航行了六日,我们终于到了南地。
岸口商船如织,千帆入港。
在甲板远望城墙,灰沉庄重。
——“哐当”一声,沉响如钟,船身微震,是船底与码头撞接之声。
下了船,我只觉双腿如灌铅般沉重,好似还没从那浮动的船身中挣脱出来。
岸边,一名穿着深青箭袖绸袍的中年男子快步迎上前来,身姿挺拔。
“姨娘、少爷,路上辛苦了。”他语气恭敬而温厚,略一作揖。
小娘见状微讶:“章大管家怎的亲自来了?”
那人和气地笑笑,满脸皱纹舒展:“老爷今日设宴待客,实在分不开身,特命我来迎姨娘与少爷回府。心里记挂得紧。”
小娘笑逐颜开,连连点头:“无妨,老爷若忙着,不必惦记我们。”
随即她转头对我道,“这是咱们卫家的大管家,章洪,老爷的左膀右臂,连主家大事也要他操心,旁人哪请得动。”
章洪连忙谦辞:“姨娘折煞我了。”说罢目光转向我,满是欣赏,“咱家少爷真是龙眉凤目,神采英拔,一表人才。”
几句夸赞让我羞得不知如何回应,只急忙摆摆手,结结巴巴说不出话来。
我心里暗暗纳罕,只这一位管家便如此气派沉稳,府中主家又该是何等气度?
我不过是外姓之人,小娘又只是卫家妾室,这样登堂入室,真的可以吗?
随即,我想到在荣庆侯府的种种过往。
想到二公子和侯府大夫人的佛面蛇心,不禁心里发憷。
小娘却怡然自若,面上尽是温和笑意,全然不觉我这许多忐忑。
我又偷偷觑向章洪,正对上他含笑的眼神,像在看自家晚辈一般,目光和煦得叫人一时恍惚。
我顿时愈发不自在,低头更低,连耳根子都烧了起来。
章洪呵呵笑了声,不再多言,只微一欠身道:“姨娘,少爷,车马已备,咱们快些回去罢。老爷与大夫人,怕是早等得心急了。”
一路上来不及多想,马车碾过青石,顺着城中心一路向前,直到驶入卫家街。
街道愈往前愈宽,铺地平整,路两旁绿荫如盖,一入其中,喧嚣便自耳边退散,叫卖声渐远,街头街尾唯余马蹄声声。
从东到西,整整一条街皆属卫府,占地将近六十余亩,气势磅礴。
小娘轻舒一口气,眉间绽出淡淡笑意:“终于到家了。”
下了马车,我看到古旧的匾额上仅有两个鎏金隶书大字——衛府。
府中大路宽敞笔直,无半分喧哗之气。
十步一童仆,低眉垂手,檐角不设铃,走廊不饰彩绣。唯有一缕缕焚香混着水汽氤氲弥漫,沿廊涌动,香气里仿佛也带着沉银覆金般的分量。
府里不闻笑语,不闻犬吠。
走至照壁前,一方墨青云石嵌于中央,其上纹理深深浅浅,状若海图,似欲卷浪吞天。
我怔怔望着那石壁,心头一阵震动,喃喃念出其上三字:“分潮壁。”
章洪见我驻足,微笑解释:“这是当年老爷从一艘沉船中寻得的,乃海底奇石,天然纹脉如潮汐,故名‘分潮’。老爷说,这物最适我们卫家。”
我默默点头,目光收回,心中却已翻起滔天巨浪。
此府非王府,却气胜王府。
金玉不露,贵气藏锋。不是张扬的奢华,而是举步皆规、落眼即法的沉稳森然。
我不由低下头,连心跳声也轻了三分。
绕过照壁,走过抄手游廊,看到厅堂深阔,一错眼,便见厅中缓步走出一名女子。
她身着大红妆缎,衣角绣金,长裙曳地,眉目庄重,神情慈和,仪态端凝,不怒自威。
我还未看清她面容,小娘已牵着我快步趋前,低声唤道:“大夫人!”
