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洵蹲下身,问道:“好吗?”
阿宝用袖子抹了一把泪,伸出了两条手臂。
姜洵抱起?阿宝,顺势起?了身。阿宝浑身肉嘟嘟地,抱起?来便是软软的,难怪季恒喜欢抱着阿宝,原来阿宝抱着这么舒服啊。
搂到姜洵的瞬间,阿宝又泪崩了,眼泪渗入姜洵的衣衫,把他胸前一大片都哭湿了。他放声大哭了好一会?儿,又逐渐变为了啜泣,说道:“我想叔叔了……”
姜洵道:“我也想叔叔了。”
阿宝搂紧了姜洵的脖颈,说道:“哥哥为什么不把叔叔劝住?”
姜洵道:“因为哥哥没本?事。”
阿宝又哭了很久很久,姜洵只无言地抱着他,等阿宝哭够了,姜洵道:“饿不饿?”
阿宝点点头。
姜洵叫宫人传饭,留下来陪阿宝用饭,用完,阿宝不让他走,他便在季恒的内室歇下了。
窗外月色疏朗,姜洵躺在榻上?,床帐内满是季恒的味道。
夜里的山风有些凉,季恒走过去关进了门窗,说道:“时辰也不早了,师父留下来用饭,晚上?便留宿一晚吧。”
云渺山人看他这儿风景也很宜人,没有那些乌烟瘴气的磁场,本?就想留宿一晚,懒得动?身,便欣然应下了。
两人在屋子里用饭,用到一半,小婧又走了进来,跪坐在一旁翻箱倒柜,像是有些慌张的模样?。
季恒看了过去,问道:“怎么了?”
而小婧似是很紧绷,半晌也没应他。
过了片刻,她从竹笥里翻出了个檀木盒子,这才?松了一口气。
“吓死我了!”小婧虚惊一场,拍了拍胸口道,“刚刚一恍惚,便有些忘记这丹心丸有没有带过来了,又担心是不是在搬家时丢了……还好还好。”说着,转身道,“今日是十五,公子该服药了。”
季恒最?近又是“离职交接”,又是搬家,日子也过得糊涂,差点忘记了。
他放下碗筷,用茶水漱口。
小婧走上?前来,小心翼翼打开了盒子,用镊子夹出来一颗。
云渺山人饶有兴致地凑了过来,在那丸药上?嗅了嗅,连着嗅了好几下,问道:“这就是那丹心丸?”
小婧道:“没错。”
云渺山人又坐了回去,说道:“真是造孽啊!”
季恒则接过丸药,放入口中?去嚼。
他已经知道了这丸药的大致成分,便一边嚼着,一边细细分辨其中?的味道。
泥土般的土腥味中?伴随着雪莲的清香,后调则是一股血腥味。几种味道混杂在一起?,残留在口中?久久也不去。
可究竟是哪一味药材出了差错呢?
用完晚饭,云渺山人便洗了个热腾腾的热水澡,洗去一身尘土,舒服极了。
由于房间不太够,季恒也只得委屈了师父,让师父在前堂打了地铺。不过师父倒不挑,别说地铺了,躺吊绳上?都能?睡得着。
云渺山人一身中?衣,走到檐下把那花盆拿了过来,放在枕边,没一会?儿便沉沉睡了过去。
过了会?儿,又开始打起?了呼噜。
季恒睡眠浅,又有些认床,本?就有些睡不着,师父那呼噜声一此起?彼伏,更是越躺越精神?了。
他走到窗前推开了木窗,见?今晚的月色格外皎洁。
也是,今日是十五。
他手臂搭在窗框上?,身子微微向前探,看着月光挥洒在不远处的扶光岩上?。
那岩壁光洁,说是能?承接日出,在天?气好时形成日照金山的景象,这才?得名“扶光”二字。
他望着那岩壁失了神?,感到身体很疲惫,头脑也混混沌沌,却又一丝睡意也无,实在有些恼人。过了片刻,竟又感到一阵头痛。
那痛感愈发强烈,是很熟悉的一种“痛法”,竟像极了他喝完符水后的症状。
隐约间,又嗅到一抹花香。
他像小狗一样?四处嗅了嗅,卧室也嗅嗅,后院也嗅嗅,都没有,这才?又猛然想起?了师父那花。
他一身中?衣,出了内室,走到正在熟睡的师父身侧,蹲在那花盆前用力一嗅。
没错,正是这味道。
味道直冲天?灵盖的瞬间,他更是感到头痛欲裂。
他回到卧室,关上?了连通卧室与前堂的那道小门,又把窗子都敞开通风,而后回床上?躺下。
莫非那符水真没问题,有问题的是这花?
