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颤抖着手,将钥匙串拿起?,借着微弱的光,试图找出关押自己牢门铁锁的那一把。但钥匙太多,形状相似,他的视线因为疼痛和?虚弱而有些模糊。
他强迫自己镇定,凭感?觉将一把钥匙插入锁孔。
拧不动。
抽出,换第二把。
还是不对。
冷汗顺着他的鬓角滑落,地牢里其?他囚犯全然看向了?他。
第三把钥匙插入……
“咔哒。”
一声轻微的声响传来,锁,开了?。
段令闻心中猛地一松,几乎虚脱。他扶着栅栏稳住虚晃的身?体,第一时间看向那些被关押的景家军战俘,准备过去解救。
这?时,旁边牢房的老术士开口了?,语气?中含着抱怨:“这?破地方,又?湿又?冷,虱子还多,老夫这?把老骨头可真遭不住了?。”
他敲了?敲栅栏,引起?段令闻的注意,“年轻人,既然出来了?,顺手把老夫这?门也开了?吧,在这?里头吃不好睡不香的,实在难受。”
段令闻看了?他一眼,没有犹豫。他忍着痛,快速在钥匙串中寻找,这?次运气?不错,只试了?一次就打开了?锁。
老术士踱步出来,活动了?一下筋骨,嘴里还念叨着:“唉,可算是出来了?。”
“夫人,这?边!”几名景家军战俘压着嗓子急切地喊道。
段令闻立刻转身?,准备去开他们的牢门。然而其?他牢房的囚犯们见状,再也按捺不住,嚷着喊着让段令闻救他们出去。
声音在夜里格外嘈杂,地牢外传来了?动静。
段令闻手指都变得不利索,他连忙将景家军的人放出来。可这?时,已经有脚步声朝这?里面走来。
“求你!放我们出去!”
越是着急,牢房里的人越嚷得大声。
“吵什么!作死啊?!老六,你在里面干什么呢!”
伴随着这?声吆喝,是清晰而急促的脚步声,以及火把光芒在通道墙壁上投下的、越来越近的晃动影子。
忽而,段令闻撇见角落酒桌上摆着的一把长刀,他将手中的钥匙随意丢在一处牢房,随即快步将桌上的长刀拿了起来,三两下便劈开了?锁链。
景家军的人接过他手上的刀,一边撤退,一边将两边牢房全部打开。
那些囚犯一轰而上地往外边逃去。
“囚犯跑了?!拦住他们!”地牢外的守卫的大声呼喊。
段令闻等人想要?趁乱逃跑,然而,地牢外的守卫比他想象得更要?多,他们奋力抵挡,奈何?被关押了?这?么久,身?体虚弱,又?寡不敌众,眼看就要?被重新合围。
就在此时,外面传来焦急的喊叫声。
“走水了?!衙府走水了?!”
火光冲天,将厮杀人影拉得忽长忽短。衙府突发的大火,掩盖了?地牢方向的拼杀声。
不管是谁放的火,对他们来说?,此时刚好相助。
段令闻低声道:“趁现在,冲出去!”
几名景家军士兵硬生生在守卫中撕开一道口子,护着段令闻冲出了?地牢。
然而,闻讯赶来的虞兵越来越多,将他们团团围住。
“将军!”
一道熟悉的声音传来,只见郭韧带着阿侬等营救的人马赶来。
“走!”
一行人且战且退,朝着东边城门赶去,只要?出了?城门,就有他们的人接应了?。
然而,待他们刚转过一条街道时,只见街道中间有数百虞兵拦住了?他们的去路,似乎是已经等待多时。
为首的辛韦在一群亲兵护卫下,笑着道:“想走?”
郭韧眼神?一厉,对阿侬吼道:“你们先走,我们几人断后!”