语气中难掩亲昵,又不失恭敬。
随即小娘推了我一把,柔声道:“小山,快给大夫人见礼。”
我连忙弯腰拱手,规规矩矩行了个礼。
大夫人亲手将我扶起,声音温和:“好孩子,到家了,便不必如此拘礼。”
她手掌干瘦,眼中尽是慈意。
我这才看清她的容颜。
眉眼间风霜之色,看着竟似六旬有余,只是方才远望,看不真切。
小娘像个未出阁的姑娘般亲昵地挽住大夫人的手臂,娇声唤她:“大夫人。”
这声唤得亲密,我心中讶异非常,哪家的妾室能与主母如此相亲?仿佛多年亲情,倒更像是一对母女。
大夫人却不以为忤,拍了拍小娘的手臂,脸上漾起淡淡笑意。
一堆人乌泱泱进了屋,丫鬟婆子小厮一排排站在堂中。
说话间,外间帘影微动,一人迈步而入。
年约四十多,身材适中,一袭深靛海青直裰,既无金绣,也未佩玉,只袖口一道细边,简素至极,却自有一种不容轻视的威势,仿若沉海之石,未语先沉。
我心头一跳,几乎瞬间就认出这是卫老爷,卫霖骁。
我不由自主站直了身子,神色拘谨。
“大老爷。”
“老爷。”
众人齐齐施礼。
卫老爷走到我面前,眉眼和缓:“小山?好儿子,这一路可累着没有?”
我一怔。
第一次听到似父辈的男人这样称呼我,那熟稔的口气不由让我胸口微热。
但我仍然一板一眼地回答:“回老爷,不累。”
卫老爷的大掌按上我肩膀,手劲厚实有力,却不觉疼,只觉踏实。
他笑眯了眼:“别怕,从今日起,这里就是你的家。我与大夫人已选了良日,过几日便将你小娘抬为二夫人。你,便是我的继子。”
直到小厮引我回了院子,我内心仍然恍惚似飘在海中。
我假装持重,倚在门边,看着几个丫鬟小厮将屋内细细打理妥当,才淡淡道:“你们都下去吧,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众人躬身应下,悄声退去,轻掩上门。
屋内顿时安静下来。
环顾四周,我怔怔地看着屋内陈设,无一不是极尽讲究之物,自觉这一月已习惯富贵,此刻仍然觉得超出想象。
我不禁嗤笑,呢喃自语:“可笑京中权贵,仿江南水榭、南地风情造假园,却连一分风骨都没习去。”
念及当年荣庆侯府之浮华空架,虚作景致,还曾以为奇巧。
如今回头看来,竟是井底之蛙,班门弄斧,真令人作呕。
而如今,我竟也能住进这样的大宅,被称作‘继子’?
心头浮起一股热意,是激动,和怀疑现实。
难道老天爷终于觉得我可怜了?