难怪师父要抱着这盆花才?能?睡着,莫非是被迷晕了过去?
想着,没一会?儿便也昏睡了过去。
第82章
在花盆上的那?一嗅, 直接让季恒一觉睡到了隔日中午。午饭时?,季恒同师父讲起?此事,师父听了也是无了个大语!
就?一盆花, 能让他昏迷七天七夜?
“你这身子……你这身子……”云渺山人看着季恒, 被噎得半晌说不出话, 道?, “你这身子是纸糊的!有空多锻炼锻炼,这么弱不禁风的可怎么行?”
季恒也很无奈,但他这身子就?是纸糊的, 他也没办法。
他放下茶杯,暗戳戳地忤逆道?:“师父不是说,我是细水长?流的命,若是太‘挥霍无度’,岂不是要短寿了么?我是气也不敢粗喘, 动也不敢多动……”
云渺山人汗颜, 又乜了他一眼, 说道?:“岂有此理。”顿了顿,又道?,“每日醒来,便先吐纳行气,做熊经鸟伸, 为师也教过你的!”
季恒垂眸, 乖乖应道?:“知道?了。”
看来已经破案了,他们师门祖传的符水的确没问题, 他真是该给师祖赔个罪,居然还曾怀疑过师祖……
至于这株花的魔力,他昨晚只是嗅了一下, 便直接昏睡了过去?。
他过去?几年?同师父在山洞占卜,那?山洞里空气不流通,他和师父又一谈便是两三个时?辰,回去?后昏迷上七天七夜也不是没可能。
且现在回想起?来,的确是在山洞待得时?间越长?,他回去?后便昏迷越久。
今年?因阿洵突然闯来,他没能问太多,回去?后便只是头痛,隔日下午便醒来了。
至于去?年?吐血,大概是昏迷期间饭和药都送不进来,身体虚弱,压不住毒气所致。
用完午饭,云渺山人便起?了身。
云渺山人往年?只有春季时?才会在齐国待一阵,其余时?间则都在天南海北地游历,今年?是为了帮季恒传话,才又回了趟齐国。
今日一别,再见恐怕便是明年?开春。
季恒相送到小?院门口,又打探道?:“师父接下来准备去?哪儿?”
云渺山人回身盯了他一眼,捋了把胡须,深沉道?:“勿要多问。”
季恒紧跟着又问道?:“子稷现在还活着吗?”
云渺山人知道?,这小?子是存心在气他,又道?:“勿要多问!”
季恒问一百次,一百次都是这答案。他笑道?道?:“喏,那?师父慢走。”又回身道?,“廷玉,你送师父下山,回来后来找我一趟。”
“喏。”
云渺山人便下山去?了,左廷玉在身后帮云渺山人牵着驴。
季恒目送了一会儿,而正准备回屋,却?又听不远处传来一阵响动,像是有人在上山。
这荒郊野外,有人上山,大概率便是来找他的,他便在篱笆门前等了会儿。
没多久,便见一男孩儿骑马而来。
山路不好骑乘,那?人骑得有些费力,见到了季恒便干脆下马,牵着马绳走过来,叫了声:“公子。”
季恒感到有些眼熟,像是姜洵身边的郎卫或陪射,莫非是姜洵派来的?
