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光有及by独山凡鸟

作者:独山凡鸟  录入:11-17

我听着,想象李昀的神色,是不是也染上了几分笑意。
“诺哥儿,你,”李昀略顿,语气柔和,“是啊,如今你已加冠,理应唤你瑾瑜了。”
我在心里默念,瑾瑜。原来这是二公子的字。
一听便知是寄予厚望之名,似美玉一般,内蕴无瑕的好名字。
他也配吗?
“我知你不日便要出京,今日之后,恐怕久难相见。”二公子的声音沉沉,“所以,有些话,我想亲口问你。”
风过竹影,我屏息敛气,只觉空气都随之凝滞。
李昀轻笑:“又不是不回来了,有什么事非要今日说不可?”
“那日的信……”二公子缓了缓嗓子,“重熙,你待旁人皆持重,唯独待我,多几分亲厚。自你归京,我们每每相伴。整个京兆府的人都知道,欲想请动镇国公世子,须得先将荣庆侯二公子请来。”
说到这里,二公子的声音短暂地停住。
“所以我以为,你我情意相通。”他的声音带着极轻微的一丝颤意,“我……心悦你。”
他的话音未落,李昀便欲开口:“我……”
二公子却打断他:“我本以为胸有成竹。若不是得知你要骤然离京,我本是想今日对你说的。我原以为,能于今日得你回意,那才是我真正的加冠礼。可你却拒了我。”
我伏在暗处,心中一震。哪怕早有揣测,此刻亲耳听来,仍觉不可思议。
“我只想知道,是否自始至终,都是我自作多情?”
二公子的语气,竟近乎哀切。
可李昀缓缓答道:“你不过是一时想岔了。”
小猫又悠悠地从墙角转了出来,围着我来回打转,还用爪子勾扯我袖中藏着的手帕。
我连连默念老天保佑,切莫让他们发觉我在此。
可终究忍不住,伏身探出一线。
二公子垂目静立,一张贵气无可挑剔的面孔,此刻泛起薄怒的红意。
李昀叹息一声:“你不该与身边下人过从甚密。更不该不加掩饰。”
二公子微顿,问道:“你是指小山?”
李昀不答其名,只道:“他身上痕迹显明。”
二公子迟疑片刻:“那日,徐小山到底和你说了什么?”
“这些都不重要。”李昀答得平静,“重要的是,若床笫之事传了出去,将来朝堂之上,你该如何立足?”
我身子一僵,缩回脑袋。
想起自己那时激愤之下,将衣襟扯开的壮举,只觉天旋地转。
二公子语调一变,似愕然:“你竟如此看我?当我是贪图皮相、玩弄奴仆的登徒子?”
他的声音继续扬高,“你看不懂我的心,还将我与他混于一谈?”
李昀沉默。
“我从未宠幸过任何人。我不会骗你。”二公子语中失望,声音陡然低落。
我在暗中冷笑一声。
确实,他从未“宠幸”。
他留下的,不是宠,是打。那一鞭鞭的痕迹,他敢说出来吗?
我真恨不得此刻跳出来,大吼一句,把我这些年吞进肚子里的委屈一并吼出来。
但仰头看天。
无人愿意信我。
当初在烈日下攀起的寒意,使我冷汗淋淋的恐惧,瞬间将我的怒火平息下来。
那头,二公子低声道:“你信他,却不信我。”
说谎,他信的是你。
果然,李昀带着歉意:“那是我误会,错在我。”
沉默如厚雪压顶。
“可即便如此,”二公子仍旧不死心,“你仍要拒我。”
李昀道:“诺哥儿,我知你情意不假。可情之一字,从不只看心,还要看立身之处。”
他顿了顿,“你我俱是朝中之人,身负家名,若有一步走错,便满盘皆输。”
“我不敢,也不能。”
这沉重的话语落下,便是片刻无言,如暴雨将至般的压抑。
良久,我听到足音渐远,院里重回寂静。
还不等松下一口气,就听二公子轻唤:“小山,出来吧。”
我捂住胸口,几乎以为是幻听。
“别躲了。”他平静道。
我只觉背脊发冷,如赴死之人缓步踏出。
二公子立在廊前,衣襟无尘,目光沉静,不含喜怒。
“你全听见了?”