正胡思乱想着,房门被推开,是小娘进来。
我站起来,喊了声:“娘。”
她含笑看我,道:“我就猜着你此刻定是满腹疑云。”
她轻轻将门合上,坐至我身旁,“方才便想,还是得来一趟,与你好生说说这些年的事,好叫你心里明白,安心。”
原来大夫人袁氏,是卫老爷的童养媳,大了他整整十三岁。
卫霖骁年少便浪荡江海,未及十二便跟着人出海跑船,风浪为伴,潮汐为家。待稍年长些,便自起门户,亲自赴南洋经商,年年出远洋,一去便是数月,甚至一年难归一趟。
家中只留袁氏与老母。
袁氏温婉端方,侍奉婆母至孝,从不稍怠,直到老太君安然谢世,卫霖骁这才回首思量,与她结为真正的夫妻。
虽年纪相差悬殊,卫霖骁却始终以礼相待,对这位早年便操持门户的正妻极是敬重,然而天不遂人愿,两人终是无出。
多年间,卫霖骁并未再娶妾。直到某次出海归来,偶遇小娘。
大夫人宽厚,并无妒意横生。
她对小娘真心爱怜,甚至在私下对卫霖骁道:“她还年轻,又单纯无心计,若她愿意留,便抬她入门罢。”
卫霖骁听从了袁氏所言,亲自将小娘抬作妾室。
只是,无论大夫人如何劝慰,卫霖骁始终未曾让小娘生子。
他素性旷达,常说:“这偌大家业,不过是随心而为,银钱是我的志气,不是为留子嗣所累。将来若遇个可托之人,便将这江海生意赠了他,也无妨。”
在他眼中,家产不是血脉传承的筹码,而是他立身于世的道场。
而卫家众人——不论是商贾、护卫、船夫抑或水手,皆需仰赖一个明理稳重的主子,这个主子是否亲生,全然不是关键。
直到某日,小娘无意中道出,她尚有一子,名唤徐小山。
卫霖骁听罢并未迟疑,而大夫人更是喜出望外——这孩子若真品性端正,自可抚养为子,何尝不是老天予卫家的一桩恩典?
小娘说至此,握住我的手,语气缓慢却郑重:
“小山,娘不求你能继承这卫府万贯家业,只愿你能在这屋檐之下,得一生安稳平顺,不再颠沛流离,不再受人轻贱。”
【??作者有话说】
我发现我可能就是慢热选手(=?ω?)?
请bb们先跟着小山一起沉浸式当少爷吧,会逐渐展开感情部分的
黄道吉日,开坛设香。
中庭香炉高丈,浓烟袅袅,如云龙腾空,直升九霄,与天上流云交融一气。
天气晴好,却湿热难耐,正是南地独有的暑气。
我穿着洒金直袍,立于阶下,汗珠顺着脖颈滑入衣领,贴得发痒发闷。
可我心头更热,像烧着一炉火。
院中,南地诸多巨贾名流、地方官员齐聚于此,衣冠楚楚,列席观礼。
今日,是我一生中最重要的大日子。
我将脱离“徐小山”的旧名,从此更名为——卫岑。
卫老爷,不,是父亲卫霖骁,携我立于族谱之前。
族谱薄薄一册,我的名字列在最后一行,墨迹尚新,却沉甸如碑。
“‘我自山野而来,岑岑不语,却也可成高枝。’ 你便名曰‘卫岑’,如孤岑挺拔,自有风骨。”
身前是父亲和大夫人眼中真切的慈意,身后是众人或赞或羡的目光。
这一刻,我忽而有些明白了二公子的那种执念。
是啊,这样盛大的仪式,这样万众瞩目的目光,那些在阴影里度过的屈辱、挣扎、被人轻贱的痛苦,在这一刻都值得了。
从今往后,我不再是荣庆侯府那个低眉顺眼、听命如奴的奴才,也不是连名字都不能随心所用的“徐小山”。
我名卫岑,卫家之子。
我决不允许有人来破坏它。
我不想再迟疑,不再自问是否配得上这身富贵,是否当得起这些高贵的目光。
小娘说,只求我一生平安顺遂,不再颠沛流离。
我的目光变换几瞬。
这一次,我不止要平安。
我还要尊严,要体面。
要这世上再无人敢轻贱于我。
归宗礼之后,不过月旬,京中旨意便至。
来人骑快马、执黄匣、佩金鱼袋。
到了卫府门前,众人跪迎。
朗声宣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卫氏有功于国舶通,济海输粮,义利并行,有功社稷。今特封为‘南地通贡皇商’,可佩银牌执引,通达三海,得地司保护。钦此。”