段令闻眉头紧锁,他望向郭韧,只低声道:“要?活着。”
“嗯。”郭韧轻轻颔首。
阿侬咬牙,扶着受伤的段令闻,带着剩下的人,朝着另一条街道走去。
但其?他地方同?样守卫森严,阿侬等人一路拼杀,终于冲到东城门。然而,城门前方的街道两侧,忽然涌出无?数黑压压的虞兵,刀枪林立,早已布下了?天罗地网。
几人想往后退,但后面亦是追兵,他们陷入了?绝境。
“我们一定会出去的,将军就在城外等着我们!”阿侬曾经历过水寨突围时的九死一生,那时都活了?下来,这?次也一定能活下来!
但实力的差距悬殊,他们左冲右突,身?边的人不断倒下,圈子越缩越小,已然力竭,眼看就要?被乱刀分尸。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身?后传来了?一声暴喝,瞬间震住了?全场。
“全都住手!否则我杀了?他!”
只见郭韧不知何?时竟擒住了?辛韦,染血的长剑紧紧架在他的脖子上。他押着辛韦,一步步从后方走来,身?上伤痕累累,眼神?却如饿狼般凶狠。
“别、别乱动……”辛韦吓得面如土色,声音发抖得厉害。
郭韧剑刃微紧,在他脖颈划出了?一道血痕,“让他们放下兵器,开城门!”
辛韦连忙叫道::“放……放下兵器!快开城门!放他们走!快啊!”
守城军官面面相觑,犹豫不决。
辛韦再也顾不得颜面,尖声道:“叫你们放下兵器没听见吗!快放下。”
一众合围的士卒闻言,纷纷放下了?兵器。
与此同?时,在不远处的城墙之上,两道身?影一直注视着下方。
其?中一人是卓阳,而另一个是手持弓箭的覆面人。
卓阳看着辛韦又?一副贪生怕死的模样,眉头紧锁,低声冷骂了?一句:“……废物。”
他微微抬手。
身?旁的覆面人立刻会意,弓弦拉满,锐利的箭镞在月下闪烁着寒光,箭尖对准了?下方的郭韧。
辛韦为了?活命,丑态百出。
卓阳的眼中闪过一丝厌恶,他缓缓吐出两个字:“辛韦。”
话落,那覆面人没有任何?犹豫,弓弦微调,箭尖瞬间改变了?目标,锁定了?紧张得咽口水的辛韦。
“嗖——!”
一支利箭从城墙阴影中射出,精准地命中了?辛韦的心口。
辛韦甚至没反应过来,身?体便无?力地瘫软下去,临死之前,他的眼睛死死地盯向城墙上方。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所有人都愣住了?。
郭韧的神?色也有一瞬间的错愕,人质死了?,仅存的一丝希望瞬间破灭。
“他们杀了?辛将军!”
“为将军报仇!一个不留!”
“杀了?他们!”
不知是谁喊了?一声,反应过来的虞兵瞬间红了?眼,疯狂地朝着他们扑去。
眼下这?种情况,大罗神?仙来了?也难救。
城墙上方,覆面人再次弯弓搭箭,这?次,他将箭尖对上人群中的郭韧。
然而,就在此时,天地间异变陡生。
清冷的月辉突然暗淡了?下来,众人下意识抬头望去,月亮上的阴影迅速蔓延,吞噬着皎洁的月华。不过片刻功夫,大半个月亮已然陷入黑暗,只剩下边缘一圈诡异的、血红色的光晕。
清冷明亮的夜晚,骤然变得昏暗、朦胧,仿佛蒙上了?一层不祥的血纱。
“红月凌空,血光之灾。”人群中,不知谁嚷了?一句。
覆面人瞬间失去了?目标。
趁着天象带来的震慑与混乱,郭韧吼道:“走!”
阿侬毫不犹豫,凭着矫健的身?形,带着几人率先朝着洞开的城门开道。
因没了?月光,虞兵只得点燃更多的火把,混乱中,倒是让他们冲出了?城门。
身?后,是反应过来的虞兵震天的喊杀声:“追!别让他们跑了?!”