“……是。”
二公子向前走了两步,道:“怕什么,是我让你来的。”
我攥紧的指节失了力,心中惊疑不定。
二公子的目光凝在我的额头,似千斤重。
这目光久久停在一处,在我几乎从喉咙里发出呜咽一声时,他语气忽转,说起毫不相干的事。
“你知道吗?我一直很努力,尤其小时。”
我不明所以,但依然垂着头静听。
“我一个人在那方小院里待了太久了。被病痛吓得惴惴不安。每夜惊醒,梦中多是死相。”
他说着,语气如风吹旧卷,“众人都说荣庆侯府将颓,一个庶出的长子不堪重用,一个病弱的幼子岌岌可危。我不甘。所以我更加用功。想着有朝一日,博来赞誉。”
我听得出神,仿佛也看见那个病弱小儿,缩在药香浸透的床褥中,悄悄咬牙学着持笔,一笔一画抄着规训诗文。
那是我不曾见过的二公子。
可我却忽然想到自己。
彼时我已被卖进侯府,跟着花匠,与泥土为伍。
那也是个困厄的年纪,被困在这小小一方天地。
他尚且能有得见天日的那天,可似我这样一生被卖进侯府的奴仆,却是一生都困在门里。
“那是父亲为我精心筹办的宴席。”他语调转缓,“灯彩流光,碧盏金樽。赴宴者,非王即公,非将即相,连太子都遣人致意。”
二公子眼神投向远处枝影:“那是我人生第一次登场。我学诗书,习礼仪,每一场拜访,每一幅帖子,都亲手裁点。我要所有人看到,荣庆侯还有我,还有林彦诺。”
他顿了顿,忽地转首,眼神灼人:“我站在父亲身侧,居高而望,扫视众人。那一刻我只觉血液翻涌。你能懂吗?”
二公子又重复道,“你能明白吗,小山?”
我一时哑口,讷讷不知如何回答。
他强迫我直视他的双眼,盯着我,继续道:“你肯定能明白吧,因为有人闯进了我的宴席,夺走了该属于我的那一刻。”
我猛然睁大眼。
记忆汹涌而来。
一个孩童身影,跌跌撞撞闯入珠光宝气的席间。
金盏玉盘,罗衣华服,宾客哄然,原本肃穆的筵席,倏忽间化作笑场。
“我备好了对论,背熟了诗稿。”二公子语声淡淡,“我兴奋得几夜未眠,想着哪位学士会出题,我又如何从容作答,惊艳满座。”
“可全毁了。只因一个走错门的小儿。”
如失去了听觉的静默。
良久,二公子终于启唇,唤我的名字:“所以,小山,你不冤。你能活到现在,是我的仁慈。”
我不禁后退一步,背脊汗湿。
“现在,你又撞破我的秘密。”
不是,我没有。是你命人将我遣到这里的。我不是故意的。
我在心里大喊大叫,甚至能感受到面孔的扭曲。可实际上,我连牙关都未张开,只是在口中打颤。
“你说,我该如何处置你?如果你是我,你还能继续仁慈下去吗?”