果?不其然,那?人走上前来,说道?:“是殿下派我过来的。”说着,解下身上的行囊,“殿下派我来送点东西?。”
季恒想起?姜洵说过要送香来,便做了个请的手势,说道?:“这位小?兄弟,里面?请。”
这小?兄弟约摸十七八岁,和姜洵差不多年?纪,笑起?来时?有虎牙,看着很阳光,说道?:“不敢当,公子叫我吴苑便好。”
“吴苑?”季恒向屋子走去?,木屐踩在阶梯上,回身看了他一眼,问道?,“你是阿嫂的表侄吴苑?”
吴苑道?:“正是,公子。”
阿嫂的母家姓吴,与吴苑一家有亲戚关系,只是隔得有些远,快要出五服了。但阿嫂嫁到齐国后,身边也只有吴苑爹娘这一家亲戚,平时?便也时?常来往。
后来吴苑爹娘离世,阿嫂便把吴苑接到了王宫养大。吴苑与姜洵年?龄相仿,也能和姜洵做个伴,如?今也是姜洵的陪射。
二人进了屋子,季恒倒了杯茶,又拿了些点心给他吃。
吴苑很有礼貌,说了声“多谢”,先喝了口茶,而后打开了行囊,从里面?拿出一罐罐香粉,还有几盒宫里做的糕点。
季恒看着这些东西?,笑了笑道?:“回去?告诉殿下,东西?和心意都已经收到了。”又问道?,“殿下这两日如?何?”
吴苑一五一十道?:“殿下昨日把积压了几日的公文都处理,今日一早又去?了学堂上课。”
季恒道:“这么乖?”
吴苑道?:“殿下昨日一回来,便已是一扫颓态,像是要大干一场的样子了。加上今日又是纪老将军的军事课,主讲战场战术的,殿下比较感兴趣。”
季恒道:“那便好。”
两人寒暄了几句,吴苑便要启程回城了。季恒这院子离临淄城不算太近,若要当日来回,要么便要一大早启程,要么便要快马加鞭才行,不能耽搁太久。
季恒见了吴苑,觉得姜洵选人没选错,只是山上物资匮乏,他也没什么好送他的,便从竹笥里拿了两吊钱给他,说道?:“自?己去?买点吃的。”
吴苑有些惊慌,公子虽是自?己人,但私相授受总归不好,于是连连推脱道?:“不用了,公子。”
“拿着,”季恒道?,“不要多想,就?当是长?辈给的零用钱。之前阿嫂在世时?,想必对你也多有照拂,如?今阿嫂不在,这几年?,你日子应当也不好过。阿嫂对我有恩,我理应代阿嫂照顾你,这几年?也是我疏忽了,拿着。”说着,把钱塞吴苑手里。
吴苑听了有些触动,说道?:“表姑不在,日子的确难过了一些,但这几年?,殿下也很照顾我,时?常把自?己用度赏给我……”说着,又把钱推回去?,“真的不用了,公子。我给殿下做陪射,吃穿用度宫中都有供应,每月也有例钱的。”
例钱有多少,季恒心里也有数。
姜洵的陪射、伴读,一应都是世家子弟,说白了,那?每月例钱也就?够他们一顿饭钱。
吴苑同他们打交道?,想必也有许多难处。
季恒不容拒绝道?:“那?便存着,总有能用上钱的地方。往后若有任何难处,可千万不要藏着掖着,一定要第一时?间同我和殿下讲,知道?吗?”