一行人朝着接应的地方赶去,身?后的马蹄声如擂鼓般响起?,虞军的骑兵也追出了?城门,无?数火把如同?索命的幽魂,紧咬不舍。
剩下不多的几人只觉脚步越来越沉,段令闻本就伤势未愈,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腥味,双脚犹如灌了?水的棉花,沉重软绵,在一个踉跄下,他差点便往前摔倒。
“令闻哥哥!”所幸一旁的阿侬扶住了?他,他嘶哑地喊着:“坚持住,快到了?!”
不知走了?多远,身?后的追兵越来越近。
天上的血月散去,恢复了?月华。
前方黑暗中,骤然亮起?无?数火把,如同?星河倾泻,瞬间照亮了?荒野。一面熟悉的大旗出现在众人面前。
是景家军的人,他们有救了?!
“援军!是我们的援军!”阿侬狂喜地大喊。
景家军的骑兵从侧翼狠狠撞入了?追兵之中,瞬间将其?冲得七零八落,厮杀声再次震天响起?。
恍惚中,段令闻艰难地抬起?头,模糊的视线里,那面“景”字大旗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他紧绷到极致的心神?一松,一直强撑着的意志终于涣散。
在彻底失去意识的前一瞬,他感?觉自己终于落入了?一个熟悉的怀抱中。
他再支撑不住,彻底晕了?过去,耳边似乎传来一声压抑的呼唤:“闻闻……”
翌日清晨,霞光万丈。
上郡城中街道的血迹已经清洗殆尽,城门洞开,来往之人进进出出,仿佛昨夜的血月、厮杀与混乱都只是一场幻梦。
老术士不知从何?处弄来了?一头瘦毛驴,优哉游哉地骑在上面,晃晃悠悠地出了?城。
他抬眼望向漫天霞光,布满皱纹的脸上露出一丝似悲似喜的神?情,随即摇了?摇头,从腰间拿出一个酒葫芦,仰头喝了?一口,而后轻轻一拍驴臀,唱着无?人能懂的歌谣,晃晃悠悠地消失在了?霞光满天的官道尽头。
屋内, 药香浓郁。
景谡坐在榻边,紧紧地凝望着昏迷中的段令闻, 他的脸颊瘦削了许多,眼睑下方泛着一圈青灰色。
不过分离数日,于景谡而言,却如同在炼狱里轮回?了千百遍。
他伸出手,指尖在即将触碰到榻上之?人的脸颊时,不由地轻轻颤抖起来?,他的手在空中顿了顿, 最终只是极轻地拂开了散落在他额前的一缕汗湿的发丝。
这些时日, 他每日煎熬, 若非肩头?重任,他早已不顾一切杀入上郡。
前世?,他没能护住段令闻,若今生, 仍重蹈覆辙……他不敢深想, 若带回?的是一具冰冷的尸体, 自己会如何。
他执起段令闻的手, 将他的手贴在自己的脸颊, 感受他腕间的脉搏。旋即, 景谡缓缓低下头?,将唇轻轻覆在他的手腕处。
不知过了多久。
似是感受到掌心的温度,段令闻缓缓睁开沉重的眼皮, 模糊的视线逐渐聚焦。
景谡就坐在榻边,握着他的手,脸颊紧贴着他的手心,似乎累极了, 竟这样睡着了。
段令闻的手指微微动了一下,景谡便立刻醒了过来?。
四目相对。
段令闻能看到,景谡的眼中布满了红血丝。
他想开口,喉咙却干涩至极,他的喉间只得发出模糊沙哑的气?音。
景谡见状,轻轻放下他的手,而后托住他的后背,将他慢慢扶坐起来?,又迅速拿过柔软的靠垫仔细垫在他腰后。
安置好后,景谡才转身?走?到桌边,倒了一杯茶水,自己尝了一小口,试了试水温,确认不烫不凉,这才将杯沿小心地凑到段令闻的唇边。
“来?,喝点水。”景谡的声?音放得极轻。
段令闻小口小口地吞咽,待解了喉间干哑,他急忙问道?:“郭韧和阿侬……他们呢,还有其他人呢?他们怎么样了?”