他语气无悲无怒。
我却四肢发僵,呼吸破碎,眼前景象恍若走马灯。连跪地求饶的力气都没了。
二公子只是淡淡地望着我,如同我早已死了千百次。
“准备交代后事吧。”
他说完,转身离去。
天地间的景色依旧那样美丽,夕光从竹影中洒下,将满院景色都染成一派残红,散发出绝美的余晖。
院中恢复了幽静。
我不知立了多久,终于瘫坐在地。

月色将它披上一层冷霜,花瓣似绸缎,枝叶低垂。
我一步步走向那株海棠,伸手轻触花瓣,指尖一阵温软。
可心中却空荡荡,脑中浑浑噩噩。
一时是二公子那双无悲无喜的眼,冷冷看着我,仿佛我已是死人。
一时又是小娘俯身贴耳地叮嘱,等娘来找你。
她离开时的模样,已模糊不清,只剩这句话,在我心里一日日生根发芽。
但我好像等不到了。
细想想,这么多年,她从未曾来过,怕是早已不在人世。
若她已不在,我还在等待什么呢。
这些年来支撑我活下去的,不过是这一点微末的念想。
我赌她还活着,赌她也和我一样,被困于命运之网,无法脱身。
我告诉自己,只要再忍一忍,再忍忍。说不定哪一日,我便能逃出这荣庆侯府,去和小娘相见。
可我忘了,老天向来对我无情。
现在,我倒期盼小娘在地下等着我。
因为我们马上就能见面了。
我缓缓向前,立于枯井边沿,低头望入井中。
井底漆黑一片,似有某种无形之力,将我整个人都吸引了进去。
像极了命运的眼睛,冷漠,深邃,不容挣脱。
世间俗务,我已无可牵挂之人,亦无可思念之事。
不若此刻一跃,干净利落。
风声静止。
天地间的一切仿佛骤然凝滞。
没有竹影婆娑的沙沙声,没有鸟翼振翅,枝叶摇曳的细响,甚至连我自己的呼吸,也被这片刻的寂静吞没。
我抬脚,一只脚踏空。
便在此时——
“……喵。”
是一声极轻的猫鸣,柔软细的毛发蹭在我腿边。
“啊!”我失声惊呼,脚下一滑,从井边跌了下来。
霎那间,万籁齐鸣,世界重新涌回耳畔,仿佛被重重推了一把,天地皆醒。
耳中嗡鸣不止,脑中空白一片。
我抬起头,只见月色泼洒满院,如同泼墨浸染的银沙,院中一切皆静,却又美得摄人心魄。
密薄汗湿透衣衫,紧贴着肌肤,一层冷意自背脊升起,叫我彻底清醒。
那井口依旧幽深无声,而我却连再看它一眼的勇气都没有了。
小猫又不知何时溜走了。
院子里静得出奇,忽然之间,那股濒死时的勇气,竟一丝不剩。
我忍不住发怵。
转身,踉踉跄跄地跑了出去。
仆役房在明亮的夜色中,透出几分宁静安然。
我轻轻推门而入,翻身上炕。
室内黑影斜横,几人呼吸沉稳,皆已入梦,无人察觉我的异样。
我以为自己会迟迟无法入睡。
当身体贴上炕沿,将被衾紧紧裹住的那一刻,我的魂魄仿佛都一并被收束了起来。
眼帘一阖,竟瞬间沉入梦境。
梦中亦不得安宁。
耳畔锣鼓喧天,隐隐夹杂哭嚎人声,胳膊上传来一阵阵仿若真实的撕痛,将我从噩梦中惊醒。
天光尚未破晓,屋外昏暗如墨。
不过睡了两三个时辰。
我缓缓坐起,头重如铅,伸手摸索着,将鞋提上。
刚走到院中,就听得一阵慌乱脚步。
是两名值夜的同屋,脸色惨白,仿若见鬼,眼神空洞涣散,连话都说不清。
我心头一跳,迎上前:“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两人剧烈喘息数口,才有一人颤声道:“小山,完了……要没命了……”
犹如一记大锤敲打在胸口,我踉跄退后,声音发颤:“是二公子叫你们来通知我吗?”
另一人猛然一拍大腿,几欲哭出来:“还什么二公子!他都成了阶下囚了!”
我整个人仿佛还困在梦魇中,不敢相信二公子连一天的时间都不愿给我。
昨日赴死的勇气早已耗尽,魂魄飘散,胸膛如漏了风的旧鼓。
我此刻只剩惶惶。
正言语间,院外忽传来铁靴踏地之声,节奏沉稳,震得屋梁微颤。
一人吓得瘫坐地上,我连忙去扶,唤另一个来帮忙,那人却浑身打颤,早吓得魂飞魄散。
不等反应,一声巨响,院门被猛然踹开!
