛折腾了通宵的萧镶月虚弱地躺在床上,微微侧头,半眯着眼睛,小声道。
萧镶月服了药,脸色缓过来些,众人也都松了一口气。
下了几天的绵绵细雨,这日好不容易出了太阳。骆孤云伤势已基本痊愈,正好活动活动,和易水易寒兄弟在院子外练剑。三人互相切磋,拆招喂招,打得正酣。
萧镶月小小的身板出现在院子门口,双手抬着一个宋婶平常晾衣服用的竹架,吃力地想把架子挪到院子外。
“月儿干啥呢?”骆孤云见状,放下右手持着的木剑,走上前问道。
“云哥哥,我想给小黑晒晒太阳。屋檐下晒不着。”萧镶月脆生生地回道。
萧镶月养着一只八哥,因通体乌黑,故取名小黑。这八哥是萧镶月三岁那年,孙太医给一富户看好了病,那富户家硬要给酬金。孙牧见他家养着的一只八哥乖巧可爱,会说好多话,想着月儿没有玩伴,便讨了来,送给了他。萧镶月因身体过敏,不能养猫狗这些宠物。得了小黑,自是爱如珍宝。每日亲自照料,喂水喂食,逗小黑说话聊天。那鸟很聪明,十分通人性,会背诗,会唱曲,高兴时月儿月儿地叫,炸毛时还会竖起羽毛骂人。在骆孤云他们没来瓦舍之前,萧镶月每日最大的乐趣就是和小黑玩耍,逗它说话。这么多年,小黑陪伴萧镶月长大,是他寂寞童年唯一的朋友。
骆孤云帮着把架子搬到院外。萧镶月寻了个位置支好,再把鸟笼挂在架子上,确保小黑能晒着太阳,就欢欢喜喜坐到一旁看几人练剑。
三人中易寒的武功最好。易水沉稳,善用计谋。易寒好动,又爱武成痴,骆孤云年少,更不是他的对手。只见易寒右手持剑,翻身腾空一个斜挑,易水淬不及防,手中木剑被挑飞。萧镶月高兴地拍掌,咯咯直笑;“小叔好厉害!”
众人玩得正酣,忽听“哐当”巨响,回头一看,一只不知从哪里窜出的大黄猫,绊倒了挂鸟笼的竹架,鸟笼翻倒在地。小黑受惊,拼命挣扎。许是长久关在笼子里,已不太会飞,扑腾几下只是跌跌撞撞地飞到了撞开的鸟笼门口。大黄猫见着活物,哪里肯放过,一个利爪把鸟儿按翻在地,张嘴便咬,三两下就见羽毛乱飞,转眼就是一团血肉模糊。
萧镶月目睹此景,惊叫一声,扑过去想救小黑,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大黄猫松口丢下已被咬得支离破碎的鸟儿,嗖地一下跑不见了影。萧镶月踉踉跄跄扑过去,只见满地羽毛,青石板的地面血迹斑斑,小黑早已断了气。
萧镶月呆若木鸡,两腿一软,双膝跪地,颤抖着捧起血肉模糊的鸟儿,一双小手沾满了血。两眼发直,死死盯着手里的小黑,不敢置信。
忽听他大叫一声,手中的鸟儿掉落在地。沾满鲜血的双手捂着头,身体抽搐着倒在地上,痛苦地在石板地上打滚。
“啊......啊…...好疼......”萧镶月双手捂头在地上翻滚着,已经失了神智,拼命地把头咚咚咚地撞向石板,想缓解痛苦。
正在练剑的三人见此情景,也是唬得魂飞魄散。骆孤云一个箭步冲上去,想抱起小孩。萧镶月已经疼得失去神智,拼命挣扎,手脚乱蹬,骆孤云又不敢太使力,怕伤了他,一时竟按不住。
屋里的人闻声跑了出来。萧平舟一把抱起萧镶月,情切惶急:“月儿!月儿!”
萧镶月伸手在空中乱抓,哭喊道:“爹爹......爹爹......你在哪里?月儿看不见你了!”一口鲜血喷出,溅在了骆孤云的袖口,萧平舟的前襟。殷红的血顺着萧镶月的嘴角淌下,衬着惨白的面庞,在阳光下犹为刺目。
骆孤云倒吸一口凉气,心中惊惧,正不知如何是好。就见孙太医从屋里快速跑来,手里拿着一个羊皮套子,打开里面是长长短短的银针。
孙太医一边大声吩咐:“你们按好他,别让他乱动!”一边飞速地在萧镶月脖颈、肩头、胸口下针,眨眼就扎了七八针。银针下去,萧镶月一直在拼命挣扎的身子软了下来。
孩子往日明净清澈,灵韵流动的眸子已没了焦距。萧镶月睁着空洞失神的大眼睛,无声地流着泪,喃喃道:“好黑......好黑......什么都看不见了......爹爹......你们在哪里......月儿好害怕......”头一垂,晕了过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