景谡神色微顿,他将茶杯轻轻放回?桌上,沉默片刻后,缓声?道?:“阿侬伤势较轻,你?昏睡的这两日,他还来?看过你?。”
“郭韧伤得最重,腰间有贯穿伤,断了两根肋骨,但性命无碍。他带出去的三十人……回?来?了九个。”
话落,段令闻瞳孔骤缩,那些曾与他一同操练,一同谈笑的人再也回?不来?了。
巨大的愧疚感瞬间攫住了他的心脏,让他几乎无法呼吸。他猛地攥紧了身?下的被褥,颤声?道?:“都?是因为我……若不是为了救我,他们……他们都?不会死……”
景谡小心地将他拥入怀中,郑重道?:“他们的牺牲,不会被遗忘。待天下安定,我必许他们身?后哀荣,抚恤他们的家眷。他们的名字,我们都?会记得。”
“我们不能辜负他们,唯有海晏河清,乾坤朗朗,让黎民百姓不再受战火流离之?苦,让万千将士的血不会白流。”
段令闻缓缓闭上了眼睛,时至今日,他们必须继续走?下去,这个乱世?,必须终结。
只有天下真?正安定下来?,才是对死在战场的英魂,对这疮痍的天下最好的告慰。
他慢慢冷静下来?,和景谡说起了陈焕。
两人都?知道?,上一世?并没有陈焕这个人。他的存在就是最大的变数。段令闻以为,当初陈焕来?景家军便是有预谋的,军中细作恐怕也是和陈焕有关,应当排查一切与陈焕关系密切之?人。
但景谡听完后,却沉默了片刻。
当初陈焕进入军营后,景谡便一直暗中派人监视他,哪怕后来?陈焕以探亲的名义离开了军营,景谡依旧派人观察了他许久,若陈焕的一切都?是伪装,那他的心思深沉到不可想象。
但很显然,陈焕并不像这种人。
景谡并不认为,军中细作与陈焕有关,而是……另有其人。
段令闻回?想起那晚,他所信任的景家军亲卫将弩箭指向了他……
他艰难地问道?:“是谁指使的?”
景谡不答反问:“你?那晚见到的,是真?正的文腾吗?”
“这还能有假……”
话音未落,段令闻忽然反应了过来?,他看向景谡,不可置信道?:“你?是说,有人假扮文腾?”
“未必不可能。”景谡回?道?。
那是夜间突袭,光线昏暗,加上当时撤兵时有些微混乱,若是那人带着人皮面具,还真?未必认得出来?。
看着景谡的神色,段令闻隐约猜到了什么,“你?查出来?了?”
景谡不置可否,他命人去书房拿来?密信,随即交给了段令闻。
这封密信是要送到上郡的,而落款之?人,写的是覃师。
覃师……
段令闻恍惚间想起,前世他曾无意中见到纸上写着“覃师”的名字,当时,覃娥告诉他,那是她哥哥的名字。之?后,覃娥便给他说起了她哥哥的事情,说是在几年前的战乱死了。
那现?在,为什么这个名字会出现在密信中?
段令闻捏着密信的手指微微发抖,“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是覃娥……”
覃娥是那个奸细……这怎么可能呢?