数名披甲执戈的步兵鱼贯而入,火把如龙,烈焰翻腾,映得甲光如雪。
领头之人目光如刃,冷声喝问:“此处可有官眷?”
我尚未回神,已被一脚踹中膝弯,跪倒在地。
“搜!”
“是!”
亲兵高声应诺,如风掠入屋内,兵刃铿然。
不多时,奴役房中数十人尽数被驱赶至院中,跪伏成一片,密密匝匝。
我亦在其中,额头贴地,心跳如鼓。
我听到一人走上前,低声禀报:“全是下人,无一官眷。后门锁死了,无人擅逃。”
我悄悄抬眼,只见为首那人神色冷峻,甲胄在火光中泛出逼人寒意。
他抬手示意,朗声宣道:“今奉皇帝旨意,荣庆侯府图谋逆乱,意在倾覆朝纲,即刻抄斩满门。男丁押送刑部审讯问斩,女眷降籍为奴,待后裁决。”
言罢,四下死寂。
紧接着,又道:“圣上宽仁,念下等奴仆皆无谋逆之能,暂不问斩。命即刻跪候清查,若无牵连,自可离府。”
话音落地,只听“啊”的一声惊呼,有人当场昏厥,被亲兵架走,不知是送医还是就地问讯。
我呆若木鸡,怀疑自己还未从梦魇中醒来。
不过几个时辰前,侯府仍张灯结彩,宾客如云,红绸高挂,金盏玉樽不断。
太子亲至,亲口称赞二公子“幼有令誉”,礼坛香火尚未散尽,香烟应绕梁三日不绝。
怎会,怎会转瞬间,天翻地覆。
怎会还不过几个时辰,就要满门抄斩了。
我喉头发紧,脑中一片空白,四肢僵冷,不敢相信。
而身侧之人早已惊惧过度,软倒伏地,眼瞅着就快要不中用了。
只见亲兵二话不说,拖拽而去,身后留下一道道被磨出的血痕与泥尘。
我忍不住轻颤,牙关打战,却不敢发出半点声音。
不知不觉,太阳已高悬空中。
我被人从人群中拖起,跪至最前,亲兵手中执笔,冷声问道:“姓名?”
“……小山,徐小山。”
“哪里人?”
我愣了愣,摇头:“不知。”
“家生子?多大入府?”
一个一个问题,细细盘问。在回答中,我慢慢沉静了下来。
那些被唤起的旧事,仿佛浸在尘封的册页中,随声翻出。被遗忘的,未曾遗忘的,皆在那一刻鲜明如昨。
“你是林彦诺院里伺候花草的奴仆,为何住在奴役房?”
我解释道:“小的原在花圃,非二公子亲用,只是他院中花事分派予我,平日打理。”
一旁,一人上前附耳低语几句,那主问者眉头倏地皱起,质问道:“你说不是他院中近侍,可为何他走到哪儿,都将你带着?”
我顿时慌了神,摇头辩解:“不是,只是偶尔差遣……”
他不听,冷哼一声:“前些日子,你还随他去过国公府赴宴!”