吴苑知道?公子这样讲,一方面?是关心他,一方面?也是有顾虑,怕有人在他困难时?趁虚而入,花钱收买了他。
两年?前,公子便发现殿下身边有国相耳目,揪不出是谁,便把华阳殿郎卫、宫人都换了一批。
国相没了耳目,那?段时?间,便四处收买殿下的身边人,想收买些能近身的、不那?么容易被调走的。
这样的人选也不多,便也曾有人暗示过他。
他把这件事报给了殿下,殿下便把身边人挨个试了一遍。给可疑之人放出假消息,看国相会不会有相应动作?,很快便有两人露出了马脚。
如?今殿下仍把那?二人留在身边,但有要紧事都避着他们,只时?不时?喂一些无关紧要的琐事和假消息给他们。若是除掉这二人,国相便又要布局,到时?抓不出是谁,反而更不好掌控。
吴苑想了想,还是收了这钱,说道?:“多谢公子。我若有难处,我也一定会同殿下、公子说的。”
季恒道?:“好,时?辰不早,你快去?吧。”
“喏。”
吴苑出门时?,恰好碰见左廷玉迎面?进门,他便很有礼貌地叫了声:“廷玉叔。”
左廷玉“哎”了声,只是又有些莫名。他之前时?常到马场给他们上课,自?然是认识吴苑的,只是吴苑怎么过来了?
季恒起?身相送,解释道?:“殿下看咱们这儿条件艰苦,叫吴苑给咱们送点东西?。”说着,回身看向竹席,说道?,“你先坐。”
左廷玉“哦”了声,便走过去?坐下。
季恒把吴苑送到门前,这才回来,在左廷玉对面?坐下了,说道?:“我有件差事要交代你去?办,汤谷你认得吧?”
左廷玉道?:“自?然。”
季恒道?:“汤谷是吴王的老客户,往年?都从吴王那?里拿货,一年?的需求量大概在十万石左右。现在,吴王把这生意送给我们了,我想派你去?谈。”
左廷玉吃惊不小?,说道?:“十万石。”
“对,十万石。”
这两年?,入场做食盐生意之人不少,季恒只是其中之一。他们盐场改良了技术,所产食盐性?价比非常高,这两年?借着这个,也悄悄撬走了吴王一些小?客户。
不是他想撬人家客户,只是同处一个行业没办法,若是顾虑这个顾虑那?个,那?生意干脆就?不要做了。
这些事,他料想吴王也是知道?的,但看他们是晚辈,齐国又太穷,便也没跟他们计较。
吴王这两年?生意应该也不好做,去?年?还下令减产。
季恒道?:“不过吴王财大气粗,也有些懒得在这上头费太多心思?。吴王有铜矿,食盐生意再赚,也要排到第二位。”
“总之既已送了我们,”季恒拿起?一罐香粉,送到鼻尖嗅了嗅,又放下了,说道?,“我们便要稳稳接住。你带邢管事、何管事去?和汤老板接洽,先报价二百六十钱一石。”
左廷玉也不是第一次去?谈生意了,应道?:“明白。”
季恒道?:“汤老板若要压价,你便同他周旋,把样品拿给他看。都是盐商,他心里应当有数,咱们的价格已经比吴王要低一些了,遑论质量还更好。他若执意要压,那?么我的底线是二百五十钱一石,剩下的你来把握。”
左廷玉道?:“明白,有数了。”
季恒道?:“我明日备两份厚礼,等到了广陵不要声张,悄悄给郎大人递一份拜帖。见了他,把一份送给他,另一份则托他转交给吴王,也算聊表谢意。”
吴王缺不缺是一回事,他心意有没有送到又是另外一回事。
这份礼送出去?,双方便也算正式结盟了。
左廷玉道?:“明白。”
季恒喃喃道?:“让我想想还有什么……”他沉思?片刻,说道?,“哦对,我明日要回临淄一趟。明日学宫休沐,我到孙祭酒家中拜访。这几日,雨潇会送几个身手好,会驾车的人过来,在此之前,还是要请你帮我驾一下车。”
“没问题。”
季恒道?:“就?这些了。”
左廷玉起?身离开。
日头有些偏西?了,庭院像是笼罩在一片暖黄色滤镜之下。
自?从搬到这小?院,季恒心底便格外平静。
屏门开敞,季恒坐在小?案前看了会儿院子,回过头,见案几上那?一排五颜六色的小?罐子,正吐露着各自?的芬芳,争奇斗艳一般,便挨个拿起?来嗅了嗅。
他选出一罐,用小?铜勺一勺勺地舀入香炉,又取出篆模,褐色香粉便在雪白的香道?灰上落成了一朵祥云模样。
季恒点了香,扣上盖子。
青铜香炉内,烟雾袅袅地升了上来。
隔日一早,季恒便下了山。
昨日左雨潇下山时?,季恒已经让左雨潇递过拜帖。季恒乘普通马车,从孙府脚门低调入内,被孙府家仆请进了前堂时?,孙祭酒已经在里头等候。
孙祭酒为人师表,站在堂内行了个标准的作?揖礼,说道?:“公子。”
季恒入内,也郑重地回了一个作?揖礼,说道?:“孙祭酒,许久不见。”
孙营道?:“请。”
两人面?对面?席地而坐,案几上已备好了茶点。
季恒环顾四周,问道?:“此处方便谈话吗?”