段令闻一直将她视为可以信赖的朋友,覃娥帮过他很多,知道?他天生异瞳后,也从未露出嫌恶疏离的神色,闲暇时还教他辨认过药材。
哪怕这一世?,两人并没有经历过种种,段令闻依旧将她当作朋友,当作可以信赖的人。之?前,他甚至怀疑徐昂都?没有怀疑过她……
自从段令闻被俘,景谡暗地命人严查,他排查了所有与文腾有关的人,最后一个便是覃娥。原是文腾这小子喜欢覃娥,总会时不时借各种由头?去医馆中,一来?二去,两人渐渐熟络起来?。
一开始,景谡并没有怀疑上她,直到有人禀报,在医馆中发现?了一些羊皮,加上军中有真?假文腾之?事,景谡才起了疑心。但覃娥是段令闻曾经信任的朋友,景谡最不希望的,就是她背叛了段令闻。
然而,在景谡离开宛城后,覃娥果然放松了警惕,又一次传信时被景谡的亲信发现?。
虽然没有直接的证据表明?,覃师就是覃娥,但对段令闻来?说,这已经足够了。
几日后。
段令闻的身?体好了些,便独自一人去了覃娥的医馆。
覃娥虽是军医,但这次,她并没有随军征战,而是驻守宛城。因此,她偶尔也会在城中医馆替百姓义诊。
时近黄昏,医馆内却依旧有不少等候的百姓。覃娥穿着一身?素净的衣裙,正坐在案前为一位老妇人诊脉。
她微微倾着身?,时而低声?询问几句,时而温言安抚,随即将开好的药方递给那老妇人。
段令闻站在不远处,静静地望着这一幕。
上一世?,覃娥曾对他说过,她最大的愿望就是在长安开一间医馆,治病救人。后来?天下安定后,段令闻还将自己攒下的军饷给了她,让她在长安最繁华的街道?开医馆。
前世?种种涌上心头?,段令闻从未怀疑过她。
其实,也是他一直不愿意面对过去,不愿意相信覃娥真?的会杀他。
前世?只有覃娥知道?他怀了孩子,她劝他离开长安,离得远远的,再也不要回?来?。
当时覃娥的反常,段令闻并没有放在心上。
后来?他被关在别院,段令闻宁愿以为是自己被人发现?怀了孕,从而被侍卫上报到景谡面前,才有后来?的大内侍奉旨来?送毒酒。
在他心里,即便是覃娥将他怀孕的事情告诉了景谡,段令闻依旧不会怪她。
但这两者都?不是。
曾经他以为,是大内侍背着景谡送来?的毒酒,不许他这个被视为“不祥”的人生下皇家子嗣,但仔细想想,其实那天晚上有诸多疑点,只是他被困住自己的枷锁所束缚,他失去了判断,最终喝下了那杯毒酒。
而最关键的,便是那双眼睛。
和战场上要杀他的‘文腾’一样,冷酷,没有感情。
这一切,都?是覃娥指使的?
就在段令闻思绪沉浸间,医馆内的覃娥恰好抬头?,她的动作瞬间僵住。
段令闻被救回?来?的消息,除了亲卫外,并无外人知道?。
因此,当覃娥看见他时,神色骤然紧绷起来?,还有一丝难以察觉的慌乱。她立即垂下眼睑,再抬起时,脸上已重新挂上了惯常的温婉笑容,只是那笑容比平时僵硬些许。
随即,她站起身?,对等候的百姓歉然一礼,“诸位乡亲,实在对不住,今日义诊暂且到此,大家先回?去吧。”
话落,百姓们只好陆续散去。
待医馆内没了人后,覃娥才走?向段令闻,神色欣喜道?:“夫人!你?……你?真?的平安回?来?了!这真?是……真?是太好了!”
她侧过身?,又道?:“此处不便,夫人快请内室歇息,看你?脸色苍白,这些时日定然受苦了。”
段令闻随着覃娥穿过前堂,步入医馆内院。这里与外面的喧闹隔绝开来?,显得格外安静,庭院内还阴晒着药材,弥漫着浓郁的草药香气?。
二人在一张梨木桌旁坐下,覃娥给他斟了一杯茶水,问道?:“夫人,可需让我把一下脉?”
段令闻的目光落在那杯茶水上,氤氲的热气?带着茶香袅袅升起。他没有立即喝,只是静静地看了片刻,然后抬起眼看向覃娥,随即缓缓伸出了手。
覃娥见他伸手,立即收敛心神,将指尖轻轻搭在段令闻腕间。
“夫人脉象虚浮,气?血两亏,想来?是受了些苦楚,我待会开些药,调养些时日就好了……”覃娥说着,便要起身?,去药柜取药。
段令闻突然喊住了她。“覃姑娘。”
覃娥有片刻的慌神,又强行镇定下来?,“怎么了?”