言罢,从匣中取出皇帝亲笔赐匾,墨书四字“潮平海晏”,笔势雄浑,气吞百川,当即被挂于卫府正堂之上。
从这一刻,卫家真正登上了鼎盛之巅。
手握南洋航路,坐拥三海贸易,卫家不仅富甲一方,更拥有一支自建水师,这是朝廷最垂涎、却又最无法明言的势力。
而我,作为卫家唯一在册的继子,身份也随之水涨船高,所到之处,皆有避让之礼,声名鹊起。
可光环越盛,心中越生忧惧。
我知道,在这以出身论尊卑的世道,“继子”两个字听着尊贵,实则易生觊觎。
我不能有丝毫松懈。
为此,我不得不模仿起从前二公子的一举一动。
走路的步幅、言语的措辞、饮茶的手势、落座的角度,甚至连眉眼间的轻蔑与疏冷,也要一丝不漏地练习。
人生的苦痛,终究教会我太多。
若非在荣庆侯府那许多年日日低眉顺眼、小心察言观色,我怎知世家子弟间的风骨做派,又怎学得来这份“矜贵”。
父亲夸我,骨朴而不俗,性静而易琢。
有了他的话,我更加暗暗使力,誓要成为真正南地卫家的少东家。
转眼间,岁月飞驰,已近两载。
我从最初踏入卫府的惊惧、戒备与羞涩,到日复一日过渡为适应、安然接受,再到如今的波澜不惊、习以为常。
一切如同命运之手,在背后推搡着我往前走,不容我犹疑,不容我回头。
等我回神之时,那曾经疑惧的富贵已化作我起居饮食中最寻常的光景。
“少爷,进船舱歇歇罢,这日头毒,小心中了暑气。”
风驰皱着眉,将纸伞稳稳撑在我头顶。
我站在甲板边,望向前方。
大海依旧一望无际,波光潋滟。
这一趟下阔罗,一来一回已将近三月。
这并非我第一次带船出海,南洋诸岛、诸国贡品、异宝珍玩,我早已见过不知几轮。
只是,每次返航之时,我总归是归心似箭。
我愈发地恋家。
最初尚觉新奇,事事亲历,次次出海皆要随行。
后来渐渐地,望着家中那团和气,父亲的倚重,大夫人和小娘的笑容,府中上下的敬顺。
我的步子就越迈越慢,离家的脚步也越跨越小。
父亲笑我稚气未脱,但我知道,他眼中并无责备,反而暗藏几分满意。
当然,若是大船启航、远赴重洋,我仍会亲自领行。
这是父亲的意思,也是不言明的造势。
如今,卫府上上下下早已将我视作少东家,似乎无人再记得“继子”两个字。
越是如此,我越不能掉以轻心。
要对得起父亲对我的信任,以及这偌大家业的责任。
而今,我已有自己麾下的班底。
雨微,细心灵巧,主我起居;云烟,性子稳重,熟于医理,掌我饮食安康;云霄、雪独皆是百里挑一的护卫,武艺不凡,忠勇无双;风驰胆大心细,兼能文武,是我的贴身小厮。
他们的名字,一如天象——云、雨、雷、风、雪,皆是父亲自小教养,现全数交予我掌使。
他们以我为主,忠心不二,我亦视之如臂膀心腹。
除此之外,卫家的水师,我也皆有调令之权。
“我的爷,您别傻站这儿吹风了,再怎么看,这船也得四五日才靠得了岸。”风驰又在我耳边喋喋不休。
我抬手就是一记栗暴敲在他额头:“烦人精。”
他捂着脑门“哎呦”一声,我却已懒懒转身,进了船舱。
舱中置了三只大冰桶,清气袭人,连脚底都透着凉。暑气被隔绝在舱门之外,让人如入清池。
我接过风驰递来的汗巾,净了手,随手一抛,斜倚在罗汉榻上。
下人马上端来一盘果脯搁在香几上,果脯底下也垫了冰,沁凉滑口。
我尝了几枚,酸甜适口,终是吃不出兴味。
只觉口中泛腻,便搁了下来,倦倦地靠着,一动也不想动。
风驰照例又开始说些南地的趣闻旧事,想哄我高兴。
他性子灵活,口齿伶俐,平日我最爱听他东扯西讲。
可不知怎的,今日再听,也觉味同嚼蜡。
山水看尽,珍宝寻遍,连那初至南地时令我心神荡漾的一草一木,如今也不觉稀奇了。
我长叹了一声,半闭着眼,懒懒地道:“唉。”
风驰凑过来,眼睛里带着几分调皮,似也有几分心疼:“那爷给我讲讲京里的事吧?我还没去过京城呢,京里是不是金碧辉煌,处处都是穿金戴银的贵人?”