呵斥声如刀割耳,我仓皇不知如何自辩,只能卷起袖子,青紫虽褪,却仍余青黄痕迹。
我颤抖着低低应道:“二公子喜怒无常……常以小的取乐。”
一时四下沉寂。
“啧。”
我抬头,却撞见怜悯目光掠过,又有两三人藏笑不语,眼中满是不屑。
我不愿再看,低下头去。
“好了,你退下。”
我应声退下,回到刚才一直跪着的地方,重新跪在那里。
水米未进,一日蹉跎,很多人已经熬不住了,前仆后倒。我也几度摇晃,强自咬牙支撑。
眼皮沉重如铅,脑中空空一片。身外种种声响,恍若隔水听钟。
就在我几欲昏沉之际,忽听上方一声:“都收拾收拾,限半个时辰,离府。”
那声落下,如大风过谷,众人皆震,低声议论声此起彼伏。
而我怔怔抬头,脑海中却空无一物,只觉这一夜,恍若隔世。
手撑着地面,我踉跄起身,踱回屋内,将一直搁在炕头的包裹取来,系紧系牢。
未作停留,我径直穿过角门,疾步而行。
府门前,百名亲兵列阵如林,长戟齐举,将整座侯府围得水泄不通。
远处有百姓抻着脖子张望,但都不敢走进。
我下意识缩了缩脖颈,望着这百年府邸,犹如将倾巨厦,风中颤摇,只待一声坍塌。
心里却仍挂念着白桃,我不愿走远,便在角门处徘徊良久。
忽见二公子院中那名年长的丫鬟走来,见我愣了一瞬。
我急忙拦住她,低声问:“白桃呢?可安好?”
她略一怔,便答:“她娘来接了人,已走了些时辰。”
我这才稍稍安了心。
复又问起二公子,她眼圈顿红,强忍泪意,摇了摇头,不愿多言。
我也不再追问。
天光璀璨。
这些年来,我唯一的愿望就是离开侯府。
可这一天真的到来后,我却感到无所适从。
我不知道该往哪里去。
如果小娘也能来接我就好了。
我迈步向前,竟下意识往府门而去,只想再看一眼门上那块御赐的金字牌匾。
不是舍不得。
而是要确认。
确认我真的能离开了,再也不会在这侯府里,任人欺辱,日日如履薄冰。
“站住。”
前路忽有冷声传来。
迎面走来一人,藏青劲装,腰悬玉佩,眉目冷峻,正是那日前在角门口挡我去路的那位黄三爷侍卫。
不知他怎会在此,我立时停步。
他走到我面前,上下审视了我一番,冷冷地开口:“怎么,你还不走?”
我诺诺不知如何回答。
他眼神更冷,语气不善:“舍不得了?”
我忙说:“不是。当然不是。”
他一挥手,似赶人:“那就快走。若非三爷念及你那日传信之情,你哪还有命。”
我怔住,愣愣地看他。
见我不语,他皱眉不耐:“三爷说了,若再遇见你,替他说一句谢。谢你那日替他送了东西。”
我低头作揖,连声称“不敢”。
心下却骤然泛起寒意。
此刻我才明白,那位黄三爷,地位远非常人所能揣测。
我不敢去想,那日送出的字条,究竟写了什么。
更不敢想,是否与今日满门抄斩……有关。
我立刻离开,疾步而行,只想越走越远。
行至街角,一股威压自颈后直逼而来。
我下意识抬头。
屋内窗沿,我看到了李昀深渊似海的目光。

“走走走,快走!再晚些就赶不上了!”