“这医馆里外只你?一人打理?,未免太过冷清辛劳,怎么不寻个帮手?”段令闻似是随口一问。
覃娥的神色一顿,她强扯出一个笑容,“……我一个人忙得过来?,况且,这医馆我也不常来?。”
“我记得你?说过,这间医馆是你?父亲留下的,若是军中忙时,也该找个人留下照看。”段令闻缓缓站起身?来?,随即又道?:“我明?日找个人来?,这样你?就能放心了。”
“我不需要。”覃娥立即回?道?,说罢,又觉语气?生硬,连忙补充了一句:“真?的不用了……”
段令闻却问道?:“还是说……你?这里早就有其他人了?”
覃娥的脸色一僵,故作不明?白,“夫人是什么意思?”
段令闻神色复杂地看向她,他从怀中拿出那封密信,而后放在了案上。
覃娥神色狐疑地看了看,随即打开信封,展信一看,待看清上面的内容后,她手指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瞳孔骤缩,呼吸骤然变得急促,“不……这封信是哪来?的?”
她抬头?看向段令闻,一口咬定,“我不认识什么覃师,我、我……这是不是另有隐情?”
段令闻道?:“我以为,他是你?哥哥。”
覃娥见他没有怀疑自己,心头?暗暗放下了心,她摇头?否认,“夫人误会了,我没有哥哥,可能写这信的人刚好也是姓覃。”
段令闻心头?一沉,若她现?在说的话才是真?的,那前世?覃娥所说的话便是假的?
他再次问道?:“你?真?的……不认识这个人?”
“不认识。”
段令闻沉默片刻,随即低声?应道?:“好。”
说罢,他便缓步离开了医馆。
屋内的覃娥脸色难看至极,她转身?进了里屋,快速收拾东西准备离开宛城。可等她刚出到院子时,不知何时,院子内外已经布满了景家军的人。
为首之?人,是邓桐。
天下逐渐流传开一道谶语——日月重光, 山河定鼎。
据说这八字谶语,是终南山脚下一场暴雨冲垮了山壁后, 赫然显现在一块巨石上的。那字迹苍劲如?龙,仿佛已历经千年风雨,只待此时重现天日。更奇的是,石上青苔蔓生,唯独这八个字光洁如?新。
消息不胫而走,很快便传遍了四方。
有年长者忆起,二十多年前长安便有术士断言, 将有“异相者”出世, 其?现世则意?味着旧朝国祚将亡, 天命将终,将有贤明之主重定山河。
此言当时被?斥为?妖言,可那是蓬莱仙岛的仙人指示啊。
更有甚者,将不久前那场血月凌空的异象与之联系。天象示警, 红月乃大凶之兆, 主兵戈、祸乱, 正?是昭示当朝君王失德, 乾坤颠倒, 伦常崩坏。
一时间, 民间议论纷纷。
此间种种,无?一不在暗指虞朝气数已尽。
这些话自然也传到?了段令闻耳中,他神色疑惑地看向景谡, 迟疑道:“最?近流传的那些谶语,你知道吗?”
景谡刚练兵回来,军中也流传着这些谶语,闻言便点了点头, “知道。”
段令闻问?道:“那些话,是你命人散布的?”
景谡没有立刻回答,他看向段令闻,唇角勾起一抹浅淡的弧度,反问?道:“如?果我说……是呢?”
无?论是所谓的不祥、灾厄,还?是瑞象、天命,不过?都是人心煽动的结果。景谡不愿再让任何人以“妖邪”之说来伤害段令闻。
他话音刚落,段令闻便上前了几?步,双手搂住他的脖颈,将脑袋埋在他的怀里。
“谢谢你……”
在他前二十多年的光阴里,他因为?这双异于常人的眼?睛,听?到?过?太多谩骂的话语,感受过?太多嫌恶的目光。在上郡时,更是堂而皇之地将“妖邪”的罪名扣在他头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