京城于我而言,早已如雾中花、水中月,一日日远去,形销影灭。
“今年冬天进贡,你随我去便是。”我随口道。
风驰一听,眼睛瞪得溜圆:“爷今年要亲自去?说好了得带上我。”
我看他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撇了撇嘴:“你当京城多好玩?冬天冷得像要把骨头冻裂,像你这样的南蛮子,小心冻死街头。”
风驰却不以为意,嘿嘿笑着:“我才不怕。人都说京中十步一官,遍地权贵,富贵奢华,奴才可要开开眼界。”
我垂眸不语。
脑海中浮现的却不是金玉满堂,而是血流成河的画面。
那才是真正的京城。
风驰忽地压低声音问:“爷可听说了?朝廷要剿海匪,已派人南下,只是旨意还未传到南地,不知来的是谁。”
我打了个哈欠,语气淡淡:“来谁都一样。没水师,他们连海面都迈不出一步。”
风驰点头:“那自然少不了咱家的水师。”
我掀起帘子,望向船外两侧。
卫家的水师正列阵护航,黑甲银戟、神色森然。船行水破,浪花飞溅如练,稳沉如山。
“只怕到时全被朝廷收编了去,咱家白白养了这些年。”我低声喃喃。
这是如今父亲最大的顾虑。
这两年,朝局暗涌。
太子与三皇子争储愈烈,圣上又有意以军功定鼎,欲借剿匪与平边之机树立新权。
水师,便成了兵家必争之地。
而我卫家,坐拥南洋航道、兵船千艘,不可不入局,不得不表态。
父亲欲我进京,明是进贡,实是观势选边。
这一局,不能避。
我曾以为,只要离了京,便能与过往一刀两断,再不与权贵为伍。
可世事无常。
如今,我竟也能执舟执舵、行于波涛之上,左右风浪。
我正沉思,外头却有护卫疾步而来,在门前禀道:“少爷,前方水道来船一艘,打着官旗,自称李将军座舰,欲与我方船队接洽,是否停船相迎?”
我一愣,唇畔轻声念出那名字:“李将军?”
“是。”护卫应道。
“李”字一出口,心口竟怦然一跳。
片刻迟疑,我脑中飞快掠过各种李姓将领的名号,却想不出具体的人。
我指尖微紧,面上却仍不显异色,语气平缓:“问清他们来意,若非无礼之举,凡事能应就应。只说爷偶感风寒,不便出舱待客。”
护卫领命退下,脚步声渐远。
风驰看着我的脸色,凑近低声道:“要不爷让我去瞧瞧?底下人不识情势,若惹了不该惹的人,可就不好了。”
我略一沉吟,轻轻点头:“也好,你去仔细些,莫要怠慢了人。”
“少爷放心。”
屋内只剩偶有冰块融化的细碎响声。
不过片刻,风驰便折返回来。
“少爷,李将军仍执意想见您一面。”
我微顿片刻,问他:“你打听清楚是哪位李将军了吗?”
“是李昀,李重熙。”
话音未落,我已猛地坐直了身子:“是他!”
风驰脸色微变,连忙低声问:“怎么了,少爷?可是有何不妥?”