清晨时分,客栈前厅却早已坐满人。众人皆喝了几盏茶后便纷纷起身,嚷嚷着往外赶。
街巷间人流渐密,行人脚步匆匆,都朝着一个方向去。
——刑场。
我坐在客栈一角,一文钱换得一盏热水,捧在手心里,却未将手温热半分。
纠结半天,我最后还是放下茶盏,随着人潮一起而行。
临近,街道两旁已围满了人。
我低头挤入前排,夹在人群中左顾右盼,随他们一同推搡摇晃。
渐渐地,远处传来了沉沉的车辙声,咯吱咯吱,碾在人心头。
四周一瞬寂静。
下一息,便是潮水般的咒骂声,扑面而来。
我看到囚车里关着的侯爷,低着头,长发遮住了面容,沉重的枷锁将他的脊背压得弯曲如弓。
有人向囚车掷去鸡蛋与石块,不一会儿,侯爷的脸就变得血肉模糊。
寒意自我脚底升起,一路蔓延至指尖。
我抱紧了衣襟,牙关止不住地轻颤。
我感觉到特别的冷,冷得连唇齿都合不上,只剩牙齿咯咯的撞击之声。
紧接着,我看到另一个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身影。
是二公子。
他一样被押在囚车中,发丝披散,素白的囚衣被鲜血染红,自眼角一路淌至下颌,再沿着颈侧蜿蜒而下,沾湿衣襟。
我看不清他的神情,不知那双眼是闭着,还是睁着。
下意识地,我往前挤了几步。
拨开遮挡我的人群,伸长脖颈,将半个身子探出去。
他闭着眼。
那张素来精贵骄矜的面容,此刻狼狈至极。
我心中骤然升起一股快意,像是长久压抑后的破裂与轻狂,令我浑身颤抖。
喉间竟溢出一声微不可察的“啊”。
那声音甚至带着笑意。
我分明感受到自己的嘴角,缓缓翘起了。
就在那一瞬。
二公子猛然睁眼。
一双眼漆黑阴鸷,仿佛能剜人骨血,带着某种猎人般的直觉,直直地朝我这边望了过来。
我呼吸一滞,本能地吞了口唾沫,几乎后退。
他,他看到我了吗?
可只眨了个眼的功夫,他又缓缓闭上了眼帘。仿佛方才那一瞥,仅是我惊弓之鸟的臆想。
我嘲笑自己胆小如鼠,奴性刻入骨髓,一个眼神就能将我吓得半死。
囚车一辆接一辆驶过,望不见尽头般。
我看见太多熟悉的身影。
这些人或曾高高在上,或曾与我擦肩而过,如今皆低首垂目,等待赴死。
那些属于过往的名字与脸庞,今日将永远葬入尘土。
一直快到午时,所有囚犯方才尽数押入行刑场。
问斩仿若变成了戏台,将最引人瞩目的那一人,留作压轴,吊足了观众的胃口。
无关紧要之人,就是热场的首选。
我心中陡然升起一股狐死兔悲的悲凉之意,一些人连死,都注定是无人在意的。
浓重腥臭的血味飘散开来,浓烈刺鼻,仿佛能凝结成雾气。
这味道不停地刺激着我的胃,使我胸口翻涌,我用力压住胃部,竭力忍住恶心想吐的冲动。
人群中,不断有人高声呐喊:“杀了他!杀了他!”
而这样拍手的高喊,使被问斩的人开始剧烈地挣扎起来。如待宰羔羊般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叫,声音穿透广场,令人心悸。
可那凄厉哀鸣尚未落下,便被刽子手一刀柄敲在太阳穴上,发出沉重浑浊的一声闷响。
他如破麻袋一般被提起,摁在血迹斑斑的刑台上。
刹那间。
鲜血如泉涌,一股脑地滋出来,映得刑台通红。
众人如沐胜景,爆发出雷动掌声,呼声震天,开始大喊着侯爷的名字。
于是,我望见那个总是威仪自持、风度不凡的荣庆侯,被亲兵五花大绑,拖至台上。
此刻他面色如灰,目光茫然,嘴里念念有词,仿佛在喊冤。
人群越发嘈杂,如疯魔般叫好。
我终于承受不住。
整个胃像被人狠狠拧了一把,猛然俯下身呕吐,吐出的秽物溅在旁人脚边。
我狼狈地抬起头,发现这点异味,与行刑场上的血腥味比起来,实在是微乎其微。
昏沉着脑袋,我挤开喧闹兴奋的人群。
我实在无法再看下去了,也忍受不到二公子被砍头的那刻。
推书 20234-11-17 : 肆意响彻by蝉饮》:[近代现代] 《肆意响彻》作者:蝉饮【CP完结】长佩VIP2025.11.13完结19.12万字8.29万人气350海星文案  【表面冷心冷情实则占有欲爆棚攻谷肆X原意气风发小太阳后偏执坚韧受罗阿响】  罗阿响在最狼狈不堪的时候遇见高中时的前任谷肆,却眼拙没认出对方,本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