孙府仆人早已清退,只有左廷玉守在门前。孙营知道?左廷玉、左雨潇是季恒的左膀右臂,季恒谈事也不太避着他们,便应道?:“方便,公子请讲。”
季恒给自?己倒了杯茶,浓郁的茶汤倒入耳杯,激起?了袅袅白雾。
他放下茶壶,喝了一口,开门见山道?:“今日前来,实则是想请尚同会帮个忙。”
听了这话,孙营有些捏了把汗。
他昨日收到拜帖,得知公子要来,便知道?八成与尚同会有关。
公子那?冶铁作?坊最近在做什么,他也已有所耳闻了。
孙营不知公子今日所求之事为何,但他是尚同会城主,首先要对尚同会成员负责,不想再卷入过多,便道?:“公子既已开口,我便也有话直说了。”
季恒缓声道?:“请讲。”
孙营道?:“你我二人共事多年?,公子是何人,我孙营自?然清楚。你我都是为民做事之人,但公子是官,我们是侠,实在道?不同不相为谋。”
“我想,我们之间不该再有更多牵扯,否则盟会成员也不会同意的!帮公子锻造器械的事,我们一定负责到底,侠者,最讲道?义,公子放心便是。”
“公子帮我们放走了重要成员,礼尚往来,我们也帮公子锻造了器械,从此两清,这是我们盟会的态度。除开盟会,我想我们之间倒是能做个朋友,有什么事需要我个人帮忙的,我很乐意效劳。”
季恒并不言语,只等孙祭酒说完。
-----------------------
作者有话说:感谢订阅!
第83章
他知道孙营会是这态度, 尚同会工匠正帮他锻造兵器,孙营不会不知道,也不会猜不出他究竟想干什么。一旦被拖下水, 行差踏错, 孙营、尚同会乃至孙营全族, 都有可能死无葬身之地, 又?有谁会甘愿被卷入进来?
可他知道,这世上有两种同盟最为坚固,要么便是怀抱矢志不渝的?共同理想, 要么,便是彼此?捏着要害,这要害能让双方都灰飞烟灭。
他和孙大人本可以是第一种。
但?很遗憾,如今却只能发展为后者。
“孙大人,”季恒饮了一口热茶, 说道, “你?我各自捏了对方那么大一个把柄, 爆出来了,便是被夷全族的?罪过。”
这话中带着威胁,孙营从来只当季恒是一个温润如玉,又?体恤百姓的?世家公子,此?时再?看季恒, 竟已是正邪难辨, 说道:“季恒,你?究竟是变了, 还是本就如此??”
季恒道:“孙大人,我并没有变,我只是忽然想通了一件事。若要为国为民, 首先便要图谋自身的?生存,否则便是给邪恶之人让路。”
他说着,感到?浑身恶寒,寒到?身体微微发颤。
他倒了一杯热茶捧在手里,问道:“不知对于天子、皇太子及以班家为代表的?外戚、世家、豪强,孙大人如何看待?”
孙营清了清嗓,说道:“孙某不敢妄议朝廷!”