心脏有如狂击般,强烈到我能听到它撞击的声音。
顿时,那张我以为早已忘却的面孔,此刻如同寒光入骨般,清晰地浮现眼前。
我下意识回绝:“不见。”
短暂沉默几秒,风驰试探着开口:“这位李将军刚被册封羽林大将军,深受圣上倚重。此次他来,剿海寇恐怕只是名义。他既主动求见,爷真的不打算亲自接见?”
我闭眼缓了缓心跳,知道他说得没错。
此刻的我,应当整衣端坐,风度从容,与那执掌生杀予夺的大将军平等而谈。
可脑中浮现起那双寒潭般冷冽的眼,我本能地想要退避。
片刻,我低声道:“把屏风搬来。”
徐小山可以退缩,但卫岑不可以。
风驰立即照做,将屏风摆在榻前。
我吩咐:“去请李昀进来,语气要恭敬。”
“是。”
我强迫自己镇定。
起身在室内踱步几圈,抬手仰头饮下一盏凉茶,直到胸口躁意稍平。
重新归坐榻上,我的目光落在屏风上那只凌空欲飞的鹤羽之上。
是的,我不再是那个被人驱使的小厮。
如今,我是卫家的少主,是卫岑。
一串脚步声由远及近,踏在甲板上,沉稳而有节奏。
我扬声道:“快请李将军入内。”
下一瞬,便有一道沉静的声音自外响起:“有礼了。”
紧随其后,是不疾不徐的脚步声落在地板上,落地不重,却顷刻间将我的心跳敲漏了半拍。
屏风后,浮现出一道身影,修长挺拔。
若不是这六扇高及丈余的松鹤屏将他拦在外头,我几乎怀疑李昀那双眼,早已穿透屏风,将我望个通透。
“实在抱歉,我近日染风寒,不便见客,只得以屏风遮陋。望将军莫怪。”
我低声开口,因紧张,这声音甚至不需刻意便带了些微虚弱。
“卫公子不必客气,是我唐突打扰了。”李昀低沉的声音落在室内,语调未有起伏,可能是年岁更长,变得更加沉稳。
他继续道,“久闻卫家声名,今有缘一见,纵然少主不便接客,也总该来一礼。”
我不由想要轻笑,忍不住微微仰颈,想从屏风缝隙中一窥他的神情。
李昀的语气温和,礼数周全,不再是昔日那般高高在上,目无下人。
哪怕我明知这不是对我这个人,而是对卫家的少主,依然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我心口迸发出异样的情绪,这情绪甚至让我呼吸紊乱,声音都带了丝不易察觉的颤意:“将军何必如此客气?不知此次前来,所为何事?若卫家能效一臂之力,还请将军明言。”
“奉命剿除阔罗一带海寇。”李昀淡然作答,“新兵水土不服,若不仰赖贵府水师,恐难推进。”
果不其然是为此而来。
我毫不迟疑答道:“卫家早闻朝廷有意清剿海寇,一直严阵以待。只是未曾接旨,故不敢擅动兵船。现既有圣命,卫家自然全力配合。”
说到此处,我才意识到失了待客之礼,忙唤人添座,“快请将军入座。”
屏风上,李昀落座的身影依旧挺拔。
那团身影仿若一簇沉燃不熄的烈焰,灼得我心头发烫。
我缓缓平复心绪,再开口时声音已无颤意,反而稳重从容。
原来,与他并坐而谈的感觉……竟是如此畅快。
李昀微微颔首,似在沉思,那映在屏风上的影子微不可察地一动,仿佛被轻风拂过,带起无声涟漪。
“若今日未能碰上卫公子,接下来,我也需持旨登门。”他顿了顿,继续说道,“海寇凶猛,新兵尚未成形,又水土不服,病倒了不少。不借助熟悉水势的卫家,只怕难以进展。”
我答道:“将军实不必客套。我这就命人,将此次随航的水师交予将军调遣。”
李昀拱手致谢。
我转头吩咐风驰:“你传令下去,即刻起,随行水师归李将军节制。命雷霄和雪独也一同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