“孙大人不敢妄议,那便让晚生来妄议妄议。”季恒道,“陛下南征北战,对南开?疆辟土,对北,也彻底扭转了被动挨打,打不过便和亲赔款的?局面,的?确居功至伟。”
“但?陛下重用班越,甚至是依赖班越。”
因为班越能打,且足够可信。
他是皇太子的?外祖,没有人比他更希望陛下皇位稳固,等百年之后再?顺利传位给皇太子。
“班将?军此?人,”季恒想了想,说道,“于陛下而?言,的?确也劳苦功高。在陛下夺嫡时,班将?军便坚定?地站在了陛下身后,后抗击匈奴,又?立下赫赫战功。”
“但?他又?重用自己的?兄弟子侄,重用自己的?母族妻族,是几大世家的?靠山。朝廷每打一次仗,这几大世家便能打发一笔战争财。”
皇后的?表弟尚阳,便是给朝廷供应军需药品发的?家。
这笔生意已经被尚家垄断,尚家报价多少,朝廷那边也都能通过,根本是明晃晃把手伸进了国库里掏钱。
其他商人想分一杯羹,那简直是笑?话。
季恒道:“药品、军服、粮草、军备,官仓供应不及,朝廷便要向商人采买,这其中又?暗含多少见不得人的?勾当,自不必我多说。”
“而?对于这些事,劾奏再?多,陛下也无法彻查。因为这几大世家以班家为中心,彼此?之间盘根错节,一旦彻查下去,互相攀咬,恐怕整个班家都要倒台!”
“而?班家是陛下权力的?基石,班家一倒,陛下的?根基也要动摇,更遑论太子。陛下比任何人都担心班家倒下。”
“你?说的?这些,”孙营沉声道,“我也略知一二。”
他年轻时也曾痛恨这世界的?灰色地带,眼里容不得一粒沙。
但?久而?久之,竟也有些接受了。
孙营道:“可水至清则无鱼,匈奴大敌当前,我们需要一个常胜将?军,哪怕他私德败坏。且据我所知,班将?军并未中饱私囊,他只是为自己的?族人提供了庇护。既然立了大功,谋求些私利,孙某以为……把握好?度便好?。”
季恒饮了一口茶,笃定?道:“孙大人这样?想,那就大错特错了。”
“哦?”
孙营看着眼前这曲直分明的?晚生,心中难免无奈,却又?隐隐有些期待,期待在晚生身上看到?自己当年的?热血。
季恒道:“抗击匈奴,死的?是穷人家的?孩子,花的?是穷人家的?赋税,他们不劳苦功高?班越掌北军,被封为梁王,每次打完仗,陛下赏赐的?黄金更是不计其数,这封赏已经到?顶了。他们还要假公济私,假借生意之名,把手伸进国库。”
这些人,早已不再?是蛀虫,而?成了豺狼虎豹,早晚把国库吃空不可!
孙营给自己添上茶水,说道:“公子请继续。”
季恒道:“昭国走到?这一步,只能说是不好?不坏战场局势扭转,但?因连年征战,国库也早已亏空。”
“每年秋季,匈奴一膘肥马壮,便不会安分。为了应对战事,今年秋税,朝廷难免还要加征。再?让世家这么吃下去,民怨四?起,等哪日对匈作?战再?失利,早晚要重演大苍末年!”
何况如今,陛下龙体抱恙。
有陛下震慑,这些世家尚且如此?。
说句大逆不道的?,等陛下驾崩,皇太子登基,这昭国,恐怕便要成了这些人的饕餮盛宴。
孙营道:“但公子说的这些,也只是推测,我不能为了推测,带着整个盟会冒险。”
季恒道:“若是没了陛下,这些世家又?会是什么表现,咱们‘拭目以待’便是。”又?道,“我也想问问孙大人,尚同会如此?一个一个地刺杀豪强,又?准备杀到?什么时候?世家不除,这些依附于世家之下的?豪强又?杀得完吗?”
孙营呼了一口气,气息有些粗重不稳。
尚同会的?理想,是创建一个不需要尚同会的?世界。介时,他们愿归隐山野,渔教耕读,回归各自平凡的?生活。



